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这不是他需要纠结的事,便再次确认:“那我现在可以出去了?”
“尽管向上,主持剑阵的师兄不会拿你怎样的。”
余慈嘴角抽了一下,不再多话,径直往上飞,没飞多高,他就奇怪了:“灵矫仙子,你也要出去?”
“例行公事,例事公事!”
灵矫笑嘻嘻地很是开心:“虽然我不觉得你会傻到趁机逃跑,不过逯师叔讲,怎么也要给其他人做个榜样,免得船上的人见你太轻松,纷纷效仿,到时撒了欢儿,还要再做那些杀鸡儆猴的事情,有伤天和。我觉得也挺有道理。”
好吧,即使从一位剑修口中,听到“有伤天和”这样的词汇,很有些古怪,但余慈也要承认,世道人心,大多如此,那位逯师叔,大概是聚仙桥四大接引中的逯青华吧,确实是个明白人。
“再说了,你也不是全然没有嫌疑。”
“怎么说?”
“你又不是天遁宗的,把气机藏这么严实干什么?逯师叔、田师叔都说没看透呢,要不,你把气机放开,让我们瞧瞧?”
要能放开我就放了。
余慈腹诽一句,但面上还要解释:“这是我修炼的一种独特法门,内敛藏气,为将来度劫之用。就像童子功,一放就全完了……”
灵矫撇撇嘴:“什么童子功,在女孩子家面前说这个,羞也不羞!”
是你想得多了才对……你刚刚分衣探乳的豪放都哪儿去了?
至此余慈再无话可说,果然如灵矫所说,他一路顺畅地出了剑阵,到了剑阵之外,也没有什么闲心感叹一下“自由之可贵”,径直就往上空飞去。
浮空花在南国不是什么珍稀物种,浮空花露,也只是由水汽自然凝结,吸附在花瓣上,并不罕见,与浮空花所形成的另一样特殊药材,也就是其花蜜“真阳露”,在价值上完全没法比,但收集起来,即时炼制,也是很考验功底的。
余慈很快就找到一片如浮云般的浮空花,凭着利眼,也在上方层层绽开的金黄花瓣角落中,寻到了花露,但他没有立刻动手,毕竟是第一次干这种活,不免多几分小心。
他先把炼制云生香的步骤在心里过了一遍,又结合着自己的实际情况,尤其是心炼法火这个独特的优势,设计了一个方案出来,斟酌再三。
但以他现在的心算能力,在灵矫看来,也就是略微沉吟、拿捏,便直接出手。
大袖飞卷,已经准备好的各种药材、香料,都飞落到浮空花上,在接触到花瓣之前,又在某种力量的催化下,直接崩散成烟,而花瓣上的清露,同时就蒸发不见。
灵矫拥有一双利眼,却也只看到,在烟气弥漫间,有一道闪耀的火光,由最内层,倏地一次外烁,转瞬灭去,然后便听九烟道一声:
“妥了。”
“咦?”
再定睛去看,只见浮空花上,滚滚烟气,似乎是有着自己的灵性,从浮空花上的弥散状态,化为数条烟蛇,投向九烟摊开的掌心,在那里扭曲盘转,颜色也变得更深,最终凝化为七八枚浑圆的颗粒,像是丹丸,实质上却是需要再次燃烧,才会氤氲生烟的香料:
云生香。
“哇噢,很带劲儿啊!要不然,你教我怎么制香吧!”
