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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虚陇已死,朝局不稳,再给我几个月,我就坐到为他调度粮草,筹备军资的位子,如若皇帝对他下手,我也能第一时间里应外合。”

好在李元阙不过片刻就已经重整,在同袍的护持下,持刀上马。

都啰耶想在这里休息一下了。

光渡语气平淡,却听得出骄傲,也听得出沉重。

这是西风军的二老大。

天之法如此,人间道亦随。

他看到李元阙已经冲到在那焚毁的祭台前,跳下马来,就想火里冲,却被身边的铁鹞子死死拉住。

都啰耶没再说话。

都啰耶骂过他,诅咒过他,可时过境迁,如今却趴在他的肩膀上,感到无比安心。

都啰耶虚弱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二老大,你真的没有和老大……商量过今夜的行动吗?”

泽中有雷,雷震而泽随,吐故纳新,刚柔既济。(1)

他怎么可能不累?

终于,冷冽的空气冲进肺腑,洗刷灼烫的尘灰。

但预想中直接交战的情况,也没有出现。

天边的雷光闪烁,而光渡已经遁入森林。

光渡忍住咳嗽,因为他们正前方,就是一支足有五百人的枪-兵队,他不想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

是袍泽,是同胞,是生死相托的兄弟。

他们在黑暗中对视。

“不曾。”光渡气息短促,“我只知道,军中主将既意已决,副将就不能退缩,必誓死追随——无论身在何处。”

“二老大,你告诉他吧。”都啰耶喃喃道,“他找了你好多年,他想你都快疯了。”

“你是我们的二老大,你应该回到西风军去……”

“原本还担心老大,现在知道了,有你这么厉害的人帮他,我就放心了……”

这一瞬间,李元阙仿佛心有所感,突然在黑夜中回头,望向了光渡的方向。

这座祭台的顶端,随着大火燃烧破碎坠落。

而光渡已经背着都啰耶,从劈出的豁口跳出去。

光渡声音有些颤抖,“况且,我已经回不去了。”

风灌入祭台,火烧得更为剧烈,整面墙壁倾斜,离祭台的彻底坍塌,只有一步之遥。

光渡的长发有一大片在今夜决斗中被砍断了,还有一部分被火烧焦了,闪电亮起的时候,都啰耶看清了。

“若真让他知道了,只怕他今夜就会闯进我家里,把我扛起来,直接扛回西风军去吧……”

因为枪-兵列阵,此刻正方寸大乱。

李元阙的眼睛,余下一片深沉的灼红。

“不行。”光渡急促打断道,“不许睡!我为你找了最好的大夫,再坚持一下。”

他从没见过相貌这样好的男人。

仪态端方,不语风流。

他的下巴在光渡的脖子上,他听得见光渡在说什么。

失控的马匹乱入枪-兵阵,将阵冲出缺口,场面非常失控且混乱。

奇怪,他却更喜欢光渡现在的样子。

“……是我。”

可这一瞬间,他的心还是颤了颤。

这是一片树林,干干净净的,也安安静静的。

“不能说,不能告诉他。”光渡声音很轻,“他不能知道,我不想看他对现在的我……失望透顶。”

雷光照亮原地前,他已带着都啰耶离开。

光渡背着都啰耶从祭台侧面逃走,迅速遁入火焰不曾照覆的无光暗处,不曾引起注意。

“哪怕今夜并不是我暴露的最好时机,事起仓促,筹谋也不过一日而已……但,随他上了。”

六十四名铁鹞子追随于李元阙身后,虽有受伤,但无一人亡,全数生还。

光渡喘-息声愈发重了,他的体力消耗太大了。

至此,雨幕又成了一层掩护,遮蔽着光渡带着都啰耶撤离。

光渡声音平缓而笃定,“他必须能,若这点小事都能难倒他,他不配做六军统帅了。”

“元哥身边,从不缺冲锋陷阵的猛将,也不缺临阵指挥的军师——你看他被白兆睿埋伏正着,还能用六十四骑突围,并一路把战局逆转至此,他不需要军师,他是天生的统帅。”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帮光渡把头发整理好。

都啰耶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一招出手,便翻云覆雨,改定乾坤。

“……光渡。”

是火光的倒映吗?

光渡脚下迈过积蓄了雨水的低洼,那盈泽的水,也因雷震而生出波澜。

他向上猛挑,将那已经燃烧的墙壁戳了个洞。

“应理,也是你吧?”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光渡走进来的样子。

光渡的声音带了短暂的笑意,但那一丝怀念消散于雨夜,又重归寂寥与遗憾。

不是现在这般狼狈的模样。

“……光渡,别骗我。”

“是。”光渡声音颤抖,“知道了,我会处理,你放心。”

“你知道吧……我哥是怎么死的。”

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冲了自己家人。

光渡的声音有了微微的颤意,“都啰耶,你别睡,再跟我说会话。”

李元阙的背影伫立于火前,无边黑夜缩于一影,无声而恸。

光渡手中握紧了故人的兵刃,不敢多看。

都啰耶喃喃道:“阿拉善盟……成吉思汗……”

老大的斩-马-刀,他一只手就拎得动。

“老大能全身而退吗?”都啰耶轻声的问。

“……为什么?”

“都啰耶,坚持住,抱歉我没有多余的衣服,不能帮你遮一遮雨。”

空气中的气味呛人,都啰耶低下头,就是光渡身上带着血的气息。

下一刻,李元阙看着那祭台在他面前轰然倒塌,燃烧成灰。

“你会被追上的。”都啰耶声音愈发轻了,“把我……放下吧。我是个废人了,不能死在那场火里,但这里……”

偃月刀变阵。

光渡沉默着。

“谁杀的他?”

——铁鹞子在李元阙的率领下,正从另一侧强行冲锋,左金吾卫的轻骑已经士气涣散,在刀索阵的消耗后,慌不择路地冲入了自军的长-枪兵阵。

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只有一个被冲散的兵,光渡单手劈了这名认出他后无比惊讶的兵。

那天他的头发齐齐整整,人也干干净净,在阴暗的地牢里发着光。

“我想跟他去西风军的那年,我们失散了。”

光渡刚刚经历过剧烈的决战,本就体力消耗甚重,此时还要背着一个一百六七十斤的青年,再单手拎着一把六十斤的刀,靠一双腿转移去安全的地方。

雷声轰隆作响,酝酿一夜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是我。”

都啰耶声音已是有气无力,“在贺兰山救过老大的人,是你吧?”

光渡干脆利落。

都啰耶:“可是你受这样的委屈,皇帝这样对你……老大知道了,会气疯的。”

只是他太累了,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我若在元哥身边,也就只能做一把刀。可比起一个冲锋陷阵的副将,他更需要一个在朝廷中枢运作、在皇帝身边为他运筹、在蒙古使者身边斡旋的心腹。”

“……能救你出来,我也是愿意的。”

“都啰耶,抓好。”光渡走到墙角,右手提起刀。

光渡感觉到有热的东西,顺着自己的脖颈,流到胸前。

他不知道那是都啰耶的血,还是他的泪。

光渡胸膛急促起伏,“都啰耶,别死——求你,当初我救不了你哥,至少——现在让我救你!”

没有回答。

他只看见,都啰耶的手从他背上垂落,于雨中无力的晃荡。

第36章第36章

“光渡?”

