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叶池说几句话的功夫,跑得最快的家伙,此时已经遁出百里开外,最近的一个,也在六十里以上。用常规办法挨个去杀,到最后,绝对要跑掉至少一半。
只是,余慈没有半点儿为难。
那一记太一斩邪符,似乎是打开了他心中某个积存已久的宝藏,灵光流动化现,种种奇思妙想层出不穷,彼此结合、穿插、淘汰,转瞬之间,就给他指出一个最具可行性的方案。
他吸一口气,仰头看天。
高崖云雾挡住了星空,但没关系,他头顶心中,自有一片星空,三垣四象毕聚,气象辽阔深邃。
心念上指,便有七星辉耀,行于天垣之中,气机交汇演变,忽若夭亡之虚缈,又如生机之绵长,互衍互化,难以把握。
可余慈一来早已移宫圆满,归垣近半,掌握星宿真意;二来更通达生死存亡之法则。以此二者为握持,便等于握其源流,掌其命脉,一切玄通变化,都不出樊篱。
星辰天中,斗柄似乎在星空中转动,或者可以说,是星空围绕着七星旋转。但不管怎样,诸天星力随斗柄之转动,运化流转,汇聚天门宫室,似有一位神灵,居于诸天之外,俯瞰此界,而余慈心念便混化在其中,视角亦如是。
亿万生灵,其生机若何?
萤光是也,扑而灭之;烛火是也,吹而熄之。
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劾治鬼灵,勾画众生。
是谓北斗劾魂注死术!
余慈倏然睁目,将抬起在胸口的左手掌指依次合拢、打开,数了九个,再加上之前毙命的那人,最终确认:
“十个!”
拳头握紧,苍茫群山之中,相距数十、上百里的九个位置,几乎同时响起惨叫声。
距离虽然极远,可那瞬间爆发出来的死气,却是让这里的叶池,心头莫名寒意滋生。
“好,解决了。”
余慈微笑看过来,嘴里说着平常却又很古怪的话。叶池有些不太明白,她摇摇头,将心头寒意挥去,随后轻掠微乱的鬓发,浅浅一笑:
“九烟大师行事,当真出人意表。”
“哪有,我倒觉得挺直接的,就是投名状嘛,想让叶道友你放心……这时候只要别以为我们在演双簧就好了。”
叶池哑然失笑,看向身前至今才缓缓消散的青痕:“怎么会!如今的半山岛,可不值得大师这等人物,再做出这些周折。”
“很好,现在咱们的话题就可以深入一些。”
余慈没有再和她客气,直入正题:“现在根据我这边的情报,叶岛主需要过海香,应该是避天劫之用。可我想问一句,有了过海香,真能解决目前的问题吗?”
余慈的问题很尖锐。
叶池神色不变,却没有即刻回应。而是想了一想,方道:“九烟大师此言何意?”
余慈也没有马上回答,抬头看那边的鬼厌,已经快把附近毒浆收取完毕,便先道一声:“别在这里讲了,咱们去看看那些‘投名状’?顺便也能把周边的环境整理一下。”
此刻,叶池终于是理解了前面的困惑所在:九烟的投名状,不就是东海十凶吗?那些理应逃出成百上千里开外的家伙?
但越是这样,她越是惊讶,甚至于冲淡了余慈前面尖锐的问句。
这正是余慈想要的效果,接下来和叶池谈论的问题,不是“调香师”应该涉及的层次,所以他更需要一些“资本”。
叶池没有拒绝,投名状她可以不看,但余慈提出的“整理环境”的理由,却非常充分,若东海十凶所携带的剧毒扩散,传入人口密集区域,造成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二人就此启程,先去最先被太一斩邪符斩杀的那人横尸处,鬼厌跟在后面,一路收取毒浆。
叶池回头看了两次,明显对鬼厌与他的关系,很感兴趣。
第一具尸体没什么好看的,到了地方后,余慈稍做检视,就提起刚刚的话题:“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和贵宗说一些实际点儿的东西。”
乍听起来像是漫天要价,可叶池并没有误解,她略低下头:“请指教。”
“不是指教,是现实!”
余慈挠了挠光秃秃的脑壳,倒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不怕给你讲,在香料的原料精炼上,我可以肯定,世上没有能比我做得更好的。可在是制取上,我的水平着实在算不得顶尖,能不能制成过海香,我没有把握……想来贵宗应该也有些疑虑,就是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个准备?”
