第八十六章 黄金台下如归为君死(1 / 2)

我的名字是……霍兰德.诺鲁吉翁。

每一个懵懂襁褓中的孩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这个存在时,便是“自我”概念的起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们叫我“殿下”的一刻,我第一次意识到,那是我的称呼。他们告诉我,我是陛下的儿子,我是神的子孙。我天生尊贵。

是从什么时候,我眼中的世界改变了呢?

从小到大,在用稚嫩的面孔观察一切时,我一度也那样认为。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一个怪物。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开始,它永远伴随在我的人生里。不管我走到哪里,似乎总是有一个如影随形的鬼魅,飘忽萦绕,永远让我瑟缩在阴影中。

应该是幼时已不可追的一天。那一天,我看到了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孩童。

不,在我已不再清晰的记忆里,那是一个仅有外表的皮囊,某种不可名状让我战栗的东西。乃至在我的回忆中,那一刻天真笑着的面容,都似乎只有一片扭曲的混沌。当我畏缩地退后时,身后一向对我毕恭毕敬的仆人们却告诉我,我应该向他行礼。

我瑟缩遥望着他,那一刻我仿佛感到,自己自己记忆中本就模糊的剪影,似乎黯淡消解在了空洞的宫殿辉煌中。

他的背影矗立在我的身前,他描龙的袍服灿烂辉煌,他的身高明明与我相似,却仿佛一座不可攀的山。

我很像他,我追逐他,我身体里的血甚至也和他一样,但我无论如何也成为不了他。

我拼命地追,奔跑啊,奔跑啊。但那黑影沉默地在前,我拼命地追赶它,但无论如何竭尽全力,那面前的背影却仿佛也在随我同步飞驰,那感觉令人战栗。我甚至觉得,自己不像是追逐前方的人,而是被它粘在了一起,如同挣脱不了的鬼影般,始终罩在我的前方,随着我徒劳奔跑一起向前。

不管我做出什么,不管我如何努力追逐。四周戴着假笑面具的木偶们,称赞着他,颂扬着他,如同攘攘的群鼠,拥挤膜拜着他的一举一动。

我仿佛只是他的一个影子。

“太子殿下又长高了呢。”

“太子殿下又被老师夸奖了。”

“太子殿下小小年纪,已经熟练几国语言了!”

“太子殿下,好帅气的剑法!您长大一定是文韬武略的一代圣君!”

“太子殿下处理起政务,比陛下也毫不逊色啊!”

“太子殿下,这是附属国的朝拜贺表……”

后来,我明白了,那是其名为“太子”,最终在这金殿里被异化的权力怪物。

所以我选择和他争。哪怕我明白,我只是神母教制约太子的一颗棋子。哪怕我知道,我只是太子失控后她们的备选。哪怕与太子的党争中,自己几次几乎身陷万劫不复,我依旧选择这么做。

如果跨不过他,我会永远颤抖在他的阴影下。

霍兰德呼出一口冰冷的空气,从漫长的回忆中重新睁开双眼。目光缓缓扫视过面前一幅幅肃杀凝重的的脸,站在面前整装待命的,是禁卫军所属嫡系的所有精锐军官。不知怎的,明明曾无数次想象这一刻的场景,但此时却觉得恍惚仿佛身在梦中。来自神母教的使者,身段妩媚地立在他身后,游刃有余地微笑望着眉头深锁的他。霍兰德冷冷背对着她,来自身上的隐隐约约的幽香钻进鼻子,那魅惑般婉转的声音,诱惑似的萦绕着他。

“太子已无再起机会,九皇子此时正忙着召集接手宫内官员余党。帝国千秋大计,如今只在你兄弟二人之间。这皇帝你不当,难道让给他做?”

