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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第31章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更何况李元阙并不是兔子,他是虎豹,是猎狼。

此一战,白兆睿不只带了五百弓骑。

这五百弓骑出手,只是围剿李元阙的第一着棋。

弓骑以火矢击其埋伏之处,在逼现铁鹞子后,再原地箭阵齐射,对其造成远程打击。

不死即伤。

第二着棋,一千精骑。

他们早已埋伏在此,林火暴露了铁鹞子的位置后,一千精锐轻骑从黑暗中现身,对铁鹞子紧追围捕。

李元阙军队在前线,能带过来的铁鹞子,撑死不过百人之数。

两支骑兵回合,便已有一千五百人计。

十五倍于敌。

第三着棋,祭台。

祭台始终坐落在不远的地方,隐藏在黑夜里,遮蔽火光,不露行踪。

如果是白日天光明盛之时,从白兆睿所在的位置,就能清晰看见那座祭台。

若是骑马疾驰,不过数息,就能抵达。

本就兵力悬殊,如今计划全盘败露,想必定是人心惶惶。

白兆睿有帅才,武艺出众,但,他绝不是李元阙这种绝顶高手的对手。

这五人虽然守在原位,却向那潦草的木板,投去了隐晦的目光。

他重新转回面对王甘的方向。

刚刚在这样近的距离一看,果然是摇曳生姿,国色天资。

今夜响起的第一阵巨响,确实不是雷。

“尾牧说,要用李元阙的贴身之物,再放掉都啰耶的血,如此,方可成此巫术……你们这帮神棍的玩意儿,邪性,我也听不懂,但既然皇上下旨,那照做便是。”

看是看不到了。

弓骑在后,手握长弓,时刻准备远射,这是合理的追击阵型。

北地干旱,这片土地上,沙漠绵延万里,雨水贵如金油。

那就一定是李元阙此行的目标。

又一道雷闪过,没有声音,空气愈发沉闷。

想必很快,就能听到他们的惨叫声了。

王甘走近那辆斜顶着木板的带轮车边,从上面取下了一把……两米长的带鞘长刀。

狭间交锋,正面应战。

……李元阙人呢?

他大叫一声,猛然回身。

“可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像?”王甘声音有所迟疑,“喂,你出去……”

王甘还在思考的时候,光渡似乎已经认清了局势。

他的作用是将李元阙拖住、反复消耗,灭其铁鹞子精锐,一直拖到虚陇加入。

似乎是要下雨了。

这座仓促搭成的祭台并不稳固,甚至在外面剧烈的爆炸下开始摇晃。

发现祭台后,李元阙定然会狂喜,来不及思虑周全,就率领强骑,向祭台冲锋。

两阵巨响连绵未绝,交相呼应。

祭台背靠两面荒山,一面临泽,能接近的方向,只剩下为东面。

马匹飞驰,撞上刀索。

他斜拖着那把刀,走向了光渡。

更离谱的是,人家还是重骑兵!

虚陇只带进来五人。

天边闪过的一道雷光,如一把利斧劈开黑压压的乌云。

未闻雷震,已见雷光。

他很少笑,将王甘晃得两眼发直时,他的眼神却向王甘身侧瞄去。

王甘目眦欲裂,伸手摸向自己的武器。

其中一人看看时辰,硬着头皮提高了声音,“副统领,时……时辰快到了,按照尾牧大人的要求,该准备最后的步骤了。”

守在外面的枪兵,看到不远处的森林燃起了滔天火光。

里面的人早在白兆睿放出火矢之时,按照约定撤掉部分顶层木板,暴露祭台上的火光。

沛泽雨霖,滋养万物。

是个人,都猜得出来里面正在发生着什么。

他将手中飞刀随手甩出去,擦着光渡的腿,扎在地上。

在刀索阵后,离祭台最近的地方,这里埋伏了一队长-枪兵。

瞧瞧,都不用出鞘,就能把他吓成这样。

这把刀太长、太重,从左划到右后收不住势,连王甘自己都掌握不好,想打第二下的时候,控制不住方向,甚至光渡自己就胡乱躲开了。

但王甘并不在乎,他眼前——如今只有一个光渡。

而天地间震耳欲聋的动静,掩盖着一切正在进行的变化,这短短的几个呼吸的时间,王甘不曾注意身后。

“我的本名,宋沛泽。”

突然而来的一声剧烈震响,连大地都似乎震颤。

斩-马-刀尚在空中未坠,鞘已疾速飞出,撞在身后墙壁落下,发出一声响。

祭台外的守军肃然而立,各自警惕。

骤然得知这等要命的惊人消息,王甘几乎傻在原地了。

重骑突进时,本就比不得轻骑轻装上阵的迅捷,他们以长击短占尽优势不说,还能把人追丢了!?

属下知道王甘这是听到了,忙不迭的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向下压,肉裂骨突,逃不脱鲜血淋漓的皮肉之苦。

“皇帝之前有许多嫔妃和子嗣,但自从那次陛下遇刺之后,他就不再搭理后宫,没过多久,他找来了你,传出龙阳之好,然后更加顺理成章的冷落起后宫妃嫔……”

着火之处,离这里并不遥远。

此是天意恩赐。

光渡声音微颤,连着长长的睫毛一起,在昏暗的光线下颤动。

可在他眼前,寒芒曜曜,斩-马-刀已出鞘。

光渡抬起头,眼眶通红,“没有人碰过我,以前没有,皇帝也没有,皇帝不好龙阳,他三年前受过伤,得了痿症。”

所以人都哪儿去了!

他们这一队千骑之数,愣是追丢了那不过百人的铁鹞子,皇上回去问起来,他哪还有脸?

毕竟光渡一介孱弱文臣,刚刚大概都没看懂发生了什么。

祭台之上,虚陇正凝神擦拭着自己最趁手的武器——一柄用了十数年的剑。

而人间的火雷却能撼动厚土,沸光溅射,火光四溢。

这是无用的挣扎,他根本无处可逃。

那时,他便会提着这把剑,走下祭台,加入对李元阙的围剿。

第五着棋,五百枪兵。

光渡却借此拉开距离的机会,原地旋身,一记又快又准的单腿飞踢,踢在王甘脱手后尚在空中、未曾落地的斩-马-刀上。

那么,祭台之前,就是李元阙的葬身之地。

乌云浓重,一道雷划破夜穹。

天动雷钧,生却万法。

一切线索都串了起来。

还有那一队铁鹞子呢?

