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一溜烟逃跑掉,宋沛泽目送着他背影消失,眉心仍是微蹙。
若要他来说,这对兄妹实在是飞来横祸。
他自始至终,都很反感男子对他过分的接触,光渡禄同那些稍显亲密的动作,他都过分敏锐。
只是为了躲避他爹不存在的债,竟然被一路穷追不舍,为求自保,有几次逼得沛泽不得不动手将人打退。
这样一来,有了新的身份,他与雨霖妹妹也不必再躲躲藏藏的生活了。
……
光渡禄同甚至还问了一句,“那你也得改个名,你准备改叫什么?”
更何况沛泽长得那么好看。
宋沛泽冷静的神色,让光渡禄同那上头的热血迅速冷静下来,双目游移道:“唉……那什么,我本来也没什么……”
爱他容貌的人很多,过去不少,以后怕是也不会断绝。
光渡禄同落寞的想,自己是断袖不假,但也不能强求别人也断。
或许说,这样出色的样貌,无论他怎样,光渡禄同都很难对他生气。
这样的人……定然不会像他一样偏安一隅,他有飞出去的志向。
又过了一段时日,光渡禄同几乎可以确定,他们光渡氏族的绝学,真的能在一个外姓人身上传下去了。
憋了很久,光渡禄同这一日,是真的实在没忍住。
光渡禄同甚至动了心思,替他爹收个义子,这不也算是完成了他爹的遗愿?
光渡禄同不是狭恩图报的人,这位友人的品性,他已经很是了解。
若是沛泽改姓的话……
他厌恶这过分出色的容颜,若他只是生得周正齐整,或许从小到大许多的骚扰,和惹上身的这许多祸事,都不会落在他的头上。
光渡禄同心里明白,这样的人他留不住,但……能陪伴在沛泽身边一段时间,能占据他一段如此美好的时光,那也是极好的。
可是宋沛泽没有这个意思。
家雀留恋巢穴的安稳温暖,鸿鹄却会一飞冲天。
他想去过去的日子,语气中透出笑意,“我名沛泽,妹妹名为雨霖,名字是娘取的,没有遵循这一代宋家子侄的行辈,当时为了我们兄妹的名字,娘当时还和爹吵了一架。”
光渡禄同知道沛泽有入宋的计划后,有些怅然若失,但随即振作起来。
就比如说劈柴生火做饭这些事,宋沛泽从不熟练到如今的熟手,上手极快不说,还很会从想不到的细节改进。
光渡禄同完全想不明白:“可是妹妹说,他只是你的养父,改个姓也不算背祖,还能帮你摆脱通缉的麻烦,这有什么不好?”
这话说得……好像自己只会见色起意。
这一段委婉的拒绝,把他没来得及出口的话直接堵回肚子里,再没有机会说出来。
光渡禄同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
改名换姓这事,光渡禄同越想,越觉得此举可行。
只是……面对着这样品貌的人,日夜相处,还要让他心如止水,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
他们光渡的姓氏,说不定真的将会再入仕途,留名于司天监。
宋沛泽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我始终没网,你第一面见我,就叫我美人,禄同兄,你可是格外偏好我这种长相?”
如今妹妹还小,等再大一点,总也有名声要顾及的,他不能这样一直带着妹妹住在别人家。
不过……外面通缉仍在,他短时间都不会离开这里,这些话,以后再找时机慢慢和光渡禄同说开吧。
他不是薄情之人。
他会始终记得禄同兄的这份回护之心,也永不会忘记,禄同兄在他陷入绝境时援以庇护的恩情。
第66章第66章
时值深秋,郊外丛林灌木,风催叶而下,落叶堆积在地上,踏上的每一步都有簌簌之音。
金红染尽远山层岱,夕阳温煦,山野景色美不胜收。
不过出来的两人都各有目的。
今日,光渡家的少爷带着两个篓子出来,一个篓子用来拾柴火,另外一个用来装他在野外采到的药材,如今这个时节有几味药材成熟,他正好收一批回家晒干留用。
等到天再冷一些的时候,就可以将这些药材做成药膳,给沛泽和妹妹温补身体,养养前些日子的气血亏空了。
可是光渡禄同今日的注意力,并不只在采药上。
他犹豫许久,对宋雨霖期期艾艾开口:“妹妹,你说你哥……沛泽弟弟,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宋雨霖从不卖哥,也早就看出来了光渡禄同对她亲哥的心思,面上温文尔雅,张嘴信口胡说:“我哥喜欢温柔有礼,貌美动人,打架厉害,做菜还好吃的人,我一直期望我哥给我找一个这样的嫂子。”
只有一条勉强沾边的光渡禄同,听完犹如地裂天崩,崩溃自语:“果然、他果然喜欢女子更多么!做菜我现练来不来得及啊?……不对,女子有打架这么厉害的吗?”
在他身边的宋雨霖听了这话,转身拉满弓,箭离弦,将远处树下的一只灰毛野兔当场射杀。
光渡禄同看着面前这个九岁的小姑娘,瞬间鸦雀无声。
宋雨霖过去捡起兔子,在空中转了两圈:“破口一大,这毛皮就不值钱了。”
光渡禄同呆呆道:“妹妹,你已经很厉害了。”
宋雨霖温柔一笑,“我这点微末本事,比起我哥实在算不得什么,不过,还是谢谢大哥哥夸赞我。”
女孩学武确实少见,但她不止有一个厉害的哥哥,还有一对通情达理的爹娘。
可是他毫发无伤。
这让宋雨霖更加思念起出门几天、至今未归的宋沛泽。
而络腮胡子终于到了他身边,揪起他的脸,“这就是那个打伤了我们好几个人的哥哥……咦?”
光渡禄同拦不住他,只能送他离开。
因为宋雨霖的招供,络腮胡子终于暂时放过了光渡禄同,将两人扔进了黑暗的马车中。
她拎着兔子,跟着光渡禄同在野坡上采药,“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希望他一路都平安,不要遇到麻烦。”
身下的车轮在土地上碾动,土路崎岖不平,马车颠簸起伏。
“这一路上追我和我哥的人!”宋雨霖猛地刹住脚,“不好,对面还有人……快换方向!”
宋沛泽一路西行,竟真的拜访到了宋父同行的契丹商人,也终于确认了宋父死于胡匪之手的讯息。
“哥哥不会扔下我的。”宋雨霖哭过之后,又开始动脑分析。“他一定会找我们的,也一定会救我们的,既然怎样哥哥都要找上来,那刚刚我还不如老实交代,让哥哥少费点劲,还能让你少受些折磨。”
……
而西辽有一个与宋父做过生意的契丹商人,宋沛泽想去找找那个契丹人,宋父在商路上遇难的消息是别人传回的,他的家人心中总是留着一线希望。
挨了一记窝心脚后,光渡禄同缓缓蜷缩起身子,却仍是坚持道:“不能说……”
宋沛泽一路郁郁,却更是归心似箭。他最后的家人与朋友,还在沙州等他。
那只箭向光渡禄同急速而来,根本没有任何闪躲的可能。
……却没想到一路昼夜兼程,他一踏进祖宅时,就发现了不对。
光渡禄同还没有从这变故中反应过来,宋雨霖已经脸色煞白地拉住了他,童音清脆地喊道:“跑!”
络腮胡子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模样,“早说不就是了?用得着吃这么多苦?来人,把他们两个带上马车,先给贵人运到东边去,然后,兄弟们跟我走,咱们去把那个小兔崽子的哥哥抓回来!”