他皱眉背对着她,并不说话,这声音让他只觉得反感。他冷着脸取下嘴边的烟斗,在桌角磕掉燃烧的余烬,冷声回答。“我自己有数。”

“很好。至于皇宫之内情况,自有神母圣教替您抹除一切障碍。殿下自己,专心提调城外禁卫军,准备入城的一锤定音即可。神母教酝酿至今的筹划铺垫大计,如今将会把皇宫内的一切尘埃落定。我们会替您效劳,铺平通往宝座的长阶。”

霍兰德淡漠回答着,对那诱惑力十足的话语并不为所动。闷声的话语中,丝毫不掩饰流露出的对她们的厌恶。他早就明白,从来在这些口蜜腹剑危险无比的美貌蛇蝎心里,自己本来只是一颗用于挟制太子的棋子罢了。可能两方都心知肚明,然而即便如此,那神母教使者的诱惑声音依旧甜美如初,似乎并不在意那流露出的抵触,而他也还是耐着性子冷声回答着。他厌恶她们,此时却也离不开她们,而使者似乎也对他的情绪了然于胸。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戒备着的双方,此刻虽忌惮却还是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在您的亲卫护卫您登上长阶之时,该有的阻碍,会悉数拔除。”

冷面沉默的霍兰德猛然转过身来,刷地抽出雪亮的宝剑,剑锋前指,对准了使者雪白精致的面庞。

“我警告你们,别的事我不管,只有他。记住了,别动我九弟一根汗毛。”

无视他冷峻铁青的脸,仿佛对距离鼻尖近在咫尺的那雪亮剑锋视若无睹一般,使者咯咯地笑起来。

“怎么?这时候,殿下心软了,比起萦绕你二十多年的东西,现在更顾及那感人的兄弟情了是吗?”

“……”

“……至少,我要亲手打败他。”

霍兰德的剑尖微微颤抖,颤抖在使者淡定微笑的面庞寸许之间。他喘息着仿佛在平息翻涌沸腾的心绪般,许久才重重呼出一口气,说出了这句话。

“我自会调禁卫军提前准备。待城外局势稳定,带三千精锐士兵从北门入城,包围皇宫直奔黄金塔。”

使者挑弄着颊边发丝。“殿下在城外的禁卫军驻军兵马,足有上万之众,只带这三千人,不要紧吗?”

“我有考量。”霍兰德皱眉喃喃自语。“我毕竟无陛下命令,若进城声势骚动过大,事后难以收场。再说……上次皇宫兵变之后,父皇便撤换了城防军元帅戈宾,现在的城防司令尼德瑞斯,此人一向倾向模糊,站队态度暧昧,我也拿不准面对我调动大军,他是否敢提兵介入。总之……尽量避免刺激到他。你们筹划既无疏漏,对方全无防备,三千精锐对付皇宫现有守卫,绰绰有余了。”

“是么……不过,也的确有必要知己知彼。反正南丁格尔大人的执行小队已经出发了,皇宫内的一切,在拂晓时分都会尘埃落定。”使者微笑着躬身。“那么,我们会在黄金塔恭候您的銮驾。”

她的背影从营门离开,霍兰德目送着那背影逐渐消失在雪点逸散的迷蒙昏夜,百感交集地收剑回鞘,抬头望着浓墨般不可见的天空。在和艾瑟亚仰望头顶同一片天空的一刻,在感知到仿佛即将迎来裁决一切的终局对峙时,他似心有所感地同样长长深呼吸。他曾做梦都未曾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天真的离那里如此之近。但在亲眼看着那阴影毁灭的心中大快中,他却又落寞在心中孤独地喃喃发问。

太子,大哥。你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明明……你拥有我梦寐以求的一切啊。

“快!快!抓紧出发收拢卫队,重新召集官员!”

