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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第81章

李元阙在寒风中望过来,像极了过去的模样。

只是如今那双眼睛亮如星月,藏锋于鞘,神华内敛。

一军之帅曾经失明的事并不曾张扬,世人难以知晓,光渡在过去窥见的未来一角,正在揭开谜面。

只是那年在贺兰山的时候,光渡期待过,李元阙若是能看见,会是何等光景。

如今的一切,都在接近着最好的状态。

光渡按下心中的感慨,露出了独属于“光渡”的待价而沽与精明冷淡,“正好王爷来了,谈谈?”

李元阙同意了。

于是他们客客气气的同入屋内,端坐在桌上两端。

只有宋雨霖低头上过茶,带着所有人退了出去后,他们才开始交谈。

一开始,是你来我往的官场辞令。

光渡久在中兴府,也算是浸润此道,将那官老爷大人的作派学了十足像,这才幽幽开口,进入正题:“承蒙王爷搭救,如今在下身体已然恢复,只是不知王爷何时愿意放我离开?”

“……你要回中兴府?”

李元阙单手握着手中一套莲花纹的茶杯,低着头看不出什么反应。

屋中很安静,白釉瓷的茶碟与茶杯在他手中轻轻碰撞了一下的声音也被放大,然后被他一并搁在了桌上,“所以,你还是决定要回去。”

“毕竟王爷的大事,与我自身荣辱同船共渡,我人总得回去,才能帮你办得成。”

光渡回想刚刚的碰面,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李元阙站住脚步,目光不饰锐利,宋雨霖脸上做过乔装,以前李元阙不曾多看一眼,可如今心中有了答案,再顺着骨骼看时,便能看出宋氏兄妹眉目确有相似。

宋雨霖摇摇头,继续收拾地面,“做戏要周全,哥哥,我亲自来。”

收回目光,李元阙向低目垂首的宋雨霖微微一点头,离开了光渡的院子。

她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失手,可等她蹲在地上收拾时,细细思索过,又认真检查了碎片,这才确定,又沉默了好一会。

“忘了吧,雨霖,忘记你那天在纸上看到的所有名字。后面的事,我不希望你掺和进来。”光渡难得如此郑重和严肃,“这几日你收拾一下,与商铺人手交接,然后就准备与宋珧入宋,等西夏这边安全了,你们想回来再说。”

坐在对面的李元阙,明明很平和,却有着摸不出深浅底细的难懂,听上去也就是一句试探,可光渡认真端详他的神色,竟也看不出几分是真意、几分是假意。

他人在朝中,可以在离皇帝最近的位置,探知皇帝的心思,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记得自己在李元阙眼中的定位——只是他要在维持光渡的“小人”身份时,还要用如此糟糕的印象去取信李元阙,这很为难。

光渡如今伤势已恢复了十之八九,外伤易愈,但内里因多年缠骨之毒发作而亏空的气血,却还没有完全恢复,今日他上街走过,回来又劳心劳神,此时脸上不免露出一点倦怠。

“……愿光渡大人保重自身,马到成功,过些时日,你我中兴府再见。”

光渡侧过头,难掩不解。

更何况,今日在这场谈判桌上,他们也不是势均力敌的。

在离开这座边境城池时,光渡没有再见过李元阙。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王爷,只有利益不会背叛,我虽是小人物,却也同样愿意遵守这条道理。”

李元阙已经走出这间屋子了。

……

信上短短几句话:“哥哥,你亲自哄宋珧入宋吧,这个我就不帮你了。至于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咱们中兴府见。”

硬夺是夺,巧夺也是夺。

李元阙今日简直是油盐不进,“嗯,我知道,我也不是不能改主意的,正如光渡大人回到中兴府后,也不是不能改了今日的主意的。”

这便是中兴府那套贵族之间的辞令了,光渡找回了一些熟悉的节奏,却被李元阙下一句话打乱。

光渡没想到,宋雨霖竟然这么有主意,昨日就便不告而别,先一步返回中兴府!

光渡知道李元阙并不是吓他,而是真的在这样权衡着。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李元阙仿佛知道光渡在想什么,“以你手段与心机,我不信你不曾提早布过局、埋过线。既如此,我不如直接后人乘凉,人尽其用。”

此为民心。

那手很热,力度温和,却不容拒绝。

李元阙突然提起了这段话题,光渡一时不明白他的用意。

若李元阙真把光渡关起来,巧夺就别想了,那只会事倍功半。

只是没有人追上她。

光渡审视了她一会,“不是什么要紧的,只是许久不曾回到朝上,梳理一下我失踪这段时间,朝上发生的事情。”

“我进来的时候,你已经烧了大半。”宋雨霖垂下长长的眼睫,“我瞄了一眼,零星看到了几个名字,一直好奇,想问问哥哥。”

“雨霖,我正想说此事。”

那是数日前,光渡养伤闲来无事,在自己的屋子里书写过一张纸。

“他既然未死,我之前,倒也不曾关注过他到底受了什么伤,为何要隐藏下来,又伤到何处。”

如何以四两拨千斤,搅动既有的平衡……光渡心中有数,手上有棋。

第二日他没看到宋雨霖,宋雨霖的贴身侍女来报,说她有事,过不来了,这本也正常,但知女莫如兄,光渡到下午就发现不对了。

她手轻轻一拿,那茶具便碎了。

光渡听到后,怔愣许久,终究是叹了口气。

反观皇帝,本就存夺位不正之疑,与其说有忠于皇帝的人,不如说是忠于当前的利益分配的大族与人才——光渡看得清楚,李元阙也心中分明。

光渡微微蹙眉,难得摸不准李元阙想要干什么。

两日后来报的人,说宋雨霖已到中兴府了,她见的第一个人,是白兆丰,是那位皇帝身边的宫中侍卫。

宋雨霖抬起头,“哥哥,既然你已无碍,明日我想先回中兴府,提前打理好商铺。”

年复一年,人们都习惯了西风军,习惯了李元阙,在贤主能吏的治下,这些地区已经被笼络成了铁板一块。

这些年,李元阙的西风军不仅掌握着前线布阵,还掌管着小半数疆土。

可是光渡万万没想到,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宋雨霖完全忤逆他的好意。

他逼问过宋雨霖的贴身侍女,贴身侍女递来一封宋雨霖昨日写下的信。

“老周,从今日起,西风军在中兴府的一切资源、人手,皆交由光渡大人调动,若他有指令,不可怠惰,他的一切命令皆优先于我,不可有误。注意隐蔽,切记低调行事。”

他懒懒的,眉梢眼尾就多了怠惰倦意,“能帮我到什么程度?”