可是随着日子过去,这四口之家如今只剩下两个人,这对兄妹又何尝不明白,这样的希望接近渺茫?
不过……那些日子再也不能重现,从今往后,她就只有一个家人了。
夜幕降临时,两个少年男女绑成一团,被扔到了一个络腮胡子大汉的面前。
一边说着话,络腮胡子一边将在地上的两人揪起脑袋露出了脸,一一给坐上的贵人验看。
于是她也有了和哥哥相同的启蒙武师傅。
光渡禄同这时也反应过来,不用宋雨霖拉着他跑,自发撒腿狂奔,“他们是谁啊!?”
宋雨霖被揪着头发扬起脸时,仍在用力挣扎,她头发已经散乱,眼神中却全是怒火。
话没说完,他就被重重踢了一脚,宋雨霖甚至听到了他骨头断裂的声音。
“……妹妹,我烂命一条,死就死了,不像你,还有个哥哥,在这世上还有牵挂。”光渡禄同痛苦道,“沛泽、沛泽他不一样……他以后定然了不得,这些人不怀好意,绝对不能让沛泽折到他们手里。”
想到过去一家四口的和睦安乐,宋雨霖的嘴角情不自禁地牵起了笑意。
光渡禄同整张脸都被打肿了,连说话的都不甚清楚,“妹妹,不该告诉他们啊,沛泽该怎么办啊?”
络腮胡子转身就拎起宋雨霖,想给她几拳,让她供出宋沛泽行踪,但是看到贵人警告的眼神,还是不敢动手,将她回原处。
光渡禄同看着那支箭飞速接近,整个人都已经吓傻了。
络腮胡子连忙陪笑道:“主要是那小兔崽子实在机敏,好几次都给逃了,抓他和他妹确实花了不少功夫,但这一次总算是逮住了,这不,立刻就给他们,都送到贵人你面前了。”
可是宋沛泽早有防备,在听到风声的一刹那,他心下还是猛地一沉,然后从原地如鬼魅般闪避。
女孩的声音充满着坚定,“相信我哥哥吧,他总是能完成常人所不能及之事,禄同哥,相信他,也为他撑住,哥哥一定会来找我们的。”
“他已经进来了!就在这屋子里,兄弟们,外面守好大门,绝对不能让他逃出去!”
这里有一种几日不曾生火的冷。
那支箭,终是擦着他的身侧而过,射向了远方的灌木丛中。
而旁边的光渡禄同,早已被这阵仗吓傻了。
宋雨霖用那双和宋沛泽相似的眼睛,冷冷看了他一会,突然眉目神色一变,举起了手中的弓,对准了他的脑袋。
可是和他声音同时响起的,是宋雨霖干净利落的话语:“沙州东南角,光渡氏祖宅!你们往哪个方向去,随便问几个沙州人就能找到,我哥——宋沛泽过两天就会回到那个地方!”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络腮胡看着贵人带来的十几个护院都拔出了刀,惶恐道,“这是手下抓错了人!不过不要紧,只要他妹妹在这里,那小兔崽子就一定会来,大人且安心等待片刻,我这就从他嘴里问出那小兔崽子的下落!”
光渡禄同吐出一口血,虚弱道:“妹妹,别告诉——”
可是他没想到,那灌木里,竟然响起了一人的惨叫。
几日不见,光渡禄同心中愈发思念不已,缠着宋雨霖打探消息,“好妹妹,回头我把压箱垫的钱,都给你买新布、裁衣服,就……你就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哥以前中意过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啊?”
那宋国贵客打量着下面的人:“这便是给我提的货?这两人终于捉到了?害得我在这里足足等了这么久,你和你表兄两人,把我耍得好把戏。”
关于过去,终于尘埃落定。
然后他拎起了另一个。
……
“人呢?那小兔崽子人呢?”
他到光渡祖宅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屋内虽亮着烛灯,却并不是往日里点火的那个房间。
顿时陷入沉默。
听过当时情境后,宋沛泽长揖到地,几次郑重谢过了契丹商人,这才踏上了回去的路途。
宋雨霖与光渡禄同独处的时候,终于是露出了一丝属于这个年纪的无力弱小,可她眼泪虽然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不曾落下。
宋沛泽几日前出门了。
宋沛泽的心一点一点沉到底。
这座宅子里迎接他的,只有一记从身后而来的闷棍。
没过半个时辰。
……原先,宋家未曾败落前,他们家还养着一位姓唐的武师傅,她四岁时,也想跟着哥哥习武,爹娘竟然都同意了。
这位契丹商人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还特地为宋父收了尸,并葬在了当地。
这院子里没有妹妹和光渡禄同的身影,若是往常,他们发现他回来,早该满脸笑容地迎上来了。
“雨霖?禄同?”
更别说院子里的养的母鸡,从早到晚都会发出咯咯咯的动静,今夜却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对方一击未中,暴露身形,而宋沛泽已经抓住了这个破绽,干脆利落打了那人的后脖颈,将那人击晕。
只是,总是缺那一个确定,才能彻底了断这最后的念想。
只可惜养父长眠异土,终究是与娘亲分隔两地,没能同穴而葬。
四面八方奔来的脚步声,让宋沛泽已然明白,这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
沛泽启程前,还自己起过一次蓍草,那一卦的结果令他消沉了数天,但他还是决定启程前往西辽,去拜访那个可能知道宋父生前最后消息的契丹商人。
那宋国的贵人重重地摔下杯子,勃然大怒道:“喂,西夏人,你和你那表兄是在玩我?人都没抓到,就传信叫我过来验货?且不说你们比说好的时间晚了三个多月,只说如今,你们当我是傻的,就敢在我眼前玩这手偷梁换柱?”
行迹败露后,附近躲藏的人直接冲了出来,“抓活的!都抓活的!别伤了他俩的皮肉,老大发话了,这对兄妹一个都不能少!”
宋雨霖叫停道:“我说!我说,你们别打了——我哥出门去契丹了,再过两日就能回来了,你们现在停手,我告诉你们我哥会去哪儿!”
这段时间来,他追捕宋氏兄妹这五个月,无数次铩羽而归,更没想到他那表哥直接叫了宋国的贵人来让他伺候,好几个月,他还要伏低做小,好不窝囊。
他话还没说完,宋雨霖搭在弓弦上的箭,已经满弓离弦。
夏去冬来,这段时间城中的盘查松懈了不少,宋沛泽找准机会离开西夏,进入西辽国的疆域,毕竟沙州与辽国接壤,出入最是方便不过。(1)
天色已经黑了,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可光渡禄同,却能听到小姑娘的哽咽声:“可是禄同哥,我也不能看着你死呀。”
他们在一路向东走,那是离开沙州的方向。
宋沛泽掏出了一把匕首,缓缓打开正门,走了进去。
“瞎嚷嚷什么!”络腮胡子直接给了一脚,制止了他的唠叨抱怨,然后转头给一位主座上的宋国人毕恭毕敬地端上了茶。
“头儿,按你吩咐,这对兄妹都抓住了。”为首那汉子神色得意,“就是这小臭娘们,拿着弓伤了我们好几个兄弟,要不是记着头儿的吩咐——”
光渡禄同吓了一大跳,“我不问了!妹妹你别……”
他抓在手里的这张面孔,虽然也是非常俊美出众的,但绝对不是那张被开出一万两白银之价的美貌,更不是之前见过的那张摄人心魄、明珠顾彩的美人。
如今这一通怒气与怨气,都借故发泄在光渡禄同的身上,毕竟那兄妹金贵,碰都不能碰,打也不能打,但别人,自然就没有这种待遇了。
没有回应,没有声音。
他仗着自己对房中各处方位烂熟于心,在众人赶至前,就已经藏匿起身形。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熟人。
络腮胡子满眼赤红,大喊道:“小兔崽子,你妹妹还有那个叫光渡禄同的小白脸,如今都在我们手里!要是不想他们出事,你最好自己乖乖出来!”