在军官们紧张的大声催促下,皇家亲卫们急促的靴子声杂乱响着,冒着风雪向着已一片混乱的皇宫四处火速出发。艾瑟亚裹紧斗篷,面沉似水地看着卫队的紧张调动。父皇留给自己的皇帝亲卫,和自己的贴身亲卫,数量不多,但至少他们都是可以完全信任的。相比太子此前看似掌控皇宫,却被神母教一旦出动便彻底煽乱失控的众多卫队相比,是不是也算塞翁失马吧。

他沉默地这样想着。这一夜,他仿佛想了很多,仿佛想的是更久更久。那高耸辉煌的宫殿,映照着他幼时玩乐的身影,留下的是父亲与兄弟之间的言谈笑貌。而现在不存在了,面前那见证着他的亲情与童年的宫阙,在刚刚被他自己亲手付之一炬。焦黑的残垣断壁,满地的厚厚黑灰,与还在劈啪作响的余烬升腾,把猩红的火星伴着寒风雪点卷入漆黑夜空。身后的卫队长官,表情振奋地快步上来报告:“九殿下,刚刚经探查确已证实,太子随身卫队已彻底溃散了。太子本人不知去向,可能已死于乱兵之中。”

艾瑟亚轻轻点了点头,太子最信任的贴身卫队都已土崩瓦解,足以意味着太子势力确切的彻底崩溃,不管他本人死活,大势都已尘埃落定了。虽然宫内情况仍一片混乱失控,但这已算是渡过了最惊险的形势。回顾一路至此,这短短几天时间真有如一场噩梦。他像是才想到什么要紧的事,忽然一惊地抬头问道:“父皇的遗体呢?”

无人回答,在场的每一个人,听到此话的一刻都面色苍白地低眉屏息垂首着,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一片寂静,只有萧瑟的风声与废墟梁柱间中余火的噼啪声回答着他。他意识到了事实,颓然地独自站在已化为焦土的寝宫废墟前,一言不发。在这一刻,他似乎终于刻骨铭心地亲身体会到,克洛夫临终前的那句“舍弃一切”需要的觉悟与承载的分量。

以艾瑟亚本来的心性品行,若如往日,此刻应该是泪流满面地崩溃哭拜于地,但只有今天他没有动。他独自站在那里,失魂落魄地空对着焦黑的倒塌梁柱间未熄的余烬。所有人大气不敢出地跪伏在地,目送着他一瘸一拐地缓缓走近寝宫的废墟。那散发下的苍白面容微微颤抖,仿佛浸了冰水,一身颓丧的怆然中,只有那被寒风吹乱的散发间深邃眸子里,却透出凝聚着执念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许久许久,喃喃自语。

“父皇,我终于体会明白你让我能够舍弃一切,是什么意思了。”

他阴沉着脸一步一步向前,旁若无人地扑通一声跪在漆黑的宫殿废墟里,哪怕手掌被厚厚黑灰中未熄的余烬灼伤,却仿佛浑然不觉,咬着牙像是与看不见的人对话般,继续自言自语。

“我推垮了太子。我逼死了我的大哥。为了赢,我烧毁了您最后的寝宫。我连同您的遗体,都付之一炬了……现在我明白了,就是因为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现在才必须得走下去。”

“我已经做到了这份上,我已经不惜付出了这些,我已经不能输了。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一定要赢。”

他紧绷着面庞,用几乎咬破出血力道紧咬嘴唇,扑通一声重重将头磕进废墟的黑灰尘埃里,额头灼红地向着残垣断壁砰砰砰三拜九叩。浑身颤抖着,如同向那里告别一般,喉咙里挤出最后一声痛苦的嘶吼。

“儿臣……不孝!”

