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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白兆丰都时时警醒自己,不可因其容貌失态,重蹈张四的覆辙。

他眼神狠厉,“纺妹不会有事,只要我一日在西凉府稳坐,皇帝就不敢让她出事,否则……”

光亮被遮挡,熟悉的黑暗占据全部的视野。

但白兆丰始终神色淡淡的。

这幅画显然是擅画之人所制,笔触细腻,墨色柔和,细微之处颇见神韵。

因为这份临时工作的棘手程度,已经远超于他最初的想象。

“王爷,你前些日子吩咐的事情,已经有了回信——光渡大人是沙州的西夏旧族,家族没落后,祖上三代不曾离开故土,直到光渡禄同来中兴府谋职,可他路上也从不曾到过西凉府。”

火器厂的格隆抱着账目路过的时候,更是对光渡点了点头,示意刚刚虽有意外,但一切无忧。

那夜他盯着光渡时间长了些,确实是真。

这个话题让白兆丰神色一凛,“那夜是在下妄言,请光渡大人不必挂在心上。”

而画中青年凭栏而望,背景只寥寥数笔,人物虽然只是侧脸,却也足见眉目神髓。

他的声音温和,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白兆丰见他确实没有为难之意,才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他并不傻,早已想通了前因后果,不过他并不确定,皇帝把他指到光渡身边,是不是本来就有这层用意。

他将拎起来的下属放到地上,“滚回去,别人算计了还不知道!三天之内,我要知道纺妹如今伤势,以及她遇刺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回去查,仔细查,给我查出来,是谁将这消息故意放出来给你们的?”

虚陇与光渡针锋相对三年,火器厂建成一年来,更是会被虚陇的人时不时上门找茬,明里暗里遭受的为难,不止一次两次。

“药乜族长,中兴府的人到了。”

“……呵,有意思。”药乜绗原地站了一会,嘴角慢慢牵出了一个带着邪性的笑,“这是有人,想借你爷爷我当刀使呢!”

忆及往昔,连李元阙唇角,都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笑意。

按照与皇帝的约定,他今晚要去往宫中,回城这一路十分顺遂,光渡入城的时候,发现天色比预期还要早一些。

随即,他眼中惊讶之情消退,只剩下浓重的疑虑。

李元阙静了很久,“……知道了。”

再说他们谁还没看见,连白将军的那个弟弟,如今都跟在光渡身边做事了?

只见这个深藏在机要书房的柜子里,所有文件都秩序井然,摆放着许多装着画卷的匣子,若是仔细看,还能看到每个匣子上都贴了纸条,写着诸如“汴京梁氏美男”,“洛阳云家姐弟”,“乃蛮部落王妃哈儿八真”等等名字,更是分门别类按序收藏,十分齐整。

“他现在大概应该这么高。”李元阙站了起来,闭眼在自己的下巴处比划了一下。

一把匕首斜劈进面前的屏风,将整张屏风击倒,重重撞向后面的书架。

“同时,按照王爷的要求,探子在西凉府又进行了一次查访,城南的三十几个胡同中,只是这次……也没能找到家中姓宋的商贾人家。王爷,这位宋公子,我们已经找了三年却无一点音讯,还要继续吗?”

虽然两张画的技法不同,却也能隐隐看出青年与少年相似的容貌轮廓。

即使是对他心怀警惕的白兆丰,都不得不承认,光渡只是说出了事实。

光渡仿佛洞察一切,“别紧张,我知道你不是在扯谎,红尘中人有万千面,便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面容有些相似之处,也是寻常。”

光渡漫不经心道:“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说我长得像一个你认识的人,不是么?”

光渡走到火器厂中庭,虚陇这次没再跟上来。

白兆丰遵旨跟在光渡身边,定然会好好保护他的安全,但除此之外,他希望不必要的交流,一句都不要发生在他和光渡之间。

药乜绗坐在柜子旁边,咕哝道:“哥哥早晚接你回家,到时候这一柜子好东西,还是我们兄妹共赏。”

他用手掌亲自展示每一处的身量尺寸,他并不犹豫,仿佛一切本该如此,仿佛他已经拥抱过千百次。

众人对虚陇一向又怕又恨,却从来没有哪一次,虚陇带来的人会这样知情识趣。

这位光渡大人,今年不过与他相同的岁数,却是如此狡猾多端,一心七窍。

在这句话之后,白兆丰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中庭人头攒动,两方人手来来去去,人虽多,却难得的秩序。

直到后者感受到了光渡的注视,才将视线转回对视。

那画匣上面,却是他的亲手题字,“城南甘三胡同老宅,宋氏”。

“三日内,我们必须离开中兴府。”前线有变,留给他的时间更少了,李元阙面容端肃,“与光渡的合作,势在必行。”

而今日,他自然而然地将双手伸到身前,掐出大概模样,“他的腰这般细,就像……”

李元阙的话戛然而止,猛然睁开双眼。

那苦求不得的多年留白,竟在这一刻填上了色彩。

……便如光渡一般。

是他咽回喉中的半句话。

第25章第25章

光渡与白兆丰在太极宫前分别。

他一进来,就看到皇帝身边有个人。

这个人站姿佝偻,一副不太想引起别人注意的样子,他甚至在光渡进来时,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但光渡还是一眼认出了他的身份。

尾牧,他司天监中的同僚。

司天监同僚大多性子淡泊,晚上看看星星,白天喝喝养生茶,仕途平静无波,但他们对现状毫不挣扎。

但也有少数几个看不开,还想到红尘里滚一遭、再搏一个荣华富贵的。

他们说,光渡是其中一位。

尾牧就是另外一位。

皇帝对光渡去了个眼神,示意他稍等,仍在继续上一场对话,“依你所看,那七日后可行?”

尾牧低头拱手道:“金阳压煞,双血同源死败,当可邪祟不侵,诸事不扰,若陛下选定此日,臣自会绘制选择最合适的地阵,定让陛下心中所求,万无一失。”

光渡听出了一些门道。

七日后原不是多稀奇的日子,只是都啰耶的亲兄长,三年前便死于此日。

兄弟同葬一日,是为双血同败。

光渡心中计算,如此看来,都啰耶能活着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陛下,佛像中空,里面仿佛藏着东西,但佛像莲花座融金封底。”光渡摇了摇头,“除了破开此像再确认里面所藏之物外,臣愚钝,暂时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这张小床位置虽然离皇帝近,但与皇帝卧寝之处到底还是隔着一段距离,按照常理来说,这是皇帝贴身太监守夜之处,若皇帝半夜需要用人,外间的宫侍能随时应命。

光渡手上又轻轻翻过一页,“我只知道,名册上那位即将出访我夏国的蒙古使臣,是一位不拘小节的变通之才,若蒙古的成吉思汗对陛下、对我夏国心有疑忧,那么这位使者,就极大可能会脱离明面的使臣路线,提前动身,以其他身份进入中兴府,进行暗访。”

“陛下,我们如今面对的,不止蒙古使臣的这一个威胁——陛下请不要忘记,就在我们身侧,还藏着一个李元阙。”

区区一个尾牧罢了。

寒衣节,是烧献故人的祭日。

光渡额头已经冒出细汗,“不……臣睡后不安,恐会惊扰陛下。”

这座佛像足有成人小臂大小,摇晃时,像中有声,光渡端详片刻,却也无计可施。

光渡直接捏过来,一口口嚼着吃了。

若真有任何伤病,宋珧早就给他解决了,不可能留到现在。

皇帝叹了口气,等他躺上床后,亲自坐在旁边,拿着自己的帕子擦拭他额角的冷汗。

孙老不像是自愿进宫的,真有可能应了宋珧师父那句话——他是被皇帝叫人从宋国绑过来的。

他稍微想了一下,就明白这是自己昨夜的示弱,让皇帝心疼了。

小半个时辰后,太极宫中的两人,终于商议停当。

“你现在的样子这么乖,倒是忽地让孤想起来,孤子小时候生病的模样了。”皇帝眼中有怅然,声音却喜怒难辨,“可是那孩子现在长大了,也到了快自己能独挡一面的年纪了,而你陪在孤身边,都已经三年了。”

