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诸天诸峰 画幅长卷(2 / 2)

问镜 减肥专家 15626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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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的运气不错。”余慈这样和陆雅讲。

陆雅没有回应,雾气中,余慈相隔三尺,都看不太清她的面孔,但也知道,此时她正在因紧张和恐惧而颤栗。

陆雅所说的“冥湖”,其实更应该说是冥海才对。其面积之广大,初听来余慈只觉得不可思议,那是整个东华山脉及其周边,以千万里计的广大区域。

而若是用广义的概念,甚至扩及到沧江南岸和远空城的大部,向东直至东海,西则至离罗东江东岸,几乎是五分之一个南国。

事实上,这是南国巨大无比的地下水系的一处枢纽地带,八方水系汇结成海,彼此贯通,而东华宫则是截取出位于东华山脉之下的一块,将其纳入到自辟天地的体系中去,但又始终保持着相对的独立性。

毕竟是八方水系汇聚之处,其灵气蒸腾润泽,与地脉流动大为不同。

就以是陆沉的做派,也很难将此占据了快要五分之一个南国的地下水系,完全纳为己用。

这就形成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

黄泉夫人“困居”的心庐,飘浮在冥湖之中;冥湖则又是流动在庞大地下水系之中。没有一个拥有着确定的地址,如果想从四通八达的水系中将其寻到,无异于大海捞针。

所以说,按照陆雅的方法,凭借着模糊的定位,一下子进入到冥湖地带,实在体现了极佳的运道。

至于另一点:

百川归海而浑融无别,冥湖之偏偏能逆天性而动,与地下水系区分开来,实是它独特的结构所至。

当初修造“冥湖”时,是聚拢九幽浊气,杂以地肺毒气,凝滴化液而成,其上毒雾蒸腾,也给加持了种种秘法。而后陆沉、黄泉夫人反目,前者为禁锢之用,更是以拳意撕裂虚空,使之与九幽冥府相通,共造出九孔二十八道,以及难以估量的裂隙。

根据设立的虚空法则,这些甬道、裂隙全部都是单向的,即只能由九幽冥狱到冥湖来,而不能从冥湖到九幽冥狱去。且是时开时闭,并非常年通联。可每次开启时,万里湖面沸腾,冥狱投影,鬼物横行,一个不慎,坠落进去,便是永沦。

余慈不得不为陆沉的大手笔惊叹。

这儿分明又是一个三方虚空交汇之所。

陆沉用强绝的虚空神通,创造了一个“中转”之地——冥湖的元气环境、法则运转相对独立,对内,与九幽冥狱非常相近;对外,又是依托于庞大的地下水系。两边对应,彼此区隔,又在一定范围内转化共生,不至于虚空法则对冲,酿成灾劫,又形成一个封闭的牢狱。

而做出这一切,只是为了禁锢他的发妻而已——好吧,黄泉夫人也确实当得起他如此对待!

这样的环境,又让余慈想起了剑园,尤其是剑园核心处的“归墟”。

两边的环境、法则虽是截然不同,但整体的思路应该都差不多,都是利用独特的环境,封锁虚空对冲的影响。

只不过,明显出身玄门的陆沉,在虚空神通的掌握上,比曲无劫更多几分圆融,也具有更完整的体系。

这个念头在脑中闪过,也到此为止。那两位,着实不是现在的余慈可以准确评估的,与其费这个脑力,不如仔细想一想,怎么才能从这昏蒙蒙的雾气中,找到方向。

九幽浊气是从九幽冥狱中提取出来,地肺毒气则是真界九地之下的绝毒之物,两相融合,不仅对肉身损害极大,而且有销蚀神魂之能,放出的感应绝难及远,一个不慎,收回神意力量时,还可能卷带毒素,伤极根本。

这个环境下,也怪不得陆雅会说迷路呢,至少对陆雅本人来说,到了这儿,她就是聋子和瞎子,完全不明方向、位置,而且还要时时行驭罡煞,抵挡毒气侵蚀,此时脸上都发了青色儿,想指望她带路,完全是不可能了。

余慈也不比她好多少,三方元气确实可以屏蔽毒气,不使他受伤,但神意力量的发散,同样是受到限制。

最自由的还是隐身在侧的鬼厌,其所修炼的幽冥九藏秘术,本就是魔门炼体的上乘之法,早就修炼出“中轮火”这样的幽冥阴火之类,所谓的阴煞、毒气非但不能伤他,反而有补益之效。

但问题是,他的魔识法门还是逊色了一筹,虽可铺展千里,但受到冥湖上种种禁制的封锁干扰,尤其是此地法则体系的限制,敏感度简直是下降到可怜的地步,余慈怀疑,就是一头蛟龙跳出水面,鬼厌都未必能发现得了。

厉害啊!