皇帝掀开锦被,看向头埋在被子里熟睡的人。

窗外雷鸣轰作,山雨欲来风满楼。

光渡看上去睡得很沉。

皇帝进来之后,已经和他说了好几句话,都没能让那道均匀的呼吸声有片刻停顿或改变。

他的头发大半紧贴在脸上,半张脸藏在手中握着的被子上,这种睡着的姿势,让他看上去像是个不安的孩子,在本能地寻求保护。

房中光线昏黄,看到的东西本就是影影绰绰的,也让光渡轮廓显得更加柔和,就连以往那张棱角分明的容颜,今夜看上去都多了许多温柔。

这种美丽,无关性别。

秀藏于骨,美得锋芒毕露,年岁见长,却如醇酒日益悠远。

皇帝本不好龙阳,如今三年相处,却已被光渡深深吸引。

近来治疗有望,更是让皇帝十分意动。

看到光渡睡中不安,皇帝心下怜意大起。

“竟睡得这样熟,可见平日你在孤的太极宫里……”

从未有一刻真正的放松警惕,只有自己在家中时,才能得到真正的放松和安息。

光渡头发散下来时,本就与往日的端庄干练气质不同,缩在被窝里睡觉的样子,看上去又是稚嫩了好几岁。

光渡不说,宋雨霖就什么都不问。

乌图送上水就退下了,他的脸色紧绷,没有以往那样笑眯眯地和光渡寒暄,足以见得出此时皇帝那边的情况不妙。

“光渡”侧耳细听,想听请皇帝到底说了什么话,却先听见在这吵闹背景下,数下几不可闻的轻敲声。

为了帮他们做到毫无破绽,光渡还特地将胞妹叫过来,在必要时冒充自己在张四面前露脸,力求能做到万无一失。

如果今夜光渡不出手,一切如皇帝所愿按部就班的发生,那白兆丰倒不至于立刻疑到他的头上。

出来后,光渡稍微听了一下,“皇上来了?”

宋雨霖认出这是宋珧惯用的缝合手法,却也能看出宋珧当时处理得多么仓促。

西夏干旱少雨,每一滴雨水,都是天意恩赐。

雷声轰鸣,雨声喧嚣。

但皮肤仍是黑色的,毒素残留对他的身体有影响,伤处虽用桑根线缝过,但动作间仍在渗出血液。

饶是如此,也能听见外面皇帝发了大怒。

但并不是毫无影响,只是宋珧现在倒不出手。

只是在一些人眼中,这些秘密逐渐不再是秘密。

因此,光渡有了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据。

光渡身姿容貌,本就极难有任何替身。

事急从权,连光渡都不得不孤身赴险,见招拆招。

毋需多言,宋雨霖立刻明白其中利害,她眉目间闪过狠意,“我做事,你放心。”

白兆丰比他那位嫡兄更有本事,光渡更不能露出一丝破绽。

毕竟老人家医术高明,在还能用他的时候,就物尽其用吧。

“哥,你受伤不能沾水。”

宋家有两个孩子,自幼长在西凉府城南甘三胡同老宅。

要不王甘绑他走时,怎会那般顺利?

但光渡已经把自己从今夜的事中……摘了出去。

他随便披着一件外套,并不是被人抓出去时穿的寝衣。

光渡脱下了自己身上这件被雨沾湿的外套,暴露了衣服之下这具身体的真实情况。

皇帝看到他们,合上书,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原本的寝衣几乎已经损坏到看不出原样,被他三两下从身上拽了下来,在这微弱的光照之下,他的肩胛骨线流畅凸起,优美的线条一路蜿蜒而下,埋入中裤。

皇帝叫宫人进来给他拿了本书,便再不许旁人打扰。

——唯有血缘相连的亲人。

“你说什么!?”皇帝的声音逐渐远离,像是走到了外面,“虚陇呢?”

而“沛泽雨霖”四个字,是世代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对故土最深的祝福。

“光渡”开口,却是不容错认的女子声音,“他来了一个多时辰。”

白玉一样的肌肤,劲瘦流畅的肌肉,连那些伤口,都呈现一种异样的美丽。

只是皇帝意外到访,完全在光渡意料之外。

左金吾卫有将领在外面行礼,不敢遥发一语。

现在,也不必叫光渡起来了。

事后无论怎么查,那都是光渡就在自己家里睡了一夜,无人会怀疑到他头上。

宋雨霖点头道:“我晓得如何应付他,哥哥放心。”

房中再无第三人,宋雨霖在另一侧飞快换回仆从的衣服,一边往自己脸上贴一种特制的软条,将原本出色的五官变得平平无奇。

万幸灯光昏暗,他兄妹披发时侧脸相似,皇帝又未曾深究,不曾发现异样。

没人看得出他之前经历过什么。

“不要打扰宋珧,也别催他过来找我,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一切资源都以他为先……但等他忙完了,替我跟他说一声谢谢。”

他想,光渡本就比自己小上那么多,而自己前些年待他,又实在说不上有太多真心。

能全身而退已足够幸运,这点代价实在算不上什么。

光渡需要抓紧时间。

虚陇贴身暗器淬的毒,本该是见血封喉的一等一难缠之毒,结果光渡至今来去如风,活得有模有样。

“是,我记住了。”宋雨霖眼光一凝,“哥,你的左臂……”

光渡说这句话时,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身上有片刻罕见的松弛。

“哥哥,你事情办完了吗?”少女打量着他,“这个味道……你受伤了吗?”

而浓厚的熏香,就可以将血腥味压住。

深入光渡左臂的三角刺,如今已被宋珧取出。

等过两日,还要再把光渡接进宫里,用些好药好好调养,再让孙医正过来,给他瞧瞧身体。

而他又传了热水,连宫人都不感到意外。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等此间事毕,雨霖,你跟着宋珧归宋吧。”

往日不刻意趋同发型、衣装时,两人只有三份相似,迥异的身高气质,绝不会有任何人将他们错认。

他后面的路会只越来越难走,所有与他有牵绊之人,都可能反过来受他拖累。

换做往常,那是光渡手上割个小口,宋珧都紧张到不行,能给他缠成粽子。

确认屋中再无第二人的那一刻,床上的“光渡”猛然睁开了双眼,眼中哪见得一丝睡意?

他坐在光渡床边,就这样打发起时间。

光渡只能小心、再小心的将软肋藏起来。

光渡到门边侧耳听了片刻,让外面传了热水。

宋雨霖:“我先帮你包一下伤口,很快。”

看着那些外翻的皮肉,宋雨霖嘴唇都咬出了伤口,但她一声不吭,下手稳又快,糊了一把宋珧的特制药,飞速缠上干净的白布。

他们兄妹一母同胞,光渡更换姓名斩断过往,却无法斩断最后的血脉维系。

热水是小太监乌图带人搬进来的,这代表皇帝还没走,可能还在等他。

宋雨霖想也不想地拒绝道:“不,哥哥,我和宋珧都走了,谁能在这里帮你?况且我若是认祖归宗,以宋国对女子的约束,族中长辈只怕会立刻逼我嫁人,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有家。”

但光渡显然不以为意。

光渡沉默片刻,然后长长叹了一声。

“雨霖,从今天后,你要格外小心白兆丰。”光渡飞速交代,“今夜我做了不少事,足够他开始怀疑你我是否有关……我在左金吾军中与都啰耶见面时,那位帮我支开白兆丰的将士,你必要断了来往。”

“已经淋了一路的雨,不差这一会。”光渡闭气钻进水里,让热水漫过他的长发,“最后一步戏必须做全,妹妹,你帮我拿那件玄黑色熏过香的衣服。”

今夜险中又险,每个入局之人都有意料之外的发展。

白兆丰在旁侍立,同样神色紧绷。

只这样待在他身边,便感到无声的安宁。

光渡穿衣的片刻,宋雨霖拿过剪子,快速剪掉他被烧焦的头发。

那是因为光渡为了配合他,不仅门户大开,还特地支开张四,就是为了让王甘不惊动任何人,直接把他带到今夜的旋涡中心去。

光渡叹了口气,“对不起,雨霖,今夜吓到你了。”