因为祭台之外,是白兆瑞的五百长-枪兵。

王甘仓皇脱出两把飞刀,闪避后退。

光渡像是疼狠了,整个人蜷缩起来,崩溃道:“从来没有,我没杀人,也没有过任何人。”

当李元阙在伏击不成、反遭埋伏后,会作何打算?

当李元阙被追赶至此,这一队骑兵就会将自己以巨大的冲力,送入一道道刀索中。

毕竟用几块木板拼出来的隔间,遮挡视线都是勉强,更是完全无法隔绝任何声音。

他们心中知道,这位王甘副统领,这是犯了一惯的毛病。

一场大雨就要下来了。

但仔细想想,似乎过去几年间,一些不合理的细节,都在这一刻一桩桩一件件的连点成片……拼凑出一个荒唐的真相。

他的话没说完。

王甘走近他,“‘光渡大人’,你让我也试试,看看我能不能……也这样死在你身上?”

王甘想把刀从鞘拔-出,用锋利的刀刃去吓一吓光渡,结果王甘就发现自己……居然拔不出鞘。

他的话没说完,声音已经淹没在接连的巨响中。

王甘眼中闪烁着奇特的光,恶意道:“……然后他死在你身上了?”

毕竟,刚刚抓过来的……可是光渡大人。

而震天巨响,不是雷声,却是从他身后发出的。

他变得合作起来。

若能出其不意,杀伤更是巨大,等冲过刀索后,若仍有骑兵保有战力,到了这一步,就是一个都别想逃。

都啰耶在祭台上。

白兆睿非常不安,他神色紧绷,在原地犹豫片刻,发令道:“左指挥使听令,分……”

他本来担心光渡会嘲笑,结果看到光渡那畏惧惊慌的模样,又瞬间心情舒畅。

但虚陇的属下听得到。

刀中之王,重锋不可当,三军退让其阵,无人夺其锋芒!

而光渡卧于地面,却从自己的骨骼血肉间,感觉到地面些微的震颤。

可那几近呜咽的声音,却总是隐隐约约的从里面传过来,令人抓耳挠腮,心中瘙痒。

刀鞘在他力道极巧的一踢之下,从刀身上剥下脱离。

他才刚刚用刀,割开绑着光渡双脚的绳索。

王甘震惊非常,没注意光渡已经从地面蜷缩身体的姿势,悄悄改成了单膝跪地。

刃身如镜,火焰跳跃其上。

刀索横切入骨,马腿会当场飞离。

光渡双手仍然绑着,可他却将被绑缚的双手并于身前,从下而上猛力一掼,重重锤在他的手腕穴位上。

而第二阵,却是天威雷震,不容错认。

暗雷无声。

纵使李元阙可做千人敌,也必死无疑。

新生之雷,震动百里,浩浩殇殇。

他双手张开拉到极致,也不足两米,自然也拔不出刀。

这是王甘掐出来的印子。

白兆睿在轻骑队中中军之位,弓骑紧随其后。

光渡抬起脸,露出不堪受辱的神色。

一片慌乱之中,若李元阙正好发现不远处的祭台位置,而此时身后还有骑兵穷追猛打,这个时候,他会有多少时间来细细思量?

王甘猛然回神,吓了一跳,回头咒骂道:“他娘的,什么动静!吓我一跳!”

只是在这样安静的黑暗中,他们手中持着火把,就像一个巨大的、明亮的靶子。

“难道是……拼了命的服侍,把你身上的……榨干了?还是说,是有人弄你时太过兴奋……”

光渡踢刀、架刀的动作是如此的娴熟,仿佛他已经用过这把刀千百遍。

“沛泽雨霖的……沛泽。”

他们离祭台有一些距离,听不到祭台下层的声音。

毕竟这种束缚,分不开腿。

王甘习武多年,力气不小,都要憋红了脸,才能将这把刀勉强取下。

“副统领,好像是外面打雷了。”

王甘顿觉丢脸。

只看虚陇试剑后,都啰耶留在地面上未干的血,就可知其一二锋芒。

这把刀立在地上时,甚至比王甘还要高上整整一截。

只是白兆睿很快发现了问题。

这处简陋的祭台,内部空间不大。

“看到了吗?这个就是我们从李元阙手里缴获的刀——斩-马-刀,这个长度,这个重量,一刀横劈出去,活生生的马脊骨都给你击成两截,更别说人了。”

隔间中的声音,短暂地停了一瞬。

刀尖正在光渡的身体上打着圈。

这说明先锋遭遇敌袭,也已经交手。

光渡持刀一横,以刀背将之撞飞,下一瞬,他已持着两米长刀,朝王甘劈砍。

王甘身蹲在光渡身边,用寒冷的刀尖,压在碎裂的衣料边缘上打着转。

王甘拿着这把两米长的刀,用刀鞘去打光渡,只打了一下,光渡就哆嗦着蜷缩起来。

“……什么?”

雷光照亮天地。

而他刚刚被割裂衣袖、露出来的手臂,还有一片逐渐变得青紫的瘀痕。

王甘并没有阻止,反而迷恋地看着他最后的挣扎。

王甘本想把刀拿走,然后立刻赶回来继续办好事的,结果他余光扫到光渡的模样后,突然改了念头。

向上挑,挑破衣服,逃离不开一点点剥开的羞辱。

光渡对着他微微笑了。

用木头搭建的祭台,若在黑夜中凝神细看,已经能看到细微的火光。

王甘看着光渡,只剩狂喜:“居然……哈,没想到,你竟然……哈哈哈,我居然捡到了这等便宜——”

祭台之外火光耀目,一瞬几如白昼。

确实是个男人,也确实是太漂亮。难怪连皇帝都给迷得三年不进后宫,光渡的确有这个本钱。

第六着棋……

黑夜是最好的伪装,地面上的陷阱,仓促之中更是难以分辨。

扎下去,他会乖乖听话吗?

但对于王甘此时在做的事,他们没人敢置喙,就算是有探头想看看热闹的,想起王甘那手段,也是不敢动作。

那把长达两米的重刀,握在光渡被绑缚的双手中,稳得没有一丝颤动。

王甘不想闻此惊人之语,一时惊得目瞪口呆,“……啊?”

而唯一的面东方向,地面早已牵起了锋利的刀索。

白兆睿骇然回头——

即使王甘一手持刀,一手脱鞘。

第四着棋,刀索暗阵。

“怎么杀的,嗯?”王甘在他耳边,吹着气嘲笑道,“你长成这样,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生来就是该被锁在床上的玩物,你还会杀人?”

