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索见势不对,一声断喝,便待亲自出手,绞杀鬼厌。然而此时,鬼厌气机冲击之力未绝,转瞬又是一变,那些形神微粒也都散尽,似乎化入天地之中,与元气同一,其实专聚五阴五毒五伤之力,透肌销骨,最是阴损,这是五伤气。
如此阴损之力弥漫剑阵之中,来无影去无踪,便是以彭索之能,都要用心提防,不过这力量只是一闪,便重新归入变化的大势中。
此时形藏、神藏六变中,有五变已成,鬼厌便是尽失真性,其识神见知也能明白,他遇到了一个千回百劫也难得的大机缘。他再也按捺不住,九藏魔身纵使化烟成气,仍然百窍响应,齐震共鸣,化合成缥缈魔音,升天入地,无所不至。
这已不是幽冥九藏秘术本身的变化,而是魔功修炼到一定境界,外化的表征。
彭索在虹桥上闻听此音,未尽其意,与他心神相系的乙阳剑已铮声鸣响,向他发出警讯。
几乎与之同时,大约在四百里外,有强横旺盛的气息冲霄而起,如火光烟柱,灼然逼人,本来这已经超出正常的感应范围,却因其强横,使得彭索这边也清晰可见。
这一道气息像是点燃的炮仗引线,第一声爆鸣之后,震荡就再也不能停止。
仅隔半息时间,东方更远的位置,有矫然光华,如龙似蛟,甚至是冲破了晨曦,在朝霞中升举飞腾。
这一个,彭索倒是有了点儿概念:“黑蛟真人?此长生大妖向来安居卢江水脉之中,少有动作,怎地突然跳出来?”
念头未止,东北方向,五色光华分列,如孔雀展屏,华丽多彩,比之聚仙桥的虹光亦不稍差。
彭索迟疑了下,方做出判断:玄昊上师?此人一门心思与东华宫作对,来回奔忙,也会来此吗?
连续三个反应,以彭索之见,全都是真人级数,方圆千里之内,有这些大人物在,固然能算巧合,可这齐整反应,绝不是巧合能够解释的。
他紧握乙阳剑,双眸神光刺在混乱的剑阵中央,如今那里烟气都已不见,如归空无,可彭索确信,鬼厌还在,因为那里正是缥缈魔音之发端。
莫不是……
一念未止,魔音相应变化,彭索一个恍惚,耳畔似有刀剑交鸣之音,听闻此音,他本能地热血涌动,不自觉握紧了剑柄。
不过,幻相如真,终究还是幻相,他很快警醒,可在此时,脚下虹桥之中,已是骚然,怪声频出,里面还掺有那个女俘虏的尖叫。
彭索驾驭虹桥,与其中剑兵心神相系,如何不知里面的混乱?顷刻之间,已有两名剑兵尸横就地,杀人者却不是里面任何一个俘虏,而是来自于剑兵中间。
狂躁、纷乱、欲望、恐惧,种种的负面情绪,莫名而生,突然爆发,化为阴魔,侵入神智,使剑兵几难自控,稍有一个诱因,就喷发出去,酿成惨祸。
六欲染化,内乱自生——果然是六欲魔音!
彭索的眼神首次失了灵动犀利,变得有些茫然:这……这可是六欲天魔将出之兆!