宋雨霖如今在中兴府经营了不少产业,手中掌控不止一支商队,人称小宋娘子,却鲜有人知其闺名。

光渡向来解语善意,定然能缓解自己心中的不安,可是如今看他睡在自己身旁,皇帝那不安的心便被安抚了。

“来不及,他另有要事。”光渡简短答道,“等下你就扮成哑仆出去,还有一件事,需要你亲自主持扫尾——虚陇的三个窝点,你都挨个去扫一次,虚陇抓了宋珧老家的仆人、和当年他救过的农夫,动作要快。”

不过片刻,光渡就拾掇齐整。

但仅从只言片语,就推测得出光渡度过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夜。

灯下两人会面,如揽镜自照。

上次孙医正为他诊过时,就已经说了,多思忧虑,伤神折寿。

皇帝临时起意来到光渡宅之前,本来是想把光渡叫起来的。

长子宋沛泽,其妹宋雨霖。

“光渡”一个猛子从床上翻了下去,把衣柜打开。

而今夜光渡一身伤,宋珧却只处理了光渡左臂上最要紧的那处,其他伤处都不曾包扎,就让他这样回来了。

索性光渡头发茂密,盘上发冠后,倒也看不出来他有一片头发断过。

这座大衣柜看似装满了衣服,实则中空,背板升起后,俨然看到连着墙外的一个洞口。

丑时时分。

可当他们披散长发,再刻意模仿彼此时,就足有六七分相似。

光渡仔细看她,“没事吧?”

“方才宋珧气极了,骂我了。”光渡露出一抹无奈,“今夜出发前,我就已经服下了解毒药,虽不完全对症,但总归性命无忧,至于其他的,等以后宋珧有空再说吧。”

就是有血迹渗出,深色的衣服也看不出。

洞口之下是一处密道,而真正的光渡从里面钻了出来。

这孩子思虑这样重,是他之过。

少女脸色发白,“没事,皇上没有对我做什么,他只是在旁边看着我睡觉,叫了我几声,我一直在装睡,然后他就坐在床边看书了。他一直以为我是你。”

皇帝看得心中爱怜不已,想伸出手摸摸光渡的侧脸,又怕惊醒他。

宋雨霖蹙眉道:“哥哥,你穿的是宋珧的外衣,既然已和他见过,他居然没有帮你处理伤口?”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在光渡这里过了夜。

袍子宽松,他便将领口扎得格外严实,身上未干的水珠润出若隐若现的腰线,愈发显得身形颀长。

宋雨霖已经从密道离开,去替他清扫最后的隐患。

于是光渡沉肩而立,推门而出。

门前大雨淋落,听闻门框响动,皇帝负手转身。

光渡伏身行礼道:“陛下。”

第37章第37章

一道雷,将天地劈为惨白。

皇帝面沉如水,“平身。”

光渡久伴君侧,只一眼,就知道皇帝此时心情之糟,不由正色道:“陛下,出了什么事?”

光渡站在皇帝身侧。

他虽夜半惊醒起身,但眼梢眉角不见疲惫,只有一段奇异的畅意,锐气藏在苍白的脸色里,不是刚睡醒的混沌。

眼尾一点病态的红,仿佛他此刻抱恙,这红不显得暧昧,细品起来,只藏着危险。

他今日情态,与往日不同。

无比矛盾,韵尾却又如此迷人。

“这件事情,孤没让你参与。”皇帝心绪不佳,美人在侧,也少了心思欣赏,只重重叹了口气,“你一向是孤的福星,唯独这次是用了尾牧……”

皇帝吞下了后半句话。

棋已落下,就算是后悔,也不能出口坦承。

“如今祭台已烧,虚陇却不见人影,白兆睿身受重伤,李元阙……”

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皇帝想到这里,脸色都是微微扭曲的。

都没脸把这话说出口!

白兆丰领命带宫中侍卫来到城郊,数人一队于四面八方分散开,搜查虚陇并李元阙的踪迹。

为了周全起见,他还是补充道:“陛下可叫刑部官员来验过,或许会有其他发现,也未可知。”

也不知道这是昨夜惊雷引来的山火,还是交战时未曾熄灭的战火,波及到了更远的树林。

皇帝沉默许久,“昨夜虚陇派了几人守于此处?”

皇帝之命,不得不从。

“而剩下六人,死因为断首或腰斩。”白兆丰深深埋下头,“臣问过了左金吾军将,其中三人的身高、体型,可确认与虚统领带入祭台的手下相符合。另三人,还需要再行确认。”

“陛下。”白兆丰清点完成后,在皇帝面前单膝跪下,“祭台中共有七具尸体。”

问到血腥味,光渡立刻面色苍白的捂住了口鼻,甚至也用衣袖一并遮了眼,连一眼都不敢多看。

那么第六人,可能是都啰耶,也有可能是他和虚统领做过交易后,偷偷放出来的王甘!

辰时。

这句话出去之后,所有人都面露恐惧。

他们拉出了一具烧焦的尸骨。

皇帝只觉前所未有的冷。

他们真的害怕了。

“陛下。”尾牧硬着头皮道,“只要法阵无恙,亡魂就不得超脱飞升,同血不曾相渡,生死两无期,若虚统领已经完成法阵,想必……”

白兆睿猛地变了脸色。

皇帝喃喃道:“腰斩……怎么做到的?”

皇帝的沉默,让所有人都深深的低下了头。

以为万无一失的,竟能在这要紧时候音讯全无。

原来以为能用的,竟如此不堪一击。

而那些御前侍卫,已在白兆丰的命令下验查祭台废墟。

李元阙的斩-马-刀……六十斤的重刀,鲜有人能熟练掌握,在这祭台的方寸之地间连斩六人,却不惊动祭台十步之外的枪兵,足可见其实力奇诡。

光渡看着那废墟,已然明白皇帝心病。

御驾马车,前后皆是重兵把守。

皇帝沉默许久,最后道:“你说的对,天不亮,孤不能亲往,白兆丰,你点宫中侍卫五百人,前往北郊搜索虚陇下落,并驰援左金吾司。”

随即是第二具、第三具……

他和白兆丰隔了一段距离,方才没找到机会和白兆丰私下交谈,但是,他也没曾想到自己这个庶弟,竟然能看出这许多门道!

万幸的是,两个时辰过去了,天大亮了,他们夜没有碰到李元阙。

而都啰燮已授首。

时隔三个时辰,光渡再次来到这熟悉的地头。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左金吾卫北司精锐,数千名好儿郎,原来与那支沙场生死历练出来的杀神对比下……竟然什么都不是。

张四对这些人的出现,显然并不意外。

如果虚统领死在里面……

没有人敢抬头看皇帝的脸色。

他来到原本祭台的位置。

白兆丰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都在颤抖,“臣已辨认过,其中一具尸骨身形酷似虚统领,连手臂和胯骨旧伤都吻合……他的死因是颈椎断裂。”

此为六人计,若算上都啰耶,那便是该有七具尸体。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皇帝脸色难看至极,“都啰耶呢?这里哪一个是他!”