“我只数三个数,他们是死是活,还是缺胳膊少腿,就看你的表现了?”
第67章第67章
络腮胡子打量着这间颇有年头的祖宅,大声道:“三……二……”
他在倒数,而他带来这群人,正在每个房间里搜寻着宋沛泽的下落。
“一!”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房间中依然没有任何声音。
络腮胡子气笑了,“不出来是吧?那你就别出来了!等我抓到你,回去就让你看着,我会亲手砍掉那小白脸一只手!外面的兄弟都不用进来了,这里面地方小,你们就把外面守好,他逃不掉。”
络腮胡子转身走进书房,拿出火折子,靠近藏书,发出一声嗤笑,“饭都吃不起了,还弄这么多书本子作甚?”
书柜上面堆放着整整齐齐的书,全都是光渡家祖传的古籍,传了数代,哪怕是光渡家破败,都不曾变卖和毁坏。
宋沛泽感念光渡禄同的借阅之恩,平日更是精心爱护,时时擦拭浮灰。
如今这些被数代人爱若珍宝的古籍,被络腮胡子一把火点燃。
纸张被火舌吞噬,前人的心血燃为灰烬。
宋沛泽终于现身,他握着匕首的手都在发抖,“住手,灭火!你们别碰那些书!”
络腮胡子愉快地转过身,“终于知道出来了?可惜,晚了。”
是晚了。
火势起得太快了,西夏干旱,这些竹、纸本就易燃,没过多久便连成火光一片。
这间他度过了数百个白日的书房,那幽香的纸张与油墨气,一切熟悉的过去,那些无比珍贵、他连拿起来都小心翼翼怕磕碰到的书卷,正在他面前,被这场蓄意的火逐一吞噬。
火光烤得匕首刃面滚烫。
那么也自然不能以对付络腮胡子的方法,来对付他们。
宋沛泽偷着跟了大半天,确定了中间那座马车里,困住的就是自己的妹妹和好友。
火在他的身后熊熊燃烧。
火势蔓延太迅速了,宋沛泽不得不向外走出几步,屋中所有的打手,已经团团围住了他。
衙役面色一变。
藏书房的火势蔓延太快了。
宋国贵人身边带的护卫,个个身强体壮,进退配合间颇有章法,不是乌合之众。
络腮胡子注意到他的动作,哈哈大笑道:“前几次大意了,都让你逃了,知道你练武多年,但这次我们这么多人,都带着家伙,你这把小东西……哈哈哈哈!能威胁谁啊?”
夜半一场大火将光渡家的祖宅烧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没关系,络腮胡子安慰自己,屋外还有很多他们的兄弟,还有他们自己的布置!
那汉子哭了起来,杀猪般叫道:“宋沛泽——宋沛泽杀人了!都是他杀的!别杀我,我说!我说!”
那把钥匙被火光烤得微微发热,可锁住的那些珍贵的古籍,却因被自己连累,在这里化为一撮烟尘余烬。
宋沛泽这一生烦恼,许多源于这副皮囊。
他一身武艺,谋算策略同样不遑多让,可在这些肮脏的人眼中,这些毫不重要。
是他低估了这些人的无耻。
这一刻,他宁愿自己长相丑陋,其貌不扬,也不愿意因为身体和容貌而招来觊觎和灾祸。
之前虽然或多或少和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交过手,可是他从来不曾杀过人,不像现在这般……
“一切都好说,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这个宋国人并不慌张,甚至经验十分老道地配合着宋沛泽,一起来到了车队的篝火边。
可幼年的宋沛泽,见过了纸贵,就毫不犹豫的选了学武从商。
而在沙州光渡祖宅惨案之后,宋沛泽这个名字,连同新的通缉单,从沙州城向东加急传直夏国各城镇。
络腮胡子没想到自己带着这么多人,也会失手!更没想到,这个宋沛泽大开杀戒后,居然可以这么凶!
他们是亲眼看着有多少兄弟跟进去的。
是他太优柔寡断,在短暂的安宁幸福中迷失了双眼。
他后悔了。
但……他都已经追了这么久,现在放弃,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宋沛泽几乎要吐了出来。
“我会一直杀,直到你们有人愿意告诉我——你们把我妹妹和我的朋友带去了什么地方?”
西凉府官府听闻此事后,甚至还牵头还设下悬赏,请求各地豪杰协助捉拿此凶犯。
宋沛泽今年十四,头发散下来的时候正是雌雄莫辩的模样,即使不好南风,看到这样的人,都会有片刻的目眩神迷。
络腮胡子跌跌撞撞地从着火的光渡祖宅中跑了出来。
他无比厌恶道:“你与你那个官吏表兄,故意将我定罪,就是为了将我们从西凉府户籍上除去,让其他人无从追查,再将我们兄妹暗中卖给宋人?”
连他都不曾想到,里面竟还藏着这样的祸心。
因为这里面不止一具焦黑的尸体。
原来在络腮胡子眼中,自己就是那最值钱的货物。
看着面前惨状,连衙役都感觉后背发麻,“昨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来过什么人?”
宋沛泽的手很稳,仿佛他刚刚不曾夺去一条鲜活的生命,可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回不到过去。
他早年和母亲的流浪、和这些年随着养父的东奔西走,让还是孩子的沛泽早早就明白,有些事情、有些人是无法讲理的。
虽然知道宋沛泽会武,但之他下手撑死也就打到骨折昏迷……如今这崽子见了血,凶性全都激了出来,络腮胡子想到刚刚的画面,都感觉到胆寒。
……
对他们既然讲不通道理,那么打服就是道理。
屋里屋外,差不多三十个人,这是一场轰动沙州的大案,衙门立刻来了人,不仅如此,附近还有百姓来报,说在起火的光渡家不远处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外乡人。
宋沛泽已经两天三夜没合过眼了,但他终于按照络腮胡子死前供出的信息,找到了那宋国贵人的车队。
他眼中惊魂未消,看到外面团团守着的兄弟时,才终于感到一点安心。
一整个下午,他都找不到任何下手的机会,直到傍晚车队停下扎营生火时,他才在宋国贵人去林中方便的时候,抓住了短暂落单的宋国贵人。
光渡禄同珍而重之地打开这座密室,将钥匙递到他手中,再将先祖传下的古籍一一指给他看的画面,仍清晰如昨。
宋沛泽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来吧。”
……
在此之前,即使是络腮胡子穷追不舍,他也只是将人打伤、打晕,从不曾走上这一条路。
除了他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他们兄弟活着出来。
宋沛泽看了看自己手中开刃的匕首。
包围圈在逐渐收紧。
宋沛泽翻转手腕,匕首挥出时血光四溅,他割断了一个人的脖子。
珍重的家人和对他有恩的好友,因为受他连累,就这样被人劫走折磨……这几个月休养生息的安稳时日,如今在自己面前,被一刀劈成两截。
看到这景象,外面的人其实已经有些惊惧。
直到这个时候,他只以为是普通的沙匪。
第一个人倒在地上的时候,屋子里有瞬间的安静。
可是这一进去就吓坏了,急忙叫乡亲们奔走相告,去衙门报了官。
那些人脑子太脏,心眼太坏。
这人是个壮年汉子,已经被吓破了胆,神志也不清醒了,裤间一股异味传来,不仅让人捂住口鼻,向后退去。
络腮胡子满脸猥琐道:“我说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就不愿意呢?人家宋国的贵人看得上你,愿意花钱买你,那是给你脸面,到了宋国那边,吃得上江南的美食,穿的是最细腻的丝绸,什么都不用做,你们兄妹只要敞开腿享受,就能过上舒舒服服的好日子,我说,你这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宋沛泽猛地瞪了过去,他的瞳孔中,是一片燃烧的火,“……这就是你们赶尽杀绝的理由?”