余慈知道,他之前还是把这里想得太简单了。如今他确实可以通过眷属、信众的定位,明确方向,但对始终飘忽不定的心庐乃至于冥湖来讲,方向没有任何意义。

这时候,就要用别的法子。

余慈问陆雅:“九孔二十八道的位置,总是固定的吧。”

陆雅点头,然后才想起来,余慈可能看不到,忙又开口回应:“是固定的,因为涉及虚空的稳固和禁制的铺排……”

“那就成了。”

说话间,余慈已经拿出一本大书,正是沈婉从交易会购得的上清法箓。

摊开第一页,看上面“拜受摄幽明精异图箓,大洞真经等,誓依玄科修行,救人接物。如违誓约,甘受实考”的字样,叹了口气,又翻动两页,找到合适的符箓,按照上面狰狞丑怖的图形及相关窍眼布局走向,心神依之流转,顷刻之间,就有阴森寒意,自冥冥中来,在他神魂中流淌,寻觅盟誓真文。

余慈要是按照上清仪轨,将此部法箓炼化了,眼下只需要以真文慑伏,借那鬼物之力便好,偏偏他是想留着法箓,交给思定院那边,以为传承之用,不愿再过一遍手,此刻就只能用笨法子。

那边鬼物,也发现唤它到此的修士,没有任何盟誓真文傍身,当下暴怒,转眼就要反噬过来,而此时余慈双眸一睁,天垣本命金符上,一道符箓花纹亮起,转眼化为一符,正是:

太阴役禁厉鬼术!

毫无疑问,作为天垣本命金符的重要结构,排入诸天飞星符法的“二十八宿”之列,又是成就生死玄机一脉符法之一,太阴役禁厉鬼术绝对是极上乘的驱役鬼神的符箓。

尤其是天垣本命金符成就之后,以之驱动,更显示出惊人的效用。

自九幽冥狱透来的鬼物阴气,受此符法力一触,便是惊颤,本能想缩回去,却让余慈心念锁住,往灵台上已经结成的符纹图形上一掷,喀喇一声响,似乎是有什么屏障被打穿,那鬼物阴气寒意剧盛,却再无法对余慈造成任何损伤,而是当空运化,由虚转实,化为一只笔管足有鹅卵粗的大笔。

大笔笔毫色泽幽黑,当头一点朱红颜色,笔管却是惨绿环绕。

这杆笔乃是《摄幽明精异图箓》中,总摄纲领的一个符箓变化,名曰“阴司勾魂判官笔”,也是当年上清宗整理的那处“九幽冥狱”中,赏善罚恶,执掌阴律。

余慈伸手持住,便觉得心头鬼啸尖厉,知道这还是没有盟誓炼化之故。

他也不管这些,当下翻动法箓,很快停在一页上,见上面妖图鬼文之形状,点点头,笔锋在上一划,便有鲜红如血的笔勾落下,醒目刺眼。

而受此一划,那一页符箓图形突地便绽开光芒,一道摄提拘拿的阴厉之意,铮铮如铁链横空,直透入虚空之后。

不过半息,冥冥之中,又有阴寒之意透出,且较之以前,更胜数筹。

余慈也不理会,径直翻动法箓书页。他来之前,已经将法箓上的诸般符箓图形都看过一遍,记在心中,所需的鬼物在何等位置,都心中有数,故而速度极快。一连勾画了二十多个,才停下手来。

随即,他以大笔凌画虚画,转眼一道灵符书就,叱声道:

“化形!”

纵然是昏蒙蒙、阴森森的冥湖之中,超过二十个鬼物齐齐透空化形,还是引起了一波不小的震动,更因为这些鬼物,为了提高效率,本能地就从最合适的渠道透空过来,在此处,还有比所谓的“九孔二十八道”更便捷的渠道吗?

通过化形鬼物的感知,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抛却那些重复的,余慈至少就掌握了一半的虚空裂隙,同时,也根据虚空裂隙的分布,掌握了冥湖的大略轮廓。

他也不是单纯召出鬼物乱飞,而是拿出《摄幽明精异图箓》中,一套鬼阵之法,虚空排布。

冥湖禁制众多,且八方水系灵气聚合,不受地脉移转的影响,再加有陆沉拳意镇压,岂会容得鬼阵从容布就?

