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晏尔一定会觉得钟悬在演电影。
他身形如猫,轻巧地跃到马的背上,单薄的白色校服迅速被雨水打湿粘在脊背上,脊骨微微弯曲,像风中的劲竹。
手指抓着它的鬃毛,那根不起眼的桃枝在钟悬手里仿佛成了绝世名剑,轻而易举地洞穿了鬼怪的头颅。不等晏尔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钟悬便松开了手,从它身上跳下去。
飘渺的黑雾伴随着强烈的腥气,被一阵大风席卷而过,就这样消散在暴雨之中,“啪嗒”的一声,那截桃枝掉在了空旷的操场上。
除此之外,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晏尔目瞪口呆:“就这么轻松?”
钟悬瞥他一眼:“觉得轻松你倒是自己来。”
术业有专攻,晏尔选择闭嘴,正要起身,却见钟悬弯腰捡起那截桃枝,抖了抖雨水,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来。
他的脸上都是雨水,眼睫毛湿漉漉地纠缠在一起,那双灿金色的眼瞳毫无遮挡,在浓郁的雨夜里晃成一线金色微光,如同飘摇的鬼灯。
晏尔一愣,登时汗毛倒竖,心脏在胸腔里重重一跳。
钟悬在他身前半米的地方站定,晏尔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垂眼往下看,桃枝就停在他脆弱的脖颈前,留下一段将戳未戳的暧昧距离。
他缓缓抬起头,对上那双居高临下的、绝对不算友善的眼瞳,哑声问:“你想干嘛?”
“我好像记得,前几天有只鬼一言不合就对我动手,我不计前嫌救他一命,可他到现在居然连句谢谢都不说……”钟悬眼睫微垂,将地上那摊魂魄笼进眸光里,“现在我很不高兴,你说怎么办?”
晏尔干巴巴地说:“谢谢你,你人真好。”
钟悬挑眉:“我是谁?”
晏尔:“钟悬。”
钟悬:“嗯?”
“钟悬、大哥,不是,恩人哥哥,”晏尔飞快瞄了眼逼近自己喉间的桃枝,想起那匹马长得有多猛,在这小子手里死得又有多快……屈辱地低头认错,“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识好歹,求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吧。”
晏尔胆战心惊地等了几秒,那根危险的桃枝终于移开了,落在操场草坪上。
钟悬微微俯下身,沾满水汽的手指按在他发间,笑了一声说:“乖狗狗。”
晏尔:“……”
该死的臭小子!
此番大起大落,晏尔的萎靡不振在遭遇马鬼嚼人事件后一扫而空,满心都是——
不行,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活下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钟悬你给我等着!
如今自己势单力薄,不是最好的时机,晏尔决定先附进仇人的身体里苟命养魂,以后再徐徐图之。
至于具体如何行动,交给十年后的晏尔去办。
他擅自给未来的自己交办好任务,顺嘴就和钟悬抱怨起来:“你就不能早点来吗?我的尾巴都被他咬短了一截。”
“是吗?那太坏了。”钟悬弯腰捡起那把伞,不徐不急地说,“下次我会记得给你留条马尾巴,镶在你屁股后面。”
晏尔忍不住:“你脑子真有病吧?”
钟悬笑了半天才说:“你跟我说我能有什么办法?你自己养养,看看过两天能不能长回来。”
晏尔不太高兴,他的魂魄本来就不大,果冻一样软趴趴的一团,现在还被啃掉一口……他真怕自己越养越缩水,最后就算能回到自己身体里也填不满。
雨声淅淅沥沥打在伞面上,钟悬来到主席台前,把伞丢到一边,单手一撑跳了上去。
接近夜里十点半,学生的伞流汇聚成河涌出校门,操场空无一人,只有他悄无声息地猫在黑暗里。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晏尔问,“两只眼睛亮得跟大灯一样,也不怕被人发现了把你当妖怪。”
“隔这么远谁看得清。”钟悬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棒棒糖,还是荧光的,“啪”的一下把棍掰碎了,荧黄色的光源安静地亮在夜色里,他把糖塞进嘴里,含糊说,“请你吃糖。”
晏尔婉拒了,试图点菜:“我想吃红烧酱肘子。”
“没有,啃你自己吧。”
离雨停、离钟悬的“灯”暗下去,都还有一段时间。
晏尔是静不下来的性子,无聊的时候就算是仇人也想抓起来唠两句,问他:“那只马到底是什么东西?马死掉也会变成鬼吗?”
钟悬简洁地说:“是鬼,其他不知道。”
晏尔不信:“你都能杀你说不知道?”
“屠宰场杀猪的时候也不翻每只猪的履历。”
晏尔:“……你生下来说话就这么难听是吗?”
钟悬没理他,手肘压在膝盖上,微微躬着腰看眼前的晦暗风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有一边鼓起的腮帮子显出一点少年稚气。
过了一会儿,他问晏尔:“你知道什么是鬼吗?”
晏尔回答:“人死了就会变鬼。”
“人死了是尸体。”钟悬纠正他,“人之余气为鬼,越是横死的人越容易成鬼,动物一般不会,它们没有那么大的怨气,如果会的话就很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