大火从内而外地吞没了这间百余年的老宅,火光冲天,焦糊的浓烟冲天而起,在沙洲的夜色中格外显眼。
“宋沛泽”这个名字不算是全然陌生了,此人的通缉告示还贴在沙州西城墙门侧,至今不曾揭下。
“……好恶心。”
那张芙蓉晓月面,再不是让人旖旎遐想的美,而是从修罗炼狱的业火中走出来的杀意。
血溅上宋沛泽的脸时,他不曾眨眼。
等到第二天太阳当头,大火完全熄灭之后,沙洲附近的住户才敢靠近。
他会一开始就将这些人引出去,至少不会烧毁光渡家族的世代藏书。
如此,也不至于在父母亡故、家道中落后,还不得安稳度日,背井离乡的东躲西藏。
宋沛泽的手有些抖,若是早如如此……
宋沛泽还在反抗,他不会玉石俱焚地死在火里,只要守在外面,总能抓得住他!
刀尖滴下血,而宋沛泽披头撒发,眼神可怕到令人骨寒。
“宋国的贵人严令我们,不许伤害你们兄妹。”洛腮胡子的眼睛,从宋沛泽的脸上扫到他的脚边,带着某种黏湿的意味。
这是他杀掉的第一个人。
而他们兄妹只是因为容貌出众相似,又只是平民,毫无保护自己的全是,就会招来这样的恶欲。
宋沛泽提着一把抢来的刀,从着火的房子中走了出来。
“虽然是个男的,但长成这种模样……啧啧,能让远道而来的贵人一眼就相中,也是不奇怪了。说到底,还是宋国人会玩,一要就要一对,还是一对长得像的同胞兄妹,哈。”
一把刀悄无声息从身后而来,抵住了宋国人的脖子。
虽然说商贾出身并不好看,但也有办法在西凉府运作一二,等成了再让他去试试考秀才,入朝做官。
宋沛泽那双褐色的瞳孔在深夜中显得格外黑沉,里面黑漆漆得没有一点光,而他身后冲天的火红,却从夜色一路烧进了他的眼里。
……
当年宋父曾经仔细和他聊过,为他开蒙的夫子,说他头脑如此聪明,极适合修文习书。
络腮胡子坦然承认,“你脑子挺灵光,既然不傻,你就该好好认清现在的情况。你那妹妹还是个娃蛋子,还得再养几年,但你这个年纪,正是那些宋国贵人们最喜欢的好时候,劝你别挣扎了,乖乖跟我们走,趁着年纪好,多享几年的福吧。”
而这里的人,远比之前的络腮胡子那群人要棘手许多。
而车队的护卫见主人被劫持,立刻将宋沛泽围了起来,
而借着火光,宋国人终于见到了挟持者的真面目,不禁愣了一下,有些骇然:“你竟然能找到这里?不止如此,你能找到这里,说明那些……”
宋沛泽刀一压,那宋人喉间一道血痕,立刻不再废话,“立刻去请那位小姑娘和小公子过来。”
“不必,将车直接赶到我面前。”
宋人一听,就明白这少年动手前就摸清了车队底细,不由得又认真看了他一眼,“……听他的。”
第68章第68章
天幕一丝暗红残阳,为这片大地带来最后的光亮,天色尚未完全黑下,但离天黑只是咫尺之遥。
趁着这最后的天光,一辆马车在蜿蜒崎岖的沙道上全速驰骋。
“哥哥!”宋雨霖从车中探出身子,从后面抱住了宋沛泽的腰身。
宋沛泽手中控着缰绳,只回头飞速瞥了一眼宋雨霖,见她衣衫整洁,看上去精神还不错,心中知道她大概没什么事,心中虽然轻松些许,却仍是满怀愧疚。
“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
“没有,哥哥来的正好。”宋雨霖抵在他腰上的脑袋动了动,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般充满依恋,刚刚在看到哥哥从天而降的那刻,她高兴极了。
“禄同兄怎么样?”
马车中传出一个声音,“我也还好,肋骨断过,不过我自己掰正了,疼是疼,但暂时死不了。”
他声音虽然不如以往那般中气十足,却也听得出激动和紧张,“沛泽,你果真找到我们了!”
宋沛泽的行动大胆,但确实很有效,他们逃了出来,虽然后面还有人追着,但至少这是成功的一步。
光渡禄同嫌弃地踢了一脚身边被绑成粽子的人,此人正是宋沛泽劫持带上路的那个宋国人。
只是这一脚,那个宋国人没啥事,光渡禄同自己却牵动了肋骨伤口,疼得呲了半天牙。
这个宋人被宋沛泽直接打昏了,抓上马车后充当人质,至今还没醒过来,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这人身份不简单,后面一直有人追着我们。”宋沛泽听上去很冷静,“等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必须兵分两路,一会你们先走。”
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没持续多久,宋沛泽理智的话,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宋雨霖和光渡禄同心中冷透。
晚间太冷了,他听到夜晚贺兰山的狼啸,于是整夜整夜不敢睡觉,可总有倦极的时候,他短暂的昏过去,再浑浑噩噩的醒来,再花些时间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宋沛泽攀上马车,看了那昏迷的宋国贵人片刻,拿出了匕首。
光渡禄同还要再说,却被宋雨霖打断了,“哥哥,我知道了,我们会走……我带着他走,只是,如果我们在路上分散,找不到彼此,那么该定在哪处回合?”
如果沛泽被抓到宋国……那此生,他们还有再见面的可能吗?
厚厚的积雪留下一串脚印,将他的行踪透露得清清楚楚,光渡望着面前陡峭的山崖,咬着牙,徒手攀了上去。
拿得起放得下,这才是他的好妹妹。
如今已是深秋初冬接临之时,入夜后天气格外寒冷,宋沛泽一身衣服单薄,有些压不住这夜中的凉。
那只岩羊并未一击致命,背上带着那支箭,跳下了山坡。
光渡禄同控着马辔,“沛泽,中兴府!你不许食言!”
宋沛泽迎着风,却已经敲定了未来的路。
马车中,他们的主子心口中了一刀,身体已经僵硬了。
这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少年,在这一个即将黑透的黄昏山路岔口,交换了彼此的姓名和命运。
“别回沙州,也不能再去西凉府,往东走,如果我们中途失散……那就中兴府见。”
“……光渡禄同,沙州人。”
对方接过来看了看,“哪来的?叫什么名字?”