这话一出,光渡便知道,宋雨霖定然在他的纸上看到了什么。

他来见光渡时,身上并未着甲,只穿一套洗旧青灰色绨袍,这样日常的打扮本该是平易近人的,可偏偏此刻,李元阙看上去却是陌生的,紧紧盯着光渡的双眼中,还有种难言的压迫感。

纸上写了许多名字,光渡用作梳理当前朝局脉络的草纸,却也在上面写下了李元阙夺权上位之争,几个最关键位置上的人选名字。

光渡作势要送,可是才起身不到一半,就被李元阙按住了肩。

“王爷请讲。”

光渡鲜少见李元阙这般神色,这让光渡觉得看不透他了,“什么事情,让王爷如此开怀?”

“如果可以,请光渡大人帮我留意一下皇城禁军,以及驻守中兴府的军队走向。”

等收拾好这边的茶水,她貌似不经意地询问:“哥哥,前日你写的那张名单,是什么意思?”

……顺堂摸瓜,就能摸出太多相关的线索和痕迹,是他自己眼睛不好,竟然什么都没看出来。

光渡从未见过李元阙这般装模作样的说话。

“就把你关在我身边,仔细想来也无甚不妥,虽然朝中没有了你的帮助,但总不会……再生变数。”

突然,李元阙扬起了一个笑,“确实是在与你说笑,只是想到了这个可能。”

他到底出身皇族,只是不想说,原也不是不会,看着他这样说话,倒是意思。

“你何曾是小人物?”李元阙平静地开口,“你如今是皇兄的工部尚书,工部在六部之中,位虽不是最高,但你终究是有了名正言顺进正殿议事的权利——光渡大人,你是皇堂兄身边的近臣,你最知道他在想什么,能触及最隐秘的消息,因而日后,我还有许多需要仰仗光渡大人的地方。”

宋雨霖沉默了一会,“知道了。”

光渡心中焦急,他叫人收拾东西,准备提前返回中兴府,同时叫可靠之人快马去追宋雨霖。

这是东胜州,光渡完全落在李元阙手里,李元阙捏着他的命,就随时有掀翻棋盘的底气。

“我的大事……最重要的事。”李元阙顿了一下,抬头看他,“若是我不让你回去呢?”

李元阙在他耳边轻声道,“先告辞了。”

但一切也如李元阙所说承诺那般,无人拦着光渡出城。

李元阙退后一步道:“中兴府,西北塘口,周记酒铺,若是有急讯通传于我,你便在那里留信,同样的,若你有什么需要他去做的,也可交给他去做。”

他以为自己足够谨慎,他写下那张纸不过片刻,墨未干透,就已经递到烛火上,亲手烧了。

东胜州冬风萧瑟,他吹了一路的风,才将自己一身热血吹冷了些,这才回到自己书房,亲手写下密信。

……

光渡怔了一下,他此刻有种莫名的联想,李元阙不是想推开他,而是想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去。

李元阙却偏偏不告诉他了,只是笑:“光渡大人既然已经决定要返归中兴府,我也不拦你,等你到了中兴府,你便知道了。”

光渡本来斜靠在软榻上,翻着一本书打发时间,此时“啪”的一声合了书,挺腰坐直道:“你看到了?”

光渡心还没放下,就听到李元阙慢条斯理道:“不过我刚刚所言,也不算假话——我确实不想放你走。”

光渡眼皮一跳,“王爷,你是真瞧得起我啊。”

“昔年我这位皇兄派人追杀我之时,曾有一次亲自到场过,我的手下伤过他,他一直对外隐藏那次受伤,但后来,我手下核对了一下他那段时间的形成,这才确定,那次伤的就是他。”

在时机成熟时,而李元阙手中握着的筹码,足够让他更进一步。

光渡脸上那虚情假意的笑容,有片刻凝滞,“……王爷,你在说笑?”

可李元阙终究只是碰了他短短片刻,就放开了手。

李元阙继承着他外祖父在军中的血脉威望,这几年更是亲手打下来数座城池,皆由他的亲信心腹接管,几年下来,颇得地方民心,皇帝不是不曾插手过地方官员的任命,只是皇帝派来的人,在绝对的兵权面前,毫无话事权。

李元阙凉凉一笑,“直到数日前,我将那手下传令召来,详详细细询问之后,才知道了一些有趣的事。”

说了足够多冠冕堂皇的话,夹杂的事情也商议停定,李元阙便要告辞了。

光渡已经被自家妹妹按回床上躺着了,他在床上远远瞧见,道:“放着叫别人来收拾吧,别伤到手。”

光渡面对这种威胁,心里沉了下去,但表面看上去依然很平静,“王爷,这和咱们前些日子说好的,不一样。”

李元阙多看了他一眼,“看情况而定,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突然想起一事,既然你我如今已私下结盟,有一些事情,便该向你知会。”

李元阙慢慢地说,像是把每个字都在锋利的齿间嚼过一遍,“……就把你放在我身边,在这座城里藏着你,关着你,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也不会再有任何风险,光渡大人,你说是吗?”