叶池怔了一怔,神色还算平静;“多谢大师提醒。也不瞒大师,岛上倒是已经寻到了一位调香大师,但那位制炼成功的可能性,也不超过两成。”
余慈点点头:“过海香制炼需要有神主法门加持,限制颇多,能有两成,也不错了,如果帮把手能再提高一些成功率,我也乐意去做,但我要说的,并非仅此而已。”
叶池显露出专注倾听的姿态。
“我要说的,是指这过海香不是治本之策,甚至连治标都未必算得上。如果你们只是这种打算,我是不以为然的。”
叶池静默片刻,方道:“师尊最艰难的,便是劫数。面对天劫,世上又哪有治本的手段?也许只有当年的无劫剑仙,才能真正无惧天劫……”
余慈打断她道:“曲无劫最后落得自囚一域,难有善终;近段时间,东华真君也是身殒家灭;如果你们总是把希望寄托到哪个人身上,不管是叶岛主也好,或者是那位半山剑仙也罢,最后的结果,难道会比曲、陆二人更好么?”
“……”
“我知道你们的想法,只要叶岛主在,半山岛的根基就不会倒;只要半山剑仙伤愈,那就是大宗门的气象,无人敢惹。对你们来说,这就是治本之策,对不对?”
余慈摇摇头:“所以你们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保得叶岛主无恙。这一点,确实只需要过海香,我虽不敢打包票,却也能尽力而为。但我听说,半山仙剑伤势要想痊愈,接下来至少还要十多年……
“所以就算叶岛主无恙,你们宗门的大小诸事,存亡生灭,还是压在她一人身上。叶岛主固然是第一等的剑修,毕竟修为境界受限,面对四海社,还有那些暂时没有露头的大敌,她能抵得住几个?能庇佑你们多久?”
叶池没有再说话。
“我还有句话,前些年,你们也是如此境况,怎么不见岛上风雨飘摇。”
“那是……”
“那是因为你们和罗刹教关系好,暗中结了盟……好吧,好吧,只是互不相犯!”
余慈见叶池脸上微微变色,便改了口,续道:“当年你们和罗刹教的默契总是有的吧,可一旦坏了交情,局面就完全不同。世事不正是如此么?要么成就像论剑轩那样的大门阀,要么合纵连横,加入洗玉盟那样的大组织,或许才能得保太平……”
说到这儿,他又想起什么,嘿地一声笑:“当今之世,天地大劫兴起,又哪有真正的太平可言?我也是妄言了……”
他越是这么说,叶池越能感觉到他的心意,微微颔首:“大师所说,皆是金玉良言,然而我宗孤悬海外,以前是图个清静,如今大劫一起,却是四面皆敌,欲争取盟友而不可得,这就不是当日所能预料的了。”
听叶池这般冷静分析,余慈就知道,半山岛不是没考虑过转变,其实若非如此,与罗刹教、海商会的“交易”又从何而来。
但半山岛周边,更多的还是希望他们永远孤立的对头。
这时候,余慈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想拿出他真正的主意。
可这时候,叶池的视线又转过来,直对他的眼睛:“话说至此,我也有一事不明,请大师为阿池解惑——大师自北荒起,在吴钩城、在此地,都是全心相助,令人感激。可世间最重的便是人情善缘,据我所知,宗门与大师少有交往,这一桩善缘,却是结在何处?”
“这个嘛……”
余慈虽是料到叶池早晚会问这一回,但以前准备好的理由,到了嘴边,忽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然后,他走神了。
他看着叶池清俊娴静的面容,心中想到的却是叶途因为这个妹妹,沮丧自卑,偷偷抹泪的模样,不由一笑。转瞬又想到天裂谷上,那往来缥缈的女仙,一剑贯空,云雾留痕,令他享用不尽……
可最终,所有的记忆都停顿在一个极微妙的细节上:那是他从叶缤掌心,取回鬼兽断角的一瞬间!
微妙的动作,微妙的感觉,还有微妙的回忆本身……
他咧嘴笑起来,就此找到一个极好极好的理由:
“仰慕吧。”
“嗯?”
“我是说……我一直非常仰慕叶岛主。”
一字一句地说完,看叶池罕有的愕然失措的模样,余慈反倒笑意全无,他仰首向天,夜空中分明一片清净,可他却似见到叶缤驭剑飞空留下的轨迹……那是她在天地间的留痕,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清晰。
倏乎二十载,已经完全不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