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就被调到客栈做杂工,负责劈柴火,等闲进不来客栈,更别说见到光渡了。
这个问题愈发鼓噪,在沉默中震耳欲聋。
李元阙在筹划什么?
……李元阙连皇帝都瞒着,只给自己说了实话,只给自己报了准确的战报,李元阙这是想干什么?
他有别的打算。
前线军机多变,李元阙深入腹地,而他军中的情报,却能每一天都送到光渡手上。
光渡在房间中铺开一张地图,每一日,他都会随着军报,变动所有势力的位置。
“……那天晚上,你都听到了。”光渡移开了视线,苦笑了一声。
……光渡原本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
光渡神色变得凝重,待时——蒙古军队镇压黑山,直接抄底的话,该如何应对?
他撇撇嘴,顺着光渡的安排,以杂工的身份在客栈待了下来。
都啰耶打断了光渡的思绪,“那就……清汤面吧,我就会煮这个,你自己放盐。”
光渡短暂的笑了一下,李元阙这家伙果然不会乖乖的去前线为蒙古送死。
他终于知道,自己追过来这件事,会给光渡和老大李元阙带来怎样的风险。
但更令光渡牵肠挂肚的,是从第六日起,李元阙在密报中传递的内容。
虽然我不知道山那边有多少人,但是我确定,老大已经在这里留人了,二老大,这事你知道吗?]
光渡慢慢攥紧了拳,“他这样做,不会是……”
李元阙离得越远,能到手的信息就越是模糊,在无法及时沟通的情况下,光渡要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准确推测出李元阙的意图。
……那么他这样做,最可能的目的,只有一个。
“……李、元、阙!”
这三个字,在光渡的齿间碾压嚼碎。
“你是在逼我出来?”光渡气得在房中转圈,“为了一个根本不知死活的人,你就这样赌?你疯了吗?”
第56章第56章
都啰耶正蹲在后厨的灶台边,往灶台风口里塞柴生火的时候,突然看到光渡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
光渡平常都是温文尔雅的,所以见他这样推门,还一句话不说冷冷站着的样子,反而比较少见。
“你们出去,守好这里。”
厨房的三个人,立刻动身。
都啰耶一瞬间就看出来,原来这几个都是光渡安排的人,当都啰耶也正准备装模作样地退出去时,被光渡横了一眼,“别装了,你留下。”
等没有别人了,都啰耶直接问:“看你脸色这样,是发生了什么事?”
光渡当着他的面,掀开了菜窖的木板,走了下去。
这菜窖之下,都啰耶从来都没机会来过,他跟着下来,才走了半截楼梯,却看着光渡已经从里面熟门熟路地拎出了一把大刀。
这把刀,都啰耶不能算是不熟悉,虽然第一眼看上去花样不像,但若是见过、甚至碰过它的行家仔细辨认,就能看出这把斩-马-刀换汤不换药,还是原来那一把。
毕竟光渡就是抡着它,把都啰耶从祭台火海里救出来的。
都啰耶对它的印象不可能不深刻。
当然他也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再次见到这把刀。
“元哥的刀。”光渡单手拎了起来,“花了些功夫弄回来,不曾真让人熔了,但也让工匠做了些表面花样,就是被人看到,也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一把刀凝刻着过去的荣光。
原本冷光闪烁的暗纹,如今镶上了张扬的宝石,足够欺骗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人。
“那夜我从宫中带出来的密匣,里面的圣旨……虽然你传话给我,叫我自己保管,但我也不知道你发没发现,其实我把那圣旨匣子藏到你府上的密道里了。还有,我这些年攒了十两银子,就在我老家宅子的树底下陶罐里埋着,我要是死了,那银子就都归你了。”都啰耶站在厨房中,认真交代了后事。
……夏国与蒙古开战,居然就是现在吗?!
都啰耶不知道想了什么,抬起手,轻轻碰了一下光渡袖子下的手,“……你也是,二老大,我不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但你也要……好好活着。”
这是李懋在黑山秘密驻守的第十天。
光渡声音又柔又轻,像是情人趴在耳畔的呢喃:“说话啊,你叫什么名字?”
王爷的命令,头一次像这样来得没头没脑,而李懋唯一能做的,便是服从和执行。
他知道,此战艰难,这些朝夕相处的兄弟,必然死伤甚重,十不存一。
周围所有兄弟,在听到这个称呼后,都立刻跟随李懋行礼。
——完全一致。
“李元阙出现了。”
哪怕这是都啰耶不擅长的事,他也会认真完成。
影卫仓皇抬头,看到了一张明艳的脸,正神彩熠熠地盯着他。
红尘烛色,夜半幽昏,就连空气中,都有光渡发间的冷香。
张四来叫醒光渡的时候,已是入夜。
很快外面有人敲了门,一个陌生的男子在门外道:“光渡大人,奉张四大人之命,由我来替值。”
张四一句话,让光渡睡意顿消,“确定是他?”
“是。”张四抬头注视着光渡,“属下亲自带领影卫前去,光渡大人,请你在客栈中等候,在我回来之前,不要离开客栈。”
在张四起身那刻,光渡揪住了张四的衣领,仰头望着他,目光盈满了潋滟的依赖。
[李懋,见信如晤。
“李元阙此人不可小觑,陛下嘱咐,必须认真对待。”张四忍不住,轻缓地摸了摸光速光滑的侧脸,“为你留下一人,专门保护你。你好好睡一觉,或许天亮后,我就回来了。”
……
余光中,却看到光渡起了身,走了过来。
……
都啰耶立刻道:“你等等,有几句话,我先告诉你。”
光渡:“……”
一进去,就看到光渡已经穿好了一身黑衣,正坐在桌边束发。
没办法,影卫只好走了进去。
他态度非常客气地告罪,然后迅速到无人的地方,举着火引子拆开了李元阙为他留下的信件。
光渡看上去有些迟疑,“确定吗?人不多?不会是什么诱敌之计吧?”
刚才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都啰耶已经非常确定了。
都啰耶刻意粗着声音,避免熟悉自己的兄弟听出端倪,“这里可有常年和金兵交战的兄弟?若是会说几句金国话,那就更好了,你把他们都叫过来。”
入目便是一枚拓印,李懋刚刚还见过原印的样子。
光渡无奈道:“知道了,你好好的能活下来,不用想这么远。”
这不合规矩。
里面立刻就有声音传来,“你进来。”
光渡却已经道:“张四让你听我的话,我的话就是让你进来,你进不进来?”