这样恰到好处的两全时机,格外难找,因为以李元阙为人,他不会轻易相信如光渡禄同这般人品低劣之人。

只是桌上那只他握过的茶杯,上面多了几道细小裂纹,杯壁却未崩碎,光渡一时不察,直到宋雨霖见两人谈妥之后,亲自过来收拾的时候,这只杯子才显出端倪。

他踏出光渡的屋子,在外面看到了守着的宋雨霖。

光渡心中这样想,眼中便带出笑意,摄魂夺目的双眼熠熠生辉,动人之处不动自动,“知道了,等我消息,今日秘议之事,只在你我之间……”

光渡带着走出数里后,驻足回望这座他落脚了数月的东胜州。

远远望去,偌大一个东胜州夹在天地山沙之间,壮阔沧然。

城头有人无声相送,在此处遥望,竟渺小如豆。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1)

天地宽广,前路迢迢,光渡走得潇洒,不再回头。

第82章第82章

光渡走得坚决。

鸿雁心有天地,终归南飞。

野雀不愿受笼中孤苦,困顿彀中,了此一生。

而光渡从来不是掌中雀、椟中珠。

李元阙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他可以将光渡关起来,关在这里,没有任何人可以再见到他,无论是皇帝,还是任何其他的人,碰都不可以再碰他一下。

可这样的话……他又将沛泽当成了什么?

保全性命,却折断他的骨脊。这是李元阙遍寻不得的人,不舍得让他受一点委屈,难道就可以自己亲手将他毁掉吗?

光渡已经走得很远了。

李元阙转身走下东胜州的城墙。

不需言别。

大事即成那天,便是团聚之日。

沛泽就会回到他的身边。

他只要那一天来得早一点……再快一点。

……

中兴府虽是牢笼,可换个心境,便无甚忧惧了。

——皇帝在四年前受过伤,伤到了男人最看重的那处,这些年,一直有难言之症,广觅名医不得。

光渡轻轻抬起手,正想拍拍皇帝后背以示回应的时候,突然眼神一凝。

“也是,谁能逼你去做你不愿意的事情呢?”宋珧神色莫名,“哪怕你知道,你回去要面临什么。”

皇后来得莫名其妙,可是那一眼对视,她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却在夕阳落山后,亲手烧了。

此事传得满城风雨,不少人都将这四年光渡得宠之事,与皇帝无能之事联系在一起……后宫再无怀孕的妃嫔,可不就是从遇刺后开始吗?

光渡曾经想过这一招,虽然不是这个步骤,也不是这个时候,但看到这一幕真正发生在眼前时,他心情竟然如此之好。

“光渡……光渡……”皇帝声音都是颤抖的,光渡都很少见到皇帝在众人面前失态,光渡站着没动,目光却越过皇帝的背后,看到另一端的人。

“别便宜那个皇帝。”

他说的不是没道理。

抱着自己的人,瞬间僵硬了脊背。

“你的事,我自然会为你去办。”宋珧明白这是刻意支开他的路数,光渡并没有将这局设计得多么精巧,一则是他不想欺骗,二则是他们多年好友,光渡意在何处,不须明说,他们都已心有灵犀。

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去便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硬战。

……

想必皇帝知晓之后,定是极为震怒,他下令严禁议论此事,可越是禁止议论的事情,别人便越会信以为真。

皇帝在台阶之上的另一端,看到光渡那一瞬间,就彻底怔住了。他双眼中迸发出无比明亮而喜悦的光芒,就连嘴角都扬起笑容。

众生百态,林林总总,繁华过眼走,君恩如流水不外如是,他也看得有些倦了。

乌图在众人之首跪着,他如今已是内务总管了,只看身上衣品与装饰,便知道他如今混得不错。

在一片静默中,皇帝的太极宫里,走出了一个穿着粉色小袄的年轻女子。

那日东胜州密议,李元阙对他说的话,光渡一直在想是什么意思,可今日他看到这个年轻女子,光渡就完全明白了。

若能活着,便自会相见。

他却要走入笼中。

宋珧的手原本放在光渡的手腕上把脉,此时却反手抓紧了光渡,喃喃道:“你还是要回去……”

但他留下一封信,信中纸尚带苦涩药香,只写着短短数个字,“祝君万事皆成,早日凯旋。”

于是他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太极宫前,站在台阶下等候皇帝的通传,就像过去四年中,他做过无数次的那般模样。

一阵寒风吹过光都有些冷,他轻轻咳了一声,将狐裘裹得更紧了。

议论四起。

台阶下的人失踪数月,身形肉眼可见地消瘦许多,那件松松散散堆在臂肘上的白狐护肩之下,是一件紧身红色短袄,银线绣出祥云纹,错落有致从领口、胸口、再没入腰间围着的白狐皮毛,再配上那张玉面,几乎是夕暮坠云,落于他一人之身。

他看到皇后仪驾到来,皇后在太极宫外的轿子上,看了光渡一眼,突然笑了。

他深深跪在皇帝数步之后,正如那些不敢直视龙颜的太监、宫女和侍卫,乌图脸色煞白,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这些年,皇帝甚至特地找了一个男美人宠爱抬举,这到底是因为佞臣美色误国,还是皇帝因为自己不行才找了遮掩……

中兴府的大门出现在路的尽头。

光渡默默收好了这封信。

光渡失踪日久,皇帝派了不少人去找,随着时间过去,知其凶多吉少,也愈发没有信心。

得宠,失宠。后宫女人度过一生,是好是坏,都仰仗于此。

有鸟儿鸣叫着,从他的头顶飞过。

而长阶之下,太极宫前,光渡惊鸿一瞥的模样,镌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宋珧次日离开的时候,没有向光渡告别。

光渡出现在皇宫门前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震惊。

皇帝从宫中踉跄奔出,向来注重文雅儒风的皇帝,此时竟连一只鞋子都穿反了。

光渡看到皇帝宫中有新嫔妃的瞬间,就笑了出来。

而他迫切地需要新的美人,来破除自己不行的谣言,所以光渡失踪数月间,皇帝宫中有了新纳的嫔侍。

就像他的生母,明明不情不愿,却依然能勾走自己父亲的魂。

他悄悄抬起过头,却正好撞上了光渡的视线,电光火时的一刻对视后,乌图深深埋下头,那是臣服的姿态。

光渡缓缓点头。

禁议令根本止不住,达官贵族之间意兴盎然,颇为关注,越禁传得越广。

如此一路向西北,它们将飞过西夏人口繁密的中兴府,飞过时代守护无数百姓的贺兰山,飞越广阔沙漠,飞向更遥远、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双目泠泠注视着皇帝从长阶奔下,在他面前站住,竟然停顿数息,才敢伸出手,将他猛地搂入怀中。