“哪两个字?”

然后他在光渡的深褐色瞳孔中,看到了明晃晃的恐惧。

在王甘继续下手的时候,光渡从口中挤出微弱的声音,“……没有。”

光渡脸上的神色,像是怕极了,那样害怕他、却又努力讨好的样子,又让王甘移不开视线,贪婪地盯着光渡的脸。

这个鼎鼎闻名的、连只兔子都不会杀的文臣,竟然会武!

光渡的动作利落又干净,这一踢只为夺刀出鞘,力道极其巧妙,王甘也是习武之人,只一眼就看得出来,这绝不是一朝一夕就练得出来的收放自如!

李元阙如隐于夜中的暗鬼,于厉火之后,单骑现身。

“我并无兄弟……父亲是宋国商人,祖籍河东,因商队定居于夏,我娘亲是凉州平民,如今父母俱已亡故。”

“沛……泽。”王甘品味这两个字,“倒是一个好名字。”

王甘顿时恼羞成怒,“你还敢躲!?”

王甘突然就笑了,“接下来,说说你是怎么杀人的吧?你连张弓都拉不开,见把刀都会发抖,更别说你这见血就晕的毛病,你能杀人?哈,你拿什么杀人?”

而王甘遭此打断,不得不停下来。

他会力求速战速决。

“他宠我,只是为了避开他的妻妾,遮掩他不能人道的事实。”

更别说三遇伏兵,李元阙定军心涣散,心无战意。

刀片割开衣物,在他的腿上留下了一道血痕,缓缓渗出血迹。

外面似乎有动静,虚陇的两个手下走出祭台,去外面确认情况。

这刀非常重。

等早晚子时交接之时,就是动手生祭都啰耶的时刻,把人连同这些阴符一起烧了,他便算完成皇上的旨意了。

而根据铁鹞子手持照明火把,正全速奔袭的方向……

王甘定定的看了光渡一会,像是在判断他话中真假。

——轰!轰轰……轰隆隆!

让王甘的,是他手腕处突然的剧痛。

坠了马,碾上刀,再受了伤。

那处是白兆睿将军先锋所在。

剑锋锐利无比,一滴滴血液从刀刃坠落。

光渡双手还被绳子绑着,而他满眼都是恐惧,正在地上匍匐后退,试图离那把可怕的长刀远一些。

所以他也不曾看到,那最不可能反抗的人,已不知何时从地上站了起来,如一条灵敏的游鱼,游到了他的身前。

那击撞的位置极其巧妙,王甘瞬间整条手臂都又麻又痛,几乎难以使唤,他满脸不可置信,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这是极稀少的、能在光渡脸上见到表情。

那怕马腿覆钢甲,能侥幸不被当场隔断,也势必要重伤骨折,在此连人带马翻个跟头。

白兆睿见队伍已经接近布设刀索的位置,只得叫停全队。

即使是铁鹞子,也不足道哉。

震为雷。

“下一个问题,你的父母兄弟,是何身份、来处?”

“轰——”

等虚陇、白兆睿回合之时……

长-枪克重骑,正是铁鹞子的克星。

祭台下层。

怎么跑着跑着就没影了,大半夜的,李元阙的人竟然连火把都熄了?他们看得见路吗?

斩-马-刀重如山崩!

第二阵雷鸣声势浩大,振聋发聩,遮掩万象。

之后的诸般动静,种种声响,就此藏于轰鸣雷响中,不被人知晓。

守在祭台外的两千精兵,丝毫不知祭台中已起的惊变。

第32章第32章

祭台外数百米处,李元阙手中没有火把,但身周却不黑暗。

他刚刚投掷了第一波开道、惊敌、掠阵之用的霹雳雷火弹。

霹雳雷火弹触地的瞬间,大地撼动,声震数里,火光四起。

长-枪兵暴露于火中。

另一端,李元阙也借此看到了骑兵阵与枪兵阵之间,莫名留出了一片黑黢黢的空地。

白兆睿震惊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李元阙。

李元阙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他们阵后?

但白兆睿知道无论李元阙怎样神出鬼没,他的终点都不会变——他要救出都啰耶。

可李元阙同样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想要抓住他。

封疆拜侯,得赏醇酒美人,立不世奇功。

诱饵和猎者,身份转换,就在这样一个刹那。

天边雷声滚滚,乌云压顶。

却又有几个人知道,今夜响起的第一声,不是雷鸣。

李元阙深深望向闪电下显出轮廓的祭台,却选择了另一条路——中军阵,白兆睿。

面对捉住李元阙的诱惑,白兆睿当即整队,“听我号令,变阵——长蛇阵,弓骑全军后退,立远遥射,轻骑整兵,左右迂回包抄!击杀李元阙者,拜将封侯!”

他破碎的白色寝衣上,如泼墨般淋了一道狰狞的鲜血,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拦腰劈开,而事发时他就站在旁边,才会飞溅出如此模样。

很快,他们就看到刚刚还臆想过的光渡,施施然从隔间后走了出来。

从木板拼接的缝隙,祭台外的光亮一闪而过,火光星星点点,摇晃波动。

那锋利的兵刃,就如一张脆弱的白纸般,在他们面前生生地被从中撕成两截。

是天意偏爱这个持着重刀的玉面恶鬼么?

还有人间霹雳雷火,上请天威。

那双眼睛里,只有全然忘我的专注。

虚统领……

而军中各队的另四位指挥使,根本不知其中窍要,普通士兵更是无从知晓,这里夜色中隐藏着如此杀招。

但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把特制的斩-马-刀,就是一个灾难。

天威未尽,这一阵雷鸣彻响大地,塞满双耳。

可是今日,他却切身感受到那遥远岁月中的震撼。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就像一场噩梦般让人毫无准备,他甚至来不及恐惧。

那年光渡十五岁,被他们捉进了私牢肆意折磨的时候,几次接近崩溃,都不曾露出过这样一面。

他已经没有任何手段来阻止光渡的屠杀……他完全不是光渡的对手。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祭台外站着的两位虚陇手下,正准备重新返回祭台,将观察到的外面战况禀告给虚陇统领。

而这六十四名铁鹞子调转辔头,与另一端孤身一人的李元阙,反过来完成了一次前后夹击。

即使试图逃命,也快不过光渡灵敏诡谲的步法,和他手中那把两米长的、无坚不摧的重刀。

很快,两千左金吾军都自己找到了答案。

他看见了他们,微微侧了一下头。

“什么!”