余慈但笑不语,灵矫也就明白了他的态度,给他一个大白眼:“走了走了,这事情办得干脆,任是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她倒是很开心的样子,就像一个情绪多变,又极是乐观的孩童,一马当先,往下方飞去。也只有看到她灵动入化的剑光,才能让人记起,这一位,是论剑轩精心培养的剑手,是未来独当一面的栋梁。
余慈看他,心头却倏地一动,莫名有些奇怪的感应。
此时余慈二人已到剑阵上空,只见到长幡招展,气势慑人。
灵矫却是起了玩心,猛地下扑,其剑光几乎是贴着巨大的幡面,连绕了十七八个圈子。
在不停翻卷抖荡的幡面上,如此耍弄,并没有与幡面有一丝半点儿的接触,同时没有干扰剑阵的气机运转,足以证明,灵矫的驭剑飞遁之能,当真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余慈自忖,以他在半山蜃楼,还有十二玉楼天外音上的造诣,论杀伤,或许要胜过一截,论精微,也不分轩轾,可在这极致变化之能的境况下,要达到灵矫的水准,似乎还差了一些,而要学她这种信手拈来,灵动非凡的剑路,则是彻底没指望了。
这种灵气,纯粹是天赋所至,比是没法比的。
要么说,每个人都有两张面孔呢,之前在花娘子等人面前,灵矫看似天真,实是每一句话,每一个行动,都有其深意在,将侦测、试探等事,做得没有一点儿刻意之感,可现在,这等绕幡驭剑,嬉笑玩笑的举动,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显然没有,这不过就是一个童心未泯的小姑娘,半玩闹半炫耀的做派吧。
相比之下,余慈还是更喜欢这样的灵矫,之前她满身宝光,自家的气息都被遮蔽得差不多了,绝不像现在这般,周身剑意气机灵动纯粹,偏又生机勃勃,如清泉漱石,说是赏心悦目,也不为过。
他心中又是一动,似乎把握住了什么,但灵感一闪即逝,想要进去形神交界地搜索,那边灵矫一声呼啸,已经是玩得痛快,总算记得后面还有人,停在那里,等他过去。
余慈缓缓降下,他已是把握到灵矫的心思:“有没有不想进去啊?”
灵矫笑呵呵的,一点儿都不遮掩:“有啊有啊,这两天在聚仙桥上闷得太狠了,想出来逛逛都不成。也怪你,制香太快了,本来还想多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的!”
余慈哈哈大笑,有意逗弄她:“要不咱们就再绕一圈儿?”
明知余慈话里没有半分诚意,灵矫却是伸出鲜红的舌尖,舔了舔嘴唇,还真有些心动的样子,只可惜,她在剑阵外那么样玩法,剑阵中人,又如何不知晓?
此时下方已经有气机运转变化,应该是要打开通路,让他们进去了。
灵矫“唉”了一声,垂下脑袋,引着余慈正想入阵,两人耳畔,忽地有声音传入:“灵矫,你们二人暂往东去。”
不知是聚仙桥上哪一位接引,话音如双剑并击,铮铮鸣响,便在同时,已经将要开辟出通路的剑阵,却是将一阵波动抹平,反烁出森森寒意,推拒外界一切气机。
两人都是一怔,灵矫反应很快,叫一声“这里”,便引着余慈往东边飞去,来到了剑阵的另一边。如此,剑阵就起到了一个屏障和阻挡的作用。
余慈此时也已生出感应,往西南方看过去,但此时征兆尚不明显,就问道:“是不是有外敌?”
“嗯嗯,也许吧。”灵矫回答得有口无心。
话音方落,只见得西南方天域,大片暗红的劫云上方,突然鼓胀,撑起一个巨大的浆泡,又像是被某种力量狠狠撞击,无声炸开,里面喷射出来的,却是层层白雾。
所谓白雾,实是那股力量与劫云暗蕴的火力相激、蒸腾、凝结,随后洒落的片片冰晶,覆盖在劫云上,具体的变化看不太清,可感应中,那里原本躁乱的气机,为之一平。
更奇怪的是,余慈心内虚空中,也是连连震动,隐然与那边气机、法则变化遥相呼应。
直到数息之后,这边才听到那声低沉的轰鸣,余慈当即算出彼此间的距离:大约两百里左右。
对于他们这个层次的人来讲,这个距离,当真是瞬息便至,尤其是那冲撞劫云的力量之强,竟然是暂时压制住了天地大劫的发生变化,无怪乎论剑轩如临大敌。