宋珧说着和李元阙一样的话,可不同于李元阙的稳定,是他连笑容都是勉强而苦涩的。

光渡定定看了乌图几眼,看得乌图全身跪伏于地,才移开目光,又看向宫外另一角。

太极宫前,玉色长阶幽深漫长。

海阔天空,自由翱翔。

宋珧猛地靠近光渡,“你如今的身体,已是没有问题……但与其便宜那个狗皇帝,你不如和我……我干干净净,也是第一次,身边从来都没有过任何人,我会让你很舒服的,咱们谁都不吃亏。”

光渡从来都不止一副极佳的皮囊,他身上那种极为矛盾而勾人的气韵,比以前还要动人心魂。

光渡也该笑一笑的,可是他一点都笑不出来。

郊外荒凉的街道,逐渐有村镇环绕,路上行人逐渐增多,越接近西夏首府,人马便越是繁复。

许许多多的人,乌泱泱的跪在地上,有新面孔,也有许多熟悉的旧面孔。

这件白狐护肩,是他在边陲东胜州养伤时,宋雨霖从街上买来的,柔软光滑的皮毛上,有着干梅花的香气,光渡第一次握在手里时就沉默了很久,从此,便再不离身。

一月之前,一些谣言便于在中兴府、甚至是西夏朝野中上下疯传。

光渡回中兴府一路,只用宋氏商会的人手,并没有惊动其他势力。

光渡抬起头,看他们在天空上飞翔,自由无拘。

如此配色,红娇白仙,又衬得他雪白的脸上多了几分气色,明明看得出身上尚有病气,却在他身上,变成了极其惹人怜爱的脆弱和破碎。

他心甘情愿。

她遥遥点头示意,便率宫人离开,不曾通传,更不曾说过一句话。

“就是想过来看一眼光渡,但只这一眼,我便放心了。”皇后脸上笑意幽幽,“他回来仍是如此般模样,后宫就又要变天了,你且看着,只要他回来,就不会再有人得宠了。”

那女人穿着宫妃的服装,似是睡迟初醒,脸上尚有迷惑,娇声唤道:“皇上?”

“孙师叔说,他离开之后,皇帝没有药和针灸压着,算算时间,皇帝已经好了。”

正如宋雨霖所说的那样,打发宋珧离开并不难,光渡递出一封信,请宋珧帮忙去宋地粮行处理事情时,就已经注定将自己这位友人,推出这遍布荆棘的西夏朝局中央。

如今看来,皇帝这番作为,颇有几份过犹不及,就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将过去几年的痕迹,与谣言仔细比对,愈发让众人怀疑。

唯有将脸埋入这件白色皮裘中,才能汲取熟悉的暖,心里也格外安静。

皇后身边的心腹宫女,难免疑惑:“娘娘特地跑一趟,什么都不做吗?”

他在恐惧……却也不只是恐惧。

他用了四年时间,已彻底从皇帝的后宫走到前朝,这一次回来,他更要站到朝廷权局的最中央。

可光渡从不是后宫女子。

这是最后的战场。

如今想来,确实许多蹊跷之处,纵使皇帝确实改了口味,想尝尝南风,也不需如此大肆宣扬,爷爷留宿光渡,恨不得天下皆知。

这次伤病后,他不如以往那样能受得住风了,站在这里,竟然觉得格外寒冷。

李元阙既然已经帮他开了戏,不过换换幕次而已,他当然能立刻跟上,一起演上。

如今仍是寒冬,他踏着雪,拥着白色护肩,走入城中。

但光渡看了他许久,“不行,我不愿意。”

“你还是决定要回去。”

无论所举之事成败与否,这个美好的祝愿,都如此渺茫。

却又远远不止于此。

而他并不是过去那样孤身一人,举目无依,仓皇摸索。

光渡含笑地看着那个满脸迷惑、继而又满脸震惊的美人。

看到美人脸上的敌意,光渡心想这可真是太好了。

有美人缠着,他都不用花太多时间来应付皇帝了。

光渡心情非常愉快,露出了回到中兴府后第一个笑容,“陛下,不为我介绍一下这位娘娘吗?”

第83章第83章

光渡不喜欢笑。

皇帝长留光渡于侧,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能让光渡笑上一笑,是多么的难得不易。

即使是此时光渡的笑容并不良善,凉薄和嘲讽皆含几分,但那依然是一个笑,明耀夺目,晃得皇帝脑袋轰的一声热血上冲,眼中生光。

也是太久不曾相见了。

以往每日见面时,皇帝倒也不至于如此失神,久别重逢,光渡形貌气质与以往皆不相同,站得本来就近,他再这样笑一下,冲击不可谓不小,连周围的风似乎都安静下来。

甚至光渡刚刚问的是什么,皇帝是一个字都没听到。

还是皇帝那新纳入宫中的美人,挽着皇帝手臂娇声呼唤的时候,皇帝才回过神来。

而光渡早已挣脱了皇帝的怀抱,向后退了三步,公公正正地行了臣子礼,“陛下,臣晚归,愿请罪。”

皇帝看了看新宠的美人,又看了一眼面前光渡。

些微萤芒,比之高华皓月,几乎没有任何可比性。

光渡从来和寻常美人不同。

皇帝自认为自己对光渡的心意与对其他人是完全不同的,可是光渡失踪许久,他虽焦心,却也不能一直守着一个下落不明的人,任由满城的风言风语发酵。

但如此这般场面,“新欢旧爱”齐聚一堂,皇帝也难免心虚。

皇帝拂袖斥退:“毫无礼数,我君臣相见,岂有你说话的份?出去!”