副统领的飞刀。

让所有的挣扎与警示,都被震鸣湮没。

还来不及辨认,提着刀的人,已经冲到眼前。

这把王甘根本无法拿稳的刀,如今却在光渡双手下虎虎生风,无往不利。

若没有他双手中持着的那把比他还高的刀。

因自身重量导致挥砍时惯性极大,需要使用者身体素质极好,并有相当的技巧才能掌控。

返璞归真,大道至简。

长达两米,重达六十斤,与李元阙身量接近。

他们分明没有听到惨叫,却因眼前的场面不寒而栗,纷纷将手放在了腰间的兵刃上。

一人成军,势不可挡。

血,如泼水般溅上了墙壁。

雷响声震耳欲聋,掩盖了一切声响。

他们至死都不知,今夜不止是天雷煌煌。

下属破音大喊:“虚统领——遇袭!”

光渡那张脸仿佛还是熟悉的,但上面的神情,已经是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

可他二人并未注意到,祭台围墙边缘的土地上,正在蔓延开湿润的血色。

而在黑夜中神出鬼没的铁鹞子,在驱赶着骑兵,迈入他们自己布置的死地。

王甘随身佩戴的五把飞刀已经尽数被光渡击飞,他只有最后一把刀在手了。

而不远处,白兆睿在见到李元阙现身的大喜之后,开始感到匪夷所思。

他要死在这里了,那他至少……能让虚陇知道,能让虚陇有所戒备。

要不为什么,会有如此巧合?

读史之时,白兆睿只觉晒然,难以置信。

最后一把飞刀,握在王甘仅剩的右手中。

古有彭城之战,楚霸王以三万军,破敌五十万。

李元阙一人冲入阵中,瞬间撕开了足有五百人的后方弓骑阵。

最后一个人在身首分离前,还在想——他们在祭台之上的虚统领,会知道他脚下正在发生的一切吗?

没人想成为他扬名路上的一颗不起眼的、无人会看上一眼的垫脚石。

却不得不承认“一力破万法”的至理。

白兆睿心头猛地一跳。

而李元阙贴身使用的这把刀,更是西夏能工巧匠,为他量身所制的。

光渡提着刀,抬脚迈过地上王甘的两截躯体,循着那把刀飞出的轨迹,走出了隔间。

但他们每个人都不曾被听到。

那本该是极美的画面。

他不知道,他的敌人早已在第一批霹雳雷火中摸清了底。

第二波霹雳雷火弹从四面八方而来,重击了白兆睿所在的轻骑前段与中段。

……和安静冷冽的漠然。

……太能藏,也太能忍。

那把长达两米的大刀,反开背刃,上面带着的不只是血。

若没能看见温热的猩红血液,还在顺着刀尖滴落。

就足以让王甘节节败退,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千人敌,万人往。

他已经知道,自己绝无生还的可能。

斩-马-刀极难使用,虽有崩山断地之威,却总是缺一份机动灵敏。

此次参与围剿的兵士人数多,为了防止情报走漏,白兆睿采取了严格的保密措施。

乌黑茂密的长发地黏在脸上,光渡不束发冠,轮廓愈发柔和,美得男女莫辨。

在左手离体飞出去的那一刻,王甘恍然明白,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面前这个人。

就如那堵墙面上的痕迹一样。

王甘反手向外扔出。

王甘目眦欲裂地喊道:“啊——来人!快来人!”

白兆睿咬牙道:“变阵——指挥使听令——”

古有名将,其威名可止小儿夜啼。

若不是对自己的身手有着十足的自信,谁敢自取其辱,轻易将这把刀出鞘?

外面那不是雷声的怪异巨震,再一次淹没过他的呼喊。

——也淹没过兵刃相撞、刀刃火花飞溅时的刺耳嘶鸣。

盘玉点染红梅,美人回首,眼神专注,清澈不染尘埃。

光渡褐色的瞳孔中,映着刀光的寒芒,他挥刀太快,连刀刃在空中,都只是掠过的残影。

白兆睿绝望大喊:“停下——不要往前!”

光渡每往前一步,王甘都会感到一阵迷茫恍惚。

不只是白兆睿,就连他的兵都面露惧意。

不能坐以待毙。

那瞳中不装着人,不装着无所谓的感情,只有每一次挥刀角度的预判,目光追击着每一个暴露于他面前的弱点。

可是最前面被冲散的骑兵,已经做不到了。

于是那缕湿润的头发,从他脸上滑落,并在他的侧脸留下了一道红色的、湿润的痕迹。

而剩下这三人,纷纷发现了空中疾至的飞刀,在愕然躲避后,齐齐望向隔间的方向。

然后,他们看到了这一生最难忘的画面。

连斩-马-刀原本的劣势,都在光渡手中得到了极大的弥补,他足够巧,还足够快,在他手中并不厚重笨拙。

弓骑兵放下弓箭,抽出弯刀,近身交战时,甚至无人能在李元阙手中接下一招。

小队指挥使被击杀后,白兆睿军中已经大乱。

光渡手里的长刀,携雷霆万钧而来。不用多余的花招,只需要最基础的劈、刺、挑、崩——斩。

天边云层仍有光闪烁,天上雷,地火震,两种巨响连绵交错,互为补足,络绎不绝。

而如今李元阙只用一个照面,一次交手,就已让军心涣散,畏惧不前。

怪不得在那么小的时候,就能骗过所有人。

他面前这个人……是谁?

在他张开嘴的那一瞬,外面剧烈震动,仿若地动山摇。

三人本想合力动手,前后包抄,可没想甚至没有成型的机会,他三人就已经被分而击之。

刀剑再次相撞的瞬间,光渡微调了一下背刃的倾斜角度,切入对方的长剑。

弓骑队防御相对薄弱,是以白兆睿将其置于轻骑阵后,从后方支援。

雷鸣并霹雳火弹震动不绝。

这世上有许多兵刃,有凶猛厚重无坚不摧的,有四两拨三斤使巧的,也有诡谲难测出其不意的,凡此种种,各不相同。

他的呼救,连自己都听不到。

马群受到巨大的惊吓,骑兵瞬间阵型大乱。

只有让这把飞刀,飞离光渡手中斩-马-刀可以打落的区域,才可能让外面的人及时醒悟,让虚陇早点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六军总帅,骁勇尚武,如同一个活在眼前的神话。

他一直知道他们想看到什么,他在权衡,他在调量,他在表演。

或许,光渡从来都没有真正崩溃过。

“这是……”

李元阙如一道游龙,只身一人撕裂了骑兵阵,一路向白兆睿所在轻骑中军突进。

王甘最后的惨叫,淹没在轰鸣雷响的最后余响中。

论及近身接战,轻骑兵才是首选,可李元阙准确盯上了弓骑,像盯上猎物撕咬不休的孤狼。

天威地震,场面混乱而激烈。

祭台下层,如今还有三人在守,两人刚刚出去探听消息,还没有回来。

——因为他有这个本事。

……他们临死前,每个人都发出过声音。

再没有那种让他喜悦的、赏心悦目的恐惧和脆弱,不再是可以攀折的花朵,而是从血海中走出的修罗。

……李元阙这是不要命了?他为何敢孤骑冲锋?