说不得就激起层层波澜,那些摄召而至的鬼物,若是在还丹境界的对战中,可说是绝大助力,拥有逆转战局的力量;在步虚级别,也是举足轻重,但在这个环境下,着实还是差了一些。

鬼阵刚有个雏形,就受到压制,连续几个化形鬼物,都经受不住禁制的反冲,为之崩解。

鬼物透空化形,和借用鬼力全然不同。

后者只是临时借阴气提升修为,施展术法;但前者却是将深具威能的鬼物从九幽冥狱摄来,要说威能,当有十倍的提升,但还有桩坏处:

既然是透空而来,在九幽冥狱就没了根基,一旦完蛋,法箓之上,相关的符箓页面便都燃起火光,页面还在,但灵性全部烧尽,需要再捕捉相应鬼物,施以仪轨,才能将符箓重启。

如此的消耗,余慈却已经顾不上。

他和鬼厌还好,陆雅在这一番幽浊之气的翻腾中,眼看就到了极限,此时护体罡煞已经被阴气渗透,嘴唇都发了青,神智更是模糊起来。

也许她来过不少次,但毫无疑问,对她来说,这次最是危险,心理负担最重,分外消耗她的意志和力量。

但也由此,余慈能够判断出,黄泉夫人所居的心庐,定然是一处与冥湖环境截然不同之处,否则常年到此的陆雅,也不至于如此禁受不起。

有了这个参照,算上已经大略知晓的冥湖环境,再加上鬼厌那边粗疏的信息,余慈终于在片刻之后,得出了一个模糊的感应。

但那处所在,依然在移动,随时都切过一个又一个禁制,每一次切过,都有微妙变化,也许再一段时间的飘流,计算感应的方式就与现在完全不同。

余慈再不敢耽搁,收了法箓,又示意鬼厌出手,摄起了陆雅,他则当先一步,冲入昏暗的雾气深处,锁定那模糊感应,发力狂奔。

在专心致志的状态下,余慈浑不知时间流逝,也许一刻钟?也许一个时辰?

他没有注意,直到感应转入清晰,直到眼前暗雾的浓度突然降下,一处全然不同于雾气之流动的阴影轮廓,呈现出来。

下一息,他确认了,那确实是一个小岛……或可说是一座院子的轮廓。

“到了,心庐!”

余慈双眼眯起,脚下突然放缓,也就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已经将全身上气机捋顺,不使有丝毫波动,整个人都恢复到了最佳状态。

另一侧,已经在半昏迷状态下的陆雅,轻飘飘地飞上岛去,随即软倒在地。这当然不是她自己的意思,而是鬼厌顺手为之,此时的鬼厌便是以陆雅为饵,一旦有什么异动,便将发动雷霆一击。

因为这番动作,余慈又屏息静待了片刻。但岛上并没有任何异样,看上去静悄悄的,周边涌动的毒雾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挡下,两相对比之下,更显得清爽怡人。

鬼厌和余慈的感应,都自发地进行调整,一先一后覆盖了整座岛屿——如今可以确认,说是庭院果然更合适一些。

一座园子占据了浮岛的全部面积,陆雅此时就在后院的边缘。

没有院墙,只有一道矮小的篱笆,说是防护,不如说是园林情趣。

余慈想了一想,径直上岛,也等于是进了人家的后院。他走到陆雅身边,蹲下去拍拍女修的面颊,没了阴毒之气侵蚀,陆雅恢复得倒还迅速,呻吟一声,睁开眼睛。

余慈搀她起来,示意她抬头:“这里就是了?”

陆雅先是有些迷茫,待看到这边的布置,身子明显抖颤一下,神色复杂:

“是。”

“很好……可惜,没人,没有活人!”

余慈修正了自己的说法,然后对陆雅道;“咱们从正门拜访。”

说话间,便带着女修,从边上绕过半个庭院,一路走到正门的位置。

这里同样没有院墙,只有一圈半人高的篱笆,通过翠、黄相间的枝叶藤蔓编就,看上去颇具野趣,外门则是敞开着。

这里没有见到任何光源,但莫名地光线充沛,似乎有天光垂下,与庭院之外涌动的浊雾,形成鲜明对比。

其实以篱笆的高度,余慈完全可以看到里面的院落布局,前院是颇为整洁风雅的三间草堂。

每一间屋舍,都是用草木枝条筑就,院里种了一些花木,第一眼看上去只是整洁,但再看几眼,就有清逸之气扑面而来,便如山野逸士之所居,让人对庭院主人的品味,不由就提高了几分期待。

只不过,如今已经物是人非了吧。

余慈和陆雅先后进了门庭,余慈还好,本来已有觉悟的陆雅,却是在这熟悉的景致前,心神动摇,竟然主动开口道:

“夫人她应该已经离开了……”

“那又如何?”