第二天天亮时,宋人的护卫终于找到了那辆侧翻的马车。
母亲予他性命,养父给他新生,友人赠他姓氏,桩桩件件皆是再造之恩。
他也断断续续的病了一个月。
宋沛泽一证,下意识推却:“不能给我,你如果没有这个的话,路上会有很多麻烦。”
宋沛泽眷恋地望着马上的两人,语气却很静,“走吧。”
宋雨霖也哽咽道:“哥哥!我们等着你。”
宋沛泽微微笑了,拍了拍他,“我不怕,你们好好的。这一路上你们低调行事,一定要藏好,我尽量甩掉他们,如果成功,就去找你们,若是我们路上错过了,那就中兴府见。”
他将路引和名符交给了关卡处的驻兵检查。
现在在这里分开,沛泽替他们断后,要一个人对付那么多人,他怎么打得过?
在盘查的关口,熟练的报上“光渡禄同”的名字,光渡正想去换些口粮,就发现前方的路上,出现了新的追兵。
外面有人来了。
入冬后下过一场雪,贺兰山披裹银装,起伏的山峰被积雪染成白色,一片冰雕玉琢的山峰错落有致,在蓝天下辽阔又壮观。
前尘袅袅,才不过几个月的时光,他都已经记不得自己曾经少年意气的模样。
一天,一天……他又活过一天。
从城门走出时,他看到墙面上贴着的一张通缉告示——西凉府,宋沛泽。
尽管他自己都不确定……这具身体,还能不能坚持到那一天的到来。
他须臾不敢忘怀,而每一段过往,也将他一步步变成如今的模样。
他引着这些人兜圈子,已经走了一个月,体力与精神在极限拉扯,他身上总是添上新伤。
半月后,一座沙漠边缘的小城,一个少年在经过路上设立的关卡时,压低自己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
光渡禄同哽咽道:“……我知道你什么都没做错,你只是为了我们。”
可是光渡禄同坚决地摇了摇头,“你比我更需要,这个你必须拿着,之后要怎么做……我不在通缉上,我总会有办法的。”
他躲在山上,一躲就是两天两夜。
冬季山上植物枯萎,他饿极的时候,也只能塞上两口雪,早就没有干粮了,他没有东西吃,也不敢生火取暖,那些人还在找他,若是生火,白天有烟,晚上太亮,他们就会找到他。
一个月后。
他们知道宋沛泽说的是实话,
他不知道妹妹和禄同兄有没有成功逃脱,他希望自己已经将所有敌人的视线,都引到了自己的身上,他向神佛祈祷妹妹与友人能一切顺利,他愿意经受一切苦难,只求他们两人能平安到达中兴府。
那些人没有找到他,狼也没有找到他,他活了下来。
光渡禄同急得声音变了调,“不行!他们那么多人,你怎么能单独留下来?留……把我留下来,正好我受伤跑不快,你带着妹妹跑,还不会被我拖后腿!”
光渡禄同放开宋沛泽后,从怀中掏出自己的身份符牌和路引,一同交给了宋沛泽。
他们手中持刀。
好在风停的时候,出去觅食的不止是人类,光渡用自己为数不多的羽箭,射中了一只岩羊。
宋沛泽这一生从来都不曾到访中兴府,但那里却是娘亲生活过十多年的地方,而且路途较远,西凉府的通缉不会立刻贴到中兴府去,那里暂时是安全的。
可听到宋雨霖这样果断的发言,宋沛泽却露出了一丝笑意。
……
少年走进小城,用猎来的兽皮换来银两,添置了一些药品和食物。
然后他又将治伤寒的药丸倒出一颗,没有水,也硬逼着自己吞服下去。
中兴府,西夏国的首府,贺兰山东麓脚下的白城。
光渡禄同反应过来,也立刻反对道:“你想做什么?你想一个人把他们引开?”
而宋沛泽早已不见踪影。
这是他入山后第一次猎到动物,挽弓时连手臂都无力地发抖,也因此失了准头。
那些宋人一直在追着他,他们认得出他的模样,却认不出他的新姓名,他一刀一个,抹除着关于自己的过往痕迹。
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而这场追逐,早已不是简单的买卖,而是一场誓要见血的复仇。
宋雨霖个子不够高,控不住马,所以光渡禄同坐在前面,宋沛泽把自己的妹妹抱起来,光渡禄同接了过去。
这一刻无需多言,他们已经明白彼此的意思。
做完这一切后,他没敢在城里待太久,天黑前,又独自出了城。
他就这样熬到了第三天。
然后一刻不停地奔向替换的未来。
他们甚至没有时间好好的告别。
他压下帽檐,在那张通缉令边错身而过。
他冷静地说:“咱们在下个路口分开,马车在地上留下痕迹明显,速度也不够快,入夜后更是笨重,若不想办法,到时候,我们谁都逃不掉。”
打了照面的瞬间,光渡立刻转身潜进山下林木。
他已经带这些人转过了足够久了,他想去中兴府了。
数日后,他看到了贺兰山。
他们没有更多的告别,没有依依不舍的挥泪,只有沉默的马蹄声,顺着两条岔路蔓延开去。
他褪下身上的衣服,将买来的劣质伤药涂到了手臂的伤口上,曾经无暇的皮肤,如今已经叠着许多的伤。
饥饿与虚弱让他几乎站不起来,可光渡还是要出去觅食。
他们仓促地奔向离别。
光渡在山中找到了一个勉强避风的洞穴。
宋沛泽语气很平静,但一字一句,都让车中的人听得清楚,“听我的,一会你们两个先走,骑马走。别担心我,我一个人反而更容易脱身。”
马车转动的车轮,缓缓变慢,及至停下。
光渡已经没有太多力气了,但求生的渴望,支撑着他最后这一口气,他顺着血迹追了不知道多久,整个人都摇摇晃晃。
宋沛泽跳下马车,把马从车上解下来,这是他刚刚从宋人营地抢来的,就是预备着这一刻。
可对面已经发现了他。
从此以后,抛却姓名,抛弃过往。
人太多了,光渡被逼上了贺兰山。
……
熬了几夜的眼睛通红着,可是他的头脑,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下来过。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愈发虚弱,可惜几次进城买的药,都没什么作用,或许是不对症,药效远远不如自己的朋友几针扎下去那般,来得立竿见影。
这空旷荒芜的雪山上,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山腰上只有呼啸的寒风,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临出发前,光渡禄同紧紧抓着宋沛泽的胳膊,“我们走了,你怎么办?今天早上我们经过那个城镇时,你已经被西北边的城镇通缉了,现在到处都在找你,到处都说你杀了好多人。”
面前出现了第一个岔路时,光渡勒住了马。
出城后,少年在乡野间找了个废弃无人的破房过夜。
“留你下来,还能有命活下来吗?”宋沛泽对他说话的语气,从来没有那刻像现在这般温柔,“……你有此劫,本就是受我兄妹连累,我已负你良多,不能再害你。”
她年纪小,难道不知道沛泽一个人去应付,会有多危险吗?
光渡禄同红着的双眼,不可置信的转而望向了宋雨霖。
没有人来。
宋雨霖本能道:“哥哥,我不要跟你分开!”