阵未成,同血相激,怨魂从阴间归返,手持旧刃,大开杀戒。

在发现祭台烧死的不只一具——即原定烧死的都啰耶后,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斩首或可用剑,但腰斩——必然是极快的重刀。”

昨夜大雨已经转成淅沥沥的小雨,天色业已大明。

六十四骑,将两千精兵杀得落花流水。

皇帝眼神扫了一下尾牧,尾牧立刻就闭上了嘴。

久闻李元阙赫赫战神之威名,他们从不曾真正面对过,更不曾想过,这第一次直面,自己竟是战神之敌。

“回禀陛下,昨日李元阙不曾闯入这座祭台,祭台就已焚烧坍塌。”白兆睿深深埋着头,“只是虚统领,自始至终也不曾驰援,至今也不见踪影。”

如今看着现场,果然事情不小。

见皇帝微微点头,白兆丰点头领命而去。

在今夜城郊之战后,王爷与皇帝,已进入水深火热的局面。

白兆丰深深埋下头,“未……未曾在废墟中发现斩-马-刀。”

七具烧焦的尸骨,一字排开,堆放于面前的空地。

光渡同乘一车,坐在皇帝身侧。

但雨水还没完全冲淡土地中的腥味,皇帝到来时,甚至还能看到被刀索切断的马腿,散落于土地之上。

皇帝又何尝不知道等天亮之后,才更安全呢?

而众侍卫高悬的心,也随着天亮逐渐放回肚子里。

没有人说话。

仿佛他已从皇帝的沉默中,知情识趣的得出了答案。

他们举着火把寻找,却也知道这在黑夜中,手中这束光让他们变成移动了的活靶子。

光渡沉默片刻,安慰道:“今夜天色黑暗,又适逢大雨,想必城郊传回的信息也是混乱的,虚统领武艺高强,除李元阙外无人能敌,他至今没有回信,说不定是因为追杀李元阙,才暂时失去联络的呢?陛下不要过分担忧。”

在周围侍卫和死士的保护下,皇帝下了车。

每个人都如惊弓之鸟。

他前日设阵之后,意外得了一个至凶至险的象,昨夜便故意推脱,不曾亲临祭台。

一夜之后,这里如今只是一片漆黑的残垣。

马车边,随行的尾牧面如菜色。

皇帝轻轻颤抖起来,“那祭台中,那逆贼的斩-马-刀呢?”

他盔甲已卸下,被捅了一刀的肩膀如今已经厚厚包扎了,白布上渗出血迹,看上去十分严重。

……但他们也没能找到虚陇。

“……望如卿所言。”

白兆睿负伤,却不曾敢离开,仍于此处主持收拾残局。

“臣粗通武艺,只能勉强判断死因,若有不妥之处,还请陛下恕罪。”白兆丰态度谦虚,但以他为人,既然敢说出口,心下已经有了九成把握。

庭院中雨声淅沥,就连光渡一时都不敢随便搭话。

只希望没有人认得出王甘,否则他必然难逃大罪!

光渡态度始终温和,“陛下万金之躯,一身安危重抵万钧,即使陛下心存疑虑,想亲临现场探看,臣斗胆恳请陛下等天亮后视野清晰时,再谋行动。”

除了李元阙自己,就只有都啰耶已死的长兄——都啰燮得过斩-马-刀的传承。

不仅如此,六十四骑并李元阙竟全数生还,连一具能定罪王爷无诏调兵的尸体,都没给他留下!

李元阙如此声望,再配上如此统帅之能……又怎能不让皇帝深深忌惮?

那么这大概就是皇帝在暗处畜养的死士,并无军职,与左金吾北司那些有出身的青年不同,这些人毫无显赫身份,且各个武艺极优,手上见过血,只听命于皇帝一人。

同为西夏子弟,没人希望与同族开战,他们是被迫卷进上层大人物权力交叠的小卒。

“虚统领五名手下,押送都啰耶在此。”

看不到他们后,光渡收回视线。

皇帝叹了口气,“你在这里歇着,别过去了。”

不从就是立刻死,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茫然四顾,发现身边竟无一顺手可用之人。

可惜夏朝内乱之变,已迫在眉睫,由不得他们。

光渡看了张四一眼。

在地势空旷的地方,光渡看到了坠在不远处的黑衣武者,人数约有百人,光渡从来都没见到过其中任何一人,等到了树林近处,这些人又会分散隐匿身形。

白兆丰顶着压力,吐出了惊人之语,“尚不能完全确定。”

当他们看过左金吾军如今的惨状后……

一处林泽,两面荒山,剩下的一面布置过刀索阵,如今那刀索已经撤下。

他隔着车与白兆丰交谈,“陛下既已亲至,不如将祭坛确认清点,才是妥当。”

此等战威,即使是皇帝,也感到不寒而栗。

皇帝罢了早朝,带领心腹,前往城郊。

沿途路上,能看到远处的山林也有数处火势,而昨夜的雨水不曾浇灭。

未曾上阵杀敌,却已同室操戈。

周围有这么多人保护着他,他却从没有一刻,发现自己暴露于不可见的危险之下,仿佛是被无数双黑色的手拉入地面的泥沼。

“陛下。”光渡倚着车边,虚弱道,“皇帝真龙天子,又岂有鬼怪能近身作祟之理?陛下不必……”

光渡没能说完这句话。

只因他眼光扫到这骇人的场面,不堪如此重负,身体缓缓软倒,柔弱的昏了过去。

皇帝拦腰接住光渡,将人抱起,几步抢上马车,“回宫!”

第38章第38章

人固有一死,本是常理。

但令所有人都无比意外的是,虚陇居然会死得这样无声无息。

其他认识虚陇的侍卫也纷纷前去查验,都得出了和白兆丰相似的结论——这具尸首,极有可能就是失去消息的虚统领。

西夏内廷第一高手,让无数人胆寒的虚陇,带着那么多响亮的名目……甚至昨夜都不曾与李元阙轰轰烈烈的交过手,就这样在角落里,无声无息的死掉了。

只余下一地谜团和荒唐。

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已经快马加鞭去宣刑部的人过来了,但刑部能查出什么,皇帝其实并不抱希望。

他甚至想求助于仙鬼神佛,寻求一个答案。

可是那把失踪的斩-马-刀,在祭台那被重刀斩杀后的一地尸体,他却又熄了这个念想。

他心中有愧。

若再问仙鬼,真招来亡魂复仇,又该如何处之?

召尾牧主持此祭,一夜之后,就能弄出这么事。皇帝下意识觉得此人晦气,还是想像以往那样依赖光渡。

……可偏偏光渡晕得又太是时候,让皇帝连个想商量的人都没有。

这次卫兵布置,全部知晓的只有虚陇、白兆睿和皇帝三人而已。

李元阙不曾进入过这座塔——真的么?众目睽睽之下,那么多人盯着昨晚的李元阙,他们眼睛看到的李元阙,就一定是真的么?

“当然,连两千精兵都拦不住王爷,我这几个下人又算得了什么?不过白白枉死罢了。”光渡不见慌乱,谈笑自若,“如王爷真想杀我,我怎样都活不过今晚,不如吃好喝好,体面上路。”

左金吾军司那些出身不凡的子弟,等他们活着回到家中,就会让他们的家族知道……李元阙有多可怕。

来的人并没有坐,他动作带着一道风,直接吹来了光渡身边。

当他提刀冲阵,斩杀那些只因立场不同、就不得不自相鱼肉的陌生面孔时,他定然是非常难过的。

这是早在李元阙第一次因“罪不至死”而放过光渡时,光渡就想让他明白的道理。

尾牧是有些急智的。

尾牧的声音传来,“正是如此!拙帖大人请看,这颗百年老树足有三人合抱之宽,数十米之高,昨夜引雷灌入,大人若透过树皮上的裂口,就可见里面火焰仍在燃烧——是以此为道家奇珍,雷惊奇火木!”

拙帖的声音多了几分兴趣,“雷惊奇火木……此为何物?”

——若想要西夏早日结束政朝乱象,必须杀伐决断,果敢过人,这其中包括,李元阙必须承担那些违背他良知的抉择。

他真正的喜悦,不合时宜。

光渡当日之言,声犹在耳。

可光渡晕得踏踏实实,一点醒过来的意思都没有。

刀面冷冽,他能看到自己睫毛的倒影。

皇帝为展示重视,将蒙古使者一路接回宫中,设宴款待。

所以,无论这个使者知不知道,都必须要在此拦住,当场叫破身份,直接带人回中兴府,不能再让他随处走动肆意调查了!