“我……”

其实陆雅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什么,张了张口,但最后还是归于沉默。也在此刻,余慈示意她往前看,陆雅视线才抬起来,整个人便为之一窒。

从这里看看正厅的方向,门户也是洞开,这本也没什么,可便在此时,有一只枯干的手掌,扶着门框,略一借力,便有一个人影显现。只不过大半都隐在厅中的阴影里,只有眼部位置,两簇幽光亮起。

陆雅的心脏猛然抽搐,对面透过来的妖异气息,和她本就不稳的心态汇同在一处,剧烈轰击她的心房,让她心神失守,正惶惑间,眼角残影一晃,九烟无声扑上。

这一刻,她看到这位一向以炼制香料闻名的修士,身外绽开了一层似若灰雾的区域,而脚下则有一道血红的光圈,翻转吞吐,正是从那里,两道同样血红色泽的电光炸开。

然后她看到,那一只扶在门框上的手掌脱离,似乎是手的主人向后跌倒,出奇地没有任何声音,任何震荡,就像一出不真实的噩梦。

九烟没有再动弹,他就停在门口,视线投向门后的阴影中。

看着他的背影,陆雅呆怔了半晌,总算觉得心绪略转平稳,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往前去。

正好九烟也叫她上来:“这两个人,你认不认得?”

陆雅到九烟身边,往厅堂里面看。

原来厅中的人影不只一位,只见有两具尸身,都是裙装挽髻,横躺在地,初时以为是余慈的杀手所致,但很快她就醒悟,注意看两具尸身露出的皮肤,果然见那边已是干枯,皮包着骨头,全无半点儿生命光泽,应该是特殊情况形成的干尸。

“死了至少有几个月……之所以还能活动,是因为这个!”

听到九烟示意,陆雅往脚下看,只见两人脚下影子中间,莫名多了一道阴影,其形袅袅如烟,回头看去,却不见任何对应的东西,很显然,这不是什么照影,而是某种妖异之物。

只不过这玩意儿正被余慈脚下如血般的浊流定住,挣扎难出。

陆雅正猜测这是什么法门,就听那一位低声道:“影傀儡……”

陆雅心头一激:“柳观!”

“看起来没错了。你确认一下这两人的身份。”

这是九烟第二次命令,陆雅可不想再听第三遍,当下蹲身,翻过一具俯卧的干尸,定定看着它已经干枯变形的面目,辨认许久,又看另一具,如此大约数息之后,她已经通过颅骨和面部肌肉还原,得出二人的身份:

“是夫人的洒扫婢女,也是监视者……”

“是吗?”

只看二人的装束,余慈用膝盖想也知道,这绝不会是黄泉夫人,不过柳观的到来,还是让人觉得有些意外。

地上的如烟阴影,确实是柳观的气息没错。

计算时间,或许是陆沉被六大地仙围攻的时候,他就找到了这里来,击杀了两个洒扫婢女,但明显一无所获,否则他不会留下影傀儡——这玩意儿余慈在绝壁城的时候见过,当时还不太清楚是怎么一个玩意儿,是后来才慢慢拼接出了真相。

虽然形象不太一样,效用也有不同,至少当年,影傀儡就绝没有附在死尸身上。余慈主动出手,实是为了以三方元气遮蔽其信息传输,免得将自家情况暴露,当年的影傀儡似乎没这份儿功能,但总要小心为上。

在陆雅辨认两具干尸身份的时候,余慈也在观察门厅内的情况,虽然相隔数月,但柳观是何等修为,在没有刻意掩饰的情况下,其在庭院中留下的一切痕迹,只要认真搜索,都可以发现端倪。

余慈能够感觉到,在前院,柳观的气息几近于无,而在门厅这个位置,突然有一个爆发式地增长。

也许,在刚踏入庭院的时候,柳观还非常谨慎,但后来是发现了什么变故,便陡然发力,而其移动的轨迹……

余慈慢慢走入正厅,目光扫过厅中的陈设,也没有过多停留,便继续往里去。柳观的残留的气息痕迹,几乎是一道直线,从厅中直趋后堂,然后穿过回廊,抵达庭院中部。

那里应该是主人的居所。

余慈示意陆雅跟上来,一步步往里去,柳观的气息残余虽还算清晰,但可以感觉到,这其间相对来说比较平稳,没有与强敌交战的迹象,除了击杀两个洒扫、监视的婢女,后面应该就是一路追踪。

庭院才有多大?