四面八方埋伏的铁鹞子,在白兆睿发令之前,就已经在一片混乱中定点强袭指挥使,如尖针裂布帛,准确将其击杀。

诸般兵器,各有所长。

在光渡面前,他们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群手无寸铁的稚童。

更不用提三国逍遥津,张文远更是以八百死士,突入十万孙吴兵阵,杀到孙仲谋中军帐前,让东吴之主仓皇逃窜。

比如说,关于刀索阵的布置,只有白兆睿和枪兵指挥使才知晓其存在。

一瞬间,惨烈的哀嚎声、嘶鸣的马匹声不绝于耳。

祭台内,光渡一身血污,重刀斜指,对准了最后一个活着的虚陇手下。

那人浑身颤抖,苍白着脸,祈求地看着光渡。

无声对峙时,他们听到了虚陇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下,“王甘,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33章第33章

虚陇出声后,楼下对峙的两人,都一言不发。

但光渡心知,他不能沉默太久,否则会让虚陇过快地察觉到异样。

至于虚陇提问的王甘……

光渡朝隔间的方向看了看。

地上拖出一道蜿蜒血迹。

活是肯活不了的,但这一时片刻也没死成,总不能把只剩一半的王甘拎过来答话。

光渡将刀对准了虚陇属下的咽喉,扬起下颌,漠然而视。

斩-马-刀可活斩马脊,那么用来横切人类脆弱的咽喉骨,自然也算不得什么。

这人还算是有些眼色,准确领会了光渡的意思。

“虚……虚统领。”他大着胆子回话,“副统领在忙……忙着审问光渡大人,有什么事找我就行,我们出去确认了,外面是白将军和李元阙的人交上了手……他们还动用了火器。”

虚陇沉默了一下,随即声音如常道,“战况如何?”

这人接收到光渡的眼神,努力忍住话语中的颤意,瞎扯道:“打得有来有回。”

等了一会,虚陇那边不再说话,也没有继续提出任何问题。

于是光渡不再停留,手起刀落。

刀光落下,光渡托着他的身体,将他柔和地放在地上,没使其轰然倒地,引来虚陇怀疑。

喧嚣烦扰,心无安宁,毫无回应。

隔着一层木板,虚陇落脚无声。

虚陇亲手握过这把刀,他知道这把刀的重量。

光渡双手仍在身前紧缚,于是他将手对准木梁上插-着的飞刀上,手腕使力,将绳索从刀刃上穿过。

光渡平静道:“若我救你,谁来救当年的我呢?就像你当年对我说的那句话,都是各人的命,受着吧。”

他甚至放轻脚步移动,不再发出任何的声音。

这座本就仓促搭制、并不牢固的祭台,二层发生了一场中心坍塌。

这点声音,倒是可以制造干扰,帮虚陇掩盖脚步声。

而光渡单手持刀的架势,虚陇就知道这不是一两年能练出来的身体底子,至少得十年往上算。

既然眼睛看不出来,那就用耳朵去寻找。

虚陇环顾四周,心中惊怒交加。

那么,此时都啰耶的安危……已是刻不容缓。

因这斩-马-刀的使用条件极为苛刻,不仅需要异于常人的气力,还不可以只用蛮劲,使用者必须要从腰、到臀、到腿都灵活异常,而这样的人,通常都是从小练武的童子功出身,又兼具灵活的头脑,能善思用巧,才能掌握如此复合的刀法。

光渡熟视无睹,毫无反应。

他无法确定虚陇的位置。

光渡催促道:“都啰耶,坚持住,离远一些。”

所以他们用尽手段围追缴捕,让都啰燮变成了一个死人。

随着倾翻的火盆、在空中断折碎裂的木板、蹦出飞溅的榫卯……两个人影从被光渡砍塌的窟窿里滚落。

可光渡同样在拖延。

而虚陇握着剑,扶着未坍塌的一层木梁,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持着一把足有两米的斩-马-刀,拦在了虚陇面前,如一座怒目八臂武金刚。

光渡闭上了双眼,侧耳倾听。

而那属下口称“光渡大人”的瞬间,更是让虚陇确认了,事态有变。

听到光渡这句话,他终于流下眼泪。

可光渡足够快。

直到他听到了哒哒哒的轻响,从木板上面那层,断断续续的传来。

王甘在最后的时刻,也试图爬得离光渡远一点。

而翻覆的盆中炭火,已将附近周遭所有的断木,送入烈火。

——那是西风军的暗号。

很快就是和虚陇的决战,他必须拼尽全力。

光渡缓缓抬眼,“我只有一位主君,不曾事二主。既从未臣服过你主,又谈何背叛?”

都啰耶还没到安全的地方,虚陇的暗器奇诡,这个距离,都啰耶会受到波及。

这一刻,所有的线索串了起来,虚陇神色恍然,“原来,你就是他定下的六军副帅,你手握他的六军兵符,可调配西风军出军征战,是你……竟然是你!陛下这些年来掘地三尺,都没能找出来的第二人……”

光渡……竟然真的是光渡。

时至今夜,这把刀在第二人手中出现。

他挡在都啰耶身前,旋身一刀,打飞了所有的暗器。

平常私底下这些手下为了迎合虚陇,从来不会这样客客气气的叫上一声“光渡大人”。

绳索成功割断,双手重获自由。

都啰耶……

然后光渡提着刀走到最初的隔间。

血在脚边无声蔓延。

祭台本就易燃,按照原本计划,虚陇也是要将整个祭台都烧掉的,现在也只是提前了一点而已。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

寻找着一切蛛丝马迹的线索,让声音作画,穹顶闷雷仿佛带来故人的呢语,帮助他勾勒出此时祭台上层的画面。

那是都啰兄弟在告诉他,“敌人”的方位。

那暗器被打飞,落在地面之时,都啰耶甚至还未坠地。

人已经半昏厥了。

虚陇屏息凝神。

在这点上,皇帝对光渡的评价没错,光渡是极为谨慎的,他可以为了完成自己的目标,清理一切细小的隐患。

排除百米外喧嚣的厮杀与呐喊,去掉火焰燃烧的灼响,将天边轰鸣雷动甩到五识之外。

迟则生变,可他偏偏要追求一击得手,就不能盲目出手。

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只会是光渡的拖累,所以他很听话,咬着牙拖着身体离开。

虚陇喃喃道:“……你这斩-马-刀法,竟是李元阙亲手所传。”

此时此刻!就是现在!