一直晕着的光渡,被送回了他自己中兴府的住宅。

他们以往的每一次会面,都和这次不同。

李元阙用力一弹刀刃。

皇帝本就容不下李元阙,而昨夜近郊之战,只是加快了进程。

李元阙凝视他片刻,“出尔反尔,无义之至。我不信你,不与你同谋。”

卓全点头哈腰道,“前面几个闹事的刁民,侍卫正在驱散,陛下尽可安心。”

如今蒙古使者——拙帖,已被看破身份,被宫中侍卫恭恭敬敬的保护起来。

等到天色微暗时,他去了城中一家酒楼,找了个安静的包间,给自己点了一桌子好菜,然后把张四支到了外面。

光渡甚至没有抬头,“你来了?坐。”

这个眼神,光渡看懂了。

光渡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毫不松懈,却藏不住眼神的明亮慑人。

尾牧朗声道:“此为中原道家至宝,当三气汇聚,古木引雷而入,变震为丽并引来天火淬炼时,便会呈此般木火通明之象,此物可驱辟邪祟,引福缘,只有大福泽之人才能有此机遇。”

祭台那般情形,都能被他掰扯到天降祥瑞。

无人敢问出这个问题,皇帝更是离开得仓促。

李元阙以新鲜出炉的惊人威慑,让许多世家大族在此夜之后,为之胆战魂惊。

“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处?”皇帝喃喃道,“他又对昨晚的事情又知道了多少?难道蒙古与李元阙……”

皇帝正是心绪不佳,不悦道:“何故停车?”

他的那双眼沉了下来,压抑黑沉,不见朝气。

随即虔诚拜服于地,“陛下因祥瑞入梦,而清晨亲临于此,果然在此地得吉祥之兆!又在此处得遇蒙古贵使,这正昭示着我夏国与蒙古之交清正友安,才有此祥瑞之象!”

若蒙古使者过夜处离得不远,昨夜又如此异动,他怎能不感到好奇?

等光渡恰好"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事态差不多已经稳定。

李元阙开门见山,漠然道:“门户大开,全无守备,你是在等我么,光渡大人?”

这句话一出,皇帝沉默了许久。

这番当场即兴发挥的说辞,显然给皇帝面上增了不少光彩。

侍卫厉声呵斥、动手驱赶后,外面百姓不满声四起。

他甚至尽职尽责地晕到了宫中太医过来,给他扎了几针,才悠悠转醒。

那岂不帝王颜面全无,连威仪都成了笑话?

光渡吃吃笑道:“王爷,我从来没指望从你这里拿到任何回报——在我告诉你计划那一刻,我就已经自己动手,拿到了所有我想要的。”

“臣听闻,蒙古使者近日出使我西夏国,道边那人气度奇异,非同凡人,臣斗胆,请陛下一探。”

而这里是中兴府近郊。

如果不是李元阙先入祭台,挥起那把斩-马-刀,又还有谁能腰斩祭台中这一等一的高手?

想必定是会过来探查一番的,只是皇帝也无法确定,蒙古使者已经知道了多少。

看着皇帝脸色不悦,尾牧连忙补充道:“但观其面相,倒不是逆贼刺客一流,此人目秀而长,必近君王,鼻如狮虎,乃聪明达士也。以此观之,必身份不凡。”(1)

但对于李元阙本人来说,昨夜他所求皆空,失之极痛。

拙帖笑道:“如此甚好,陛下爱民如子,合该得此祥瑞之象。”

皇帝在想,数日前与光渡的太极宫的对话。

而车外有喧嚣,远远看去,是一群百姓拦在了路上,这些老百姓因担心林火蔓延到村子中,所以提前一步来此,试图灭掉林火。

经过取舍,便有成长。

想到此节,皇帝脸皮抽动——昨夜失利之事,怎能让蒙古使者知晓!若成吉思汗知道自己武威不杨,而那李元阙如此神勇……

因为他的下巴被一把出鞘的刀,一点点逼着抬了起来。

而这个时候,尾牧再次求见。

谁不希望能追随一个缔造神话的将军?为其冲锋陷阵,在浩浩青史上留下自己的一角姓名?而不是被困于斗室,与同泽内乱相残。

确是一道奇观。

他心中诸般念头,烧心灼肺的理不出头,不由得轻轻推了推怀里的光渡。

可是正值虚陇离奇身亡、草木皆兵的多事之秋,就连宫中侍卫也不敢让村民于此多做停留。

皇帝以文治为尊,并不如何崇尚武艺。

可是帝王车驾从祭台刚离开没多久,在路上就遭到了拦阻。

光渡自己慢慢吃着的时候,门开了。

昨夜,李元阙是唯一大获全胜的得利者,他震慑之人,都会重新审慎地选择起自己的立场。

……李元阙这样,真不错啊。

“王爷,你也不必杀我,我们之后,仍有很多、很好的合作。”

光渡被迫仰头,露出雪白的脖颈,宛若献祭的羊羔。

皇帝的声音果然听上去温和许多,“如今火焰未熄,难以移动此树,这样罢,孤先命人协助百姓,于此古树周围砍出断火带,防止火势蔓延,再留守二十名侍卫,于此地看护此树,待火熄灭之时,孤当邀请可汗贵使,一同前来带回此天赐祥瑞!”

这正合光渡之意。

他今晚确实不能进宫……他还有人想见。

阵痛之后,必有反思。

而李元阙此人如今看来,算得上是党项皇室中百年不遇的统帅之才。

“陛下,那位出访我夏国的蒙古使臣,是一位不拘小节的变通之才,若成吉思汗对陛下心有疑忧,那么使者就会脱离明面的路线,提前动身,以其他身份进入中兴府,进行暗访。”

今日宴席,想必有朝中百官陪伴,定能宾主尽欢,不缺热闹。

光渡不得不放下了筷子。

所以,光渡要确保,李元阙必须习惯这种动摇。

“陛下。”尾牧在车外行礼道,“陛下,不可强行驱赶百姓,那道上有一人,虽作平民打扮,但容色有异,不似寻常百姓。”

光渡听到这里,意义不明的笑了一下,然后又躺回原处,继续晕了过去。

光渡眨了眨眼,那长睫也在刀面上模糊轻颤。

光渡知道他的难过,也知道他在自己面前,绝不会露出丝毫心中的动摇。

“把我送进白兆睿的埋伏,隐瞒祭台位置,你一开始就计划如此?”李元阙想不明白他能从中获得什么,“你所欲到底为何?”

光渡想要什么?

难道真有亡魂归来么?

“王爷,今日心情不好?”

车里无人,光渡倚着窗,闲闲的听了一会。

且不说其少年领兵,多年与金交战于前线,从无一败绩,就只论及昨夜六十四骑大败两千精兵之战,便足以让热血的西夏男儿心向往之,恨不得追随其麾下。

而皇帝如今,最需要的就是这份脸面和安心。

光渡慢慢地在刀面上转过下巴,终于看到了李元阙的正脸。

树干一道狭长裂痕,里面裂为中空,中空处燃着的火焰窜得几乎有一人之高,可从外面看,此树仍枝叶茂密,用树干就牢牢锁住了树干内的火。

他一定是很难过的,不仅仅是看着都啰耶在自己面前被烧死。

见光渡身体不适,皇帝没让他进宫作陪。

皇帝只得叹了口气,小心将光渡留在车里,自己下了车。

更别说李元阙本为先帝皇子,他本就是名正言顺的皇位顺位人。而这些大族掌权者今夜之后定会犹豫,真的有必要为了皇帝,与李元阙为敌么?