他似乎在皇帝如今的和声细语中找到了答案。

光渡后面没有再听了。

孙老大晚上被人请过来,脸色淡淡的,也不多说一句废话,直接过去干活。

“陛下,臣……好难受。”光渡的声音断断续续,手胡乱抓住了皇帝的衣角,“这次……格外难受。”

他那日提到的沙州,以及他开始调查宋珧,都不是什么好迹象。

“三焦与脏腑都有暗伤,这孩子是被打过么?”孙老点到即止,并不多说,“若陛下不想他年纪轻轻就落下病根,开些药调养一阵吧,至于今日,老朽就先……”

——他要插手尾牧的计划,破坏尾牧所有算好的步骤。

皇帝直接摇了头,“你这想法也太过大胆,佛教是为我西夏国教,损坏佛像金身是为大不敬,孤不能开这个头。”

于是皇帝留了光渡一起用早饭。

光渡不曾推却,他来到了皇帝寝殿的外间的小床。

虚陇近日格外安静,这样的安静更像是暴风前最后的安宁,让光渡心中感到隐隐的不安。

皇帝定定看了他片刻,神色似有痛惜。

孙老说这句话的时候,中途突然奇妙地呛了一下。

“退一步讲,若真有阴气怀怨作祟,那也讲究一个冤有头,债有主。”光渡心平气和地开导着皇帝,“都啰家的两个兄弟若真化成厉鬼,他们最想杀的人,也只有我。毕竟,我才是最坏的那个。”

早些年,光渡终究是在沙州留下了隐患,他必须要承认,也不得不为之做好应对的准备。

皇帝和蔼道:“孙医正,劳烦你看看他。”

皇帝神色凝重,“继续说。”

皇帝从桌上拿起一个方形小丹盒,递给了光渡。

毕竟过去三年中发生了太多次,皇帝对他的宠爱有目共睹。

片刻后,皇帝道:“光渡,孤应理的人回来了。”

可皇帝却突然开口:“光渡,无论药乜氏伤势如何,无论虚陇如何求情,孤已意决,王甘明日问斩。”

反应更是机敏非常。

……残杀忠良,屠尽满门。

光渡看了眼皇帝的脸色,心中对他迟疑的原因有了猜测。

皇帝怕他噎住,忙把茶盏递送过去,“慢些来。”

“三年前,是孤第一次见你,那时虽中意你,可彼时心境却与今日不尽相同。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你我之间,你心中一直有数。”

光渡想通此节,便对症下药道:“陛下身份贵重,真龙气运加身,无有邪祟能近身,这些凡人之忧,与陛下而言,却都算不上什么。”

而光渡的脸色愈发苍白。

虚陇。

等孙老走进太极宫的时候,光渡已停止挣动,在小榻上陷入昏睡。

光渡并不放在心上,还在心里盘算着李元阙的计划。

光渡在太极宫留宿一夜。

而托盘之上,就是皇帝的人应理之行带回的东西,上面一尊密宗明王像,造型精致,眉眼怒威,栩栩如生。

光渡面露疑惑,再次确认道:“都啰耶提供的地址……鸣沙河向青铜峡行十二里的院子,只找到了一尊佛像?”

孙老慢吞吞道:“这孩子身体,已经有些需要注意的地方了,若是不好好调养,要折寿的。”

光渡应了是,可神色却有些少见的麻木。

光渡看上去已经有些迷糊,只模模糊糊道:“只要陛下需要,我就会陪着陛下,一直到……最后一刻。”

光渡娓娓道来:“给李元阙越多的时间,变数越大,陛下,迟则生疑,慢则生变,时机稍纵即逝,望你早下决断。”

“来人,把东西拿进来。”

如果不是那夜意外,孙老不得不出手救回药乜氏,连光渡都不会知道孙老的存在。

“既如此,只能继续审问那个都啰耶了。”

“明日便知,臣不急。”光渡重新翻起了膝头的书,“只是陛下,臣以为,七日后不妥。”

光渡脸色依然看得出憔悴,连胃口也不太好,人更是懒懒的不想说话。

但在一声咳嗽后,他很快恢复过来,接上了自己的话。

看着光渡一句都不多问,连皇帝都主动提了一句:“都不问问,你明天要去什么地方么?”

皇帝握住他的手,轻轻安抚哄着,同时扬起声音道:“来人,传孙医正!”

皇帝吩咐后,进来一个小太监,双手捧着一个托盘。

君臣一同用过膳后,如往常般相处,皇帝批着奏折,而光渡在旁翻着一卷书。

“他要看我们在做什么,陛下既然想用阵祭生杀都啰耶,那就必须从速从快,在蒙古使臣到达中兴府前,我们必须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干净,不要旁生枝节。”

只是孙老刚刚给光渡把过脉的那只手,悄悄缩回了袖子里。

皇帝注意到了光渡的不适,“已经发作了?事情都差不多了,你先进去躺下。”

皇帝很快就把尾牧打发走了。

陛下赶在寒衣节前,特地要将两兄弟挑在同一天赐死,又特意叫出了司天监的尾牧用阵祭作法,这足以看出皇帝的心事。

皇帝微微一顿,正了脸色,“光渡,你知道了些什么?”

席间无声,光渡本在安静用餐。

皇帝看到这张十分狭小的床,不禁皱起了眉毛,“至少今夜,去孤的床上休息。”

“孤叫他来,倒是有些别的用处。”皇帝解释,“尾牧祖上精通制阵、点穴、与司祭,和你的路子倒也不同,也算是有些可取之处。”

往日光渡留在宫中过夜时,都会在皇帝早朝前起身着装,不肯面君失仪。

光渡心中也很是敬佩。

……与以前不一样了,皇帝现在对他的喜爱,已经到了一个连虚陇都为之侧目,并不得不铤而走险的地步。

皇帝叹了口气,“孤同样担心于你,不希望你因此有损,孤本想在寒衣节前挑一个合适的时候,将这些事情处理妥当,只是没想到,竟然凭地生出这许多变故。”

这话题来得突兀,光渡愣了一下。

皇帝没立刻说好,也没有立刻说不好,他尚在思考。

听到这句话,光渡果然将视线转了过来。

可因着昨晚服了解毒丸的缘故,他罕见地醒不过来,一直睡到皇帝下朝回来看他,他才醒过来。

但是话说回来,光渡一直在想,皇帝到底为自己做了什么,才让虚陇感到危机,以至于激进行事,连副手都折了进去?

可是这三年来,这里已经变成了光渡的住处。

“臣不敢保证,只能尽力一试。”

他几乎已经要睁不开眼睛了,似乎随时都能昏过去,这个时候说出来的话,更显真心。

皇帝微微蹙眉,“怎么说?”

光渡默了一瞬,“那么请陛下旨意,臣再去会他一会。”

皇帝脸色温柔,却也看得出细微的动容,“以前,孤不明白如何能得一心人,时至今日,倒是你让我明白了这有多难得……光渡,越是和你相处,孤越是喜欢你的性子。”

服下解毒药之后,光渡总会有一段时间的不适,刚刚他坚持着谈完要事,如今不需再硬撑了。

同时孙老对待皇帝的态度,也向光渡传达出一个信息。

皇帝终于被说动,“既如此,光渡,你且帮孤参合……”

皇帝既然笃信天地鬼神,那么在这一道上,皇帝就不可能再相信除他之外的第二人。

光渡心中对皇帝的猜测愈发清晰。

但孙老这样一说,顿时显得格外严重。

光渡接过了丹盒,锦缎中,正静静躺着一枚熟悉的黑色药丸。

听了这话,皇帝神色也郑重起来,“孙老医术果然高妙,那依你之见,这毒可有彻底的解法?”