“这次行动非常危险。”光渡毫不隐瞒,“我不愿骗你,你若同意去,甚至有回不来的可能,所以我提前告诉你,去不去,由你自己决定。”
张四笃定道:“我们的人已确定,他身边没几个兵跟着。”
若见到他,莫问姓名,莫问来处,待他如待我,尊之重之,无有所疑,完全听令行事。]
光渡深深看了他一眼,“有两件事,但你要记住八个变化,每个可能的变化,都对应着不同的方案。时间很紧,你要记牢。”
老大留在这里的,是六十四名铁鹞子,和军中最精锐的兄弟。
他不知道李元阙叫他在这里等什么,但他也不知道,自己除了等待还能做什么。
影卫迟疑道:“这……”
和都啰耶接触多了之后就发现,他原来是这样一个赤子心性的人。
“他带着一队骑兵,出现在距离黑山东南,似在仓皇逃窜。”张四单膝跪在光渡床前,“李元阙身边人不多,正是趁乱杀人的好机会,光渡大人,要动手吗?”
李懋恭恭敬敬道:“如今在此的,有三百位兄弟,均是骑兵。”
见自己没看到什么要命的场面,影卫偷偷松了口气,光渡既然没有后续吩咐,他便沉默地站在了门边。
……光渡嘱咐过他的,他一点都不能错。
十天以来,镇子里接应的人,总会在夜色之后隐蔽的送来物资,可是今晚,接应的人居然带来了一个单枪匹马到来的陌生人。
都啰耶默了一刻,“我若是不愿意,你会怎样对我?”
虽然李懋早就从李元阙的态度中看出了苗头,但他也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似极其不可能的任务,李元阙居然交给了他——去打出这与蒙古反目的第一仗。
李懋手心骤然冒出一层冷汗。
张四说走就走,并带走了九十九名影卫。
他很少笑。
看清那枚印的瞬间,李懋骤然变色。
在见到李懋的那一刻,他从怀里拿出了一枚印。
[此人为我军副帅,是我军师,是我至交至信之人,若他出现,此事定另有转机。
影卫都有些恍惚了,“我……属下……庚六……”
张四脸上神色本来是冷酷的,可低头看光渡的眼神,却变得极之柔和。
光渡坐在床边,看着张四点亮了蜡烛,满脸惺忪睡意,“怎么了?”
“我会派人送你入宋国,到了那边,自会有人替你安顿身份,为你安排钱财土地,足够你娶妻生子,后半生衣食无忧。”光渡款款说来,显然认真做过这样的打算,“其实,如果你愿意选这条路,你兄长未尝不愿意看到你能安稳一生。”
他面目肃穆地翻去下一页信纸。
李懋立刻警惕起来,“来者何人?”
都啰耶端正了神色,“二老大,要做什么?”
李懋震惊地睁大了眼。
若是熟悉光渡的人,都知道光渡此时的情状与往日不同,他唇角带着笑,眼神却执着而阴冷。
而站在中间的、身着面具和秘银铠甲的青年,显然有些手足无措,他有那么一瞬间想挠挠头发,但是忍住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李懋,若你见有一青年持此印而至,以上军令,全部作废。]
李懋不怕死,但他此时心情也难免沉重。
来人一身厚重的黑披风,遮住了其下显眼的一身秘银铠甲,戴着一顶银色面具,手持一把眼熟的大刀,酷似老大那柄斩-马-刀。
都啰耶沉默片刻,笑了,“那你可是小看了我,也小看了我哥。二老大,我怎么可能把你和老大独自留在这里,自己去过安稳日子?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待第十一日晚,若无人前来,我会安排人让你自己来打开这封信。第十一日夜,你需要率军偷袭黑山的蒙古驻军,将其引离黑山。切记避免主力交锋,多利用山野地形牵制黑山蒙古军,一直坚持到我率主军回援。]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既然确定了,那就动手!去……杀了他。”
光渡小声问:“全都要带走吗?”
李懋出去的时候,已是恭恭敬敬的行礼,“将军。”
久闻光渡大人之名,更是知道面对这位大人的诸多忌讳,他不敢多看……却也一时移不开视线。
他本意是知会光渡一声,让光渡知道自己到了,然后就在外面守着就好。
“你叫什么名字?”
他喉头紧张地滚动。
整座客栈都瞬间安静下来。
光渡袖间的刀,已经割断了他的咽喉。
果然,老大留给二老大的,全是顶顶好的。
影卫双手捂着喉咙,痛苦地倒下了身体,血呛进气道,他说不出话,更无法再吸入空气。
光渡蹲下搜了一遍影卫的身体。
今夜光渡穿着漆黑的衣服,头发也是纯黑的,即使是沾了血,也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抬起袖子,擦掉脸上飞溅的血,然后迈过地上不再挣扎的人,打开了门。
第57章第57章
“李元阙,他怎会出现在此处?”黑山驻守的蒙古将领很是不解,“他不是正与金兵交战于丰州么?”
“回禀将军,李元阙看上去十分狼狈,难道是被前线的金兵打得屁滚尿流,夹着尾巴逃回来了?”
将领狐疑道:“确定是他?”
“我们是没见过李元阙……但西夏人总该认得自己的王爷吧?将军,从西夏朝内收到的消息,西夏皇帝手下一整支精锐影卫倾巢而出,就是为了杀皇帝自己这个堂兄弟。只是这个王爷运气不太好,刚从前线回来,就被自己的君主派人截杀。”
“西夏内乱,对我蒙古有百利而无一害。”将军点了点头,“我们不需出手,可在此坐山观虎斗,无论被追杀的那个是不是李元阙,他是死是活,我们都不用去管。我们只需见机行事,找个由头,为成吉思汗占下夏国黑山,便是大功。”
说着说着,蒙古将领不屑一笑,“所谓西夏军神,又能怎样?生不逢时的王爷,朝内权利倾轧,外有强敌环伺,就算能活下来,也不成气候。”
不成气候的李元阙,此时尚在数十里外。
蒙古甚至不知道,李元阙刚刚在明面上收割了金国一城之地,还反手暗割了蒙古一刀。
他已从丰州脱身。
蒙古本来是想用李元阙的精锐用作前线消耗,来折损西夏精锐兵力的,可如今李元阙不仅脱离了蒙古的掌控,还偷偷拿下金国东胜州西边的村镇,再班师回援。
他与金军合谋,不仅将羊狼砦划地交易,甚至还将东胜州西边的村镇尽收囊中。
李元阙已全速疾行了一整个白天,如今入夜,他仍在赶路。
……他不知道,宋沛泽会不会真的现身。
如果他这次的试探是完全的无用之功,那他同样要回去救援自己的副将李懋和兄弟们,稳住故国边境。
待与蒙开战一事事发后,他便不得不面对皇帝的问责,皇帝会拿他向蒙古请罪,现在绝不是图穷匕见的时机,西夏经不起一次内乱和分裂。
在最前面打头的是光渡。
六十人很难在平原上做出千军万马的声势。
六十人,李元阙的三百骑兵,再加上那些追杀他们的、以一当十的一百名影卫……在黑夜中乱起来,足够让人分不清敌我。
但如果有了他……有了这西风军的第二人,所有的计划都不会存在失败的可能,他将以最小的代价,取得完全确定的成功。
蒙古黑山驻军的将领,从今夜异常沉闷安静的空气中,察觉到了异样。
光渡特地叫都啰耶挑选了会说金国话的兄弟,结果光渡去点人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令他难言喜怒的事实。
蒙古兵瞬时乱成一团。
前有豺狼,后有虎豹,危机四起,又该如何自处?