但他终于找到了那只被他弓箭射中的岩羊,那只羊倒在地上时,身上还带着他的箭。
尽管他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在那里见到自己的亲人和朋友。
本来,他是想在这漏风的房中对付过一个夜晚,可合眼不过半个时辰,他又警觉地睁开了眼。
同时将卸掉马的马车,推下了山崖,山间树木受力折断,留下深深的车辙压痕。
只是上面画的人像,并不像他。
前路漫漫,而这世间,从此再无宋沛泽。
妹妹真的要抛下沛泽吗?
他是光渡,他必须习惯这个名字。
少年扒着门缝看了片刻,没走正门,从另一边的窗子跳出离开。
驻兵在名册上登记,不耐烦挥挥手,“下一个。”
光渡扒开岩羊的血管,直接生饮羊血,羊尸体还是温的,这是光渡几天以来的第一口有温度的食物。
孤山天地,雪风萧瑟,光渡稍稍缓了过来,才烧火吃肉,狼吞虎咽之后,所有的疲惫都漫了上来。
他正在未熄的火堆边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脚步踏上厚重积雪,发出的轻微坍塌声。
这个频率不是动物,是人。
……有人来了。
第69章第69章
光渡打量身周地貌,这才恍然发现,他为了追着这只岩羊,竟一路下到了山腰偏下的位置。
太大意了。
若是在他状态正常的时候,他绝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那些人追到了山里吗?
下山是自找死路,唯有上山才有生机,无论是在狭窄的道路上守住,还是借助山中地势逃脱,都是好选择。
光渡反手拿出弓箭,从岩羊身上拔出了最后一支箭矢,立刻向山上跑去。
可身后熟悉的声音,证实了他的猜想。
“那小崽子在这里!”
“快,用弓!”
光渡仓促回头,猛地向旁边滚去,避开了第一支箭。
那支箭擦着他的头发而过,深深扎进在旁边的树上,光渡反手从树干上抽出,箭上弦回射。
对面一声惨叫。
后面不止一人在追,光渡离开原地,继续向上山的那处斜坡奔去。
可是光渡绝对没想到,这荒山野岭的半山腰下,今日竟然如此热闹。
这人是个瞎子。
光渡抬起头,他面前的人身上未着甲胄,只一身玄锦襕袍,肩上披着一顶黑色披风,身形屹立如松。
而那持刀之人,立刀于原地,刀上献血一滴滴落在纯白的雪面。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时常断断续续的低热,他熟练地将自己窝好,等着天再黑一些后,自己睡一觉就能挺过去。
若是按照以往的少沾是非的习惯,光渡定然一句话都不会和他多说。
在天黑下来后,他就觉得自己又烧起来了。
思量停当,光渡没有逞强,“好。”
一位皇子流落于此。
因为他眼睛看不见,连偷看都变得正大光明。
光渡以前在西凉府的各大武馆间颇有声名,逃亡这一路上虽然以一敌多,却也是从无失手过,但如今见了此人,才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武之一道,前路仍是大有风景。
如此一来,他的脸就完整地露了出来,他的年龄看上去没比光渡大几岁,相貌可以说是非常的昳丽英气。
光渡自然不会和一个瞎子计较谁做多少,自己动手准备晚饭,两人烤羊就着羊汤填饱肚子后,光渡刷了锅后,又烧化了一锅雪水。
这人脸上的血已经糊住了半张脸,可他却依然能准确地追踪着光渡的行动轨迹,“谁?”
……
他单膝跪在雪地中的样子,让光渡瞬间想到了某种大型猛兽,即使明知道他已经受了伤,却仍然很难叫人掉以轻心。
光渡心中生出几份对此人的敬意和惺惺相惜。
那双漂亮的眼睛无法聚焦,就连他听而不闻,都难以让人出言责备。
光渡看了李元阙好久,几次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保持了泾渭分明的沉默。
光渡祖家那烧毁的藏书中有数册古籍相书,光渡已有所感悟,如今看此人气度长相,便知道他就连惹麻烦,都不会是寻常麻烦。
光渡就地打滚,停下来时,已避至此人的身后。
面对此等战威,他们已毫无接战的勇气,两人屁滚尿流的滚下斜坡。
“难道也有人在追杀你?”光渡有些犹疑,注视着他那双蒙了一层血的眼瞳,还是问出了口:“你是看不清,还是看不见?”
李元阙也听了出来,淡淡道:“今夜我来守夜,若有声音会叫你起来,睡吧。”
那柄几有一人之高的长刀,从一片静谧的银白中破出时,雪花如扬尘般飞溅,雪晶在阳光下颗颗分明,寒锋冷芒于雪中乍现。
那人在火堆另一端转过头,“看”向了他的方向,沉默了很久。
他们这一路共有五人,已被光渡伤了两人,而这撼天震地的一刀劈下去,三人当场毙命。
明日便要分别,这一面后,便是天各一方。
那人道了谢,就着锅里的温水,将自己的脸上污血洗掉。
光渡看了一会,还是生涩地开口:“我姓宋,你叫什么?”
谁能让在外领军的皇子双目失明?
光渡沉默了。
光渡看了他好几眼。
狭路相逢,躲不开,也无处可躲。
这是唯一的一条路。
光渡彻底愣住。
目盲之人摸索行路自有一套技巧,而他显然十分生疏,若不是光渡拉了他几次,他差点在山间崎岖处摔下去。
太阳照进洞穴时,李元阙感受到了明亮的热度,唤道:“小宋兄弟?”
可此时贺兰山太过寂静,而光渡又已经逃了很久很久,太久都不曾与人有正常的交流了。
直到这个时候,那斜劈的大刀,才去势将消,重重落下砸进雪中,激起漫天雪瀑。
自党项族归唐得赐姓李、并在李唐衰落后独立成国的西夏国,能姓李的,终究不是寻常人。
此人长相有几份异域风情,让光渡想起当朝那位受宠的贵妃,正是回鹘贵族后代。
于是他对光渡说:“趴下。”
“李”为党项族姓氏,这是皇姓。
可当光渡看清他的相貌后,就放下了一半的心。
他们只是过来捉拿那个长相漂亮的兔崽子。
许多人着迷于光渡的皮囊,但光渡自己从来没什么感觉,这是第一次,光渡都觉得这个人长得很好。
光渡转身,暂时将后背交给那人,然后将最后一支箭搭在弓上,瞄准了来时路,“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后面有人追过来了,麻烦借过。”
他还有妹妹和好友在等着他回去。
没吃完那大半只岩羊,也一同被光渡背了回来,成了这一对少年的晚饭。
虽然这人眼睛瞎了,但其听声辨位是一等一的好手,一个瞎子都能在山道上强袭,一刀干掉三个人。
不远处的人却齐齐挽弓,弓弦拉开的声音,在这清空白云的贺兰山上,是如此的清晰。
光渡将他带到自己在半山腰藏身的洞穴,一路上都在观察他。
他们一连追了几个月,一直没追到不说,竟然还折损了许多人手,主子已经无比震怒,今日他们这对人手才终于找到人,还找到了拿下光渡的机会,结果却被面前这人破坏了。
天色愈发黑暗,光渡身体不适,很快倚着身后的石壁坠入梦乡。
如果光渡可以自己选择,他也想要这样的长相,非常美丽却又端正凛然,眉目间尽是周正的英气,不让人生出亵玩的心思。
李元阙身边的事,根本不是他这种平民百姓可以掺和的,现在抽身离开还来得及。
这山洞狭小,他们守着火堆各靠一边,光渡靠在洞穴中与李元阙相距最远的一角,低咳了两声。
他们试图交涉,“喂……”
“今日多谢你相助。”李元阙虽然看不见,却仿佛洞悉人心,“有人在追杀我,你若不想卷进这场是非,明早便赶快离开。”
不仅是个瞎子,还恐怕还是刚瞎不久。
那人转过头,面向了他的方向,“……这些人是追着你来的?”