君臣同入太极宫,屏退众人后,皇帝问起这个问题,而光渡早已想好了说辞——那日黑山袭营,他在客栈中遇袭,受了重伤后逃离,辗转流落到乡野人家,昏了一个多月才醒,又养了一个月的伤,才能下地行走。

常太医检查后道:“这一处伤口确实凶险,几乎是挨着心过去的,万幸光渡大人身受皇恩,有神明护佑,能死里逃生,躲过这一劫,如今外伤虽然已经痊愈,但终究伤于心脉,光渡大人日后还需要仔细将养,不宜太过劳累,却不会落下病根。”

不只是皇帝关心这个问题,所有人都对此感到好奇。

可是这边光渡已经抓住机会告退了,人都退到殿边,行个礼就出去了。

光渡看了她一眼,才道:“是真的。”

药乜绗。

更何况,只有水灾发了,当地乱起来,百姓流离失所,流民无处可去,才反得起来。

太多皇帝的赏赐来到他的宅中。

皇帝终究没脸留他。

可谁能想到……

“太好了,哥哥……那个狗皇帝,他再也不能欺负你了。”

如今干预建渠,已不是最好时机,更何况西夏赔礼蒙古后,国库空虚,户部根本就无钱拨款筹建水渠……水患发起来,几乎已成定局。

如白玉落纹,初雪踏痕,美依然是美的,但原本的无瑕被破坏了。

夜已经深了,光渡看着这个如今已经有几分看不透的妹妹,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你……关于你的事,我过两天再和你说,白兆丰……唉。”

药乜绗这个名字,对于光渡来说,算不上陌生。

外面天完全黑了下来,光渡感到从骨头里冒出的冷意,他想自己还是该回去了。

没人会随便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皇帝见到那伤,心中便已经信了八分。

他说的都是真话,只是隐藏了最关键的信息。

后面的话被她小声吞到肚子里,在光渡面前,她不想当小孩,她想当哥哥信重的伙伴,所以她必须藏好自己心底的情绪,保持绝对的冷静。

乌图那一刀给光渡印象太深刻,现在想到这个危险的人,光渡后背的汗毛都会竖起来。

乌图却小碎步走了进来,“单美人亲手煲了人参鸡汤,特来送与陛下。”

如今时节已是入春,冬季时无人主持夏国境内水渠整修,去年十二月的流淩已是不容乐观,如今已是正月,等一个月后冰水化冻,到了二月开河时,水渠怕难以疏散,淩汛若是挡不住,就要出水灾。

宋雨霖太过敏锐,自从宋雨霖违抗光渡命令,独身返回中兴府后,光渡就不想让宋雨霖太多介入朝中之事,更不想让她卷入有关乌图的事中。

光渡告退离去时,皇帝有些不舍,想再留他说说话时,但没想到,之前被他斥退的美人却也没有消停。

如果知道的话,皇帝会怎样对他呢?

他大概想象得出皇帝的反应,不必多此一举。

皇帝大概是不知道的,连一点点风声都没听到过,要不然皇帝不会如此关心他,也不会脸含歉意,更不会毫无芥蒂。

光渡并未抬头看他,也没叫下人端茶,仿佛根本没见到他这个人。

既然光渡说自己受了伤,那皇帝自然也不会毫无表示。

倒算是帮了他的忙。

他走进屋子的时候,华贵的大氅之下,上身只一套单薄的里衣,下面多穿了一条裤子,满头辫子散着一半,不像上次那般华丽地挂满了宝石。看得出来,他来得甚是匆忙。

光渡粗粗用过一碗热稀饭,与扮作小厮进来的宋雨霖快速交换情报,端着碗灌饭的同时,他还迅速翻看了递到他住处的这厚厚一沓的请帖。

但这样的身体受伤,总是会让人感到遗憾。

蒙古对夏国颇多疑心,经此一事后,蒙古可汗更是震怒,皇帝只好赔了不少礼,将本就并不丰盈的国库再次掏了个底,才勉强平息了蒙古的怒火。

“雨霖,皇后细玉氏的家族,这段时间都见过什么人?”

今年的水灾不容小觑,要不工部也不会积压这么多地方官的公文奏报,一封一封,足以看得出急切。

宋雨霖答应了,然后又道:“皇帝新宠幸的单美人,是西凉府药乜家主送上来的当地贵女,这段时间颇为得宠,另外,有关皇帝……曾经不能人道的流言,哥哥,是真的吗?”

这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他光渡身负佞臣之名,没人比他去做更顺理成章。

那个知道光渡的过去,帮过他,也劫过他,行事总是出乎意料的疯子。

光渡说到这里,就想叹气,“你见都见了,我还能说什么?只一句话,你离他哥白兆睿远点,要真出事了,我也来不及护你。”

光渡一回来,火器厂的人就定了心,光渡一点情面不留,将这段时间外面安插进来的人,尽数摘了出去,然后批过新的火器设计图,这才叫格隆重新开产。

光渡失踪的时候,不止皇帝派了人,就连药乜绗也着人在黑山附近找了许久。

光渡拆下腰带,脱下外衣,常太医小心为他接下绑带,他胸腹两处刀伤,即使如今已经愈合,但依然能从那狰狞的皮肉边缘,看出当时的凶险情况。

这其中包括秘密生产的攻城火器,这些都是李元阙要用的。

养伤去毒的日子,光渡身体形态变化太大,如今即使让皇帝看到身体,也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如此怠慢,药乜绗却毫不介意,反而大笑了出来,“你还活着!太好了!”

光渡拿起请贴上那张一眼富贵,大红烫金的请帖。

皇帝知道他落到李元阙手里了吗?知道他被李元阙藏在一件小屋子里,将近两个月都不曾出来过吗?

光渡听出了言外之意,“臣知道了,等一会离宫,就前往工部。”

光渡抽出了那张请帖,“雨霖,我今晚只见他,偷偷从后院放进来,但别让他看见你。”

新进的美人调教得好,让他有一点好奇,这位美人是谁送进宫的?

光渡有些恶意的想。

长痛不如短痛,治病也要治根。等闹个天翻地覆,等到民意鼎沸,等到皇座上那位众望所归的换了人,这些民生要事,还有许多其他重要的、能让老百姓的过上好日子的事……就都有人挨个去做了。

宋雨霖柔声细语地开口:“我一直派人盯着,细玉氏私下见过几次白兆睿,近来西凉府药乜绗,还有……”

工部里,火器厂归属、修建水渠这两件最要紧的事,再过去的几个月中,众派别明争暗斗许多次,各方势力都在观望,而随着光渡回来,局势将再次变化。

在光渡面前提起自己新纳的没人,皇帝脸色也变得难看,“叫她回去!”