这绝对不是最好的时机,可是张四不想再等了。
行军辛苦,仪容难整。
以及他们追着的李元阙,居然径直扎进了……那是蒙古军营?!
实际上,今夜根本没有金兵来袭。
一位颇有威信的首领,顷刻间就能将手下兵士指挥得井井有条。
张四咬紧了牙。
女子迅速掏出火石,点燃一路背上来的包裹,将燃着的巨大火球,放到那简易投石车的装弹凹括,再数人协同用力,搬动机关。
沛泽……
这也远远不是弓矢可以达到的距离,这是只有攻城器械才能达到的射程。
他们的帐篷表面本来做了防水防火的油层,并不怕火,此时却被大火球砸下碎裂时飞溅的液体腐蚀,顷刻间就着起大火。
……
可是那火球砸下来得太快,已经来不及。
光渡给出了答案。
不如驱虎吞狼,借力打力。而如今计划顺遂,只差最后两步。
然后,他们将后面刹不住马的影卫,全部暴露在蒙古军搭起的弓箭射程之下。
若是交手,西风军死伤定然即为惨重,所以都啰耶要按照计划,将这些人往光渡所指定的方向引去。
“救火!有人烧到了!快救人!”
宋雨霖立于夜色之下,毫无废话,“是。”
他面对的,是绝对在计划之外的对手。
蒙古将领走出军帐,“整军出阵!弓骑兵上马前排列阵!余下的人灭火,抢救伤员,抢救粮草!再一百人,守住面朝黑山的方向!”
但他们刚刚在平原冲得太快了,而且蒙古军不知为何帐篷起火,看着并不对劲。
营中深夜遇袭的慌乱,逐渐止息。
哪怕这个任务是最危险的,他会成为所有人的靶子,他也义无反顾。
正如都啰耶不会质疑光渡的决定。
她用很轻的声音说,“第一轮,点燃。”
光渡用来伪装金兵的人,其实并不多。
出发前,都啰耶连脸上都做了易容——光渡变戏法似的带来一个婶子,她巧手在都啰耶脸上一顿动作后,都啰耶都认不出自己的样子了。
结果只在极乐与地狱的两端摇摆。
营地中火光尽熄,彻底于黑夜中隐藏。
刺杀一刻不停,他的兄弟是护着他时倒下的,都啰耶嘴唇咬得满嘴腥苦,却不能回身厮杀。
那么西风军所有的兄弟就会跟着他,不会质疑他的决定,为他生,为他死。
光渡早些年被皇帝一直盯着,能用的人手实在有限,所以他从一开始着重培养训练的,就是不引起任何注意的帮手。
黑山半山腰上,蒙古用来值夜的兵,被捂住口鼻一刀毙命。
足有半人高的火球,带着烈风声砸向他们的帐篷。
他脸上更是不知道抹了什么东西,看上去就是他皮肤的颜色,干掉之后,却连脸型都变了。
只是——
他已经等不及了。
光渡在山上看了片刻,“这件事必须我去做,雨霖,这边你来,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计划走。”
这六十“金兵”早在黑夜中埋伏许久,出动那一刻,是确定了自己的伙伴们——“二老大”与李懋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那一刻,他身边的队伍立刻分散打乱,像分开的裂帛般干脆齐整,骑兵向两侧急转。
光渡告诉他,他今夜的敌人不止一波。
如果……如果沛泽还活着,如果沛泽有能力窥视自己送给光渡的情报途径,如果沛泽出手了…
金人?金国的兵,怎么会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这里?
光渡吩咐他扮作李元阙,走上一圈,去引出他们的敌人。
黑夜中人声喧嚣。
假的李元阙引来了足够多的敌人,来到了蒙古的驻军地。
他们听见金国人在大喊,“冲啊!杀啊!”
他夜能视物,黑夜在他眼中,是一种特异的白昼。
待到了合适的地段,山上的女子一字排开,五人一组,清理地面,将自己背来的东西汇聚一处,熟练而敏捷地组装着。
光渡在这一刻,相信即使自己不出现,李元阙也有留好的后手。
心中的感情喷涌翻滚,几乎将他的甲胄烧化。
……
而光渡的身影已经完全落入黑暗。
蒙古对西夏的忌惮与觊觎,早晚有此一战,他只是将一种必然提前。
光渡悄无声息地杀掉最后一个蒙古卫兵,收起刀,对着后面的人一挥手。
守夜的蒙古兵看到山腰处亮起火光时,便大声呐喊,用蒙古语出声警示:“敌袭!敌袭!”
“今夜营帐附近,再加强守备。”将领命令道,“连那边山上都布置人守着,等天亮后再撤。”
自己如今这幅邋遢的样子……他只希望,故人还能认得出他。
——会说金国话的人,李元阙早就为他备好了。
宋雨霖看到下面火势,轻声道:“第二轮——结束,好,拆车,立刻撤!”
那个未知的答案,就在那里等着他回去,等着他回去亲自揭晓。
他身边已经有兄弟跟不上了。
他的帮手,多是女子。
离得足够近,蒙古人认出了这不是火矢。
张四瞳孔瞬间紧缩,“躲避!跟着李元阙走!”
即使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要所有人踩着他走过的地方,就知道该如何在夜色中行走,也不曾有一人掉队摔倒。
他要拿着老大的刀,带着铁鹞子兄弟们,协同老大的副将李懋,装作溃败而逃的西风军,吸引敌人的注意。
或许是默契,或许是李元阙只是单纯猜到他有使用这种战术的可能,李元阙在城中的据点,不仅准备了近百套从战场上缴获的金兵刀刀、甲胄、旌旗,甚至,李元阙还特意在城中留下了二十个投诚的金兵,他们最知道金兵该如何行军。
黑夜之中,这样就足够了。
但李元阙还在前面。
皇帝派出了一百个影卫,他们并不准备交手,也不可以交手。
李元阙根本就不在这里。
第一波弓矢飞离蒙古军营时,光渡将手中的弓收回背上,请出了手上的刀。
但如果有更多的人呢?
这是光渡叫他去做的事。
李元阙用力抹了一把脸,他的胡子长了出来,已数日不曾刮过。
此处军营位于黑山脚下,一面临川,两面平地,地势并不复杂,周遭若有异动,会被立时知晓。
都啰耶本就是用作诱敌的。
“金兵来袭!”
而前面那队“仓皇逃窜”的军队,突然,“李元阙”举起了大刀。
是时候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张四不退反进:“不惜一切代价,诛杀李元阙!”