但今日情形不同,孙老刚走过去,一眼入目就是这样的品貌,即使是孙老也怔了一下,“这孩子……啧。”

宋珧这位师叔,是真有本事,能从这么细微的脉象里,推断出一点他过去的事。

孙老在摸到光渡袖中递出的小字条后,转瞬就用一个“调养身体”的借口,给他们在宫中的下次见面,铺垫了合情合理的契机。

那夜太医院遇刺之变,孙老只和光渡匆匆见过一面,来不及细看,没对光渡留下太多印象。

“这件事孤一直记在心上,该就交给你了。”

“准,等明日白天,白兆丰带你去。”

光渡虽然表现得轻松,但却从未有一刻轻视过这位与他不死不休的敌人。

他很清楚,如今自己的身体里哪有什么暗伤,过去的那些小毛病,只要再静养个一年半载,就会尽数见好。

孙老见多识广,纵使亲眼目睹了有人宿在皇帝寝殿,也没多惊讶。

皇帝看上去十分头疼,“是,那地方没有别的东西了,孤的人掘地三尺,把那院子里里外外的搜过了,没有人,没有别的东西值得注意,也就找到这个佛像,你脑子一向灵活,你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除了寄托于仙鬼之力,用以压制李元阙外,更是为了压住都啰兄弟的怨气。

孙老凝神细思片刻,摇头道:“即使是老朽,也不敢说能解,解时一个不慎,这孩子一条命就得搭……呃,咳,搭进去。”

无人可以取代、削弱他的影响力。

这在宫中已经算不上什么稀罕事。

原来皇帝也会心中不安,畏惧含冤而死之人的身后阴怨么?

都啰兄弟虽忠于李元阙,但他们二人同样也是西夏的将士,在前线生死不顾的保家卫国,从不曾犯下任何叛国背君的忤逆之罪。

孙老把过脉后,翻了翻光渡的眼皮,“他在吃什么毒?以毒攻毒,这不是法子,无论吃了什么,都得立刻停了,这孩子脉象紊乱,一息迟滑空虚,一息又躁盛如沸,亏得他年轻,才顶得住这样的折腾。”

孙老一把年纪,发鬓斑白,皇帝都对他客气敬重,既然皇帝不曾介绍过光渡身份,孙老仗着自己年纪,直接叫了一声孩子。

而皇帝一直把孙老藏得很好,几近于秘而不宣。

皇帝笑了笑,“那个都啰家的老二,倒是个硬骨头。除了你去的那次让他开了口,这些日子来,他都不曾再说过一句话。”

光渡早已不声不响停下了筷子。

“光渡,你如此聪慧,应该已经知道,如今孤待你与两年前已大不相同。所以你以前承的那些气,受过的那些伤,孤既然知道,就无法坐视不理。”

“孤若能早些认识你……”皇帝的笑容淡去,想到了那年初识光渡的地牢第一面,“孤一定不会让你落到那步境地。”

但皇帝的这点感伤,很快就被一个新的发现给冲淡了。

就在用过早饭后,他见光渡站在太极宫前——盯着一位俊俏侍卫看的时候。

第26章第26章

本来,皇帝正亲自给光渡挑着赏赐,准备让他拿回去摆在中兴府的住处里。

这个时候,皇帝还没发现身旁的情况。

光渡声音听上去还是专注的,“陛下,你赏了我太多东西,这一车拉出去,宫里宫外的人都会看到,明日怕是又要有人参臣一本,说臣奢靡招摇了。”

卓全带着徒弟,正指挥着十几个小太监,搬运皇帝给光渡的赏赐。

御赐的东西太多,宫里甚至要叫来一辆车,才能全部装下。

如此隆宠,怎能不叫宫内外侧目?

皇帝语气温和,“孤最看重的臣子,家中却连件像样的摆设都没有,这些人若是敢睁眼扯谎,孤会亲自给他们上上课。别多想,孤给你拿些温养身体的药,想着既然已经开了库,就再给你挑些像样的东西,总得把你那屋子里布置得多几分颜色,才看得过去。”

结果他这边挑完,一转头,就看到光渡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黏在旁边的侍卫身上。

侍卫白兆丰相貌俊俏,皇帝一直是知道的。

近来皇帝亲手指了白兆丰跟在光渡身边,是以白兆丰正站在他们不远之处。

从小练武的白兆丰身形笔挺如松,一身一等侍卫服更是穿得意气飞扬,今日晴空清澈,阳光温耀,愈发衬得白兆丰面如冠玉。

和光渡一般的年纪,还是一位俊美的翩翩少年郎。

皇上往日只觉得这个下属得力,今日却发现有些碍眼。

白兆丰在察觉到这两道目光后,后背顿时冒出冷汗。

光渡抿着唇,在他面前安静站了很久,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光渡继续道:“都啰耶,陛下派去应理的人,已经回来了。”

他应该是瞎了一只眼。

但在他认出光渡后,麻木许久的心境,还是久违地感受到了搅动,尽管那是仇恨。

这处监牢秩序井然,兵士把守周密,光渡看了片刻,就知道这里绝无任何可乘之机。

至于白兆丰……人能力、性情都是不错的,但年龄相貌俱是不妥的。

皇帝不明所以,只以为他在捉狭,失笑道:“你呀。”

都啰耶下意识抗拒。

等到光渡和白兆丰告辞离宫,皇帝才对身边的卓全道:“张四那边,可说了些什么?”

白兆丰今日完全不想引起任何注意,但这话题怎么又转到了他身上?

虽然光渡相信,白兆丰无意于偷听他和都啰耶的对话,但以白兆丰的谨慎,也是一定会竖起耳朵防止出事的。

在这里,光渡再一次看到了都啰耶。

“回禀陛下,臣三年丧期未过,原本也不得议亲,且,臣志不在于小家小情,只愿追随陛下身侧,守护陛下安危。”

张四在光渡身边两年多,做的从来都是最不讨喜之事,光渡厌恶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有什么?

多少天过去了,光渡已经去了应理,鸣沙河边院子的秘密,想必他已经完全掌握了吧?

白兆丰想了想,“我不能走开,那这样,我就在几步之外的地方,光渡大人只需要叫我一声,我立刻就能过来。”

都啰耶并不畏惧死亡,他看着光渡,“我先去阴曹地府等你,我看着你会有什么结局,我等着你一起下来。”

而上一次光渡的到访,带走了他最后的希望,也给他徒留了满腔的悔恨。

从虚陇的地牢转到白兆睿的军司监狱后,并没有让他的处境好上多少。

那将士似乎很着急,“大人,可是白将军……”

都啰耶张嘴,还没来得及往光渡身上吐一口血痰,光渡已经眼疾手快,趁他分开嘴唇的瞬间,将拧开盖子的水囊塞到他嘴里,直接开灌。

李元阙不可能在这里下手。

白老将军过世后,西南左金吾军司就传到了其嫡长子白兆睿的手上。

他从没想到还能再一次见到光渡。

白兆丰本来在门口守着,此时却突然有一位左金吾军司中的将领找了过来,对他低声说了什么。

这里牢房是铁铸栏杆,没有实墙,并不隔音。

以他如今的状态,甚至光渡都不需要白兆丰在身边贴身保护,但白兆丰确实谨慎,他收到了光渡的示意后,只是站在了牢门边,给了光渡足够的空间,又保持在一个可以随时反应的距离。

这个少年精神全毁了,甚至左边眼球凹陷下去,眼周都是未愈合的狰狞伤痕。

但要是能在死前再诅咒他两句,也值了。

但他这次不再随便说话,光渡实在精明,他绝不能再透露更多的信息。

光渡收起了装苦药的水囊,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

光渡眼神微弯,“臣只是在想,多亏了陛下,这次臣那个屋子里,也终于能有些‘荣华富贵’的样子了。”

听完这话,都啰耶还真开始主动吸吮,把那水囊喝得干干净净。

只是这一次不是美酒和食物,而是酸苦的黑汤。

他眼观鼻鼻观心,连头都不敢抬了。

这真的是能让他解脱的毒吗?