六欲魔音发源地,鬼厌正进入一个特殊而玄妙的状态。
世事多讽刺,在他真性失去之际,本是“今生无望”的大机缘来到了。
他在步虚上阶蹉跎多年,未有寸进,说到底,是他自己不争气,沉沦六欲,以至迷了本心,他也只差本心萌发的超拔之心而已。
由本心中,收得超拔之心,如高台垒土,逐级而上;又似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一条路,由鬼厌自己扼杀,剩下就只有“他化”一途,即夺他人之超拔根本,嫁接本心之上,这一路又太险,稍有不慎,就是被反噬的下场。他没有那个胆气,也没有那个能力。
而如今,他终于不用再纠结了。
鬼厌的九藏魔身在燃烧,这火不是凡火,是焚神消元之火,是他内气罡煞修炼到顶峰,进无可进,内燃成火。此火已到火势之极,若无今晨之变,说不定哪一日,这火便会遍烧全身,焚化形神,百年功行,毁于一旦。
他的百年功行,其实就是一场燎原大火,四处蔓延,声势惊人,却没有目标,势头再猛,也烧不到点子上,况且由火得火,永远不会是其他什么东西,只会禁锢于原有的层次,直到化为灰烬。
这火转眼“攀”到了余慈的念头上,火力惊人,似乎转瞬之间,就能将念头焚化成烟。
但余慈知道,此火是无碍的,只要他确属真金,位于超拔之境界。
所谓他化之法,其实就是在自身前路不通的前提下,将他人已然成就的超拔之心导引进来,相当于引进一个成熟的模具——比如丹炉,以之收容燎原之火,辅以种种法门,使火非火,转化成更高层次之物。自此破除大限,超凡拔俗。
眼下,余慈的念头入主,论真实修为,他比鬼厌要低,但论道基、论心志,强出鬼厌何止十倍?当年与陆素华一战,由玉神洞灵篆印催化玄武真意,亦曾登入真人境界,曾经沧海难为水,此亦是哉。
当二者意识内外贯通,玄机化生,余慈念头操其权柄,登高一呼,鬼厌的原生意念全无抗拒之力,群起响应,挟九藏魔身质变、气机鼎沸之势,历经中轮火、吞海瓶、虚空藏、冥合雾、五伤气之五变,犹如水之就下,又如火焰飞腾,一气冲关,要破去锁锢百年的关隘枷锁。
但凭借鬼厌原有之力,势头再猛,也奈何不得已堆垒数百年的关隘,不过这一刻,在关隘之上,还有余慈的念头在。
鬼厌神魂深处,余慈意念横贯:“上来!”
霎时间关隘摇动,冲击之力透过,初时还如丝缕穿梭,可转瞬之间,关隘已是根本动摇,焚神消元之火直烧透了九重关,积蓄数百年之力,一发而不可收拾,倏乎间已彻底从鬼厌九藏魔身中抽离,烧向天外。
失去了致命威胁,鬼厌周身百窍,欢欣跳跃,吞吐元气,合成魔音,愈发地百转千回,缥缈无定。
最核心处,余慈念头亦是出奇地活泼,在魔音中摇动,有绝大快意,如游仙境、如降甘霖、如斩仇顽,又如天女飞花舞于眼前、如玉液浇身降入玄关,种种异象,不一而足。
这些感受,可以说是虚妄,只因它们都是幻景,非是真实存在;但也可以说是事实,概因其都是源自于周边各类生灵心中最根深蒂固的念想。
鬼厌百窍合鸣,生就缥缈魔音,此时正一波波向外扩散,初时数十里、继而百里、千里,所过之处,一切生灵,都受魔扰,心志不坚者,六欲纷呈,喷涌而出,被魔音捕获,心绪一时错乱不堪,难以自主。
余慈念头居中,似乎又看到了久违的照神图,天地山河,生灵百态,尽入其中,只不过拼接起来的,都是诸生灵的心神念想,如幻如梦。
如此情状,其实更像是承启天初成之际,也类同天魔殿建构之时。其主要“材质”,无疑就是六欲浊流。
魔门修士,自步虚进入真人境界,便号称“六欲天魔”,“六欲”者,掌控六欲是也,唯有超然于其上,方能有彻底“掌控”之力。
如今余慈还在其中沉浮,未得超然,便证明他和鬼厌,还没有真正地成就六欲天魔,目前他必须要先打破长生关,渡过那必将到来的天劫。
第一关,就是魔劫!
彭索站在聚仙桥上,沉吟未决,忽地心中微动,转眼去看,有一人迎着霞光,高蹈空中,迈步走来,与他距离本有数十里,却是三两步就到了眼前。
此人一身布衣,腰间扎束草强,衣饰极为随意,然而肌肤如大理石一般,光滑而隐透光泽,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双眉浓黑乌亮,与眼平行,眉心连起,笔直一线,几乎没有半点儿角度和弧度,给人感觉颇是怪异。
两人目光一对,来人便朗声而笑,与彭索招呼一声,道:“六欲天魔出世,第一关就是魔劫。过不去一切休提,但若过得去,缥缈魔音所过之处,一切被魔音染化的生灵,都将为其眷属,任他驱役玩弄,流毒无穷。到那时,就算是论剑轩,也要杀个手软吧。”
“你是……盛桐?”