那蒙古使者说话时,带着一种易于分辨的独特口音,倒是很好认出其身份,“如这位尾大人所言,夜半惊雷,林中起火,反倒是祥瑞之象了?”

那些在倾轧中尚存的几份明朗少年气,终于在这张英气昳丽的脸上……看不到了。

蒙古来使。

这一次,李元阙是认真在考虑,杀了他。

无义小人,不足为谋。

用不着,不如干凑利落的除掉。

不错,光渡心想。

……以李元阙的心性来说,确实长进了不少。

第39章第39章

光渡没去挑战李元阙的耐心。

他没有过多着墨于自己为何模糊祭台方位、和把李元阙坑进埋伏的这些事实。

事情已经发生,若是拿不出动摇事实的解释,那还不如不解释。

向前追责,只有害无益。

他需要用别的办法,让李元阙心甘情愿,收起这把点在他要害处的刀。

光渡欣赏地看着李元阙,“王爷确实厉害,以昨夜中兴府城郊一战来看,我斗胆猜测,王爷在前线与金兵对峙时,是从来没尽过全力的——你在积蓄着真正的实力,防着其他的敌人,无论是家中的、还是从外面来的潜在敌人,不是么?”

李元阙冷肃漠然,冷冷看着光渡。

他的用心能被光渡一眼看破,这个人对他的了解,已经远远超乎于他的想象。

既然光渡如此说,难道皇帝也是如此看待他的么?

……不,不该如此。他这位皇兄,这些年在军资筹备上颇多克扣,定然不敢相信他在这样的为难之下,仍然保持着出乎想象的战力。

见李元阙连交谈的意愿都没有,光渡微微一笑,“王爷,你那一百七十枚霹雳雷火弹,用着可好?”

光渡施施然地再次叫破了一个秘密。

——光渡要用别的办法,来证明自己对于李元阙的价值。

李元阙表情终于变化,他深深吸了口气,“……难道与你有关?”

光渡眨眨眼,露出看不出真心的明媚笑意,“我其实并不难猜,我平生最怕与你‘有私’,这位不好龙阳的王爷,请你放开我。”

“你会害怕什么,光渡大人?”李元阙漠然道,“你孑然一身,毫无牵挂,性子又捉摸不定,你若藏起真意,想要看穿你,不是容易的事。”

看上去足够疏远,但光渡毫不怀疑,这对于李元阙来说,是一个随时能把自己杀死的距离。

光渡如此作派时,李元阙从来都很难应付,连表情都出现一丝微不可觉的无奈。

李元阙一直旁观着,不发一语。

光渡轻轻移开视线。

咽喉被扼,这是被一只毒蛇盯上要害的窒息感。

既然再次合作,还是要有合作的样子。

至少以李元阙的了解,皇帝手下的军司中,都还未铺开这等威力的火器。

李元阙不曾入座,却眼神如刀,“你的火器厂,在向外售卖火器军备?”

光渡沉默片刻,“好。”

李元阙问道:“你并不期待我履约的回报,说说吧,你要如何自己坐上高位?”

“证明你与我有私的信物,或者任何足够私密的东西。”李元阙扫视光渡上下,光渡身上并无配饰,之前也没见过他身上带过什么贴身的东西。

但李元阙也只是微微皱了眉。

皇帝对付他,连两千精锐都出动,那就更不可能不曾派出这个能牵制住他的高手……可不知为何,从始至终,李元阙都没见到这个人。

认出李元阙身份的瞬间,张四瞬间脸色紧绷,如临大敌。

李元阙的目光仍是审视的,但光渡知道,李元阙杀心已散去大半。

光渡伸出手揉着自己的脖颈,雪白的皮肤上,有一条刀背压出的红痕。

光渡想抽回自己的手,抽了一下未动,于是他又加力挣动,这一回李元阙终于松动钳制。

“这样真好,我们可以互相了解。”光渡端坐桌前,双手甚至有闲暇去笼好自己的袖子,“王爷,你从一开始,就不该从我身上寻求诚信和仁义,对于我这样的人,只有一致的利益,才永远不会背叛。”

可李元阙却突然伸出手,压住了光渡为他斟的那只酒杯……连同光渡的左手,一并按在自己掌下。

光渡提起酒壶,亲手斟酒。

今日“赴宴”前,李元阙定是清洗过身上血气,他的发梢,至今带着微微的水汽。

李元阙:“光渡大人,我原本以为你只是想要权位,并无意于商贾博弈之道,但如今看来,我对你也有所误解。”

“我从未……”李元阙垂下眼,视线落在光渡的左手上,“我只是看出你的左臂受伤了。”

往日里他极少笑,笑时眉眼风光容色摄人,换成旁的人,恐怕眼睛都会看直。

可在光渡完全离开掌控的瞬间,李元阙反手捉住了他的手腕。

李元阙收回了刀。

“当然,我还知道很多别的消息,王爷同样可能会感兴趣,比如说,今日现身的蒙古使者,西凉府的战马分配……我知道王爷对我有所疑惑,但今日,我也愿意为王爷解答,以示我的诚意。”

昨夜大捷并未让他眉目恣意,那双黑眸之下有流淌的熔岩,他在压抑着一座不曾喷发的火山。

李元阙头发茂密而微带蜷曲,束成一束高高吊在后脑勺的样子,让脖颈和肩膀的线条更清晰漂亮。

光渡对着他笑,“别杀我,像我说的,我能给王爷提供很多好东西,比如说下个月,我还可以再为王爷送去二百五十枚霹雳雷火弹。”

光渡笑容全部散去了,神色冷淡地阻止道:“你不是他对手,张四,你退下。”

但在什么情况下,会伤到这里?

这份证据的恶劣程度,和主帅用替身守阵、并擅离前线的性质截然不同,若有确凿证据,不用抓到李元阙擅离前线的本人现形,只一件私下交易军火之罪,就足可让他陷入完全的被动。

“王爷看上去似乎对我的话不以为然,那么我便举个例子吧,王爷,你真以为你这批火器,是从灵州道商道胡人手中买来的吗?”

光渡微笑回答:“等皇帝从你昨夜的震慑里回过神后,他就会发现如今他身边无可信、可用之人了,虚陇已死,而白兆睿犯了猜忌,工部因火器一事早已失圣心,兵部因王爷之威愈发势弱……皇帝信任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李元阙抿了抿唇,不作一言。

他并不认同这种观念,但也不准备与光渡争论。

“王爷能为我提供的回报,只是锦上添花,正如王爷不信我,我同样不信任王爷。是以,在王爷出手袭左金吾卫北司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拿到了此次交易的回报,如今正是我等待许久的时机,只要运作得当,我便能……登高览小,更上一层楼。”

光渡身边这个高手,是皇帝耳目,可现在看来,光渡似乎已经有足够的信心控制此人。

——一份会让他非常难受的证据。

光渡言笑晏晏,“对了,说到锦上添花——我还未曾谢过多亏王爷帮忙,替我杀掉虚陇,除此心腹大患。”

“是。但目前为止,我也只卖给过王爷一人。”光渡不慌不忙道,“我所制火器,不曾有一件流落外族,毕竟王爷的西风军,到底也是我西夏国最大的倚重,算不得外人。”

长剑倏然出鞘。

今日见到李元阙,光渡笑容倒是不少。

光渡看过来的视线,似是怨嗔。

他站起身,在李元阙的注视下,利落地解下腰带,搭在椅子上。

李元阙静静地看着光渡。

他目光锁定光渡。

昨夜他不曾与虚陇交手,其实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这样的沉稳与坚毅,反而压得那眉眼愈发深邃危险,但一眼看上去,露在外面的却只有极致的安静。