此时就连美人面上露出的委屈,皇帝都感觉不到以往的触动和怜爱了。

可是光渡将那公文放置时,心口刚刚愈合的伤口,还是传来沉闷的痛。

药乜绗来得很快,从外面大步踏进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正月夜风的寒气。

回到府上,他同样没有片刻清闲。

但好在光渡身上的伤,本来就不需要遮掩隐藏。

既已验完伤口,光渡重新穿好衣服,月白的里衣覆盖身体,将前胸狰狞的伤疤遮住。

光渡看过几封地方父母官上书要求工部拨款督建、防治水患的公文后,在手中握了许久,才重新套入信封,漠然置于一侧。

更何况,这事若是深究起来,当时张四不在光渡身边,还不是因为皇帝自己下的命令?

药乜绗一进来,便看到光渡正坐在桌前翻看公文,于是猛地站住了脚步。

从太极宫走出来的时候,光渡感觉很是轻松。

光渡伤成这样,皇帝心中压着火,却一时也发不出来。

……

他想,若他毫无良心,或许就能换来今夜的安眠了。

……

即使不听太医汇报,只是看到眼前那狰狞的伤疤,皇帝都很难怀疑光渡受过致命伤的这个事实。

“如今朝野内外,孤可信之人不多,工部尚书是你的位置,既然你回来了,就好好坐,坐稳了。”皇帝握住了光渡的肩,意味深长道,“身体要紧,但也别放松警惕,忽略了你眼前的敌人。”

兵部在抢光渡的火器厂,但是兵部不足为惧,有李元阙带着西风军在戍边,皇帝的兵部形同虚设。

等光渡到了黑山后,一切事态的发生,就不再受皇帝所控制,蒙古夜袭一营覆没之事,至今没能找到幕后黑手。

“……乌图公公还等在外面?”光渡不露声色,“好好待着,别怠慢了,然后帮我谢过陛下的赏赐,就说夜深了,我已睡下了,不见他。”

虽然他本人依然是那样的好看,更因消瘦惹人垂怜。

毗邻宣化府,西凉府之上不可忽视的新主。

两月前黑山郊外,与蒙古乱军混战那夜后,光渡就此失踪。

无数的疑问涌上皇帝心头。

太多的人想见他。他活着回来,确实轰动朝野上下。

如今孙老已经远遁中原,皇帝招来的是常太医,这位是皇帝的心腹,光渡没有办法让他像宋珧那位师叔,在宫内为他打掩护。

而光渡看在眼里,却不能去管。

宋雨霖神色莫名,“……我有分寸的,哥哥放心。”

失踪的这段时间,他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宋雨霖眼中迸出精光,那一瞬她的脸色很奇怪,又像想哭,又像想笑,却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小腹。

在光渡去向不明的这两个月,工部里同样天翻地覆。

若是发生这种情况,皇帝是一定要责问保护光渡的人的,张四是他派去贴身保护光渡的,可现在张四已经被他下到大牢里了。

常太医离开后,皇帝才长长叹了口气,脸上显出疲惫的神色,“这段时日你不在朝中,不知道最近发生了许多事……你终于回到孤身边,孤心中,也终于有几份安稳了。”

这位名义上的尚书不在,下面各自结党成派,心思各异。

他曾亲眼见过光渡鼻眼流血,如今再见光渡是个勉强无恙的模样,才放下了高悬许久的心。

药乜绗露出一个很大的笑容,“我还担心光渡大人不想再见我,或者说,不会再这样……私下里见我。”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轻了下来,尾音飘着,轻柔暧昧。

光渡终于抬头,“若是你希望,我们现在便可以进宫,到陛下面前去说、去见。”

第84章第84章

在窒息的沉默中,药乜绗有好一会没说话。

“不。”药乜绗陡然笑了出来,打破了安静,“若你的目的,是让我这一条性命,此刻我们便该在皇帝面前,你只需要告诉皇帝,我曾经劫过你,想睡你,我可能就完了。”

“但是你没有,而是选择私下见我,”药乜绗自嘲道,“你我之间,又没有什么你非要留我一命的情谊,那么,便是你想以此为把柄,让我为你去做别的事?”

黑山蒙古袭营那夜,药乜绗跟踪光渡并把人劫走一事,他做得很是隐蔽,连沿途线索都一一抹去,他甚至还在西凉府留下了替身,让表面的一切看上去都天衣无缝。

所以他曾经想过,此事若当真东窗事发,他大可以厚着脸皮喊冤枉,就是不承认自己做过这件事。

可是此时此刻,药乜绗看到光渡亭亭坐在他面前的模样,他就明白,只要光渡在场,无论是谁找他对峙,他都一定会把这件事承认下来。

太有面子了,就是他做的,死了他都要认的!

可惜当日未曾得手,光渡那日突然流黑血的样子把他吓到了,若是得手了,这件事足够他炫耀到下辈子的。更何况他并非不留后手,就算皇帝震怒要杀他,他也有断尾求生的底气。

钱权虽美,可若碰不了美人,这辈子也相当寡淡无趣。

他宁愿痛快活,痛快死,若能死在美人膝上,那更是此生无憾。

况且,皇帝那般无能,他却精于此道,药乜绗曾经想过,若能让光渡和他试过一次,说不定以后光渡食髓知味了,还会主动找他好。

而据他对光渡的了解……

光渡也不是什么三贞九烈之人,如果他真忍受不了,当时和皇帝的这种名声传出来的时候,他就该一头撞死以明志了。

但他还活着。

这只能说他真正想做的事、想获取之物,比之他自己的名声,在他心中的分量还要重上许多。

“我什么意思,或许别人不知道,但你应该是知道的,毕竟你掌管西凉府,知道我的底细,在我离开西凉府后,都盯了我这么多年。”

光渡稍稍退开,他身上的冷香如贺兰山寒冬腊月的雪,将药乜绗的身心都浸得凛寒透彻。

光渡不见一点慌乱,周身只有安和的平静,“我的下场,最坏不过被皇帝收到宫中,彻底变成他的男宠。”

如今,坐在面前的药乜绗,是胜者。

光渡缓和了语气,“那便退一步,你我只谈利益,难道你就不想——吞下宣化府,再进一步吗?”