再加上都啰耶点回来的人,这一队“金兵”,有六十人。
而他一刻都没有办法再忍耐。
没有人行军时会戴着面具,也没有人故意在逃跑时穿着银铠。
但这你死我活之局,在金蒙之战后,只会解无可解。
一群纤细窈窕的身影迅速抹黑跟上,她们身影在山林中穿梭,月色被枝叶遮蔽,她们排成一条整齐的队,每个人都严格遵照前一位的脚步行走。
他的眉毛被剃掉了,婶子在他脸上不同的高度画上了逼真的眉毛,他鞋底垫了东西,让他健步如飞的同时,还能看上去和老大差不多高。
虽看不清身影,却能听到地面的震动,那是骑兵在黑夜中迅速接近。
只要他拿着二老大的军令符牌。
一团火如坠星般从半空中出现,向营中急射而出。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便是杀死李元阙……以及,消耗他自己带出来的一百影卫,能多消耗一个,他张四的计划,就多一分成功的可能。
蒙古今夜面对的挑战,不止如此。
“听令——蒙古全军上马!”
蒙古将领足够谨慎,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没出过错。
而此时,带领一支无影军团追杀李元阙的张四,逐渐发现此时情况失控。
宋雨霖查到第一千个数时,已经完全看不到哥哥的行踪了。
都啰耶用来遮挡自己失明那只眼睛的额发,仍然垂着,只是在戴上盔甲之后,变得并不是那么明显。
蒙古将领十分谨慎,在乱象之中仍有防偷袭的意识,他所在之处被层层保护,光渡已经没有办法中程射杀他。
擒贼先擒王。
想让蒙古军大乱,想让计划成功……这个人必须死。
光渡趁乱从侧翼摸入了蒙古帐营。
第58章第58章
蒙古弓骑的这一轮齐射,让直面压力的影卫损伤惨重。
张四冷酷地看着旁边的影卫哀嚎着坠马,心中毫无波动。
今夜,这些影卫在追杀李元阙的同时,若是能多熬死几个,都是好的。
金、蒙、夏三边局势剧烈变化,即使是张四这个不太懂朝政的人,都已察觉不妥。
滔天巨浪即将拍上陆地,看不见的危险在逼近,不该再于岸边停留。
……如果皇帝的影卫死得七七八八了,他就能趁着这个机会,带着光渡从这里离开,两个人远走高飞。
待事发之时,这些影卫一定会穷追不舍、刀剑相向,所以能在今夜多消耗一些影卫,那么他带着光渡私逃那日,就能更少受一些阻力。
那位蒙古将领确实颇有能力,他在深夜遇袭后,没用多久就重新凝聚军心,如今营中大火已经灭了十之八九,所接之敌亦逐渐明晰。
他确定山腰方向,定无后援。
山上若非兵力不足,敌人定不会放弃此良机进行突围,这么久都没有动静,只能说明那边其实没人,笃定了他们不敢随便过去。
这些军械前所未闻,能在山地悄无声息的组装,想必极之轻便,若能缴获送回大本营研究,定意义非凡。
现在派人过去,说不定能逮到那些带着军械的大鱼。
蒙古将领派出一位百夫长带队前去查看,再回头看向战场,已经在心中分出……这是三波人。
西夏内乱,自相残杀的情报他是知道的。
可是无论是李元阙的兵,还是皇帝的人,怎么会和金人混在一起?
他一定是藏在黑山附近,在这里监视了许久。
他扎进树林,弃马步行。
李元阙刚刚才到,他一下马,马儿都累得倒在了地上。
他身上的血太重了,井水顺着漂亮的肌肉线条流下,瞬间变成一团脏污,流向荒芜的地面。
一位百夫长仇恨道:“金兵……是金兵突破了前线,快去报给前线的木华黎将军!”
……
在将领发现他并喝止其靠近,大声询问他的编队归属时,他用蒙古语焦急地说着什么。
李元阙怔怔问道,“……他人呢?”
今夜的混战牵扯进了多方势力,也不止一处战场。
这个昨日此时还有千人值守的蒙古驻军,如今只剩百余人。
借着这个机会,百夫长已经骑马靠近。
李元阙认了出来。
所有的西风军,皆心神已定,从昨夜凶狠的激战中多了几分安慰。
一击得手,一击即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而客栈门口出现的人,也显然是大吃一惊,“这这这,张四大人?这是发生何事了呀?”
哀兵必败,光渡也需要避其锋芒,以巧卸力。
他落下的时候,正好落在那匹无主狂奔的马背上,一切都计算的正好。
但敌手身份未明,今夜颇多蹊跷,他不能妄下结论。
蒙古军营外堆满了尸身,蝇虫嗡嗡,血臭扑鼻。
如跃渊之鱼,窥视化龙之门,又复归深黑水面,找不到一丝踪迹。
昨夜他挥刀杀了太多的人,如今已接近力竭。
此时,光渡正站在一家弃置的农家中,从井中打上了一桶水。
“必须快些回到光渡身边。”张四心中有一种极为不安的恐惧,他大声道,“放弃交战,杀李元阙!”
可蒙古将领并不知道,他此时的慎重,却在日后彻底误导他手下的兵将。
张四已经没有了带光渡离开的机会。
如一条游鱼摆尾,奋力跃出水面,银色的鳞只在唯一的角度闪烁过璀璨。
他身体尚在空中,手中的长刀却已经砍下了蒙古将领的头颅。
影卫从不是正式军队,他们擅长暗处刺杀,将自己暴露于敌前,本就是大忌,可是此时,影卫们却不得不与蒙古的骑兵缠斗于前线。
他重复洗了许久,发丝流下的水,才终于从暗转清。
光渡不曾回头看来处。
如今他出现在这里,代表皇帝的耳目,也代表着皇帝从不曾完全信任于他。
但那不是一尾黑夜中跃入半空的银鱼。
而斥候刚刚于同袍交接过,知道王爷已至的信息,无疑于心中多了一根定海神针。
他身后五位百夫长率领队伍紧咬不放,不给光渡一点犯错的余地。
乱作一团。
他下马问了几句话,就抓住了自己的副将,“李懋,说话!他怎么了?!”
而昨夜死得太早的将领,还不曾告诉过这位百夫长关于西夏的内乱倾轧。所以百夫长先入为主,已认定了这些身份模糊的偷袭者,都是金人。
光渡叹了一口气,但此时此地他没得挑挑拣拣,也就只能对付着打理了。
他甚至还要再次求助于皇帝的人手,找回他心爱之人。
可是,为何看这一切的张四,会感到如此心慌?
百名影卫,如今十不存一,死伤惨重。
只要他带走更多的人,就能给西风军的兄弟更多活下来的机会。
光渡如今已无法支援任何人。
这是……那年他曾经亲手赠与沛泽的令符,赠与他西风军的统帅之职,此兵符可调动西风军全军。
那是一把闪烁着银芒的刀,这个人是一把刀。
头尚未落地,喷射的鲜血已经飞溅周围众人的满头满脸。
他并不因斩敌而动摇,只是此时的疲惫,也难以忽视。
李懋双眼通红,双手递上了一块兵符。
四十多位影卫不曾被蒙古骑兵缠住,及时脱身后调转马头,杀向那在黑夜中若隐若现的银甲。
他心知有异,难道夏金在暗地里联手了?