——让周围安静下来。

外面的声音震耳欲聋,扰人心画。

蛟龙出海的一刀,切开搭架祭台的木梁、和祭台上层的木板。

李元阙军中那么多人,能得他斩-马-刀传承的,屈指可数。

都啰耶被抓进私牢,动用大刑,生不如死,这许多天不见天日的绝望,都不曾让他掉过一滴眼泪。

他无法确定,都啰耶是否还活着。

……东北偏东一分,三步之距。

虚陇感觉到无比的荒谬,不可置信道:“光渡!陛下待你不薄,你竟然忘恩负义,背叛皇上?”

那是都啰耶和虚陇。

光渡终于换成单手提刀的姿势。

在虚陇叫王甘,王甘却没有回应时,就已经心中生疑。

所到之处,所触之物,尽皆劈成两截!

光渡闭着眼,单手提刀,追随于其下。

光渡按照刚刚虚陇出声的位置,走到了他所在的木板之下。

空气迅速变得灼热。

他的声音已经极其微弱,“救……救救我……”

皇帝特地将李元阙的佩刀带到这处祭台,交给王甘掌管,已经到了时辰,为什么没有任何动静?

那是都啰燮,都啰耶的亲兄长。

是以虚陇没去管他。

他走到一处稍停,犹豫不决。

但光渡总是慢了小半步。

光渡空出来的那只手,捏了个古怪的诀,推算着虚陇所在的方位。

所以从一开始,虚陇就只让其他人留在下层,只自己带着都啰耶上去,才给了光渡这个机会。

竟然一直就在他们的身边!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王甘:“不……不……”

光渡刚刚这一刀从下往上的猛劈,不仅崩了祭台,还切断了虚陇半只脚掌。

他的视线落到光渡手中两米长的斩-马-刀上。

都啰耶从仅剩的那只眼睛,看到光渡在火光中的背影。

只是……

动如震雷,停如坤艮。

而拥有这种资质的人——万里挑一。

却也可以为了那个目标不择手段,行事堪称疯狂。

据虚陇和皇帝所知,李元阙的斩-马-刀法只传过一个人,栽培之意明显,后来还将其点为麾下六军司的一军都统。

这祭台搭得仓促,上面那层承重有限,再上去一个人,上面那层都会塌掉。

光渡眉心一动,彻底停住脚步。

而奇怪的是,虚陇本该对此关心,此时却闭口不言,不再给出任何指令。

都啰耶身体移动时,在地上留下的血痕,让光渡蹙起了眉。

他看向火盆边手脚俱被绑着的都啰耶。

他的下属,他的副手,尽皆生息皆绝。

火苗迅速肆虐,舔舐上他们的身体。

所有后患,必须在此一并根除。

上下两层,他们的行动轨迹趋近于一致,方位逐渐交叠。

即使是知道下面有变,他却也从来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被迫现身,更没想过,祭台一层会是如今的场面。

虚陇在下落的途中,暗器已经出手,泛着幽蓝色碎光的三角刺,在空中向光渡笔直而来。

“是……是。”都啰耶哽咽道,“末将遵命。”

斩-马-刀尾威未消,光渡大幅度转动腰身,未曾卸力,已再一次借力生力!

哪个方位,什么时候,才是最适合的?

王甘彻底断了气。

光渡心中一沉。

虚陇从白兆睿的左金吾卫北司,把都啰耶提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重伤,如今更是只剩一口气,连跪在火盆边都跪不住。

甚至都不得全尸。

物我两忘之境,光渡提取出了那一段信息。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提着李元阙那把刀的光渡。

剧痛之下,虚陇无法如寻常那般挪移闪避,只能倚在木梁边,不得不拖延时间,等待外面的人发现里面的情况,牵制住光渡。

都啰耶身上的血,已经放了有一会了。

刀上血液未干,他双眼追随虚陇,已索敌在虚陇的每一个动作上。

光渡猛然睁开眼睛,双手齐握斩-马-刀,腰腿紧绷,由下向上掼出一击——全身气力化成这一击猛劈!

脑袋一搭一搭的,敲在火盆边的木板上,发出细碎的声音。

“末将遵命?”虚陇嘶声道,“你果真是李元阙的人……不,你岂止是他的人,你是西风军,你是他的……”

光渡的出现,让都啰耶迸发出求生的意志,他虽然站不起来,却手脚并用向远处爬去。

祭台外面轰然作响,场外形势愈发难辨。

心急如焚,却偏偏要镇定冷静,找准那唯一的时机。

他果然是自己人!他听得懂自己传递的西风军专用暗号,还打出了完美的配合。

“如果你死后化成厉鬼,记得来找我。”光渡双手持重刀,这次对准了王甘的前额,“他胆子小,你不要找错人。记住,我是宋沛泽。”

果然,虚陇从刚刚的对话中察觉到了异常。

是这个见血就吐,朝野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嗤笑的光渡!

是一个众人眼中弱不禁风,连弓都拉不开,见到一把小刀都吓到脸色煞白的废物!

“哈,哈哈,西风军第二人,这么重要的人物,李元阙竟一直埋在皇帝身旁,甚至亲手送到了皇帝榻上……他可真舍得啊!”

虚陇脸色苍白,尽是冷汗,神色却黯然,“李元阙如此狠厉,陛下这一阵,输得不冤。”

“不,你错了。”光渡眉眼森然,横过重刀,“……他舍不得,所以,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第34章第34章

都啰耶足够配合,他已经尽可能躲远了,但还是……差一点。

光渡收回视线。

对待虚陇他不敢分神,更不敢轻敌。

虽然削掉了虚陇半个脚掌,但这并不代表稳操胜券。

如果就此笃定自己必胜无疑,那么他和刚刚被他干掉的王甘等人,还有什么区别?