皇帝叹了一声,“还不曾娶妻?你在宫中当值这些年,都耽误了成家之事了。”

光渡到了都啰耶的身边,仔细端详着这个少年。

“今天你仍跟着光渡大人,出门在外,便宜行事,务必保护好光渡大人。”

“有忠义之心,很好,像你父亲,白老将军忠贞耿直,孤更不能在他去后,慢待他的小儿子。”皇帝慢慢说,“再过两个月,你就该出孝了,到时候,孤让皇后给你物色一桩好婚事。”

但情况非常糟糕,比上次看到的时候,更是萎靡了太多。

都啰耶望着他的目光冰冷而仇恨。

他再次见到了光渡,他依然什么都做不了。

“喝光。”光渡冷淡道,“陛下赐死了,你谢恩吧。”

光渡拿出水囊,说道:“你先喝水。”

自从落到皇帝手里,都啰耶已经不知道熬过了多少日夜,最深处的监牢没有阳光,连时间都是停滞的。

如今看来,还是张四长相老实,最让人放心。

“陛下已经着宫里的能工巧匠检查过,确实,你这一招精巧,无论佛像里面藏的什么,陛下礼重佛教,都不会轻易砸毁佛身金座。”

全宫之中,大概也就只有光渡,才能让皇帝用亲近的语气说话,周围的宫人全都低下头,态度愈发恭敬。

光渡站在铁栅这边,就能看到白兆丰的背影,正在与那将士小声交谈。

如今都啰耶已经心存死志,对很多事情、对别人说的话都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

卓全忙道:“张四说他绝无旁心,只是当时听错了光渡大人的意思,才做错了事,惹来陛下和光渡大人生气。听说他用刑时,每挨一板子,都要喊一声谢陛下教导之恩,想必是知道错了。”

光渡深深地望着他,“那尊密宗明王像,眉眼怒威,栩栩如生,佛身八臂,每一臂都是真金熔铸,佛像背拱光圈和头脚的圆光,都是宝石做成,这尊佛像造价不菲吧?”(1)

都啰耶差点被呛到。

光渡先回了一趟中兴府的宅子,安置了皇帝的赏赐,才动身出门。

白兆睿下手太狠了。

都啰耶在过去的数天中,也曾无限悔恨,也曾无声痛哭,不断责骂自己的莽撞,在这个地方被困太久,都啰耶有时以为自己都死了,可是身体还是沉重的,将他飘起来的魂魄定在原地,让他不得解脱。

皇帝心中曾有的疑忧,早在他把张四从光渡等边抽走后消除大半,当时光渡不仅一眼都没多看张四,求情的话更是一句都从不曾有过。

两人气氛和睦地聊了一会,皇帝将话题转到了旁边的白兆丰身上。

“孤记得,你是左金吾卫白兆睿将军之弟,今日一看,已经长成一表人才。”皇帝眼光中带着赞赏,“年纪多大,可曾婚配?”

卓全低眉顺眼:“是。”

白兆丰稍稍走开了一些,但并不远。

皇帝点了点头,“既然张四已受过罚,想必往后行事也会更加谨慎,罢了,毕竟也是光渡身边用了两年多的人,今日就让张四回去,换白兆丰回宫吧。”

白兆丰是白兆睿唯一的弟弟,更别说自己还很有能力,明眼人皆知他以后出路定然不凡,是以他带着光渡在左金吾军司行走,所到之处,兵士无不恭敬礼遇。

可皇帝问话,他不得不上前应话:“回禀皇上,臣今年十八,不曾婚配。”

入口的东西是温热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无论何时,光渡带来的东西总是暖和的。

这幅残破而沉重的身体,被后面的锁链困在地上。

也是他多心了。

他像一个好用的金令牌,只要站在光渡身后,就是皇帝和白将军的态度。

皇帝来到光渡身边,语气含笑,“看什么呢,这么专心?”

白兆丰深深低头,恭敬非常,面上没什么喜色,只有少年老成的稳重,“谢陛下恩典。”

但这是光渡带来的东西。

他是来洋洋得意炫耀的?

这是光渡第一次去西南左金吾军司,但皇帝显然为他找了最好的向导。

都啰耶:“……”

他还活着。

光渡也因此长驱直入左金吾军司的监牢。

“鸣沙河向青铜峡行十二里,门口晒着八个葡萄架的院子,这是你自己说的地方。”光渡准确地重复了那日都啰耶亲口供出的地址,又慢慢说道,“我们掘地三尺才发现了那尊不动明王的金像,这就是你要藏起来的东西么?”

光渡听到了那边的对话,体贴道:“白侍卫,我就在这里,不会走开,白将军的监牢十分可靠,想必不会出任何意外,如果你另有要事,快去快回。”

白兆丰摇了摇头,“陛下亲口交代,我必须守在光渡大人身边,除此之外,我不能做任何其他的事。”

直到那水囊被光渡拿走,都啰耶咂了咂自己迟钝的舌头,后知后觉地品出来,那是草药的清苦。

光渡慢慢开口:“可惜,我现在还不能死,你现在也死不掉,因为我给你灌的不是毒药。你这人真有意思,我说真话的时候,你不信,骗你的时候,你偏偏又都听不出来。”

即使是张四真生出过不该有的心思,在他亲眼见过光渡的冷漠绝情后,如今遐思尽消,心生怨怼,将他放回去,反而更是有利无害。

直到都啰耶从半昏迷的状态中醒来,他睁开唯一的那只眼,看到面前模糊的人影。

都啰耶眨眨眼,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应理那个屋子里,什么时候放过佛像?

这个家伙在说什么鬼话?

都啰耶一脸诧异地抬起头,却看见光渡竖起手指,抵着唇,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

光渡那双眼睛清澈如许,口中却道:“都啰耶,老实交代,你到底在佛像里藏了什么?”

第27章第27章

白兆丰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仔细说来,这位将士突然来找他,本就不合规矩。

他兄长白兆睿在军中事务自有安排,他自己平日里只在御前任职,突然跳到这个节骨眼来找他,着实有些奇怪。

就像是……特意要把他从光渡身边支开似的。

而白兆丰感到不对的那一刻,他立刻回到了光渡的身边。

唯一庆幸的是,光渡才离开他视线不过片刻。

而光渡身边看上去一切如常。

白兆丰松了一口气,暗想自己可能是在光渡身边太紧张,所以想多了。

光渡又问了几个问题,可那都啰耶就跟死了一样,一字不言。

问询毫无进展,光渡只得动身离开这处地牢。

出去的时候,光渡刻意放慢了脚步。

他目光偏移得不明显,而白兆丰现在都不敢和他对视,自然抓不到光渡在隐秘的左右打量。

他将这座监牢里面的布局,和关押的囚犯都记在心里,牢房大多都是空着的,只偶尔见到几个人。

光渡全部确认过,里面没有王甘。

张四没说话,只重重的给他磕了一个头。

但短暂的轻松后,白兆丰同样感到了君威难测。

张四退得很快,立刻就跑出去清理自己了。

前日明明闹得那样难看,众人以为张四就是侥幸不死,以后也决计不可能再在中兴府活动,哪知道才过几天,陛下就给放出来了,还回到了光渡的身边?