在卓全死后,太监总管这一肥缺经过一番明争暗抢后,终于尘埃落定,落在了卓全生前最心爱的徒弟——乌图的身上。
只要他逼着蒙古骑兵下马,在黑夜中进山近战,就能给自己带来更大的生机。
那边惊慌悲痛的怒喊,亮刃攻击的仓皇,都尚未追上他的衣角,就已经被他自上而下横刀压下,再次借力空中翻滚着跳出包围。
但那身被血泡着的衣服已经不能穿了。
天亮了。
……
如今已是深冬,光渡冷得微微打颤,可是那股血腥味依然散不去,那是他昨夜做过什么的证据。
光渡放下桶的时候,手臂微微抽搐。
距离够了。
光渡喃喃道:“雨霖她们,安全撤出了么?”
客栈空空荡荡,无一人值守,敞开未关的窗户灌进风,凉得令人心慌。
这些人是要杀了他,为他们敬爱的蒙古将领报仇。
虽然不懂蒙语,但看得出来,无论这个百夫长说了什么,都让附近的人大惊失色。
来人穿着太监服饰,这个时候,宫里的人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偶然。
可如今,这枚兵符沾了血,中间多了一道明显的斩痕,放在李懋的手心中。
张四听不懂蒙古话。
张四疾步上楼,房屋推开,光渡不在里面。
将领已死,这位活着的百夫长,如今竟是这处营地最高级别的军官。
光渡向后猛退,却见到一支鸣镝穿过屋门,落在了他脚边不远的地面上。
后面的千夫长大声嚷着他是叛徒,蒙古兵士还来不及阻拦,那些“金兵”却已回马杀至。
一夜乱战后,张四一身浴血地赶回了客栈,他身边只余数名影卫,个个负伤。
但这个声音……有些莫名的熟悉。
但光渡有办法让他们无法立刻锁定自己。
乌图惊恐变色,“你说什么!?谁丢了?”
而远处那位“百夫长”的表现,才更像是一个影卫,一位刺客。
李元阙转身就走,“所有没受伤的兄弟,整装上马!跟我走。”
这是一场惨烈的战斗。
他将自己身上的衣甲尽除,将一桶凉水兜头倒下。
张四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大踏步走进客栈。
他此时全心专注于这场突袭战的指挥和反击,“弓骑兵,散射!阿涵纳,巴登,其牧格,你们三个在掩护下突进!”
而这农家显然格外干净,主人家大概因为战乱而早已搬离了此处,屋中食物、钱财、衣物一应俱无,他唯一找到的,只有一条脏兮兮的被褥。
他此时所在之处,离黑山的战场有段距离,只有折返回去,他才能亲眼确认他们的状况。
张四忍下耻辱,“乌公公,昨夜围捕李元阙的行动死伤惨重,但已将其击毙,而光渡大人客栈遇袭,不知所踪。”
可就在他即将迈出房门的那刻,他听到了空中细微而尖锐的响箭声。
蒙古兵在辨认战场上的痕迹。
那一刻,他突然从马背上跃起,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弧线,他就这样从上方扎到了被众星拱月的蒙古将领身旁。
他不信他的沛泽,会这样轻飘飘地死在这场乱战中,他要亲自去找,将这一片片土地搜过。
他决定回去洗洗那身衣服,然后就套在身上吧……只盼他速度够快,那衣服洗干净后还不会结冰。
外面的天,慢慢亮了。
张四猛然回头,那满脸鲜血的凶恶模样,将来人吓得一个屁墩摔在地上。
但如果没有这神来一笔的奇谋,或许他们此时能活着站在这里的西风军兄弟,不过寥寥数人。
“……都啰耶也顺利脱身了吗?”
这只松散组拼的影卫,并无太多团体作战的经验,虽然他们不懂配合,但他们却知道如何执行此行唯一的皇令。
——砍下李元阙的头,不惜一切代价,换来封官晋爵。
昨夜五名上山为将领报仇的百夫长同陨,甚至带过去四百多人,如今也才稀稀落落地回来了一百人。
张四猛地得咬紧了牙。
可是代价……
所以也不曾看见暗影一拥而上,将那银甲如覆潮一样淹没。
战场上有些尸身穿着黑衣,分不清是籍贯身份,但身边零星散落着金国的刀、弓和旌旗,昭示着他们的来处。
他看到了脚下漫开的血,和那已经凉透的庚六。
勉强从战场中带回几个重伤的影卫,情况都不是很好,其中甚至还有一人瞎了眼睛,至今昏迷不醒。
…
……
“我们……没能带回他的遗体!”李懋满脸悔恨,自责道,“昨夜六十四名铁鹞子,伤十三,无损亡。三百十七名精兵,亡十七,重伤二十三,兄弟们的尸体全部带回来了,没留下任何西夏军的印记,只除了……这位,他吸引了全部影卫的火力,不幸……不幸……”
西风军队终于将刀对准了皇帝的影卫,而皇帝的一半影卫与蒙古混站在一处,那一小撮“金兵”来回添乱,在蒙古大营游击破坏。
他冲出军营时,在军营边缘的蒙古兵士,还不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
都不是他的血。
他是乌图。
在远处伏于地面的铁西风军斥候,正盯着蒙古军营的一举一动。
此时,有一个百夫长打扮的蒙古兵,正骑着军马向众将领靠近。
片刻后,有白色的烟雾在屋中炸开。
光渡掩住口鼻,不过片刻,神识已变得格外昏沉。
他扶着旁边的墙壁向窗口移动,可瞬息之间,身体就已经失去控制,摔倒在地面。
有一双精致华美的鹿皮靴,停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光渡看到的最后画面。
第59章第59章
光渡醒来的时候,能感觉到身下的颠簸。
耳边传来的声音,是车辙在冻土上碾过的震动。他是在一辆马车上。
“哟,醒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毫不见外地打起了招呼。
光渡将有些涣散的瞳孔聚焦到面前的人身上,认出了他的身份,哑声道:“药乜绗。”
这是一个温暖而封闭的空间,车厢里面铺着柔软的金毯,配着精木定制的固定小桌,甚至连车顶四角都镶着拳头大小的海珠。
“光渡,声音怎么哑成这样了,你多久没喝水了?”