这人是来干什么的?
那人静立片刻,自嘲一笑:“罢了。”
李元阙在躲避谁的追杀?谁能追杀皇子?
光渡闻言立刻照做,果断地趴在地上。
光渡没去计较。
光渡已然明白他是要做什么了。
可是短短一个“好”字,光渡说出来却滚烫沙哑,他似乎生病了。
光渡看着他手中那把刀,都有些骇然,顿了片刻,才道:“多谢你,这些宋人追我而来,多谢你出手解围。”
直到这个时候,光渡才知道他埋在雪地里的另一只手上,原来一直紧紧抓着一柄大刀。
而贵妃有一皇子,已在外独立带兵数年,即使是身在边陲沙州,光渡也听过这位十八岁少年将军的威名。
他到底卷进了什么样的争斗?
光渡回神,他从地上捡起了已死之人的刀刃,几步抢上掷去,将其中一人当场击落坠崖。
他并没有追上去。
此人身上必有是非。
观此人气势,绝不是随随便便杀了也没事的平民百姓,他们不想与这人交战,只想要后面的那个宋沛泽的脑袋。
那人将头转向光渡的方向,又微微偏过头,似乎是在用耳朵听。
虽然光渡知道他不是常人,但他身上的是非,还是远远超过光渡所能想象。
而今日李元阙为他解决追兵之时,在得知那些人是追光渡而来时的那一瞬诧异。
呼啸而来的箭矢被这一把重刀尽数挡下,在几声吨响后箭矢折断,散入近地,再无伤人的可能。
这个人脑袋上受过重伤,糊了一脸血,还能躲到这么远的地方,这情况不太正常,绝对也不是什么平头百姓。
没有正常人会在冬天的贺兰山的荒坡上出现,更别说这个人身上还带着伤——他伤在头上,半边脸都是干涸的血。
而那边的人箭矢已用尽,正在不远处,惊异地看着这尊不知从何处杀出来的杀佛。
外面又下了一场大雪,遮盖了他们上山的足迹。
在西夏连番的意外,已经叫宋国的主子颜面扫地,这次带队的师爷已经被这兔崽子杀了,主子叫他们将行凶者提头来见。
他手中的刀重量十分惊人,劈风吹雪的声音凛冽可怖,光渡趴在地面还要滚一下,才免于被长刀波及,躲得非常狼狈。
至少堵在他路前面的这个人,不像是宋国人。
光渡十数日不曾与人开口说话,此时张嘴,才发现自己声音的嘶哑和生涩。
这个人个子虽高,但糊着血也能认出来这张脸上的异域长相,此人眉骨高,眼窝也深,鼻梁又直又高,头发微微卷曲,一眼望去,就知道他不可能是中原人。
等到天色昏暗时,光渡又去找了些枯枝,他们在洞穴中生火取暖,光渡用随身带着数月的小锅,煮了山间雪,将雪烧化。
光渡等水温合适,就将锅递给了另外一个人,“你脸上好多血,洗洗吧。”
那个人一直握着手里那把两米长的大刀,一刻也不曾放手,他来到这个洞穴后,除了道谢,也不曾开口说什么。
只是背影便有如此气势,这个人身份定不寻常。
另外受伤的两人落后片刻,在远处看到此处惨状,吓得肝胆俱裂,当场一声惨叫。
光渡心下一沉,真是见了鬼,要不是他饿极了去猎羊,今日怎么连串撞上这么多事?
就在光渡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说:“我叫李元阙。”
那拄着重刀而立的人,转向了说话之人的方向,下一瞬间,重刀泼雪而出,携着雷霆之威而至,到了他的面前。
他听到了光渡离弦的最后一支箭,听到了远处又一声惨叫,听到了由远及近的杂乱脚步声,也听到了光渡收起弓,在雪中踉跄地奔向自己的方向。
这人刀风一往无回,甚至将披风灌鼓,为光渡挡住半数飞雪。
光渡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可为首之人才说一个字。
面前这人,从雪地中站了起来。
这个人占据着上山斜坡唯一的路,前后不是陡壁,就是无法着力的树木山石。
光渡虽然不怕死,但他绝对不想因为一个皇子死在这里。
光渡打了个寒颤。
这人现在脏兮兮的,他脑袋上的伤口大概藏在头发里,连伤口附近的头发都因为干涸的血而粘在一起了,即使是这样,只是拿水抹一把脸,都能看出他长相的优越。
那双没有焦点的瞳孔,是唯一令人扼腕惋惜的缺陷。
他自己便是一个满身是非之人,如今能活过一天就是一天,既然此人帮过他,那他便坦荡报恩,他们刚在山腰下闹出这等动静,不能久待,他便将此人带走,在山中收留一晚。
——斜坡之下,另有一人。
可是光渡从没想过,他这一晚上睡下去之后,第二天并没有如约醒来。
这人似乎刚在大雪里摔了一跤,满身都沾着雪花,就连头发上都披着一层银白。
那边人没有回答,却传来粗沉的呼吸。
李元阙顺着记忆中的位置摸了过去,他碰到了一个滚烫的身体,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那不寻常的热度。
李元阙推了推,“醒醒,你发烧了。”
无人回应,而那具高热的身体,软软地滑向了李元阙的方向。
光渡连着一个月强压下的病,终于在今日悉数奉还。
第70章第70章
手掌下的人,隔着衣服都能摸出高热的体温,这一身单薄的衣物,此时都被冷汗浸得半湿不干。
在这种荒郊野外什么都没有,缺医少药又天寒地冻,这样生上一场病,能不能醒过来,几乎全要看自己造化了。
李元阙怎么样都没想到,他自身尚且难保时,还会有这样一头撞上来需要他帮助的人。
这一晚上李元阙的手始终不曾离开过刀,他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会追上来,更不知道面前这人的底细。
这位萍水相逢之人杀敌时毫不犹豫,身上一样带着故事,素不相识,李元阙同样不得不防。
可倚靠在他肩膀上的人已经烧成这个样子,体温总不能作假。
李元阙叹了口气。
可他如今一个瞎子,还要帮人治病,这可真是……尽人事,剩下的只能听天命了。
李元阙陆续叫了几声宋兄弟,可是光渡始终没有回应过他。
双眼失明的李元阙,只得摸索着将光渡的身体摆正,然后斜斜靠在石壁上,才将自己身体解放出来。
高烧中的人畏寒,光渡本能贪恋着李元阙身上火炉一样的热和暖,李元阙正摸着地面要站起来,那边滑倒的人,又循着热源靠了回去。
李元阙僵持了一会,还是把人放到洞壁上,但很快他就发现,发烧的人需要补充水分,这成为了一个新的难题。
他走了几步,勉强摸到了昨夜的锅,感受着风声的冷风,顺利找到洞穴,并在外面摸到了雪,用器皿盛满雪后,再摸着洞穴石壁走回来,将锅放在火堆附近的位置。
火堆他也看不见,自然也无从得知柴火快要燃尽了,但当他发现雪半天不曾融化时,只好提着刀,自己摸索着出去一趟。
李元阙愣了一下,他放开了一直握在手里的刀,顺着刚刚记忆中火边的位置,摸了过去。
他此时能做的也不多,只好用披风仔细包裹住光渡的身体,连每个角都能给光渡掖好,希望自己这个瞎子,不会让他着凉,加重病情。
这不是贺兰山冬夜里该有的温暖。
……不对。
李元阙认真分辨了一会,这个少年的话里,掺杂着蒙文、金文和标准的中原汉话,这少年掌握不止一种语言。
不知为何,他醒过来的时候,竟然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身后这个人的存在。
他可能误会了李元阙,还把人家皇子给打了。
李元阙心中,也对他的出身地有了些猜测——看来这位小兄弟,家应该在边境城池,才能学会这么地道的各地方言。
光渡的回答搀着各地方言,李元阙到底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后来,李元阙在他脸上摸了一把,也分不清那究竟是汗还是泪水。
他看不见,只能听着声音侧过头,“出什么事了?”