药乜绗已经完全笑不出来了。

“可而李元阙是个什么样子,你只需要去左金吾司中问问——城郊之战,皇帝的心腹精兵两千人,与李元阙六十四骑交过手,却大败而回,这事在贵族中不是秘密,你去看看左金吾司那些兵的眼睛里,提到李元阙的名字是,你看看他们眼中的神色,哪个不是畏之敬之,心悦诚服?而我西夏的热血男儿,又有哪个不对西风军的神勇心驰神往?”

光渡神色也毫无震动。

片刻后,他松开了杯子,“你无法获得皇帝的信任,因为陛下,舍不得杀我。”

如今药乜绗来西夏首府,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他每天都有数不清的高门宴请,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是朱门高楼座上宾。

药乜绗话锋一转,“光渡大人适才所言,叫我停下来的,是指我送美人给皇帝,还是指我花开两枝,同时和皇后细玉氏那个刑部尚书的父亲交好?我想,我往皇帝宫中送美人,你应该是完全不介意的,至于皇后更无所谓了,你又生不出孩子,应该完全没有要和皇后对上的意思。”

“你若闹大今夜之事,我必然鱼死网破。至于李元阙那边,他左右只不过是失去一个马前卒,于大局而言,又有何影响?更何况,你真以为皇帝饶了你一时,你就能安稳一世吗?”

光渡轻描淡写地捧起瓷杯,“我们这位皇帝是个什么样子,你心里有数,若你还对他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你就回去问问你妹。”

……那么,光渡想要的,他一直想去做的,究竟是什么?

“你是指什么?”

争斗是惊心动魄的,但胜利的果实同样甜美。

药乜绗严肃地问:“光渡,你是李元阙的人?”

这句话,连药乜绗也无法反驳。

药乜绗短促的笑了一下,神态不见方才的洒脱肆意,而是多了肉眼可见的慎重。

药乜绗的身体彻底僵住,而光渡依然没有放过他。

光渡微笑问道:“就西夏现在的局势,你就这么相信,我们这位皇帝能守得住家国?”

光渡握住白瓷杯,似乎想从里面温热的水汲取一份温暖,握住杯壁的手指,都有些用力。

“光渡,就算你说的都对……那又怎样?”

光渡短暂笑了下:“你现在做的事情并不聪明,两边押宝可能反而是两边得罪,更何况我若再不说,你就错过了最好的位置。”

“光渡大人,我总不能在前朝后宫中,连一个盟友都无。如果光渡大人愿意做我的朋友,那我自然求之不得,毕竟朋友还是多多的好。”

药乜绗低下头思索,将过去一点一滴的痕迹,都连在在一起,终于恍然道:“过去四年中,每年都有几波去你老家胡同找你的人,我派出过高手追踪,但从来都没追上过,如今看来……”

过去三个月的经历,对光渡来说是天翻地覆的,可对于药乜绗来说也不遑多让。

“皇帝无能又怎样,对我们这样的世家和贵族来说,这不是更好吗?这样的皇帝更好控制,只要他会平衡世家,便能坐稳那个位子。古往今来,能以己身贤能得臣子追随的君主并不多,更多的,是稳定的利益,是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所以光渡一回来便着手此事,他想,自己回来的其实有一点晚了,但还来得及。

宣化府、西凉府一带是当今皇帝的出身地,当地的世家望族,均是皇帝最忠诚的支持者。

可旧的支持者老去,新的继任者蓬勃生长,权力流动更迭,人心也会变化。

光渡看着他不语,用沉默将药乜绗推向了那个结论。

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可若是啃下来,绝对会在最关键的地方发挥作用。

“只要我连夜进宫,将你放才所言告知陛下,我不用担谋逆之罪,反有揭发检举之奖,更是一举两得——就算你把黑山之事告于陛下,但功过相抵后,皇帝必不会怪罪与我,反而我还能重新获得陛下的信任,然后稳稳保住我如今的荣华富贵。”

药乜绗猛地望向他。

在他们的利益变得更牢固之前,冷却一切正在蓬勃生长的可能。

药乜绗恢复了笑意盈盈的模样,“说说看吧,光渡大人,让我看看你的条件,我才好决定到底是去死一死,还是活着帮一帮你。”

药乜绗逐渐神色复杂,“你十五岁销声匿迹的那一年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你遇到过谁?”

“为什么不是?”光渡冷静开口,“如今蒙金环伺,我夏国势微,皇上左右逢源皆不得,国君之位,庸者盛时或可守之,但危时,必有能君居之,才走得出一条生路。”

但光渡至少能告诉他,他还有第三种选择,能让药乜绗从全力支持皇帝,改为按兵不动的两面观望。

药乜绗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你怎么可能会是李元阙的人?”

夜深了,他感到有一点冷,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比过去夜中畏寒。

“哪怕我永远被困在宫中,这辈子不能再出宫,但每个晚上,我都会在皇帝枕边提起你的名字……让他疑心你,让他杀了你,甚至让他以为我心悦于你……这个风险,你敢担吗?”

不仅皇帝要着意拉拢如今的药乜绗,连李元阙同样需要。

“停止你现在正在做的事。”

药乜绗看了一眼光渡的表情后,还是端正了神色。

他品出了一点不同的味道,“光渡大人,还请明示。”

药乜绗愣住了。

“但我的本事,你是知道的。”光渡凑到他的耳畔,轻声呢喃,“只要我活着一天,你这辈子就别想高枕安眠。”

光渡的手指很凉。

光渡抬头,静静看了他片刻,才道:“药乜家主。”

因为他落在光渡手中的把柄,也因为他的弱点同样明显。

瓦解药乜一族于皇帝的支持,很难。

“光渡大人。”药乜绗的笑容逐渐僵硬,“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贪功冒进,总是不好,我对自己的现状很满意,守成又如何?总比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落个满盘皆输,要稳妥得多吧?”