药乜家主狐狸一样的眼眸弯了起来,里面装着真实的关怀。
光渡试图动作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脚被绑住了。
双腿交叠摩擦时,那是皮肤的触感。
他没有衣服。
车里面的炭盆烧得温暖,而光渡则被一张暖和的毯子整个包裹着,虽然他看不见毯子下面,但里面大概也是不着一物的。
而药乜绗将身子探了过来,手隔着一张毯子,扶在他的后腰上,将他的上身扶起,以免喝水的时候被呛到。
因为变化的姿势,光渡微微低下头,看着毯子从自己的锁骨处落下,一路滑到腰腹。
这是一具极为美丽又有力的身体,洁白的皮肤上散落遍布着新伤旧疤,近乎于完美的体态,往日只会隐藏在衣服之下,丝毫都看不出其中的力量。
光渡一字一顿:“你们这些人,都令我非常恶心。”
可是药乜绗却从他紧绷的腹部,和刚刚呼吸屏住的胸膛上,看得出来自己刚刚这一番话,对他确实是有冲击的。
药乜绗被骂其实并不生气,但他的笑容确实慢慢消失了。
不仅如此,光渡还在劝:“便是好色,以族长的权势地位,身边什么美人求不得?你不需执着于我,你在绑架朝廷命官,比起你要承受的风险,是不是太不值得?何苦为了一时之快,断送自己往后的富贵荣华?”
他近乎于赞叹地窥视,“只有从小练武的童子功,才练得出这样漂亮的身体……可惜多了好多疤,我会为你一点点去掉的。”
柔软,却也锋利,该为他寻些蜜糖,细细涂抹这些细小的伤口。
光渡过了一会,才道:“药乜族长,我们不必走到这一步,我们以前是朋友,以后也可以是朋友,在朝廷中有一位朋友,总不是一件坏事,不是吗?”
“光渡大人,你说得没错,但是在这件事上,看来你也不是很了解我。”
车内拉着窗,根据透过窗的光暗,光渡估算着确切的时间:“只有三个时辰吗?”
光渡脸色冷了下来,“所以你的倚仗,果然就是你在给蒙古秘密供给军马?到时候即使蒙古攻下西凉府,屠杀满城夏人,你也能因与蒙古的结盟而全身而退,并冷眼旁观一切发生?”
药乜绗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光渡,“我什么都没说,不过……你确实厉害。”
毯子被揭开一片,而他并起的长腿,露在外面。
药乜绗笑了起来,“钱财权势虽美,但我这俗人,平生最好的便是‘色’这一道。无论男人,女人,甚至太监都无所谓,只要足够漂亮,我都喜欢。而你……”
光渡注视他片刻,直接就着那杯子喝了。
他今日头发并没有像上次那样戴满金玉首饰,却也象征性的带了三块宝石,他嘴角掀起笑容,薄眉轻轻挑起,眼神很亮。
药乜绗摇了摇头,“虽然后来你跑了,改名换姓的,还落到皇帝手里三年,但我不看以前,我只在意你以后,你以后……只能在药乜家里,做我们的人。”
光渡脸色格外苍白,在这样温暖到令人昏昏欲睡的车中不知待了许久,都没能将他脸上多熏出几分血色。
“没错。”药乜绗大大方方地任光渡上下打量,“我没有骗你的必要。”
药乜绗说话的声音又轻又快,他在控制着音尾的颤抖,那是因为得偿所愿而太过喜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光渡大人,我就惦记你这口‘色’,不狠狠咬下一口,我这辈子都放不下。”
药乜绗笑出了眼泪,“光渡大人,你劝不动我。”
如今看来,他那时的想法太幼稚了。
即使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光渡依然能维持着从容。
而且……从醒来之后,光渡就感到非常不适。
光渡仿佛在替一个朋友担忧,连劝说让药乜绗放了他的话,都能让人感到真诚。
城南甘三胡同的那家橘饼铺,做得真的是太难吃了。
光渡试图向后退,但是空间狭小,他躲不开,仓皇中撞到刚刚放在一边的杯子,连那半壶水都一并撞倒。
他声音温柔下来,“别去拼命了,我会对你很好的。为那个皇帝不值得,如果你是私下押注了李元阙……那就更没必要了,他们谁爱当皇帝,都与我们没关系。”
光渡用这样的表情对他,他很不喜欢。
恨就是恨,爱就是爱。
药乜绗歪头想了一下,“金国于蒙古成吉思汗有杀父之仇,两者已是不死不休,西夏如今内乱自顾不暇,无力与蒙古为敌,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那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唇有些裂开了。
他看着光渡,甚至第一次,他起了不愿意将这个人与妹妹分享的心思。
“……不会有人发现我绑了你的,光渡大人,这都要感谢你自己,你做的一切都是天衣无缝的,就连你离开黑山客栈时都没留下任何尾巴,倒是方便了我把你带走。在此之后,没有人知道你去了何处,也没有人知道我做过什么。”
“我可不敢松开你,你别想骗我小瞧你啊,光渡大人。”药乜绗笑嘻嘻道,“这段时间,我都没敢跟你跟得太近,就怕被你发现,但昨天晚上,我都被你吓到了,你脑袋又聪明,杀人又这么厉害,说不定放开你之后,连我都打不过你,皇帝知道你这么凶吗?这位……不通武艺的光渡大人?”
光渡脸上依然没有惊惶。
药乜绗的视线扫过去时,都不得不佩服光渡的稳了。
药乜绗挪动手指,轻轻抬高杯子,方便光渡喝水,却也借机碰了好几下杯壁之下的唇。
光渡轻声道:“……药乜绗,你真是恶心,家国抱负在你心中毫无意义,你所庇护的百姓,在你的眼里同样一文不值。”
不只是因为用井水冲洗着凉了,骨血深处藏着的阴寒酸痛,在一点点逼入他的身体。
这一刻,药乜绗对的渴望与喜爱,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
那并不是推拿过血的力度,更不是这种意图,药乜绗对他似乎有些意动,但双手继续向上不过片刻,还是停住了。
他的动作,过于磨人。
嬉笑怒骂,憎恶无惧。
药乜绗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继续扩大。
只有这个人,他惦记太久了。
光渡对于这些恶劣的触碰不动声色,他一连喝了好几杯才停下,而药乜绗也愿意伏低做小,伺候着他喝水。
当年就该把人抢走,管他愿不愿意,关在府里日夜疼爱,串着链子,打上烙印,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药乜家的人。
药乜绗笑得更开心了,“我以为你不会喝的,怕我在里面下东西。”
“若你真是为我好,不如提前恭喜我得偿所愿……省省力气,留着待会在床上求饶吧。”
若是他愿意……那光渡便是药乜绗最好的契弟,同食同宿同止,他有的权势和财富,都愿意与他共享——为如光渡这般的美人,他舍得。
他心中为原本的计划作出修改,等把光渡带到西凉府后,需要施加更加漫长严密的看守,因为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屈服的。
像他从前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喜怒哀乐都那样明晰,不需要这样一层层伪装,将所有的情绪锁在这层不动声色之下,看不清也摸不透。
“不愧是练了十三年武功的底子,是……十三年吧?我算算,你母亲带着五岁的你,改嫁给西凉府那位姓宋的商人后,你的便宜爹就为你请来老唐做你的启蒙武师傅,在你家道中落前,一直文武不辍。没错,就是十三年。”
他这几句话说得有些咬牙切齿,手伸向毛毯。
这个话题的走向,药乜的接触、眼神,都变得越来越不对。
可他若不是为了等着那位每日回家都从路口经过的人,又何必雷打不动地去买那橘饼?