彭索认出来人,语气却颇是微妙。盛桐此人,在南国极有名气,是极少数以散修之身,进入真人境界的大高手,据说他得到上古地仙真传,自具度劫秘法,是散修真人里,最有希望再进一步的数人之一。
只不过,这人性情执拗古怪,对一切大宗强权,都看不顺眼,经常与那些宗门发生冲突,论剑轩家大业大,也与他有过龃龉,虽还不到仇恨的地步,却肯定没有好感。
但彭索也要承认,盛桐一下子点到了要害上。
魔门修士横行无忌、为非作歹的不少,但无论是哪个,真到冲击长生关碍,成就六欲天魔之时,大都还是回到北方,魔门势力最强盛之地。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原因,就是六欲天魔成就之时,大肆染化天魔眷属,往往会惹来众怒,受到当地势力合围痛击,降低其渡劫成算。
一来二去,这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为那个层次的修士所共知。
正因为如此,突然碰到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就是彭索这样干脆利落的人物,一时也有些迷糊了。
缥缈魔音升天入地,扩及千里,范围极广。南国人口密度较高,这片区域内,少说也有十来万人,还都是抵抗力最差的凡俗之辈。这些人成了天魔眷属,也不至于对论剑轩造成威胁,可这些天魔眷属,都是邪魔种子,一旦抽枝发芽,传播魔念邪欲,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弄出一个小“魔国”出来。
但要是处理吧,寻常消魔祛邪之法,绵延日久,极易出现疏漏,效果极差,要想永绝后患,定然还是盛桐所说的一个“杀”字。
手软不手软的,彭索不知道,可他却没忘,这十余万人中,还包括虹桥之内,百余剑兵。
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到那般田地!
他终究是个有决断的,当下也不管其他,对盛桐道:“盛道友可否助我一臂之力,在魔崽子酿成大祸之前,斩杀此獠?”
他问得突兀,却又在情理之中,盛桐闻言哈哈大笑:“本人向来没有看热闹的习惯,既然来了,自然有些想法……诛除此人后,一应所得归我!”
彭索毫不迟疑:“可!”
盛桐叫一声“痛快”,已从袖中取出一柄尺长的小锤,正待动手,空中却有一声长吟划空而来:“且慢,算我一份儿,此人魔灵我要了。”
千里之外的黑蛟真人终于赶来,那如龙似蛟的光华在半空一卷,就化为一个黑袍丑汉,唇边獠牙外露,眉心一道黑线直贯额头发际,双眼却是罕见的金色,内有冰裂之纹。他一过来,周围就是水气大盛,隐有潮水之音。
彭索还没说话,盛桐连在一起的眉毛,就又打了个结:“黑蛟,你来凑什么热闹?”
“一字眉你也来了啊。”
黑蛟对盛桐更不客气,咧开血盆大口,直接叫了外号:“老蛟别的不管,唯有在‘吃’字上,多多用心。六欲天魔之魔灵,正是可口的吃食,我拿来下酒,你有意见?”
盛桐嘿地一声笑,他自然知道黑蛟真人的根底。这位其实是卢江之中,一条土生土长的蛟龙,因缘巧合,开启灵智,修行数千年,终得长生。盛桐听说,此蛟修炼的法门,是一种“噬灵”之法,越是吞噬强大的元灵之属,越能求得精进,此来目的倒也明确。
只是他又怎么能让?他近来炼制的一件要紧的度劫法器,已到了最关键的地步,若能以六欲天魔为祭品,定可大增成算,事关渡劫之事,便是天王老子到了,也没的商量。
两人视线都是不善,也在此时,东北方向,五色华光落下,现出玄昊上师的身形,他先往彭索那边瞥了一眼,再看这边情况,便知端倪:“两位且住,魔劫当前,自家人不要伤了和气。”
玄昊上师倒是先站住了立场:“击杀六欲天魔,不使为患,当是大积功德之举,一切以此事为优先,至于事后分配,本人不才,愿做个中人,不管得了何物,不取一毫,但使公正,由两位分润可好?”
盛桐和黑蛟自然都不乐意,要居中调停的话,玄昊上师的地位,还是差了一点儿。
正要继续争拧的时候,半空中猛打一个霹雳,这是真的雷霆之音,运化阴阳之气,天威凛凛,可就是这样,那缥缈魔音仍是压之不下,缭绕耳畔心尖。
在场的都是见多识广之辈,当下都是怔了:“魔生而雷降,这……魔劫过了?”
“不可能,哪有这么快?”
“内外魔劫诸关,都是纸糊的吗?”
不管他们怎么去想,此时此刻,天际霞光已然被阴云遮去,代之以电光长蛇,穿行云间。隆隆雷声之下,缥缈魔音则是千折百回,像是千百妖魔汇聚,尖笑群嘲,无休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