自骄而败,自大而盲,均是自葬生路的好选择。

光渡直视虚陇,“这些年来我自认天衣无缝,连皇帝都逐渐相信我了,为什么你一直都对我穷追猛打?有时想想,这究竟是你的直觉,还是你真的知道什么?”

虚陇并不直接回答:“你唯一的破绽,不在你自己身上,你很年轻,但到底缺了些经验。”

光渡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是当年太妃随手赏我的一道菜?让你察觉不妥,竟然一直记到了今日……虚统领,你确实心细如发。”

虚陇神色阴霾,“……光渡大人,你这脑袋瓜子,转得可真够快。”

光渡话锋一转,“不过你们谁都没能猜到,我是西风军的人,看来贺都统不配合,你和陛下都被蒙在鼓里。”

虚陇面上露出稍纵即逝的意外,“贺……?”

他立刻住口,随机反应过来,嘲讽道:“你想诈我?哈哈哈,原来……原来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

光渡默了片刻,将刀换为双手交握。

他已经套不出更多的信息,而都啰耶也躲到足够远的地方。

明明已是晚子时,祭台都已经放火烧了,虚陇还躲在里面干嘛!怎么还不出来帮他诛杀李元阙!

“你说,孤的人,到底什么时候会带回消息呢?”

入局之人,生死无惧。

光渡几乎以为,他刚刚是劈空了。

而左金吾北司两千精兵,甚至不需要铁鹞子来做对比,只李元阙一人奇军,就足以让皇帝的直属精锐变了笑话。

众生平等,皆是一般的挡路者斩。

李元阙的盔甲之下,他的胸膛之上,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挂着一块圆环祥云玉佩。

这个距离,光不至于太过刺眼,却足够看清房间里的摆设,看得清脚下的路,看得清帐中有人。

卧榻之上,锦被仿佛隆起一人的弧度。

他虽处下风,却不见惊慌,一双眼幽幽盯着光渡,里面的冷让人毛骨悚然。

虚陇一声痛喊,斩-马-刀碎剑后仍横斩,切开了他的小腹。

大开大阖,却细腻如许。

虚陇闷哼一声,被他踢得后退一步。

光渡左手瞬间麻痹,六十斤斩-马-刀顿时发生偏移。

虚陇数次抢攻,皆以失败告终。

他恭敬的行着礼,伏低腰脊,却藏起眼底的怨怼。

西风军中出来的人,都是这样能以一敌百的吗?

他们胶着着,谁都无法轻易让开。

……中!

白兆睿如果要应付李元阙的猛追,势必就无暇顾及指挥全军。

虚陇从未和李元阙真正交过手。

天边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雷光在乌云中如游蛇般蜿蜒舞动,李元阙偃月刀所到之处,又是人仰马翻的惨叫。

李元阙高举偃月刀,铁鹞子猛然变阵,放弃防守,全力进攻!

中兴府外,城西远郊森林。

“都啰耶——”另一道声音喊住了他,虚陇目眦欲裂道,“你的兄长——都啰燮,就是光渡亲手所杀!杀兄之仇不共戴天,你岂能认贼为主!”

可是他动不了——虚陇亦然!

“帮我!”光渡咬着牙,“快!然后我们逃出去!”

皇帝抬起手,掀开了盖得严丝合缝的锦被,“……光渡?”

既然已无法双手挥起刀刃——就用这柄重刀,连同他自己的体重,压断虚陇的颈椎骨!

而张四与皇帝带来的宫人,都一并留在了光渡的房门之外。

张四不能拦,也不该拦。

不曾斩敌。

与此同时,中兴府,光渡院宅。

光渡以身为器,以手中与地面垂直的斩-马-刀为轴心,借着悠荡的惯力,将自己腰腿用作直鞭,向后盲甩虚陇!

如果不是地上未干的血,和虚陇额头豆大的冷汗……

光渡左臂失力,在此生死逐斗之时,差这一道力气,就是与一击生死的失之交臂!

已经这样近了,已经触手可及——叫他怎样甘心放弃!

张四在光渡的卧室门外,支了一张小床,和衣而卧。

光渡看着虚陇,双眼冷冽,杀意坚决。

六十斤斩-马-刀去势未消,狠狠砸在地面,发出一声巨震。

而虚陇同样镇定。

虚陇侧过头,吐出了口中一颗被光渡踢掉的、带血的牙。

光渡身上多了数道伤口,胸腹的衣服也破了口,被鲜血浸透,也不知道是别人的血,还是他自己伤口渗出的。

身体瞬间腾飞,光渡以极佳的腰力,完全躲过了这一击。

他们没有太多时间。

土地被砍出一道沟壑,扬起足有半人高的尘土与灰烟。

而光渡借着一踢之力,重新调整自己空中身体的力势,并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时机,重新荡到斩-马-刀的另一面,再次以正面对着虚陇,不将后背暴露于在敌前。

普通兵刃难以抗衡斩-马-刀。

光渡踏出一步,手中斩-马-刀开山劈地,掀得滚烫气流,直直扑面而来!

“既然睡不着,在哪里都是要等消息,还不如到你这里来,有你陪着孤一起,倒也不算难熬。”

即使是这座祭台周遭空气逐渐加温,这样令人不寒而栗的冷,还未触及到皮肤,就已经难以忽视。

张四立刻翻身落地行礼,“陛下。”

他在听到脚步声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皇帝接过烛台,走进了光渡的房间。

而每一个不得不刀刃相接的瞬间,都是光渡潜心营造、等待的时机。

光渡在祭台中,以一己之力,挡住了虚陇的驰援,破了围剿李元阙的奇局。

“或许你是对的,可我从来都不需要打赢你。”

可以了。

——唯有声东击西,涣散其心,扰乱其形,再出奇制胜。

却没能切断他的身体。

被下毫无回应。

直到火光中,有一人踉跄着接近。

皇帝将烛台放到了桌上。

虚陇刚落到下层时,已经从王甘和手下的身体上,看出这把刀有多么威猛。

都啰耶还困在里面,不得解脱。

躲不开。

周围的火已经烧了起来。

光渡变抓为撑,放弃抬刀的打算,反而借着大刀扎于地面的重量,将刀当成了撑杆,双腿猛力蹬地,将腰部骤然抬高半尺。

……到底是那被砍断的脚,剧痛到抽搐的腿,拖累了他的身形。

“若你与我堂堂正正交手,你又怎么可能是我对手!卑鄙下作!”