整个过程应该持续了连一息都不到,而柳观追踪的对象,则应该没有在这里被堵住,至于是彻底脱身,还是被逼入冥湖之中死战,就非余慈所能知晓了。

余慈唯一可以确认的是,柳观应该是一路冲过去,再没有回头。

他心念微动,血狱雷池的力量,当即将影傀儡的残余碾碎,依然不会有任何信息泄露出去。当然,影傀儡和柳观有没有某种稳固联系,又会不会因为联系的突然隔绝而有反应,就不是他能控制的。

不管怎么说,现在他的时间变得宝贵起来。

余慈步伐加快,直趋中庭,穿过回廊。

从翟雀儿那边得知,柳观目前还活得好好的,并没有在追索黄泉夫人的过程中受到什么损伤,既然如此,能够让柳观一去不回的目标,定然是极有价值的,甚至就是黄泉夫人本人。

但余慈无论如何都难以想象,那位以谋算著称的女修,在遭遇陆沉禁锢,一身修为百不存一的情形下,还要玩一回心跳。若是能走,早走就是,何必等东华剧变,柳观上门,才匆匆离开?

这也正应了余慈之前问陆雅的那句话:

黄泉夫人总是这么爱行险吗?

说不通,说不通!?

余慈摇着头,迈入柳观在正厅后,穿过的又一处房舍。过了这里之后,便是一路冲到庭院之外,不知往何处去了。

一进来,他就知道,这定然是黄泉夫人的书房。

里面布置出奇地素雅,但只一山水插屏、一坐榻、一书案而已,案上几卷书,排列齐整,榻上又置矮几,放着一把玉尺,两个茶盏。

再往后看,山水插屏之后,其实还放着一张竹制的架子床,其上素帐挂起,枕褥平整。倒是床前脚踏上,落了一件纱质的衣物,色泽如墨,将脚踏上的一双鞋子盖着,在整洁的书房内,显得有些突兀。

余慈在室中转了一圈儿,绕到插屏外面,此时陆雅也已过来,为他解说:“夫人并没有单独的卧房,平日里就在这里安歇。”

“这样啊。”

余慈点点头,也不奇怪,修士到通神境界,就能够以打坐代替睡眠,只要意志跟得上,对外物的需求都会降到一个极低的程度。

黄泉夫人是有大志向的人,想来也不会为外物所拘。

不过念头再转,想到脚踏上那件纱衣,又觉得古怪,干脆转回去,弯腰将纱衣拾起来。见下面那绣鞋却是一色素白,上绣青纹,颇为养眼。

又将注意力放到纱衣上,略微展开,但见这墨色纱衣之上,绣法精湛,暗花朵朵,看上去又非常通透清凉。

余慈看看纱衣,又看看绣鞋,心中古怪之意更盛。

想了一想,将纱衣凑在鼻端轻嗅。

余慈自小就有嗅觉上的天赋,在学习了无名香经,又收了灵犀散人的记忆后,对气味更是敏感,且那黄泉夫人所用的熏香,定是此界第一等的,虽相隔数月,仍嗅得纱衣上一缕馨香,若有若无,再仔细辨别,依稀还有点儿熟悉。

只是这香气缥缈,也太过微弱,且不比耳目之记忆那么直观,想分辨出来,愈发困难。只有记下这香气的特征,准备回去用无名香经上的法术,尝试辨析一番。

不过呢,还有一个结论,不需要什么复杂辨析,只要鼻子足够敏锐就能得出来……

恰在此时,陆雅转过插屏,本是想起了什么事,要与他讲,目光一转过来,一下子就僵在那里,将出口的话也给堵了回去。

余慈见她那模样,就知道是误会了。

却也没必要分辨,只问道:“这些衣物,都是黄泉夫人惯常用的?”

陆雅这才回神,忙低下头,轻声道:“夫人衣物,但黑白两色而已,应该……”

“什么叫应该?”余慈对这个回答有些不满,“你过来仔细看。”

陆雅垂眸不敢看他,趋步上前,但她也是久不服侍黄泉夫人了,一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有什么说什么:“奴家见过夫人穿这样式的鞋子,至于这纱衣,一时记不清了。”

说话间,陆雅面颊微红,她没有告诉余慈,之所以对这款式的鞋子记忆深刻,是因为当年还在黄泉夫人身边上,一日守夜,便看着黄泉夫人趿着鞋子看书,纤足如雪,竟似比素缎的鞋面还要洁净细腻,当时她莫名就看入了迷,还被黄泉夫人发现,那刹那间紧张到极致的恍惚迷离,以及更为深刻的情绪刻印,足以让她记上一辈子。

余慈不知她在想什么,但也不在意,先把手中的纱衣收起,随后又拿起了绣鞋,左看右看半晌,竟是又凑到鼻端,嗅探一番。

陆雅忙把脸转过去,生怕看得太多,招了祸端。

却是不由自主想到,她在坊市中,听沈婉还有别的一些渠道,述及九烟、鬼厌等人,不惜拿出大批量的玄冥真水,寻觅黄泉夫人的理由和相关传言。

其中有一条,大约就是这么个趋向。

真是哪位大能,看中夫人了吗?