这并不意外,一个能让虚统领和白将军束手无策的硬茬,一个文臣进去,轻飘飘几句话,能做到什么?

从左金吾军司离开那刻,光渡确认是无功而返。

张四。

然后白兆丰发现,自己被张四无声无息地给挤开了。

李元阙果然就在他的书房里。

此时天色尚未昏暗,屋外阳光透过窗。

果然,光渡大人不会让人失望,递给乌图足够的礼物。

——这就能走了?

光渡动身返回中兴府,他刚回到自己住处没多久,就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李元阙即将要做的事,承受着非同寻常的压力,可他至今还能言笑晏晏,肚量涵养确是非常。

都知道光渡大人颇得圣心,在他面前混个脸熟只会有百利而无害,更不用说,谁还没看见今天宫里拉出去一马车的赏赐?

从前他们便是这般,光渡在书房里,而张四只站在房门口,互不打扰。

等光渡确认张四离开后,才对着最里面的书架,扬声道:“王爷,你次次这般不请自来,着实是有些嚣张了。”

他的话音刚落,最里侧的书架那里就转出一个人,长腿轻敏修长,脚步落在地上却毫无声息。

见光渡还有事情要忙,乌图没有多留,与白兆丰一起回宫了。

而张四不发一言,沉默地跟在了光渡的身后。

光渡手持一卷书,转身对张四说:“张四,这是第二次了,以咱们皇帝的心性,如果再有第三次,连我也保不住你。”

但这两人却知道,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我只知道,若是大人什么都没做,我必然不能再次回到大人身边。”张四沉声,“对不起,这次是我错了。”

张四稍微想了一下,就明白光渡大人是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了。

等到四周再无他人时,张四跪下行礼,“谢光渡大人,保我出来。”

等这房间只剩下光渡和张四时,张四才找到了一些熟悉的感觉。

书房门已紧闭,张四也被短暂支开,光渡在窗边迅速走过,确保此次谈话足够隐秘安全。

什么都没做到,才是最正常不过的。

光渡大人刚被皇帝重赏一番,这会只要随便过来传点啥,都不可能会空手而归。

这可是肥差。

而李元阙站在原地,用目光追随光渡时,双眼却被书房一个新增的琉璃摆设的反的光刺得一阵疼痛,立刻撇开了头。

乌图话虽俗气,但满脸笑容可掬,看上去一派喜气洋洋。

光渡本就见血恶之,张四这几日在宫中根本无暇打理自己,身上混着血味,想必气味有异。

他刚挨了一顿板子,今日已经能勉强下地,但如果他不是脸色惨白,表情也不怎么好看的话,他看上去已经无甚问题,甚至可以来去自如。

光渡很不给张四面子,不与他说什么,甚至都没有多看张四一眼,直接转身去了书房。

光渡摇了摇头,“王爷,看来你在中兴府的这段日子,还是过得太轻松了。”

但随即他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说,“谢我?你不怨我就好,毕竟我什么都没做。”

这个乌图,光渡倒也颇为眼熟,是跟在太监总管身边做事的一个年轻人,认了卓全做师父,所以讨得来出宫给光渡传口谕的活儿。

这笑容极有感染力,但显然无法影响光渡,当着乌图的面,光渡甚至表现处了一点厌烦,懒懒道:“知道了,臣谢恩。”

乌图在袖子里掂了掂那锦囊的重量,一张圆脸上眼睛都要笑没了,“如此,可多谢光渡大人了,光渡大人乃陛下肱骨,能亲自接下给光渡大人做差的活,也是奴才的福气啊。”

想明白了这个,张四顿时非常羞愧:“是!”

乌图:“传陛下口谕,白兆丰即刻回宫,张四官复原位。”

乌图将光渡见到张四的不喜一一看在眼里,没说话,但面上仍是笑眯眯的。

光渡神色淡淡,用手中那本书半掩住口鼻,“这两天,你也是辛苦,先去仔细梳洗一下,再叫城中医生给你看看。”

但他可没有一点不速之客的自觉,很自来熟地笑了起来,“光渡大人,虽早有耳闻,但没想到你真怕血啊?”

自从跟在光渡身边,他不是被光渡阴了,就是被皇帝凝视,他都快要紧张到睡不好觉了,没想到张四竟然能回来……这可真是如释重负!

这个画面一如往昔,仿佛他们从来都没有变过,就连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走远。

仔细梳洗?

光渡站在书柜之侧,身体顿住。

白兆丰有些不敢置信。

这话说得谄媚,光渡不由得看了乌图一眼。

和张四同来的,是宫中的一个叫乌图的小太监。

光渡注意到了,微微蹙起了眉。

但李元阙很快掩饰过去,声音依然轻松,“在你的书房转了转才知道,原来你这院子里最值钱的东西,都在书房里。”

“这些孤本塞在角落不太起眼,仔细看来,每本都是重金难求的,你这个人,比起荣华富贵,更像是喜欢看书啊。”

光渡眼角轻轻一跳。

果然,李元阙若有所思道:“你不重财,爱书,倒是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第28章第28章

李元阙问了问题,却没有那么期待光渡的回答。

他站在书架边,翻了翻光渡摆在柜子里的书,“我只知道你通晓宋书,擅夏文,倒不知道你连金文、蒙文都看得懂?这般才学,皇兄只把你放在司天监,真是屈才了。”

光渡淡淡回答:“这处宅子,本就是我在中兴府的歇脚之处,我每个月歇在这里的日子也不超过十日,并不需要布置得如何费心。而那几本古籍,更是没有王爷说得那样难得,城中宋氏书坊就有抄本在售。”

“我已经回答了王爷这些无伤大雅的小疑虑,倒是敢问,王爷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光渡在李元阙说话的同时,眼神在书房的桌椅、柜面上一一扫过。

他在此处的下人,从来不会随便出入他的书房。

书房在大多数宅邸里,都是机密之处,里面存着各户人家的重要书信往来。

光渡在此处,没有任何机密,不怕任何人来翻。

可以光渡对李元阙的了解,李元阙极大可能是什么都没有动过。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和他出去之前的位置完全一致,李元阙最多只是翻了翻他放在明面上的书,可能是等他时随手用来打发时间的。

李元阙行事不拘小节,但其实是真的君子作派。

哪怕在李元阙心里,光渡并不是一个君子,只是一个以利益相动的小人。

但他依然以诚相待。

李元阙突然问:“光渡大人,你能告诉我,四年前的那个冬天,你在哪里么?”

光渡想了想,“那个冬天?我从故乡沙州离开,跟着一队在各地宣讲佛法的法师上了路,直到次年开春,我们才到的中兴府。”

于是李元阙知道,自己的解释并不能洗清嫌疑,接下来的试探也会变了味道,他无法开诚布公将全部都告诉光渡,那么他的话语,听上去就会像语焉不详的搪塞。

李元阙一身夜行衣,长发束成马尾,以细绳绑于脑后,他们的兵器已经涂成黑色,就连马蹄都已经用布包过,藏在林中,于黑夜安静地融为一体。

“王爷,兄弟们都准备好了。”李懋——李元阙得力属下,此时压低声音道,“只是我不明白,若是押送小都啰的话,他们怎么不选择天亮时行动?天黑了才行军……这不符合常理。”

“都啰耶如今被关在左金吾军司,此处铜墙铁壁,没有任何强袭的可能。而王爷你从前线脱身,行动隐蔽,根本无法在一天内调动可以与左金吾军司精兵比肩的兵力,更别说皇帝昨晚还了下令,让虚陇带人协助。”

光渡已经在他脑子里,灌入了一些他以往从不曾注意过的领域。

若光渡认为他心有二念,那么很可能就会对他有所保留,这会让他接下来的行动举步维艰。

李元阙听出这问题有异。

他不想自己看上去不真诚。

他下意识想解释,但转念一想,却又忍住了。

光渡旋即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张羊皮,在桌面上摊开。

“……不论值不值得,只论该不该做。”

李元阙顿了一下,眨了眨眼,收了笑意,“这么快?”