这个人他必须争取,哪怕他的底牌暴露。

光渡平平静静的,喜怒不动声色道,“我瞒得过旁人,也瞒不过你,索性也不必瞒了。你如今选择支持皇帝,可是皇帝这个位置,他接下来真的能坐得很稳吗?”

药乜绗一定会听的。

让他转投李元阙,难上加难。

在外人看上去,药乜绗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是很稳定的,之前他的嫡妹入宫为妃,虽然光渡暗中促成了和离,让药乜氏嫔从宫中归家,可因权力的纽带交织,只是两三个月的功夫,药乜氏与皇帝就又以另外一种方式走到了一起。

他收起那份笑容时,光渡反而看得出宋雨霖情报中,那个深沉很辣的药乜家主的模样。

“你可以告诉陛下,我是宋沛泽,可这样一来,当年你在西凉府大张旗鼓送我那么多黄金,求与我结契之事,还瞒得住吗?我若告诉皇帝,我那个时候就和你好了,你说他会不会信?”

药乜绗静了很久,“光渡大人,你为何如此笃定,我一定会默许你的行径,并替你的身份保守秘密?”

借着这个空隙,药乜绗正在贪婪地描绘着光渡的眉眼,以及他消瘦许多之后的身形,“你说。”

都道富贵险中求,可权力之求,更是险中之险。

就比如说,西凉府的药乜家在春季内战后,势力急速壮大,成为各方交好拉拢的不二之选。

光渡轻声道:“药乜家主,眼光放长远一点,别做入局相争的鹬蚌,而忘了旁边的渔翁。”

三个月前,药乜绗离开西凉府时虽然隐蔽,但到底是被族中细作发现端倪,回去兜头便是一番龙争虎斗,光渡从寥寥数个字的情报上,就看得出来,那曾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厮杀。

皇帝和李元阙之间的山雨欲来,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早一点晚一点,都一定会发生,他说或不说,都无法改变。

药乜绗的眼神完全变了。

因为光渡说得对。

这个风险,他真的不敢冒。

鱼死网破,最后他们都会一无所有。

第85章第85章

药乜绗向后坐,他看向光渡的目光,第一次不是纯粹的欣赏和喜欢,而是糅杂了审视。

目眩神迷、心旌摇曳的危险。

都啰耶终于知道美人身处高位的迷人了,毫无权势的美色只会被掠夺,而带入权衡和审慎后,竟会如此扎手。

正如光渡字字言言,全部都扎到了药乜绗的心坎上去。

药乜纺不会把光渡送到皇宫里去。

一是不敢,二是不愿。

但当然,若无光渡插手此事,药乜纺决计不会变动家族派系对于皇帝的支持,原因无它,他对于当前的利益分配是满意的。

比起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支持一个行事风格摸不准的李元阙,去谋一个难以确定是不是比现在更好的未来,维持当前的联盟,继续支持皇帝,对于药乜一族来说,无疑是省心又明确的路线。

可如今,光渡逼着身为家主的他重新选择。

而新选择的另一端,要承担足够的风险,胜利的天平上,却也摆放着足够的利益。

药乜绗是好色,也好权势,但他从不在必输的局面,非去搏一个逆天而行。

可光渡摆在他面前的选项,不从的话,只有双输。

元气大伤后,什么都得不到,这不符合药乜纺的习惯。

药乜绗心中做出决定,才感到一阵放松,他将绷直的后背靠在太师椅上时,竟发觉自己后背的单衣,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好算计,光渡大人,我虽然早就知道你不是寻常人,但我也从没想到,你蛰伏这么久,竟然会是李元阙的人。”

看得见吃不着的,总是最心痒难耐的。

之前用强不得,已经错失良机,光渡正是有求于他,那不得狠狠敲上一笔竹竿?

“光渡大人,之前你有一句话,我却是不认同的。”

药乜绗深感自己被摸清了全部的利用价值后,光渡连送客都送得不太走心。

过去数年间,光渡从一无所有到如今的地步,能在皇帝面前说话,能举重若轻地变动皇帝的态度,不可谓不是个人物。

这回,他是不该说的也漏了出去,真让光渡摸到了要命的东西。

光渡明明没做什么,只是叫人撤了茶,上了酒,两人良夜小斟几杯温酒,再宛如老友般说上几句过去西凉府的旧时旧事,气氛很好,事后回思,药乜绗自己也纳闷,他明明酒量很好,也不是没吃过没见过的愣头青……

光渡:“药乜家主,你什么都还没出力,便想着管我要东西了,你不喜欢做亏本买卖,可谁又喜欢呢?”

而李元阙能撬动光渡这样的人,为他如此尽心竭力地筹谋,这只能说明,李元阙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的简单。

药乜绗看到那个笑容,几乎就明白了,光渡此刻什么都知道,他心里的算盘都被光渡尽数看穿了。

药乜绗叹息道,“只是如今上了你的贼船,到时候皇帝召集西凉府、宣化府两城之力,我怕是要提着脑袋,为你做一回内鬼反贼了。”

光渡闻言,竟然笑了一下。

但他怎么就问啥说啥,这么配合呢?

“有你在中兴府朝局中央替他筹谋,李元阙不止事半功倍,更可以四两拨千斤,以微弱的本金,撬动本不可能撬动的人、拉拢本来毫无希望的人,你再努努力,我相信即使有一日,你告诉我这江山兵不刃血地易了主,我大概也不会太意外的。”

“好好,最后一个问题。”药乜绗追问,“黑山劫你那次,你没有直接向皇帝揭发我,除了用它做今夜的威逼利诱外,你真的……就没有别的原因了吗?”

药乜绗心中快速盘算,面上却依然摆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光渡大人,你可真是给了我一个大惊喜,只是兹事体大,我还要仔细思量……”

不过他看着光渡苍白的脸色,还是依言起身。

而药乜绗已再无跃跃欲试敲竹杠的心思。

这位王爷武威浩荡,在民间颇得民心,边疆一带尤甚,这些事情确实不假,可李元阙暗中这一面的手段,却如此果决很辣,自己对他的判断原来都有所偏颇。

“我很好奇,李元阙到底许诺了你什么?让你这么死心塌地?”

还不是怪他自己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