正思忖间,余慈忽又一怔,他看到,下方的移山云舟竟然启动了,缓缓爬升,并往来时的方向飞回,当空飞舞的长幡也同步移动,迫得他和灵矫,也要跟上。
一直向东移了约八九百里左右,才又停下。
在此期间,数百里外的劫云,已经彻底变了颜色,阴沉沉,乌惨惨,又有连天风雪,劲吹九天之上,寒意森森,随罡风呼啸而来。
余慈还想细看,旗剑天罗剑阵却已经打开,将他们接了进去。
灵矫终于是没了玩乐的机会,无奈回去找师长们复命,余慈在原处考虑了片刻,不得要领,方自回返。
他的行动是如此神速,以至于时间还没过去一个时辰。花娘子和卢二娘也很惊讶,不过,当他拿出一颗仅有谷粒大小的云生香丸,所有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
将云生香丸投放到屋中早已放置好的香炉中,余慈以无名香经所载的独特方法,纯以罡煞催燃,不一刻,香炉鹤嘴中,便流出湿润如水汽,又暖意融融的香雾来。
花娘子近前去,用手指切过香雾,但见指尖竟凝成了一点小小的水滴,脸上便有喜色:
“确实是最上等的云生香。”
说话间,她又拿起桌上已备好的玉净瓶,将早已浸泡多时的带叶柳枝抽出,在屋中挥洒几下,便听得汩汩水声,像是水沸之音,屋中便腾起一层如山岚般的雾气,无风而自流,东飘西荡,倒使得屋中多了几分仙气。
余慈想起无名香经相关条目上,有“水穷云生”之变化,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云生香性质醇厚如酒,以净水冲开,化云生雾,确实更适合病人疗养之用。
卢二娘见香料已成,急步到床前,仔细观察白家娘子的体征变化,急切之状,溢于言表,倒把余慈撇在一边,还是花娘子笑吟吟地近前行礼:
“多谢九烟大师义施援手。”
余慈倒是没太在意,他正体会云生香被稀释后的性质变化呢,他第一次炼制这种香料,对其运化机理很是好奇,只是摆摆手,也学卢二娘,凑到床前去。
香料本是富贵疗养之法,见效不可能很快,不过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此时看白家娘子,便觉得在雾岚水汽的滋润下,面颊似乎更多几分光泽,呼吸也比之前顺畅了一些。
卢二娘见他过来,只略一点头而已,余慈仍不介意,伸手为白家娘子把脉。
其实余慈也就是做个样子,以他的粗浅的医术,哪能从脉象中查出毫末之变化?更多还是探究香气入体后,与人身元气、神魂的结合运转。
哪知卢二娘关心则乱,见他这模样,便急问道:“大师,白娘子如何了?这香可有效果?”
余慈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还是花娘子上来解围:“云生香是缓解疗养之法,需要经年累月,方可见效,二娘你太过操切,对白家娘子也是不好的。”
卢二娘终究也是有担当之人,当下就反应过来,当下平复心情,轻掠鬓发,对余慈笑了一笑:“是我一时迷了心窍,还请大师见谅。”
她掠鬓之时,袖口滑落,余慈看到,其光洁的小臂上,套着一个很是奇特的臂钏样的饰品,像是十多个纤细的黑环并在一处,其上镂刻出复杂的形状,合并时首尾相接,狰狞如妖魔之形。
而玉臂垂撑之际,各个环子分合,那妖魔形状便扭曲而动,雪白和乌黑的颜色相映照,分外扎眼。
这类臂饰,倒是与卢二娘强势的作风,颇为相衬。
余慈不免多看两眼,随即便迎着二女视线,笑道:“二娘臂上这钏子倒奇特,是厌胜之物么?”
卢二娘不明其意,便道一句:“是……”
倒是花娘子在旁道:“这是二娘当年经逢劫难后,从北地灵巫游师处,求来的护身之物。听二娘讲,之前她也是体弱多病,颠沛流离,可佩戴上此物后,却是转了时运,一帆风顺,百邪不侵呢!”
余慈点点头,却道:“果然是有灵应的,不过要说起来,这等物件,最好不要放在病人眼前,尤其是白家娘子这样神魂虚弱的,更忌此物,不然惊了心神,反为不美。”
卢二娘“啊”了一声,忙将袖子掩上,想想还觉得不妥,干脆褪下来,交给花娘子:“这害人东西,花娘你帮我收起来罢!回头……回头我也不想戴了!”