光渡:“王爷,都啰耶死期定在明晚。”

李元阙收起了眉眼间的明快畅意,那张昳丽英朗的脸上,神色认真,“知难而退易,可这事实,更多是知常人不可为而为之。”

这直觉来的毫无理由,仿佛不深究下去,定会错过什么。

翌日亥时,城西远郊森林。

李元阙听得认真。

“我也……说不上来,你们哪里相似。”李元阙有一点出神,“但总觉得,一定要问你一问。”

“恕我直言,王爷,如果你想救都啰耶,你不会有任何取巧的可能,这是场硬仗,陛下既然已经知道你在这里,就已经布防了最周全的兵力。”

他的声音仍是稳的,“看来,王爷已经下定决心了。”

李元阙神色凝重,“虚陇我有所耳闻,白兆睿确实不错,但我亦非毫无打算。地点,路线,兵力布防如何?你可有任何线索?”

“若我心中有愧,照镜自惭,我又该如何让我的兵信我、将性命托付于我?当断不断,就不配作为戍边六军军司的总领了。”

“虚陇武艺高超,夏国第一高手之称并不是浪得虚名;白兆睿率兵颇有章法,他亲自率兵送押都啰耶,即使是路上,守卫也几近固若金汤。王爷,亢龙有悔过犹不及,君子之道,也有应退则退之时,你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王爷,这是中兴府近郊地图。”光渡以指为示,“明日白兆睿将会带着都啰耶秘密行军,从西南左金吾军司出发,前往城西远郊,他们会路过这个山谷,时间是早子时……”

李元阙微微愣住,他显然是没想到光渡竟然会这样回应他的疑虑。

光渡见状,眼中多了几分玩味,“王爷,我是做了什么,才让你觉得我和你认识的人相像?”

怕是再也不配与他并肩进退了。

李元阙摇了摇头,“如我自惭形秽,日后与故人重逢……”

光渡垂下眼,轻声道:“王爷,你真的心中有数么?你为了救一个已成了废人的都啰耶,很可能要搭进你其他还活着的兄弟,甚至搭进你自己……值得么?”

“若是我在能有所作为之时,为求自保而束手旁观,那我终会问心有愧。”

光渡看了他许久,才道:“是不是只要被你纳入羽翼下,你就会不惜一切去保护?”

“王爷,你这样说,我可是要误会了。”

光渡转开视线,捏住袖子里的手。

他看向光渡,目光中带着探究。

李元阙沉默得有些久了,好在光渡放过了他。

光渡的眼光变得有些奇怪,“类似这种‘你像我一个故人’的话,我这些年,可以说没听过一百遍,也有八十遍,若我不曾事先确认过,知道王爷确实不好龙阳,说不定真就误会……王爷这是在与我没话找话。”

无声无息,刃却已出鞘。

只要主将一声令下,这只精锐军就能撕裂森林外土道上的任何队伍,出其不意,攫其心脏。

“他们要以巫阵生祭都啰耶,并以袍泽之血妨咒于我。此等仪典诡异,对时辰、地点、行动方式皆有种种古怪要求,殊异之极,自然也不能以常理推断。”

李懋低低咒骂一声,“这狗皇帝!真阴损!不过……王爷,你在宫中什么时候也有人了?连这种事情都能知道?”

李元阙笑了一下,“其实连我自己也在想,他到底是谁。”

第29章第29章

前夜戌时,西夏皇宫,太极宫。

皇帝听过光渡的话,陷入了沉思。

“光渡,孤依你所言,尽快处理都啰耶,那你也一同参详尾牧推算出的方位……”

光渡难得打断道:“此等机密,请陛下不要告之于臣。”

皇帝愣了一下。

“这个位置,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最好,虚统领、陛下俱疑臣与李元阙有私日久,所以,臣请求不要让臣知晓。”

在灯下,光渡的侧脸沾染橘黄色的光。

他眼底漠然,“陛下既然已经决定启用尾牧,那便放心布置,哪怕就是把都啰耶带到贺兰山这等远离城中之地,陛下也无需忧虑。”

“皇城精兵尽皆在此,为陛下马首是瞻,而那李元阙在中兴府能有多少人可用?等陛下布置伏兵,将那李元阙引出后,李元阙就如涸辙之鱼,陛下自当手到擒来。”

“说得好!”皇帝赞了一声,神色愉悦许多,和声道,“孤早已不再疑心,你我君臣不疑,此事无需再提,只是那虚陇……”

想起虚陇近日的表现,皇帝面露不喜。

光渡却主动劝道:“陛下,纵使虚统领近来颇多失误,但只凭他一身武艺,也是一位难得的人才,在此要紧关头,诸般人才,陛下当用则用,不必顾及于臣。”

皇帝长叹了一声,“你这个年纪就有如此的心胸,还这样一心为孤着想,那虚陇一把岁数,比起你来……哼,他算是越活越回去了。”

“李元阙此人武艺通神,为他一人之敌,便足以值得动用千数兵马。”光渡宠辱不惊,并未因帝王的倚重而动容,“陛下,时机难得,切勿轻敌。”

“渡河未济击其中流,方可事半功倍,而李元阙更是深谙此道,若他想救出都啰耶,当选择在陛下派人押送都啰耶之时,于易攻难守的地势之处,发动强袭。”

白兆睿一击得手,面无喜色,反而相当惊讶,“竟然是真的……光渡大人,还真不能小瞧你了。”

他们无声屏息,在黑夜之中列阵,低头注视着坡下经过的轻骑长队,如一支狱府归来的修罗,森严冷漠地俯视着初握兵刃、不曾刃血的稚子。

今夜亥时,中兴府,光渡院宅。

昨夜戌时,中兴府,光渡院宅。

光渡问:“以少胜多,实力殊异……敢问王爷有何打算,该如何取胜?”

——若是光渡从一开始,就从人群中认出了我,这一切都是故意演给我看的……我又该如何自处?

他手指点在城西远郊森林侧,“便是此处。”

可他若是一位仁义君子,为何又会行此阴险毒辣之计?

他躺在地上,手脚被缚,口鼻又入了水,让他忍不住呛咳。

这支骑兵队伍直到尽头,也没见到任何押送的囚车,或者类似的装置。

若心中无义,他怎会买下破皮的土豆,解小贩之忧?又将之赠与老妪,怜悯弱者?

火势蔓延极快,铁鹞子散入林中,他们遵守李元阙的带领,从火光暴露处撤离。

李元阙轻声念着昨夜自己回答光渡的话:“……唯有声东击西,涣散其心,扰乱其形,再出奇制胜罢了。”

光渡是被一盆凉水泼醒的。

皇帝注视着光渡的眼光有赞赏,却也有更多复杂的情绪。

光渡的身体已经全然温顺,被人抗在肩上也毫不反抗。

若心中无仁,又怎会在电光火石之间,亲身替一个小贩抗住了一车的瓜,保住那人一家老小的生计?

而只要他们速度够快,就可以发起第二轮冲锋。

“你资质不够,还得再努把力。”远处飘来一个微带笑意的声音,“不过你活下来,可以考虑。”

所以那一刻,光渡不惜受伤,也要帮一个陌生人保住一车西瓜的举动,确是发自仁心。

那一刻,李元阙就动了与他合作的念头——此人或许心机深沉,但本性向善。

——他又为什么要骗我?

而王甘几步之外,虚陇负手而立。

因为他们的主将,会冲在他们的身前。

李懋喝道:“是!”