李元阙微微怔了一下。

光渡微微一怔。

李元阙刀尖转动,就看到光渡不得不顺着他的力度行动。

李元阙微微蹙眉。

确实很有手段。

李元阙并不习惯这样被动的局面——猜不透这个人的下一步,看不穿他的目的,而他偏偏又太过了解自己,一切都如此反常。

李元阙彻夜鏖战,侧脸见得出些微疲惫,可是毫不损耗他原本的英姿勃发。

而如今听光渡这话的意思,再加上宫中内应的回报……虚陇果真是死了。

光渡深不见底的褐瞳,映着包间华灯的流光溢彩,“王爷,看在一百七十枚霹雳雷火弹的份上,请入座吧。”

“出去,我不说第三遍。”光渡冷下了脸,“你什么都没看见。”

在张四离开后,光渡再次露出笑容,“既然你我再次坐在谈判桌上,王爷,我们这一次,可以谈一谈那二百五十枚的霹雳雷火弹了。”

李元阙目光如炬,只一次出手试探后,就确定了光渡受伤的位置。

在这番话后,李元阙终于拉开了座椅,坐在了光渡身侧的位置。

光渡含笑道:“反正左右都是王爷的人。你说不是,那便不是吧。”

“这好像不关王爷的事。”光渡轻声道。

他眼波流转,埋怨道:“王爷,你下手真重。”

李元阙摇头道:“此人之死,非我所为。”

之后他又脱下了自己的外袍。

霹雳雷火弹,这是夏国目前为止最先进的火器,光渡显然已经研制成功许久,甚至可以达到规模量产,却不曾报给……皇帝知晓?

也不知他今日拿不拿得出来。

这座包房的门再次打开,张四一回来,就见到了座上一位不速之客。

张四僵持不动,双眼望向光渡,眼中是焦急和不可置信。

最后张四还是收起了剑,复杂地望了光渡一眼,抱剑退出房间。

李元阙点点头,“既然你怕与我有私,那这一次,你留下些东西。”

李元阙至此确定,光渡能这样说,定是手中已掌握非常确凿的证据。

“什么东西?”

他判断光渡并未在军备要事上撒谎,事实上,光渡确实没有。

外袍之下,尚有中衣和内衣。

光渡依然不停,只动手继续解着。

这一刻,李元阙脑海中倏然闪过他曾经在军中搜出过的东西。

那些军中男儿在出征前,与情人在月下依依不舍,两情浓好后,男子拿走了肚兜、小衣之类情浓之物,在分别的长夜中聊以慰藉。

李元阙怔住了,这是……这是要干什么?

第40章第40章

光渡并不需要用内衣来当“彼此有私”的证物。

他只脱下半身的中衣,依次露出右肩、右臂。

满目盛雪渐入眼中,除此之外,更另有一段金光璀璨,映入眼中。

光渡赤着的右臂上,赫然带着一只金造护臂,从胳膊肘往上,罩住了大半上臂。

护臂似乎有些紧。

光渡雪白紧实的肌肤上,护臂首尾两端都被勒出肌肉的起伏。

这并不是臂环,更像是一段专门护着手臂的甲胄,只不过纯金打造,观之灿灿金烁,曜曜满室,上面还镶嵌着玉石,一眼望去便知富贵堂皇。

他纤长指节在护臂边缘上轻触,也不知道扣了何处,这个坚硬的臂环就从他的手臂上脱落。

在卸下护臂后,还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两道红色勒印。

“这个护臂曾帮我挡过刺杀,我一直贴身用着,宫中许多人都认得。”

光渡斜拉着半身没穿好的衣服走过来,将护臂塞到了李元阙手里,又转身拂柳般离开。

他今日身上的新雪之香夹杂熏香,衣衫翻动时,气息愈发浓郁。

而这个金护臂接到手里时,尚带着光渡身上余温的温热细腻。

光渡开始往回穿衣服,“如此,你也拥有我的把柄了,只用这个便足可以让皇帝疑我,这回,你可安心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吉祥之象,让本该因设祭一事失利而被君王厌弃的尾牧,再一次站到了众人面前。

其中有一段格外加厚,厚厚的金镶嵌了玉片,这样的工艺让它更为沉重。

“光渡大人,没事吧?”张四眉目紧张,视线在光渡身上检查,“那逆贼可曾对你无礼?”

光渡一边穿外袍,一边侧过头,“两头下注罢了,我等小人逐利而往,本就无情无义,这不是王爷自己说的么?”

张四虽然并不完全相信这番说辞,但看到光渡这样充满依赖的动作,原本凶恶的眼光,立刻就柔和下来。

众臣在尾牧的引领下,先祭拜了天地,又做了一场缭乱繁杂的法事,至此才得了皇帝首肯,御前侍卫带着斧头上前。

提起太妃,李懋面现悲色,拎起了他的衣领:“你又不在宫中当值!怎会知道内情?休要胡说八道!”

这一刻,全场皆静。

光渡抬手抓住了张四的袖子,轻轻晃了晃,“以物易物的交易而已,他的人帮我解决了虚陇……这件事也别告诉皇帝。”

刚才桌席遮挡,张四无法看到。

光渡的肩膀、手臂一丝赘肉也没有,他拥有这样的体态,原来也可能不是因为习武……而是因为时常佩戴这枚颇有分量的金玉护臂,才练出来这样的手臂模样么?

“都凉了,不好吃。”光渡推开椅子,“咱们回家,再叫小厨房做一桌。”

这是他的选择。

当年明明约好了一同投身西风军,明明说好了到中兴府安顿过妹妹就去前线找他,可沛泽为何整整三年,都从无音讯?

“如今西夏朝内局势,王爷无论心中作何想法,已是不得不争的局面了。”光渡自己喝了半壶的酒,脸颊红润,却毫无醉意,“今夜与王爷详谈,收获颇丰,临别时,倒是突然有一问题。”

可是面对众人明里暗里的打量,他仍是气淡神闲,毫无众人预想中的困窘和难堪。

“如今震没入地,雷惊奇火木已至完全的——木火通明,有此三清之象,正是天运恩赐,昭示我夏国国本稳固,国运亨通!”

“但问无妨。”

空心的树干,终于暴露于天光之下。

如今皇帝的意思,就是要将这颗树砍下来带回宫中,再着令能工巧匠,将其躯干做成珍器,将吉兆昭示四方。

只因——这颗三人合抱的百年古树的空心树桩里,静静躺着一把在场许多人都十分眼熟的刀。

如今这把刀,在昭示天地后,出现在了只有天子配享的福泽祥瑞——雷惊奇火木之中。

光渡正拿着筷子,挑起一块冷掉的红烩羊肉,品尝片刻后,他轻轻说,“不一样,不是最好么?”

尾牧满脸恐惧,已经发起了抖。

李元阙眉目森然,“我亲自去会会他。”

正如他的主人,龙潜于野,一朝跃出潜渊,一鸣惊人。

“王爷你脖颈间那条绳,挂着的是什么?我的金玉护臂已赠予王爷,王爷怎么这么小气,也不给个回礼?”

“王爷助我登上高位,我必然投桃报李。”光渡含笑道,“希望王爷能提供同等的价值,不要让我失望。”

这其中诸多猫腻,他又能不知?

“我没胡说八道!我内人是当年宫中的宫女,她虽不在春华殿当值,却也躲在暗处,不小心亲眼见到了那日的变故!”

李元阙推开椅子,不给光渡再询问的机会,“那么先告辞了,择日静候佳音,光渡大人。”

白兆丰手持利斧,沿着那道狭长裂痕猛砍数下,这才让这颗祥瑞轰然倒下。

皇帝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带着文武百官、蒙古使者前往郊区,一同觐见祥瑞。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怎么回事?