在团团亲卫的跪伏环绕,在笼罩寝宫残垣的漫天风雪中,他向着被亲手付之一炬的废墟告别。那里有他父皇的痕迹,那宫殿映照着他童年言笑的身影,现在,他向着被自己焚毁的那里做最后一次告别的一瞬间,终于完成了走向长阶最后一步的蜕变。

众人瑟缩着跪伏环绕,战战兢兢地仰望那背影。不知为何,明明眼前的景象从来未动,他们却不约而同地感到,那孤独立在那里的矮小身影,这一瞬间似乎变了。

变的像一条龙。

周围跪伏着鸦雀无声的下属们,大气都不敢出地埋头在地,直到耳闻远处传来的隐隐车马声打破难熬的寂静,才纷纷如释重负地抬头转向那里。马车缓缓停下的地方,汇报的士兵快步跑来,报告情况。

“是宰相大人来了。”

马车吱呀呀地在急促响动中远处停下,貌似急切的胡泽,在仆人的搀扶下颤巍巍下了车赶到这里,周围的卫兵官员们忙出了一口长地纷纷围上去行礼。胡泽提着长袍下摆,慌忙地被搀着往前走近几步,探头看着沉默独立雪中的艾瑟亚,急切张口却欲言又止。艾瑟亚的身影,独立站在那里,并未像以往那样殷切笑着跑上来拉着他的手,喊一声“先生”。他如同视而不见般漠然侧对站着,衣袍被风吹的瑟瑟鼓荡。

“九殿下……”

胡泽急切说出的话欲言又止了。不知怎的,明明看上去一点都没有变,但胡泽竟下意识地感到,站到那里的九皇子,这一瞬间已再不是那个懵懂活泼的少年了,仿佛换了一个人,仿佛换了一个灵魂。北风鼓荡起少年的金纹黑袍,他独立在迎接行礼的人群之外,并未看向胡泽,依旧沉默对着燃尽的废墟。那深邃的眸子淡漠沉着,在那孤立风雪中的矮小稚嫩身影上,胡泽感受到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

这一刻,胡泽颤抖了。面对着此时仿佛陌生的艾瑟亚,即使以他经历过的无数朝堂刀光剑影,也未如此刻般让他感到一股猛然蔓延上后背的不寒而栗。他反应很快,猛地伸手推开两侧仆人,一甩两袖“呼啦”跪伏在地。

“老臣参见皇帝陛下,万万岁!”

“宰相大人,请起吧。我还未正式登基。”面对跪伏在地的胡泽,艾瑟亚终于开口淡淡回应。他像是整理内心般抬头深呼一口,才不紧不慢地转身,向着胡泽抬手行了一礼。

“如今情况未定,亚伦余党仍遍布皇宫,更有邪党借势作祟。人心不安之际,接下来劳烦宰相替我安抚官员,重召群臣。”

“这是臣分内之事。”胡泽慌忙行礼回答。

艾瑟亚微微点头欲语,他的目光转向远方的隐约的黄金塔,人群又骚动起来,远处却有几名惊恐万状的士兵拨开了人群,连滚带爬地挤上来扑倒报告:“九,九殿下,不好了!刚刚发现,连接寝宫通后花园黄金塔的一段暗道,被炸塌了!”

艾瑟亚猛然转过身来,睁着眼睛快步走上前,看着他们惊恐的面容又抬头端详一眼远处,终于仪态也操持不住地脸色大变起来。闻听消息的人群同样大惊失色,个个不安地讨论不止。艾瑟亚压制着紊乱呼吸,努力保持着镇定,他知道此刻更是考验之时,如果自己沉不住气,很快就会和亚伦一个结果。想到这里,他的头脑仿佛冷静了些许,是的,本来也根本不是可以欢欣鼓舞的境地,皇宫内形势依旧严峻难测。不如说随着亚伦的倒台,剑拔弩张的各方势力将更加失控,真正的生死挑战才刚刚到来。真正价值万金的,是这大难未死的梅拉尼拼着性命传达来的消息。这才让他比所有人都警醒地意识到,自己即将面对的,是比篡位的太子党更严峻的生死大敌。现在,通往黄金塔的暗道被毁,很可能也是皇宫内出动的神母教所为,想要直趋黄金塔继位一锤定音,已经做不到了。更糟的是二皇子独领禁卫军在外,恐怕很快就会大举入城,就算知道了他们企图,力量悬殊之下又能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