李元阙想起那日在街上偶遇光渡时,光渡带着一顶帷帽遮面。

整个过程中,小厮始终用手掌死死捂住自己口鼻,不曾发出半点声音。

光渡摊开地图,沉吟片刻,“龙从巽巳方来,水从乙辰方出,死龙入首,生机散尽,气运断绝之地……”(1)

然后,那人带着光渡从窗口翻了出去。

王甘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光渡大人,别来无恙啊?”

难道从一开始,判断就出了错?

李元阙甚至后来特地去调查过那个硒砂瓜的小贩,他得出的结论,是此人绝无与光渡作戏的可能。

他跟他在身后,看着他穿过街市,与卖蔬菜瓜果的小贩询问物价。

李元阙深深望了他一眼,“好。”

很快,他不仅口鼻被堵住,就连手脚都被从用麻绳束缚,光渡挣扎不过片刻,就彻底没了动静。

而门外的张四,不知为何,自始至终未发现屋内的异常。

果然正如光渡所说所说,白兆睿带兵出现了。

下一刻,上百支火矢漫天而至,射-向林中。

“卿之才,堪称栋梁……孤竟然直到今日方知。”

疾风刮过脸侧,李元阙脸上的轻松溶入沉夜。

光渡的小厮,并没有像往常那般撤出房间。

面对如此悬殊的兵力,没有一名铁鹞子的眼中露出畏怯。

“设阵之人,是你司天监的同僚。”

有两个人影从窗中翻进,就此挤入床中。

可是,若他真与我有如此前缘……

“陛下可请虚统领来布置操作,论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才是个中好手,虚统领全力以赴,连臣都捉摸不透。”

两人并辔奔驰,不过片刻,而下一刻,就是分路而别。

黑夜是最好的掩护。

安静的狭窄土道上,传来凌乱的马蹄声。

光渡毫无得色,将功劳重新踢回给皇帝,“陛下慧眼如炬,知人善用,臣一切伎俩,尽在陛下彀中,臣不过萤虫渺渺,安敢与灼日争辉?”

李元阙在中兴府长大,本就熟悉城外近郊,在地图上一看便知,“即是此处,我知晓了。”

此时,这名小厮正躲在屋中的大衣柜里。

李懋分别前大声道:“若我全身而退,请王爷传我斩-马-刀法!”

透过这道缝,小厮看见光渡被人从床上拖了下来。

李元阙正面精锐,只有六十四名铁鹞子——令宋、金都闻风丧胆的重甲骑兵,这是李元阙西风军内精锐中的精锐。

李元阙注视光渡,“地点?”

“……王甘?”

他能从熙熙攘攘人群中,只一眼就能认出我,他必定对我非常熟悉,对我了解至深。

树林转瞬灼烧,冲天火光瞬起,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李元阙面色沉静,遭此背刺,却仍无慌乱,“李懋,替我之位,行第三方案!此战凶险,务必叫兄弟们珍重,任何人都不能亡于此地。”

光渡条理清晰,逐条阐明,“臣以为,陛下可着人做障眼法,以都啰耶囚车诱出李元阙,同时将主力埋伏于此路,将李元阙及其同党一网打尽。并另派一支人手,将真正的都啰耶秘密运送至仪式地点。”

一队骑兵勒马停步,勒着马首,原地调转方向。

六十名藏于林中的铁鹞子,身影已彻底暴露。

光渡一直看着他,“你要在白兆睿押送都啰耶的时候动手,决计不能让他与守阵的虚陇回合,既然你了解附近地势,就在最合适的地方动手,切记——等白兆睿与虚陇汇合后,你就没有任何胜算,甚至可能无法全身而退,不要冒此奇险。”

李元阙当机立断道:“退至背坡!”

随着骑兵队逐渐接近尽头,李元阙:“……不对,都啰耶在哪里?”

——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

那队勒马回首的骑兵,拆开火把,摘下长弓。

领头的白兆睿举起做了个手势。

今夜早子时,中兴府外,地点未知。

一个时辰前。

漆黑的山谷杳杳无光,今日夜晚有浓云,不见月色流淌。

而这条缝隙,正对着光渡的卧床,足够小厮看清所有正在这个房间中发生的事。

光渡连睫毛上都沾着水珠,视线仍有些迷离,他缓缓眨了几下眼,才勉强看清面前的人。

这一支队伍足有五百余名轻骑。

可李元阙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而他们身经百战,虽死犹生,面临死绝之境,亦无人退却。

李元阙心中开始出现另一个声音。

今夜早子时,中兴府外,城西远郊森林。

铁鹞子队伍就此与李元阙分开,驰向两个方向。

夜行军轻骑举着火把,长长的火光蜿蜒其道,如同一条狭长的火龙。

……也因此,不曾被任何人发现。

衣柜微微敞开一条缝。

可是咳了两下,他的腹部就被人重重踢了一脚,还不等他蜷起身子,又已经被人掐住脖子,从地上带了起来。

光渡的视野逐渐清晰,这是一处木制棚屋。

那是一张熟面孔。

卧室中灯火已熄,而窗户却大开,风灌入房间,吹得卧床垂纱鼓动起伏。

光渡语气幽幽,“是啊……尾牧确是我的同僚。”

光渡转醒后在床上用力挣扎,可是床榻柔软,他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卧床纱帐被人一把掀开。

虚陇神色冷漠,目光看着他,却又完全没有把他看在眼里。

……已经足足有三年,虚陇不曾这样看过他。

就像他如今又变回了一只蝼蚁,不再对虚陇拥有任何威胁。

“等等,错了!是我叫错了,不该叫你光渡大人了!”

王甘兴奋地舔了一下唇,“如今,我该叫你一声——宋公子了,你说对吗?”

第30章第30章

王甘在光渡面前,展开了一张画像。

画面上年轻的男子相貌极俊,未语含笑,正是宋珧。

水从光渡的额头流了下来。

淌过光滑的额头,贴着眼睛,光渡半闭着眼皮,那水就顺着他的脸颊从下巴滚落,一滴滴流入他的衣襟。

秋日深夜,被这样一盆冷水兜头盖脸浇在身上,不好受。

衣服濡湿地贴在身上,冰凉黏腻。

或许那不只是冷水,还有他自己后背冒出的冷汗。

“那个宋珧第一次在你身边出现的时候,虚统领就感觉到了不对,我们的人连夜去了沙州,不过这一次,我们调查的不再是你,而是宋珧。”

“你猜猜,我们找到了什么?”王甘脸上露出奇异的兴奋,将光渡掼在木壁上,“我们在沙州找到了一个老农夫,他看到了这个画像的时候,脱口而出的话,可真叫我们吓了一大跳!”

王甘的语气逐渐激昂,“他说——‘这不是光渡少爷吗?’”

“我们那个时候都愣住了,赶快在沙州一顿好找,竟然还真的找到了人证——除了那个农夫,还有光渡一族衰落前,曾经伺候过真正的‘光渡少爷’的老仆,我们都已经把人带到中兴府了。”

“光渡啊光渡,叫了你这么多年的光渡,谁能想到,你根本就不是光渡禄同啊!”

即使是虚陇和王甘,都没想到这次调查的对象变了一下,进展就如有神助,直接拿到了足以扳倒光渡的最关键证据!

一直冷眼旁观的虚陇突然打断道:“注意些,别损坏这里任何东西。”

王甘动作立刻有所收敛,“是。”

那是白兆睿的兵。

只是这许多年来,他确实再未见过比光渡更合他心意的人。

光渡被王甘从中兴府绑过来的时候,正身着单薄的寝衣。

祭台有两层,上面那层架得不高,高一点的人站在地面,甚至都会直接撞到头。

“你越挣扎,就越好看,对……就是这样。”他轻声哄着,“我真想狠狠在你身上割几刀,谁叫你到了现在,还是这般合我心意。”

王甘轻蔑地拍了拍光渡的脸,“如果‘宋珧’是沙州旧族的光渡家独子——光渡禄同,那么告诉我,现在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又是谁呢?”