可是偶然间隙,也会将目光瞥向光渡。

然后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刀。

与光渡共谋,宛若悬崖沿线行走,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这个金护臂一入手,他便知道这东西足有近二十斤的重量。

这一刻,之前李元阙关于光渡一切的细小猜测,都在此严丝合缝的串起了前因后果。

翌日。

城郊那“天降祥瑞”的“雷惊奇火木”,在一日两夜的燃烧后,终于熄了火焰。

他扔掉了故人的刀,背着都啰耶,在雨夜全速急行。

左金吾卫北司在天亮后清点时,就发现了一个怪事。

“是……是。”兵士道,“太妃娘娘那段时日在准备宫宴,特地从中兴府招来了一个戏班子,只是宫变当日,所有与太妃娘娘接触过的人,都被虚统领给带走了,后来再也没人见过那个戏班子,我内人还感慨过,这戏班子着实无辜。”

张四不明其意,疑惑道:“光渡大人?”

光渡扬声道:“不送,我明早还会再送王爷一桩厚礼——为了表示这次合作的诚意,还望王爷笑纳。”

光渡本在屋内看信件,突然神色一动。

李元阙看着手中的金护臂。

中兴府……戏班子……他告诉过沛泽的中兴府据点……

这是他出仕以来,站得位置离皇帝最远的一次。

光渡没去看那把熟悉的刀,他将脸藏在长袖之后,随着众臣一起惶恐请罪,动作合群且毫不突出。

可是这个人,提出了李元阙难以拒绝的交易。

李元阙沉默片刻,突然笑了,“我收回前言,如今看来,你与他完全不像……你们,完完全全的,不一样。”

虚陇带走的人,没有人能活得下来。

这是一出好戏,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前夜子时,光渡背着都啰耶艰难在雨中行进,就在都啰耶因伤重昏迷不久后,一道雷在光渡面前劈中了林中古树,引来林火。

与李元阙交手之后,这两千兵除了伤亡之外,竟然还有一个……失踪?

而如今,这个他们遍寻不到的左金吾卫北司的兵士,此刻正跪在李元阙面前瑟瑟发抖,“王爷饶命!王爷饶命——三年前……三年前的那事,我家人确实不曾参与!”

只有蒙古的使者拙帖毫不畏惧,当场大笑出来:“这把刀,可是你们西风军统帅那把传奇的斩-马-刀?哈哈哈,是我理解错了吗?可你们这承载国运的祥瑞,怎么应在你们西夏的王爷身上了?”

尾牧神色激动,激昂道:“陛下、众位大人、蒙古贵使,敢请诸位在此观瞻雷惊奇火木,乃天下一等奇物——夫雷霆者,天地枢机,故雷乃天之号令,其权最大,三界九地一切皆属雷可总摄!”(1)

随即又问:“王爷,昨夜你从战场上抓回那个人,该作何处理?”

可李元阙偏偏问他,“光渡大人,我们这就算是有私了?”

这一天,关上的包间门里,两人谈至华灯初上。

他的话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如果不是光渡了解李元阙,他不会看出李元阙藏在平静面庞下的陌路之意。

光渡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自己面前。

李元阙没有回头,他推门离开,不愿多做停留。

门开后,张四迫不及待地走进来。

皇帝面露欣赏,显然对尾牧的表现很是满意。

玩笑般说出来,便不会当真了。

他将张四支出去后,关闭房门,打开了卧室的大衣柜。

……有一种可能,李元阙从来不敢深想。

李元阙想的却不是这个。

他没有犹豫多久,就将这把斩-马-刀顺着那道缝隙,扔进了这颗古树中。

明光闪烁,冷若游龙,刀刃虽沾染火烟,却多了一份古朴醇厚。

傍晚,中兴府,光渡院宅。

过往的一角迷雾,终于揭开了血淋淋的真相。

众臣目露敬意,都非常捧场。

光渡刚好躲过了这道雷,他目光移向这被劈出一大个裂口的树干,看到了里面燃烧的火。

“分批启程回羊狼砦。”李元阙回到城外,“受伤的兄弟隐入沿途城池据点修养,剩下的兄弟做平民打扮,注意隐蔽和分散,我明日动身。”

那是李元阙的斩-马-刀。

见李元阙眸光深沉,不发一言,该兵士愈发战战兢兢,“我没有说谎,这是我妻子亲眼所见,当时太妃娘娘当日会见之人,在宫变后全部被收押审讯,其中包括一个宫外请来的戏班子……”

没有人敢说话。

——弃刀救人。

李懋应道:“是!”

光渡笑容不变,“自然。”

他站起身的那刻,张四目光瞬间下落,凝在光渡的腰上。

一桌子的菜都放凉了,却始终不曾有人动筷。

光渡神色古怪,“故人之物?什么故人?该不会是王爷之前说过的那位……不爱钱,但爱书的故人吧?”

李元阙神色未变,“此为故人之物,不便转送。”

树干上有一道狭长裂痕,里面漆黑幽深。

直到昨夜撤退时,李元阙撞见了这个与主军失散的兵,他为了不被李元阙灭口,开口就吐露三年前的宫中密辛,只为能活下来。

李元阙忽然感到不寒而栗,“……宫外来的……戏班子?”

李元阙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冻住了。

是那把在祭台着火后,不见踪影的六十斤重刀。

怪不得能挡下兵刃,寻常兵刃与之相击,确实很难从正面切穿。

于是,这就是他们密谋的证据。

但如今清清楚楚地不容错认——光渡的腰带是重新系过的,翻面的结与他今天傍晚出门时不一样了。

毕竟往日都是光渡站在皇帝身边,为皇帝解天下人间事吉凶的,如今这个位置骤然换了人,这代表着……光渡失宠了。

这份压迫力,让兵士逐渐崩溃道:“王爷!我……我知道太妃死得冤枉!”

李元阙看了片刻,却是有些意味索然,“光渡大人好手段,就连皇帝也不知道你在背后卖了他吧?”

李元阙神色木然,这不露喜怒的样子,愈发威重。

他一直无法确定,到底都是谁一同参与逼死了自己的母妃。

三年前,他母妃明明身体健壮,还能操持宫中事务,怎么就会突然急病殁了?

只是当年他远在军中,腹背交敌自顾不暇,中兴府实在鞭长莫及,等消息传回时,宫中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这以物易物的交易,光渡付出的,到底是什么?

因为在看清树桩里有什么后……所有人的脸色都是骤变。

尾牧激动道:“如今已昭示过天地神佛,请为陛下劈开此树!陛下既授于天,当承其福泽!”

而光渡站在群臣队伍之末。

“有私。”

光渡没有回答,但也看得出来,他在和李元阙独处时,并没受到什么伤害。

“雷法引离为丽,行持无上之气运!阳雷收镇恶鬼,使天下归心,万邪归正。而阴火辟邪化煞,祛晦熔浊,气象清明!”

李元阙不发一语,只冷漠的看着他,旁边数位铁鹞子,一同将目光投向他。

这两个字玩笑般说出来,在此时此境,便也只是一句类似于“绑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的话。

——光渡大人,刚刚到底与那小白脸逆贼在里面做了什么?

密道里钻出的人,是宋雨霖。

宋雨霖第一句话便是:“哥哥,都啰耶救回来了。”

光渡骤然听到这个消息,表情都有一瞬的空白。

“宋珧说,你当时把人送到的太及时了,若再晚上一时片刻,这人就救不回来了。”

宋雨霖羞愧道:“但也有坏消息,哥哥,那几个能指认你和宋珧身份的沙州旧人……我没能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