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伟贞“出关”,得知老太太病,大为震惊。在她眼里,妈妈是个长生不老的老神仙,那么睿智,那么包容,怎么可能得这个病。在倪伟贞的剧本里,她早早就给老妈设计好了人生结局:无疾而终,寿终正寝。
清清爽爽、轻轻松松地去。
现实怎么能这样!她接受不了。这日,她在春梅家逗留到晚上九点还不肯离去,老太太一会儿仿佛认识她,叫她小三子,一会又不认识了,叫她大马猴。倪伟贞心像被扎了般痛!春梅劝:“老三,回去吧,明天再来。”
伟贞道:“二嫂,你忙,要不妈接我那去,我天天在家办公,能看着点。”她想抓紧时间跟老妈多接触。医生说了,这种病人,得多跟她交流,说话,说以前的事。春梅还没来得及回答,伟强从外面回来,见老三来,招呼了一下,进书房了。伟贞看出不对,问:“二哥怎么了?”
春梅无奈:“别管他,他就那样。”
“还闹呢?”伟贞问。
春梅深吸一口气,鼻子发酸:“没事。”
伟贞道:“二哥是不是有点飘?怎么了就嘚瑟成这样。”春梅劝:“你别惹他。”其实张春梅很想让老三做做伟强的工作,打小兄妹俩就走得近,伟贞什么话都跟二哥说。很长一段时间内,倪伟强都是伟贞的人生导师。伟贞崇拜二哥,伟强疼爱小妹。这么多年,伟贞单身,外头风言风语不少,倪伟强是她最坚定的支持者。伟强欣赏伟贞的“叛逆”,这是他过去做不到也不能做的。
东西收拾好,伟贞要接老太太回家。老太太却死死抓住门框,不走。伟贞着急,掰妈的手指,老太太要去咬她,伟贞吓得连忙撒手。老太太跑到春梅身后,寻求保护。伟强从书房出来:“老三,怎么回事?”
伟贞道:“我要把妈接走。”
老太太还拽着春梅胳膊,躲在她身后,跟老鼠见到猫似的。春梅见氛围紧张,连忙劝:“老三,今儿晚了,妈也没思想准备,回头做做妈的工作,再接走不迟。”老太太又一阵嚷嚷,春梅连忙哄她。自打从老大家接回来,老太太的病情似有恶化,现在每晚她都跟春梅睡,蜷缩一旁,像个孩子。伟贞看着眼前这个不认识她,她也似乎不认识的妈,鼻子发酸,她是她女儿呀!这娘胎里带出来的感情,半生的牵绊,突然就,一键清除了?
“二妹,咱们进屋,进屋。”老太太拉春梅,她现在称呼春梅为二妹。春梅没法解释。二妹就二妹吧。“二哥,下去帮我倒下车。”伟贞对倪伟强说。
地下车库,车倒出来。伟强下车,跟伟贞说再见。伟贞没急着上车,扶着车门说:“二哥,这时候你可不能掉链子。”伟强不解。伟贞继续说:“妈情况特殊,只认二嫂。”
倪伟强道:“我的事你不用管。”
伟贞着急:“我不是管你,我是管妈!你就是再不痛快,也不能现在搞内讧,顾全大局懂不懂。是,我是个局外人,可这么多年在旁边看着,二嫂付出得真不少。”
伟强打断她:“两码事!你知道什么,跟她离婚是为她好。”
奇谈怪论。“你这是自私!”伟贞站在女人这边。
“我就想换个活法!怎么了!我没有这个权利?”
“可你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得考虑别人,考虑妈。”
“老三,你这么说我很寒心,这么多年,我考虑别人还少吗?对你的支持少吗?你是任性惯了,不懂得别人的痛苦!老三,二哥今儿就把话撂这儿,妈你放心,我会管,管到底!”
倪伟贞索性说开:“二哥,你是大知识分子,这么多年,你对家庭付出得多,但我认为做丈夫做父亲你都不合格!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你跟周琴怎么回事?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给你面子,给二嫂面子。二嫂忍了多少年!”
“没人让她忍,十年前我就说离婚,她不同意。”
“二哥!”
“现在离婚,跟周琴一点关系没有,我跟周琴没那事儿,我现在,就想过清净日子,想谁也不认识我,谁也不知道我,你二嫂只要同意离婚,我只保留房子的居住权,其余的都给她,我净身出户。大家都痛痛快快活几天,痛痛快快喘几口气儿!想干吗干吗!老三,你是搞艺术的,你比我懂,人活着,到底是为了啥?!就为一口气!妈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有意思吗?妈这么好一个人,成这样,你以为我不心疼?老三,活开点吧,别屈着自己!”