想到这些,陆雅胸口莫名地就有一股热力迸发开来,令她身上酥麻,竟是打了个激零。

余慈瞥她一眼,脸上神情没什么变化,此时又将那绣鞋收起,转到插屏之前,思索片刻之后,就坐了榻边儿,拈起矮几上的一个茶盏,看了看,突然道:

“这里还有客人?”

“这……不太可能吧。”

陆雅也不是笨人,看到矮几上两个茶盏,临到嘴边的明确回复又改了口,仔细想了想,道;“虽说这些年来,宫主常年外出未归,对夫人的禁锢难免有松懈,可除了我们这些侍人旧部,外人想要到冥湖里来,实在艰难。”

虽说九烟锁定心庐花费的时间不长,但陆雅觉得,这也有上方地脉灵气移转之故。若是两边元气贯通,其中变化之迅速、激烈,将使得冥湖环境比现在还要乱上数倍。

那种情况下,黄泉夫人固然是插翅难飞,外人想要进来,更不啻于天方夜谭。

她在那里纠结,余慈却暂时抛开了疑问,下了榻,到旁边的书案上翻找,可惜再无所得。

余慈叹了口气,示意陆雅跟上,再到别处寻找线索。

临出门时,他突然回眸,将室内陈设扫入眼底,初时并无两样,而当视线扫过某处,他突然就驻身不动。

陆雅有些好奇,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入目的正是那一幅山水插屏,将书房隔成内外空间。

但这上面,有什么问题吗?

此时,余慈开口询问:“上面画的,是东华山吗?”

“是,中间偏左就是东华三十三峰……”

“谁画的?”

陆雅惟有摇头。

余慈嘿了一声,大踏步重入室内,行走间,已将宝剑拔出:“那就拿回去再研究吧……过来帮忙!”

陆雅应了声是,方待举步,心头突地一激,步虚级别的感应带来了一点儿模糊的警讯。抬头再看,剑锋所指,那插屏之上的山水图景,似乎有了一些很微妙的变化。

她一时把握不清,可九烟既然下了令,她也只能迈步过去。

山水插屏看上去应该是缂丝之质,材质轻薄,十分精致,要是用剑拆下来,未免有些暴殄天物。但如今,陆雅已经不敢用寻常眼光视之,到了插屏之前,回眸看向余慈,想请示如何做法,却听余慈叫声“且住”。

话音中有一种直撼心神的力量,陆雅闻声一激,就保持这个姿势,动也不敢动一下。

半晌,声音透入她耳中:“在画上找一找你在东华宫的位置。”

陆雅愕然,但既然是九烟的命令,她自然要听从。

她在东华宫这么些年,对其上的布局再清楚不过,虽然插屏上的山水画作,其角度、比例与真实情况肯定有一些差别,却也难不住她。

她侧过身来,在西方八峰第四峰上一指:“奴家长年居于此……”

“再详细点儿!”

“这……就是景泰宫了。”

一边说,一边转眼过去,她也是第一次仔细看这幅山水图景的细节,但见其山石草木掩映间,一应宫室建筑,着实详尽,且意象生动。像她这种在其中生活久了的,只观其若隐若现的飞檐一角,便能猜出这是何处。

当然,由于画幅、视角所限,东华三十三峰上万间宫室建筑,也不可能尽数展现出来,像她所镇守的景泰宫,不过山石之间的窗牖片断而已。

余慈微微颔首:“这里啊……”

说话是,他却是伸手在左袖中摆弄一下,也不知做了什么,忽然有一道青光放出,直照在山水插屏之上,其圆如轮,透过屏风,在边缘的阴影中,都显出后面架子床的轮廓——似乎因为青光的照射,使这具插屏变成了半透明的样子。

青光圆轮的中心点,正是在陆雅所指的位置,只不过除了让其纤毫毕现之外,倒也没有别的变化。

陆雅一时弄不清九烟的意思,却很好奇,这映照在画屏上的如轮青光,是什么样的手段。但她更清楚,好奇心往往就是最致命的毒药,故而瞥了一眼后,便垂眸端立,不敢有丝毫逾越。

哪知刚低下头去,就听九烟冷笑道:“还敢弄鬼!”

陆雅骤然一惊,一句“我没有”险险就出了口,但见九烟视线所指,才知此言与她无关。

可又是对谁说?