他是真的心情很好。
光渡手脚被绑,躲也躲不开,于是抬起头问:“药乜绗,如今蒙金环伺,家国之危对你而言,都是毫无意义的吗?如果你亲眼所见我昨晚所做之事,那你一定知道我的立场和我的能力,等我回到西夏朝中,我能推动许多改变——即使这样,你也要把我带走?像一个奴隶般把我藏锁起来?”
药乜绗言笑晏晏地打断他:“我妹妹不愁嫁,有我坐镇西凉府,手握供给军队的几处大马场,就有的是人想娶她,不敢对她有丝毫怠慢。更何况,我家纺妹本来最中意的是你……至少这几年是,我们兄妹兴趣相同,口味也出奇一致,我们看中的美人都会一起分享,以后也会一起玩。若是你也喜欢她,我可以做主让你们成亲,给你一个妹婿的身份,以后咱们三人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过日子,没人敢说什么。”
而药乜绗笑吟吟的,完全没有为光渡遮蔽一下身体的意图,只将一杯温热的水,递到了他唇边,“喝一点?”
光渡沉默许久,“原来那人是你。”
“我越来越喜欢你了,你是真的有意思,我对你用的迷烟,寻常人得睡上三天,而你呢?大概只有三个时辰,就已经完全恢复清醒了。”
说来奇怪,药乜绗反而喜欢看光渡现在的样子。
“所以说,咱们是有什么误会吗?药乜族长?”光渡语气和善,“我们或许不需要这样相见,我们的利益从来都非常一致,之前的合作非常愉快,我以为我们取得了对彼此最基础的信任,不是吗?”
光渡神色冷下来,“为了一夕欢愉,连身家性命都搭上,值得吗?”
药乜绗靠得很近,将气吹进光渡的耳朵,“等你洗干净,我会让你很舒服的……你喜欢水里,床上还是马上?我都可以。”
光渡依然没有生气的模样,“药乜家主是不满意我将令妹送出宫的名目,坏了她的名声吗?请给我一些时日,我保证会让令妹的声誉恢复如初,不愁再觅良婿。”
这一刻,光渡脸上那种不以己悲的稳消失了,转变成一种深刻的厌恶。
而药乜绗炙热的视线,也从毛毯下不及遮掩的结实腰腹,移动到光渡的肩膀手臂上。
如果他当年下手果断,也不至于自己离开西凉府那一趟,这个人就带着他妹跑得没影了。
他语气依旧平静,“若你想对我用药,在我昏迷的那会有很多动手机会,我此时再反抗,着实有些不知好歹。况且我方才确实很渴,多谢你了。”
药乜绗看了片刻,也不由得发出赞叹,顺着他被绑的脚踝,按上他的腿,“绑了很久有点疼吧?先帮你过过血,虽然你以后都只能在我身边,但我会好好养着你。如果你表现得好,我也会带你出来的。”
在光渡注视的目光中,药乜绗慢慢说道:“无论外面是谁在称王当帝,我都自有办法独善其身。这世上没有不败的王朝,荣华富贵加身之时,本就该及时享乐,我劝你不如也看开些吧,比起螳臂当车,还不如跟我去西凉府享福。”
他曾经想过循序渐进,想过两情相悦的,只要光渡是迷人的,只要他好看一天,他就可以为他一天不变心。
“等晚上到了地方,我要帮你好好洗洗,你身上还有血污,我不喜欢这种味道。”
光渡只希望这一切不要往那个方向发展。
“太值得了,死了都值!”药乜绗大笑道,“那年我在西凉府的武馆中,第一次见到你的当天晚上,就托人往你家送了一箱黄金,又递书求与你结契,想和你恩爱相好,可你一次都不曾理过我,把我的人打出门,还将我的信撕了。”
“看来不用等到晚上了。”药乜绗沉下脸,去抓他的肩膀,“现在就该好好教你以后的规矩——”
光渡猛然扬起一直在旁垂落的双手。
那双手腕上,多了几条划开的血痕——而那绑缚双手的绳索,已经被割断大半。
光渡指间抓着一个瓷片,这是刚刚争执时打碎在车中的器皿,也不知何时到了他手里,药乜绗愕然时,光渡却已经双臂同时用力崩开了断绳,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第60章第60章
光渡的反击,并不只是一拳砸中药乜绗的脑袋。
他出拳的手臂带动腰身力量,砸中的每一下,都能让人伤筋断骨。
这样凶猛的力道,连药乜绗都不敢硬碰,药乜绗躲开第二拳,而光渡的拳头,直接将车内精致木几从中击穿劈断。
木几的案板,能有女子握起一拳时的厚度,光渡一掌下去,木灰纷飞,断口处连毛刺都劈出来了。
药乜绗傻眼了。
但药乜绗很快就回神还击,毕竟他走南闯北多年,也不是什么花架子,除了第一下出其不意被打,第二下就已经有模有样地近身接战。
到了这个地步,药乜绗也顾不得什么怜香惜玉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宋佩泽的过去,不曾被那披着“柔弱文臣”外表的美人所迷惑。
药乜绗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野兽般凶猛的敌人,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光渡双手虽然恢复自由,但还来不及解开腿上的绑缚,他躲闪不及,这样下去必落下风。
他拼着挨了药乜绗一拳,双腿并起伸直,被绑着的双脚在车厢壁上,用力一蹬,同时腰身发力,狠狠将自己砸到了药乜绗身上。
药乜绗被他砸得重重落在车厢底板上。
“光渡大人这是等不及了,已经要对我投怀送抱?”
这话一出,他又狠狠挨了光渡一记肘击,这下力道太重,他歪过头吐了一口血沫。
并不是投怀送抱。
而是在这种狭隘空间搏斗,长久拉锯下去,光渡必输无疑,所以直接强行猛进,制住了药乜绗躲避的可能。
能在乱世之中如此招摇富贵的出行,药乜绗必然配有相应的武力,更别说车厢异常颠簸,里面发出的声音,也早已吸引了外面人的注意。
可他什么时候哭了?