倪伟贞被二哥的气势吓住,几十年没见倪伟强这么激动过。她从未跟伟强探讨过这么形而上的话题。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为了创作,倪伟贞研究过哲学。单身这么多年,她一直也都在寻找人生的意义。可是,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她也弄不太清楚。为了赚更多的钱?老大两口子似乎就是这样。为了求名?为了艺术?她好像是这样。为了取得成功?过去二哥是在追求这个。然后,就足够了吗?就好比眼下她和杜正阳的关系,同样令人迷惑。十几年前,她跟他分手,她觉得自己不再需要任何人,现在重逢,她又感觉或许还是需要。杜正阳带给她的,是精神上的充盈,以及恐慌。老太太年纪大,伟贞觉得自己在妈面前还是个孩子。伟贞是老太太四十岁时生的孩子。在伟贞的记忆里,她娘亲早就步入老年——做老人好多年,感觉不到特别大的变化。
杜正阳不一样。杜正阳传达给倪伟贞的,是正在从中年跌入老年的感觉,像溺了水。看到正阳,伟贞不但为他的晚年生活担忧,也为自己的晚年生活发愁。人到中年,倪伟贞才真正感觉到寂寞。那种凄凉的气息,她是从杜正阳身上闻到的。他回头找她,有点抱团取暖的意思。只可惜,她也需要暖意。她和杜正阳一样,骨子里都是悲观的人,合作可以,但在灵魂深处,他们谁也帮不了谁。
次日伟贞到春梅家看妈,大嫂二琥在,忙前忙后的。伟贞有点意外。大嫂一贯自私。伟贞从春梅那儿听说了红艳的事,因此,见到二琥,首先道喜。
二琥道:“也没什么可喜的,在什么时候干什么事,反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平平的一句话,在倪伟贞听来却是话里有话,她一直反潮流、叛逆,该结婚的时候不结婚,该生孩子的时候不生孩子,现在大了,她又隐隐约约有了点想生孩子的念头。伟贞知道,这些在二琥看来,恐怕都是“大逆不道”。二琥手上麻利,干家务是一把好手,伟贞在旁看着,插不上手,二琥让她去陪妈说说话。倪伟贞打屋里头一瞧,老娘正睡觉,她只好退出来,继续跟大嫂闲聊。二琥又道:“现在的小丫头,不得了,要生孩子,就要房子,你大哥愁得头发都快掉光。”
“要什么房?”
“独立住房。”二琥停下来,屁股搭在沙发上,“要搬出去,单住,有了孩子,不愿跟我们老东西凑合。”
伟贞想站在大嫂的立场上说几句话,可情感上,她实在是认同红艳,这年头,婆媳哪能住一块,能没矛盾吗?生了孩子,更应该单门独户。伟贞只好柔缓地说:“搬出去也好。”二琥铺垫了那么久,故意点出来:“房子可不便宜,剥了我我也买不起。”
伟贞没领会她话里的话,还跟着说房价问题。二琥见她冥顽不灵,只好换个方向包抄,笑嘻嘻地说:“小妹,听说,你又有喜事?”
“谁说的。”伟贞警惕。真叫天下没不透风的墙。
“妈。”
“妈现在糊涂成这样。”
“就是糊涂,也还是记着三妹的事呢。”二琥满面春风,“要不怎么说,值钱的人到什么时候都还是值钱,三妹是弄笔杆子的,那导演还不八抬大轿抬过去。”
“大嫂,这话在家说说可以,出去可不能乱说,我根本没想着跟什么导演结婚。”
“怎么着,他还不乐意?”
“我不乐意。”
“三妹,别怪大嫂话多,机不可失,”二琥说,“组个家庭,也有个人做做伴,而且人家又是导演,你们谈得来,你编他导,夫唱妇随,有什么不好呢?别嫌人二婚!都一样!将来你跟导演好事成了,去住大房子,大别墅,总比窝在那破屋子强。”
伟贞心里冷笑,这就是大嫂的水平,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有大房子住,就等于嫁得成功,大嫂从来不会理会她内心这些担忧、纠结、挣扎。在她眼里,大嫂似乎没有经历过更年期,年轻时候这样,老了还这样,心大。不对,刚才那段话再琢磨琢磨,伟贞终于嚼出了点别的味道。原来大嫂是盯着家里的老房呢。先提自己需要房,再说她嫁人住别墅,兜兜转转目光都落在房上,只是老爹死的时候说过,这房子,老三没出嫁就一直住着,她有使用权。只要她还在家,别人就不许赶她搬。二琥的“催促”令她不痛快。大嫂的“关心”,并不是真正的关心,她关心的只是早点打发她去,他们好占房子。
伟贞逆反心起,偏不让她如愿。于是笑着对二琥说:“大嫂,我都这年纪了,大局已定,不嫁了。还好,爸走的时候留了套房子,我还算有个窝,将来老了,有个片瓦遮头,也算祖上积德。等我百年之后,我就把这房子,捐出去。”
“别啊!”二琥一冲动,嚷出来。
伟贞不理她,转头又往老太太屋去。
有伟贞在,二琥中午吃完饭就撤了,趁有空,摸两盘麻将,解解瘾。春梅和伟强还没到家,倪伟贞有一整个下午单独和老妈相处。生了病,老太太除了脑子不好使,其余看上去一切正常,早晨五点半起床,中午午睡,晚上十一点入眠,只是偶尔激动了,会来不及去厕所,只能就地解决。吃饭也正常。力气似乎更大。半下午,老太太一觉放醒。伟贞投了条毛巾,递过去给擦脸,老太太下意识接了,揩了揩。
“妈——”倪伟贞长长地叫了一声。老太太岿然不动,一双眼鱼目似的,无神地望着她,仿佛望着个陌生人或者是物件。“妈,我是贞贞。”她的声音里包含无限柔情。老太太身子往后缩了缩,像只受惊的老猫。
倪伟贞伸出手:“妈……我是贞贞……我是贞贞哪——”
“二妹呢?二妹呢!二妹!”老太太惊慌失措。还没等伟贞反应过来,她就下了床,没穿鞋,赤着脚往客厅疾走,伟贞连忙提起鞋跟着。老太太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抓起沙发旁边的半瓶花露水。“你别过来!再走一步,我拉手榴弹!”老太太要当烈士。伟贞心里一震,第一反应,妈真是电视剧看多了——老太太没病之前,几乎饱览电视台播放的全部电视剧。伟贞小幅度前进。“不许动!”老太太说到做到,倒举花露水,寸步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