花娘子见她听风便是雨的模样,一时无奈:“好,我先帮你收起来……”
余慈见卢二娘方寸已乱,也不好过多停留,干脆托辞想起一事待办,连花娘子欲待相送,也坚辞了,匆匆而出。
两边都在一个院子里,从这边门前,到自家所在,也就是几步路罢了。
可这厢余慈到了门前,正想推门进去,却是举手敲敲脑袋,想起一件事,又循原路回去,直趋卢二娘的屋前。
他周身气机敛藏,脚下无声,竟无人知他回来。临到门前,只听得里间卢二娘低声道:“……小小一丸,可用几日?”
花娘子回应道:“照香丸的记载,其体积虽小,但精粹至极,又有水分稀释,大约能有三个日夜吧。”
“可论剑轩不会只堵咱们三天!更别说还有去雷泽城的路程呢……”
卢二娘语速转疾,忽然问道:“花娘你给九烟的是多少份量?”
“准备的都给出去了,是三十日吧。”
“他就只给回来一丸?”
“还有损耗呢……当然,只一丸是有些少了,刚刚九烟他走得急,我也没来得及问。”
花娘子正说呢,卢二娘已然恼道:“这等人命关天的事,他是什么意思?”
“就是忘了的意思啊。”
余慈在外面也听得够了,哈哈一笑,径直推门进去,转过隔帘,正迎上屋内两位美人惊讶又尴尬的视线。
他面上没有一点儿恼怒之色,反而是笑吟吟地,手腕一转,拿了个玉瓶出来,晃一晃,还能听响儿。
“刚刚走得急,忘了把剩下的药丸给出去,云生香嘛,瓶中还有七粒,总能支应二十来天。”
花娘子如何不知,任是谁,都不会乐意,在帮忙出力后,还要听人道他短长。
说实话,她们这边是实实在在的理亏。
心念急转间,她脸上绽开如春风一般的笑靥:“啊呀,还要劳烦大师……”
她款款走过来,先施一礼,哪知余慈竟是让开了,同时,黑脸上的表情已经抹得干干净净:“这云生香,我一向少炼,现在想想,这人命关天的事儿,万不能大意了。这香丸的药性,我还要好好品一品才好……”
说着,他直接将玉瓶收起,转身就走,花娘子可没想到,一贯拿出深沉冷静面目的九烟,此时做事竟然如此激烈,低呼一声,急趋两步,想扯他的袖子,却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
余慈忽又回头,冰冷的眼神直刺过来,其中似有不可忤逆之威,直打在她心底,一时便怔在当场。
余慈只见床前,卢二娘脸色发白,想说话,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他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对了,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今日席上,卢大家是怎么说来着?”
卢二娘定定看着他,半晌,方一字一句回应:“若是九烟大师有什么考虑,只管提出来!但凡我能做到的,定不推辞。”
这是把之前酒席上的话,一字不漏地重讲一遍。
余慈脸上笑容更盛:“世上男儿,能得到卢大家这般待遇的,应当是少之又少吧。本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了,不知大家何时践约?”
卢二娘冷冷盯着他,半晌,忽尔失笑,浑如百花怒放:“你要怎么个践约法?”
“现在没想好,不如晚上,卢大家到我那里,一起合计合计?”
花娘子被余慈眼神莫名惊住,等回神的时候,两边已经把话推到了这个份儿上。
这不是节外生枝么……她不由得再次苦笑,还想要尽一些力,这时候,门外有人说话:“九烟大师,天鹤宗长老高云波递帖子求见。”
过来的是先前醉酒昏睡的周虎,那高云波是南方一个中型宗门的长老,也是德高望重一流,故而他接到消息,匆匆抹了把脸就来了,而他显然不知道,在他酒醉之时,发生了什么。
九烟再往卢二娘处扫了一眼:“那就恭候卢大家大驾光临了。”
说罢,他径直传身,步出房门。
花娘子看他背影消失在门外,随即垂下眼帘,再抬眼的时候,已经把盈盈眼波,化为最温润之态,这才去看卢二娘,却见这位,分明已经渐渐醒悟,刚刚是做了怎样的蠢事,有些失神,但很快又倔强地抿起嘴唇。
见此情状,花娘子终于叹了口气:“面是背非也没什么,可让他听到,就是我们错了,但此事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花娘。”
“嗯?”
“为我梳洗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