外袄胡乱系着口子,里面的肌肤摩擦着柔和的布料,而一双手正扣在自己的腰上,也不知道这样抱了他多久。
光渡从小习武身体健壮,从来没有生过重病,一时竟气到分不清,这到底是李元阙生性轻浮随口胡诌,还是他生病时真做了什么幼稚之举……
不可能,他即使是生了病,也必不可能病中失态……吧?
“……如意结。”
但他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可李元阙毕竟什么都看不见。
更别说年纪小小,用弓就如此很娴熟,杀人时毫不犹豫,比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还要稳准和冷漠。
……他烧坏了别人的东西。
如此年纪,却如此行事,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又因何沦落至此?
李元阙想起昏睡前的事,慢慢支起身体,却看得出衣衫整齐,他只是脱了外袄和披风。
李元阙顿了一下,立刻去找刚刚被烧的那件衣服中的如意结。
自从双眼看不见后,许多简单的事情,他都自己做不得了,宛若一个废人。
那个瞎了眼的皇子,也不在洞穴的另一端了。
这一夜很漫长,李元阙既然在守夜,就将光渡挪到了自己腿上,光渡已经烧得有些失去意识,嘴里断断续续嘟囔着破碎的句子。
之前李元阙不曾与光渡过多交谈,听起来声音也是哑的,李元阙一直不确定他的年纪,到此时才有了一点猜测的轮廓。
他双手慢慢下落,抱住了少年,热度从紧贴的胸膛传了过去,那少年无意识地用头拱进他怀里,挑了个最暖和的地方睡下。
李元阙沉默很久,问他:“你多大了?”
光渡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衣服。
光渡时昏时醒,醒来的时候,就本能靠近身边最热的东西,“冷。”
那身衣服,就在不远处晾着,有明显烧过的痕迹。
怀里这人的年纪,似乎比他预想中还小。
这令他汗毛都立了起来,他猛地远离,可手肘一动,便抵上了身后一个人的胸膛,那具身体充满年轻的力量,扎实而滚烫。
雪水融化,李元阙好歹给人喂了水进去,他想了想,又拿出了贴身带着刀药。
他恍惚了一下,才慢慢想起之前的事,以为自己只是小憩片刻。
直到烧得迷糊的光渡小声说:“别烧。”
光渡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都是黑的。
但不像是书生,读书人没几个像他这般武艺精湛。
李元阙起了惜才之心,将自己的披风解了下来,盖到了少年身上。
洞穴的温度重新暖了起来。
这少年烧得糊涂了,有时喊疼,有时喊冷,后来喊冷更多。
就连睡前的火堆位置都发生了变化,而且火堆中的东西……那是什么动物的骨头?
他一个瞎子,只能凭借触感弄下来光渡的衣服,摸索着放在火边烤干,并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光渡身上。
所触碰之处,都有着异常的热度,李元阙终于摸到了嘴唇,那处嘴唇因高烧又干又烫。
光渡愣住了。
浑身都不舒服,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光渡惊疑不定地打量四周。
李元阙掰开了他的唇,将那枚药放入了光渡的口中,捂着光渡的唇等了一会,确定他没有吐出来,那么那药丸,就合着水在他口中化了。
李元阙的指尖,放在身侧捻了捻,借此摆脱那寒湿却灼热的触感。
他不假思索,一记肘击,怼到身后的人胸膛上,发出“嘭地一声,打得毫不留情。
李元阙深深吸了口气。
添加柴火的人,都分辨不出这不能烧吗?
光渡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但他并不代表他一点都不知道。
他连夜离开了吗?
他的皮肤上浸着一层薄汗,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太过暖和。
“别烧衣服,里面有,如意结。”
李元阙从怀中摸索出药囊,从里面倒出了一颗药丸,握在手心。
片刻后,他从脖子红透到耳朵——他长到这么大,就没听过这种话!
光渡这才发现,他脖颈边有一道呼吸,炙热而潮湿。
……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要闹什么?还有李元阙这种哄小孩的口吻,到底是怎么回事?
光渡全身的衣服都已被冷汗湿透,这样的衣服贴在身上,少年只会病得更严重。
光渡迷迷糊糊,说着正宗的宋地官话,“……爹娘最后留给我的,没有别的遗物了。”
等火舌吞上皮肉,他才从火中拎出半燃的衣服,拍打灭火。
雪后崎岖的山石堆积,这里连可供人行走的路都没有,仿佛有天庇佑,李元阙没有摔倒,更没有失足滑下山崖,也没有遭遇野兽,甚至成功带回了附近的树木干枝。
李元阙看不到光渡此时的急怒羞恼和迷茫不解,他两天守着光渡,睡下才不过一会,就被光渡一肘打醒。
光渡愣住了,低下头,掀开这件眼熟的披风,下面是一件外袄。
李元阙伸手摸了摸,发现了不对。
但在这一连串的胡言乱语中,李元阙仔细听了一会,勉强分认出了一句汉话。
他显然还没有清醒,以为光渡病中闹腾,便用困倦的沙哑声音唤他,“还冷吗?抱着你,别闹了。”
那双手掌上有握刀留下的茧子,随着呼吸而粗糙摩挲着腰部细腻的皮肤,看到这个景象,光渡只觉得所有的血都冲上了脑袋。
他摸索着,手掌第一下碰到的是光渡的头顶,他又向下扶着脖颈,试图让这个昏迷的人服下药,
但最要紧的那如意结,被烧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绳结上仍有烧焦的痕迹,但显然经过抢救后,被供在了一个干净的、没有雪的石头上。
李元阙怔然许久,抿紧了唇。
李元阙骤然受击,直接被打懵了。
不知过了多久,洞穴里呼吸的声音,愈发急促。
李元阙身上带的药,对风寒之症毫无疗效,但是提气护心,能保住心脉之气的药,他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李元阙的手在空中悬了很久,终究是没能推开光渡。
他摸着……不确定是不是被烧了一半,李元阙心中有些歉意,但他也是真的没办法了。
李元阙被火烧过的那只手正埋在雪里镇凉,此时抽出来甩了甩上面的水,问道:“什么结?”
那股冲上头顶的血终于慢慢落回去,光渡逐渐将面前的一切拼凑起来。
这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堵在光渡胸膛,给他憋得够难受,但最后,也只憋出一:“我的衣服……”
可这话一出口,两个人都静了。
光渡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更是听不懂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话。
咽喉疼如刀割,但最可怕的是他的声音……这还能是一个人类发出来的动静吗?
李元阙的脸上,也露出了生动的诧异,“……这是什么声音?是你在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