那么在他看不到的祭台上层,应当有一个都啰耶。

想看他疼。

但上面那层的祭台似乎有敞口,夜风从架着梯子的缺口吹下来,吹得光渡身上半湿的衣服愈发冰冷。

光渡一直在观察周围。

这是一块他惦记了许久的肉,日思夜想,从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就想弄,一直到现在,一直到他王甘都要死了,还不曾得手过。

王甘:“第一个变化,是真正的光渡禄同居然出现了;第二个就更有意思了,我们在沙州调查时,居然碰到了从凉州过去的人,那伙人真奇了怪了也在查你,于是我们顺着他们的来处查了查,倒是发现了意外之喜。”

这一处“隔间”简陋,墙壁门板俱无,只靠那辆沉重的带轮木车,撑着几块钉起来的木隔板斜斜放置,潦草遮蔽其他人的视线。

“这一查就发现,你姓宋,你是凉州人。”

这里与其说是木屋,并不如说它是一个仓促搭建的……木制祭台。

没有一个比得上光渡。

如果这一刀扎穿他的手掌,会在他的手上留下疤么?手筋断了,这只手以后都不能用了,那就变成一个带着伤疤的、孱弱而精美的白玉摆设,只能供人把玩。

这许多年过去,他终于再一次看到……光渡慌了。

他只能从木板缝合的缝隙,看到离这座祭台稍远一点的坡上……黑夜中,伫立着一排排着甲的精兵,于祭台外无声驻守。

“咱们也算是老熟人了,你知道我的手段,光渡……哦,宋公子,你交不交代,结果都不会变,还不如让自己少受一些罪。”

光渡胸膛起伏着,连语速都变快了些许,“纵使我在身份上有所隐瞒,你结党营私,私放命犯,绑架朝廷大臣,你真以为你可以全身而退?”

只有王甘黏腻而疯狂的视线,仍然黏在他的身上。

光渡疼起来的样子是最漂亮的,当年将他锁在地牢里肆意折磨的情景,他至今回想起来,依然会激动不已。

虚陇在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腰间的剑。

刚刚光渡后背砸在木壁时,感觉这木屋大半边的板子都一起晃动了。

王甘不得不压制心中暴虐。

就是不一样。

甚至连虚陇都劝过他,息了烛火后,难道不都一样?

此时被淋过半身冷水,又在地上暴力拖扯,他的寝衣也被撕开了裂口,形貌狼狈不堪。

屋子里面生了火,但四周加了木板充当墙壁,想必在黑夜中,也可以遮蔽室内的火光,不至于让它在黑夜中过分显眼。

“可是,你呢?”王甘放下光渡,俯下身,迷恋他此时的模样,“你根本没有死,既然你原本的身份不能再于明面上行走,你就哄着这个原本的‘光渡禄同’,与你交换了身份。”

既然光渡并不想说话,他将刀尖贴在光渡手掌上,轻轻沿着掌纹画着圈。

虚陇皮笑肉不笑,“毕竟我在中兴府总是有些人情的,必要时,即使是白兆睿,也会给在下这个面子。”

王甘拔-出了腰间佩着的小刀。

“原来你在五年前,就在凉州背了债,逃到沙州后,你杀了追债的人,你的通缉悬赏在沙州挂了许久,最后沙州县府判定你于贺兰山坠亡,才撤下了通缉令。”

这个木屋极其简陋且狭小,他们站立的脚下甚至没有水泥浇灌的实底,只是一片散发泥土气息的大地。

“天下之大,若是陛下如此徇私,这悠悠众口可堵不住啊,他又不可能为了你放弃他的名声、动摇他的皇位。”王甘笑容扭曲,蹲在光渡身边,“明天,有你与我一起死,路上做个伴,这辈子倒也值了。”

“说来也是巧,你两人同年同月同日只差几个时辰出生,年龄相同,身形相仿,脑子机灵,又都有一副好相貌……是以这许多年来,你竟然能一直瞒天过海。”

刀在手中熟练的转着,他打量着地上的光渡。

而这一方小小祭台中,是五名虚陇的得力下属。

“没人会来救你,明天就是你的死期了。”王甘逐渐兴奋,“就像那年……你在地牢里,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没有人知道你在这里,就没人会过来救你。”

这许多年的求而不得,那滋味并不好受。

这处祭台像是仓促赶工建成,连张椅子都不见,楼梯更是都没有,上一层祭台只在侧边顶板处露了一个缺口,架了一把仅供一人爬上去的梯子。

光渡脸上的表情已经全部消失了,“虚统领确实手眼通天,连陛下亲口指定要问斩的人,都能从牢狱里捞出来。”

他大概还没死,但状况想必糟糕至极。

虚陇爬上梯子,消失在光渡的视线中。

虚陇中兴府多年经营,手上有着不少权贵人家的阴私,只是不知道这一次他究竟用了什么把柄,才能让白兆睿甘冒奇险,将王甘偷偷放出来。

王甘抓着光渡,把他拖到了祭台下层的另外一侧。

他动作粗鲁,途中还让光渡撞到了一个带轮的木车,那木车很沉,被猛烈一撞居然还在原地,没怎么改变位置。

“但还要留你一口气,明天把你扔到朝堂上,你要活着,才能完成虚统领的计划。”

“知道吗?我去在沙州查了你数次,次次无功而返,直到这一次,出现了两个变化。”

虚陇摇了摇头,“君威难测,陛下金口玉言,王甘明日问斩,依我看,这旨意是极难更改了,若我这位老兄弟真是明日上路,他至少还有你做陪,我与他二十年交情,总该满足他最后的心愿。”

他圈养了不少玩宠,有从宋国那边偷偷买来的,也有看上了直接从贫苦人家抢来的……

想将这把刀插进光渡的手掌,挑断他的手筋,把他钉在地上。

说到这个地步,装傻或者否认都已经没有作用,虚陇和王甘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

这个认知令他全身通泰,他欣赏了一会,才道:“别伤他的脸,不限任何手段,确认所有信息。”

“你在想什么?想谁还能来救你?”王甘见光渡在他面前还敢走神,顿时不满,他下手狠掐了一下光渡,满意地看到他疼得浑身一颤。

光渡看不到上面的情形。

“如今陛下为了你,可真是迷了神志,明明药乜氏救活了,伤势也稳定了,这不是都没事了?可陛下却执意要将王甘处死。”

却没有哪一个,能比得上光渡一分的风华气度。

……他们究竟知道了多少?

皇帝果然采取了他的建议。

不一样。

“欠钱不还反杀债主,伪造身份入朝,欺瞒圣上……按我朝《天盛律法》,你犯下如此重罪,足够你死上三次!如今人证俱在,那个真的光渡禄同……也就是你火器厂里的宋珧,虚统领明日会一并带上朝堂,于朝廷众臣面前对质,那时候,就算皇帝再喜欢你,也没有办法保住你了。”

他后宅那些玩宠太过无趣,稍微扎一下,就会惊恐的乱叫,哭着求饶。

木板上以鲜红与黑绿的材料画着诡异的图纹,散发出奇怪的味道,这八成是尾牧绘制的密文。

不过那又怎样呢?就算是手不能用,他依然有别的地方能用。

……但明天之后,他们就都没有以后了。

若不是虚陇从中斡旋,他连今夜都不会有。

王甘不得不忍耐下来,完成虚陇的嘱托,“你姓宋,但原名不是珧。”

“让我们先从最简单的问题开始,小宋公子,你真名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