正糊涂的时候,便见照在屏上的如轮青光竟然收缩,化为一个光斑,且是再也见不到表明其来向的光束,仿佛只是那一轮照影,便将插屏烧出了伤痕。

而陆雅也知道,不是的。

因为光斑随即就在她注目之下,侧移、升起,飘悠悠到了画屏上,东华诸峰之顶,且光色略加晕染,整个画屏上的山水,也随之颜色微沉,仿佛丹青妙手泼墨着彩,给山水蒙上了如纱的暗影,将画屏之景,一举推入夜色之中。

而那青光,便如一轮明月,悬照诸峰。

画里画外,真幻之间,整座画屏山水,如灵气倾注,层层活泛开来,似可见得流水行云,似可闻得鸟啼风吟,还有那峰峦起伏间,阴影铺展,似乎孕育了种种莫测之物,充盈着绝大的张力。

陆雅看得呆住了,而让她更震惊的事情还在后面。

余慈看着画屏上悬照之明月,微微一笑,袍袖舒展,似是在推动一个无形之物,而随着他手臂的动作,那明月似在移位,一个恍惚之后,山水画屏上的阴影也开始流动,再一个恍神,流动的就成了东华诸峰上的山石草木。

是月动?山动?画动?

陆雅已经完全被迷惑了,而她清楚地看到,就在她所居住的山峰上,掩映的山石在偏转,更准确地说,是整个山体在转动,调整到一个让他们觉得最舒适的角度。

好像是观画之人,觉得难以尽览其妙,翻转画屏——可这又怎么能够?

月光如水,洒落宫院,恰是照在半掩的窗扉之内,映得满室清光。也恰好将那边榻上,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影照到。

那人单臂倚在矮几上,随意披了身宽袍,内里不着寸缕,长发披散,又由衣袍和房屋的阴影遮住了她大半身躯,只露出半边香肩和丰盈的胸肌。

阴影下,她的脸容模糊,但唇角从容而冷诮的笑容,却似能透出这诡异的画面,直接传导至人们心底。

而在室内另一边,颜色却相对明亮一些,那里有另一位女子,同样衣裳轻薄,髻乱钗横,托着一个灯盏,低眉垂目,看身形是往榻前去。

画面是静态的,两个女子,距离较远,没有什么肌体接触,可看到那眉眼神情,观画之人,自然而然就分出了上下高低,且自有一番联想。

看到这一幕,陆雅脸色是惊愕,又是烧红,既而便是泛了青白色儿,整个身子都微微发颤。

她就可以肯定,其中的诡谲变化和一应场景,九烟也是看得十成十,一时间又羞又惧,只能是呆站在坐榻之前,浑然不知如何做法才好。

九烟的声音流入耳中:“陆素华!”

“……”

“这是什么时候?”

“什么?”

“榻上的不是陆素华么?举灯的不是你么?这不应该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么?所以我问你,这是什么时候!”

冷静至乎残酷的语调让陆雅惶惑的心思为之冰凝,那些杂乱的想法,一时都给封住,她按着心口,以此让自己的心跳放缓一些,又将回忆理顺,半晌,才低声回应:

“这是……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那就应该是陆素华自北荒回来后了?”

“……是。”

余慈哈地一声笑起来:“刚刚与她的前身了结,回头就找前身的侍女鬼混,这是在怀念吗?”

虽说是针对的陆素华,但陆雅仍是羞愧无地,只能垂眸不语。

但余慈却还不放过,又问出一个让她几难忍受的问题:“你们东华宫里,貌似不少人好这口儿?”

陆雅不知道这是讥讽,又或是真的询问,偏偏她还必须要回答,一阵难堪的沉默后,她低声道:“据夫人讲,少宫主,我们以前都叫二娘子的,最初时,长年受制于大娘子,十分屈辱,偏偏形神一体,便是后来居上,也难找回场子,不知不觉就转了心性,外化于人,是而最喜此道。上行下效,我们……”

余慈倒是真没想到,陆雅还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不由失笑:“全是陆素华的原因吗?我看也未必。”

话是这么说,他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示意陆雅让开些,直接踩上坐榻,近距离观察画屏之变化。

此时的他,没有任何动作,那画屏之上,依然是风生云起,徐徐而动,仿佛是有了自己的生命。

对此,余慈只是冷笑一声,继续投注心神。

越是仔细看,越能见出画面的生动来。

余慈知道,这绝不是所谓画作所能体现的,而这也绝不是缂丝之质,就算丝绸再细腻顺滑,其经纬交错的孔眼,也是客观存在的,插屏上则是光滑莹洁,没有一点儿凹凸,就像是上好的宣纸,或者是毫无瑕疵的美玉。

看余慈没怎么在意,陆雅惊惧的心思稍稍放下了些,但又思及前面的遭遇和对话,脸上却越发红艳,足下软绵绵的,力气都随着身上的热力散尽,一时几乎要站立不住。

余慈不知发现了什么,又凑前一些,手指也伸出,贴在画屏上,慢慢侧移,同时沉声道:“你过来。”

陆雅完全没有违逆的勇气,提起裙摆,小心翼翼上榻,到余慈身边。

“陆青……我是说你口中的大娘子,她在哪儿?”