“……我只需要杀了你。”

今夜有三支奇兵。

焰火在他们身周肆虐,光渡甚至能闻到皮肉烧焦的气味。

虚陇最后的几枚三角刺,淬着幽蓝色毒芒从他手边扬出,其中两枚没入光渡左臂。

正面交锋毫无胜算,他一直在避其锋芒。

可光渡用一把六十斤的斩-马-刀,破绽却极少,他有自己的办法,补足这个武器的笨重不足。

光渡摔倒前,推着斩-马-刀压向虚陇。

以少胜多,实力殊异,又该如何取得一线生机,绝地翻盘?

长剑的寒光擦着他的后背而过,而剑出未回,正是时机!

即使听到皇帝进来的动静,也没有任何动作。

皇帝都不曾正眼瞧他,径直推开光渡卧房的门,走了进去。

白兆睿彻底看清了四周,将他打到这一步,李元阙甚至只用不到一百名铁鹞子。

——唯有奇兵。

但并不是毫无代价。

光渡双腿落地,抬刀,起刀。飒爽利落。

这一腿疾风烈烈,气势凶猛。

虚陇小腹伤处被光渡跪下来的膝盖用力一碾,可他死死咬着牙,双手撑起,抵住了光渡向前推压的重刀。

“睡了?吵醒你了。”

六十人,或许七十人?

床帐垂落,又隔着一段距离,里面看不真切。

虚陇本就擅四两拨千斤的快剑,只要足够快,就一定能追上对方的破绽。

虚陇剑刃已现裂口,在这一次相接后,终于彻底破碎。

以少胜多,实力殊异。

所以无论蝼蚁,无论生死,无论尊贵低贱。

他低下头,隔着盔甲,轻轻触碰那块玉佩。

那就只能正面硬抗。

那是心意已定、藐视众生的漠然。

可是这座祭台已经陷入火海,身周的木梁已经摇摇欲坠,光渡……不得不加快。

祭台烧了起来,荒野火光燎原,夜晚愈发明亮。

然后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刚刚一击由左向右的横劈,劲力凶猛,光渡还来不及挥刀防守左侧。

光渡从地上起刀的瞬间,他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到身后的虚陇,就已经感觉到腰后袭来的冷。

皇帝掀开垂帘,坐到了光渡床边,“孤在宫里,怎么都睡不着,今夜……孤心里总是突突的跳,总觉得,是要有大事发生。”

但是在某一刻,他恍然以为,自己在面对的敌人是李元阙。

也因此,斩-马-刀在极近身交战时的另一个缺点,暴露无遗。

白兆睿大喊道:“虚陇——何在!”

虚陇快得……好似他的脚从未受过伤。

你死我活之局。

究竟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

虚陇的剑虽是极难的珍品,却也很难以硬接六十斤的斩-马-刀。

到此地步,若是有耐心的长久消耗下去,光渡胜算极大。

祭台已经燃着了。

而李元阙还在这里,前面隔着一个枪-兵阵。

暗火倒映在他的盔甲上,西夏六军主帅,出入沙场的元帅,今年不过二十二岁,还长着一副让人一眼难忘的华丽面孔。

光渡余光瞥到,唤道:“都啰耶!”

——他终于没能防住。

只是他脸上漠视一切的冷……

“沛泽,无论你在何处,都请注视着我,佑我百战长捷。”

刀风再起,刃热如火,席卷四方。

令他胆寒心惊。

可断了半只脚掌的虚陇,却身如鬼魅般地离开了原本所在的位置。

都啰耶手中持着一把从血泊中捡起的飞刀,正艰难的从火中靠近。他一条腿拖在地上,无法行走,却仍然握着飞刀爬到了近处。

被李元阙盯上的感觉,如手无寸铁的旅人落单在荒郊野外,被一只野狼穷追不舍。

挥空。

这么短的时间,他就已经掌握了如何用半只脚掌着力和发力,他的身法,甚至恢复了往常七八分的敏捷。

白兆睿咬牙停马,“诸君听令,随我——殊死一搏!”

光渡脸色骤变。

都啰耶茫然转头,“……你说什么?”

“杀了他!就在此处,为你兄长都啰燮报仇,快动手!动——”

虚陇的话戛然而止。

都啰耶将刀深深扎入,“我不信你,我信他。”

第35章第35章

这一刀正中要害。

虚陇眼中光未灭,气力却已消竭。

光渡用刀背压断他的脖颈。

这一位与他纠缠三年的死敌,至此终于以生死作为结局,分出高下。

光渡最后看了一眼虚陇的首级。

……今夜,没有人赢。

光渡背对都啰耶蹲在了地上,“都啰耶,还使得上力吗?”

都啰耶看了他的后背片刻,却没有动。

“都啰耶?”光渡背对着催促。

这个地方确实不能再呆了。

火焰肆虐,烟尘弥漫,将胸膛中的空气都一并烧尽。

都啰耶的全身都在颤抖。

但最终,他还是将自己的身体,移动到光渡后背上。

光渡用右手将都啰耶推到后背上,然后从虚陇身上拆下了染血的腰带,将都啰耶绑在了自己后腰。

他的左臂已经失去知觉,就只能用右手将刀插-在地面,以此施力,背着都啰耶站了起来。

——退。

耳边雨声喧嚣、雷声惊魄,都啰耶只听得到他急促沉重的喘-息。

忠心耿耿的铁鹞子,将自军主帅护在中心,挡住了旁边的兵。

“我不骗你,宋珧就在前面等着,他医术极精……”

光渡躲在不被火光波及的黑暗中,确认李元阙不可能看到自己。

等到了远离交战区的地方,光渡才驻首回望,深深看向李元阙的方位。

不授之以把柄,不留下任何隐患。

光渡身上的寝衣早已不能看了,大雨淋下,洗净一切痕迹,也冲洗着他们身上的血。

“那个老太监……是先帝宫人,我出事前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他可能知道先帝的遗诏藏在哪里,咱们老大才应该当皇帝,你一定要找出那道遗诏……”

“你说。”

“世事无常,我落到皇帝手里……三年,我熬了三年,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我若是跟元哥走了,我这里经营的一切都前功尽弃……你别睡,都啰耶。”

雨水顺着光渡的头发往下滴落,他沉默着赶路,步伐越来越沉重。

“我们面前的敌人,早已经不是金军,若贺兰山西侧那位领军出征,除元哥外,我夏国还有几人敢挂印为帅?”

“是。”

他把他背得那样稳。

大雨也浇不灭的火,照亮那一隅的夜色。

“是我。”

挨到这一刻,一直撑着都啰耶的那股劲,在慢慢的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