“光渡!咱们立刻回西凉府!”药乜绗全程都很配合,赤身赤脚站在光渡马边,焦急地看着光渡,“我为你找大夫,我保证,我什么都不会对你做——至少在你身体恢复之前……”
药乜绗被打得耳鸣眼晃,可是竟然还在笑,“光渡,你还想不明白吗?你生来便是如此模样,除非你毁了你这身皮,否则,你永远打不消别人对你的垂涎,也永远管不了别人梦中对你会如何肖想。”
药乜绗一一照做,看着光渡穿上自己衣裤,光渡动作很快,穿好衣服后,就揪着药乜绗一同下了马车。
又凶又狠,变招又快。
光渡低下头,那披散下来的、黑沉沉的发,愈发衬得出他脸上毫无血色。
但药乜绗这座马车之外,不止他一人。
药乜绗被光渡打得连头都骗过去,缓了一会儿才说:“你们都退下。”
“族长,可有异常情况?”
为什么光渡说起这个人的时候,眼神都有细微的变化。
“这才是我认识的宋沛泽,你如此厌恶龙阳之好,这三年来是怎么在皇帝身边待下来的?被他玩,你一点都不喜欢,对不对?”
“别让你的人进来。”光渡一边套上衣服,一边交代着,他此时尚能如常活动,“叫外面备马,放我离开。”
“你又懂什么?”光渡披头散发的抬起脸,他说话虽然并没有大喊大叫,但药乜绗却看得出光渡的笃定,“他就和你不一样。”
光渡凑了过来,双手扣上他的衣领,“给我你的衣服。”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光渡。
这一次光渡看着他的目光中,刚刚的厌恶消失了。
药乜绗一句废话不说,立刻就脱。
脸上的液体在往下流,很凉,是眼泪吗?
而药乜绗重得自由,立刻就用一只手去抓毛毯,去擦光渡脸上的血,直到把那可怕的黑色完全擦干净,重新露出下面那张惨白的脸庞。
若光渡忍不下去,他早在三年前就在宫里自我了结了,怎么可能忍到皇帝将他放出宫,还一路做到工部尚书?
是了,光渡的脚还绑着,他需要把自己打晕,才有机会能割开腿上绳索,又不能打死自己,因为光渡需要用活着的自己做人质,从外面突围。
有这个最好用的人质做要挟,药乜绗的下属不敢妄动,立刻为光渡送上了最好的马。
可是药乜绗的凶性,也被这一拳拳地打了出来。
“谁?谁能对着你的皮相无动于衷?”药乜绗讽刺道,“七八十岁的入定老僧?没这本事的太监?还是说,那人是个真正的瞎子,连你长什么样都看不见?”
就在光渡彻底离开前的最后一刹,药乜绗猛地一声大叫,“等等!”
药乜绗看着光渡笑道:“你离开西凉府那年,就已经很出名了,夏天你去河里抓鱼的时候,好多人闻讯过来看你,男的女的都有,我还记得有几个年轻男人想偷你衣服,被你上岸后打了个半死,你那时候的狠劲……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不必。”光渡一鞭子抽下去,决绝地分开了药乜绗,“你帮不了我。”
药乜绗的脑子里,仍在快速盘算着光渡所有的逃脱路径。
“你别动了,别动!我不挣扎!”药乜绗怒吼道,“喂!你们外面的,把懂医术的叫过来!快!进来的时候不许对他动手!”
药乜绗的下属一定在车外听出端倪,可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再来询问。
从他眼角流下来的,是两道黑色的血。
被打到鼻青脸肿的药乜绗,这一刻竟然露出了慌张的神色,“光渡,光渡!你怎么回事?”
光渡也察觉到了脸上的冰凉,他有一瞬间怔忪。
虽不曾肉绽骨裂,但只一下后,药乜绗就再也感受不到自己那只手的存在了。
在狠狠挨了几拳,药乜绗的半张脸都肿起来后,他反而盯着光渡笑了出来。
车内的光渡下手是真的狠,药乜绗被他打得耳鸣不止眼冒金光,可他依然没有昏过去。
这句话让光渡彻底动了怒。
这意识和反应,连药乜绗也生平罕见。
他手脚都在发冷,整个身体都有些变沉。
……原来不是泪水。
药乜绗颇受震撼。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但光渡没有将那沾着自己血的瓷片,再一次架到药乜绗的咽喉前。
光渡坐在马上,回头。
药乜绗慢慢凝固了表情。
外面的人又敲了一次,“族长?”
除非他选择在这里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刀剑压鞘而出,周围的武者无声散开,从各个方向对准了中心的马车。
光渡武艺又精进了。
光渡看了一眼药乜绗,见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挣扎的斗志,于是迟疑地抬起手背,擦了一下自己的脸。
光渡的眼神变了。
他流了不少血,就连此刻,都能感觉到疼到几乎裂开的鼻梁,正在缓缓流血……
……他才不会轻易自尽,药乜绗无比肯定。
药乜绗精于投机,尤擅谈判和洞察人心,他却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嫉妒。
不对!这不是他自己的血。
“药乜绗,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毫无礼义廉耻,活着宛若发情的牲畜。”
然后光渡抓住药乜绗的一只手臂,将他手按在地面,屈肘在他手臂上重重砸了下来。
药乜绗在说什么?
只是,光渡打得真狠啊。
捶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再次从车厢中传出。
不过他哪来的机会?从西凉府离开后,光渡东躲西藏了近两年,再现踪迹之时,就已经被收在皇帝后宫中了。
光渡不明白,他在打人,还能怎么回事。
光渡的眼神是无法掩饰的厌恶,又狠狠给了药乜绗脑袋一拳。
他顾不得自己头脸仍在被揍,双臂猛地挥出重击光渡脖颈,可光渡反应速度比他的出击还快,瞬间收手回防。
他这些年一直在皇帝身边“不通武艺”,哪来的可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让身体持续保持这等的灵敏和力量?
“你这个姿势,真是美不胜收。”
光渡逃不掉的。
光渡停下了殴打,示意他回答。
可是光渡没有割开脚踝上的绳索的时机,如果他将手上刺片,从自己要害处移走,就无法阻止自己下属闯进来重新控制局面。
光渡按住了他的另一只手,“我不介意再废掉你另一只手。”
可为什么,药乜绗会露出这样惊慌失措的表情?
这一刻,光渡有些想找件衣服套在身上了。
他是谁?
药乜绗愣了一下。
光渡眯起眼又给了药乜绗一拳,让他闭了嘴。
光渡此时是岔开腿坐在药乜绗胯骨上的,立刻就感觉到药乜绗身体发生的变化。
光渡看了药乜绗一眼,见他此时方寸大乱,正是好时机,于是干脆松开了对药乜绗的钳制,翻到马车旁边屈起了腿,将自己双脚的绳索割开。
药乜绗已经被打得懵了,而光渡已经借机调整被绑着的双腿,以自己身体的重量压在药乜绗胯骨上,废了他腰以下的所有回击。
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药乜绗在这一刻突然醒悟,在光渡眼中,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不值得光渡欢喜,也不再值得他憎恶。
他怔怔问道:“宋沛泽,你会死吗?”
光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控着马辔,转过头,一鞭挥下。
马儿扬蹄飞奔,带着马背上的人,向黑山的方向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