“大娘子生前……”也不知道该不该这么讲,顿了顿,陆雅方道,“大娘子生前是在主峰……”

她话没说完,余慈已抢先一步道:“是不是这个位置?”

陆雅看余慈指尖所在,有些惊讶,不知他是怎么判断出来的,然后才点头确认:“正是。”

余慈指尖在画屏上微微摩挲,喃喃道:“是这里就对了,所以说,不只一幅……”

陆雅完全不明白九烟在说什么,而接下来,他的问话却又意图清晰:“像这样的插屏,宫中还有多少?我是说,都是描画东华诸峰的!”

陆雅觉得自己大概明白了九烟的想法,也亏得她在东华宫多年,对其间的陈设颇为熟悉,思索片刻,回应道:“据奴家所见,至少还有六幅,每幅的角度、笔法都有些不同,散见于诸峰之上。”

“六幅?不对!”

“啊?”

陆雅一怔神的功夫,却见九烟伸出手,也不见如何作势,虚空中便有青芒符纹,根根蹿动,在他掌心之上,形成一个奇屈篆文,曰:

斩!

太一斩邪符!

符箓凝就,余慈却引而不发,只听得一室之内,先是嗡嗡作响,随后有金铁交鸣之音,作为诸天飞星符法中,符剑一脉的周天符箓,太一斩邪符再往上一步,就是小神通的级别,其威能在“符箓”的层次中,已近于止境。

虽未真个放出,无形的锋芒已经横扫整个房间,也就是余慈的剑道造诣已臻至入微入化的上乘境界,才把握住了一个“度”,没有让无形的锋芒撕裂房间的陈设,而那也只在他一念之间。

当然,余慈拿出太一斩邪符,是有更重要的用途。

一旁的陆雅就惊讶地看到,随着符箓吞吐的锋芒在画屏之前抹过,画屏之中,分明有一点微毫之光,与之呼应。

而光芒的位置,正是之前指向的大娘子当年居住之地。

余慈盯着那一点微毫之光,忽又一声笑,手中太一斩邪符突然迸发,剑气嘶然生啸,冲着插屏便斩,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回神,那无形锋刃斜着切入画屏两侧边缘,起固定之用的木架就当即给劈散,貌似缂丝的画幅飘落,被九烟一把揪着。

用太一斩邪符砍这木架,说是牛刀杀鸡,都是好听的,余慈也不愿浪费了,径直将虚化凝化的符箓收入照神铜鉴的青芒里,暂时存着。

腾出来,手握两边,将画幅半展开,轻轻一抖,如祛尘埃。

旁边陆雅骇然发现,随着他这一抖,画幅上的图景便似被洗过,层层褪去,眨眼间竟是一片空白。

“这……”

余慈对此,却似是早有准备,他分拽两边,加了把力,又是一抖,如变戏法一般,宽幅的画屏就变成了一道铺开的画轴横卷,已然装裱,其上却一片雪白,但在中间位置,却是有一片微小却十分醒目的破损,其上还闪烁着冰冷的青光。

“果然如此。”

余慈点点头,将画轴卷起,再不管其他,招呼陆雅一声,径直出门。

陆雅心中堆积了许多疑惑,却不敢问,只能闷头跟上。

两人到了院中,余慈四面一扫,从鬼厌那里得知了其他房间的情况,却是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便大步而出,穿过庭院,来到第一次登岛的位置。

后方,心庐蓦地无声坍塌,竹木崩解,烟尘腾起,刹那间夷平,又有一点火星飞入,轰然轻爆,待火光消去,这一处小岛,便成一片白地。

陆雅看得呆了,心中却是明白,定是那古怪的画轴干系重大,余慈不想让人知晓之故。

她只当自己是瞎子、聋子和哑巴,垂眸看着自己脚尖,心底则是全然没底,也不知道她对九烟,还有没有利用价值,那人的承诺,是否真的会兑现。

也在此时,耳畔又传来九烟的声音:

“现在,你仔细想想,类似之前的插屏也好,我手中这画轴也罢,都在什么地方,然后领我去……一处都不要漏过。”

陆雅之前已经想过山水插屏之所在,但加上画轴,还真要再仔细思量一番。正动脑子的时候,肩上突地一紧:

“噤声,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