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坚城冲撞的“最前线”,成百上千的魔头忽然接二连三地萎缩、干枯,耀眼的魔念瞳光、火焰一个个熄灭,似是被某种诡异的方式抽干了一切力量。
相应的,离幻天坚城之上,密布的符纹却有部分亮度急剧提升,那光芒是如此灼目,以至于苍黑的城体尽都化为阴影似的背景,在本就虚无不实的环境下,简直就像透明了一般,只有那片符纹闪耀流转。
余慈注意到,那片符纹中间,有几处类似于“符纹分形”的结构,在变化中彼此扣合,形成一个类似于花边圆环的图样,更由于城体的“透明”,他还能看到,在其内部,同样有片断符纹聚合,层层环布,仿佛是一个空心圆柱的样式,就像是某些符器聚力喷发的炮管……
炮管?
出于相对匮乏的见识,余慈记忆中,属于海人异族的仅有的几个概念刹那间筛选干净,只余下唯一一个能对应上的玩意儿,在心头闪过:
太渊惊魂炮!
念头乍现,余慈只觉得心内虚空都抽搐了一记,想要做出反应,可在此时,坚城之中,分明已经运化完毕,刹那间血海凝波,冲杀在前的一众魔头也就此冻结,随即身化飞灰,而那在符纹照耀下,更近于虚幻透明的城体,分明蔓延上鲜红如血的颜色。
仿佛是血海终于冲破了阻碍,渗透入城,可这一幕,分明就是人家主动为之。
这一刻,漫漫血海分明已经化为离幻天坚城的力量源头,其中激涌澎湃,冲霄贯云的凶横魔念,就此洗荡盘转,运化聚合,化为“炮管”深处灼如烈日的强芒,继而……
喷发!
便在这爆炸性的瞬间,余慈本能地神意流转,随照神铜鉴清辉洒落四方,看到浑茫血海之上,万万千千的魔头凶物,只要还能留存的,其狰狞之面目,竟是为迷茫安静所取代。
它们都是尚没有被魔意完全浸染之辈,本来在它们心头肆虐的情绪恶念、奔涌的六欲浊流,陡然间就跌落了一个层次,以至于在此瞬间显露本心,进入了某种微妙的境界。
而那些恶念、浊流去哪儿了?
是了,正随那炮口的轰鸣,倾力喷发,呈现撕裂虚空的暗红轨迹,转眼轰在当空明月之上,将万魔池天地最明亮的光源,瞬息打灭。
喀喇喇破碎之音响起,还在云海之上,看地网白骨阵内外交战冲击的一众修士,猛地听到这怪音,都是一怔,循声望去,只见余慈所在的那一片黑暗空洞之间,忽有一轮明月升腾,清辉如波,照耀云海。
何谓“清辉如波”?概因那青白光芒,呈波荡之势,层层扩散,吃“月光”照住,便觉光影流动,有晕眩之感。一时间也不知道,动的究竟是月光,还是承载月光的虚空。
或许是这等幅度的波荡影响,一众修士莫名心头焦躁,几乎有掩目不看的冲动,再细察气机,只觉得滞涩难行,与外界天地元气相接,受的影响最大,瞬息之间甚至是天厌地弃,竟是劫数横来之兆。
不等他们追究事由,但见脚下劫云之中,动荡骤起,雷光喷发,密密麻麻交错摩擦,转眼间就化为咆哮的雷霆之海,几乎彻底压过了常年灰暗的劫云颜色,显露狰狞面目。
那十方雷光,或暗红、或湛蓝、或炽白、或深紫,光波激荡,虽是受到天地之气交汇的影响,并没有真的倒卷上天,只是在一定高度如波浪般起伏,可每一道电火,都深烙进众人眼膜之上,勾动形神内外气机,有影响稍大的,甚至五脏六腑都要给勾出来,五内有如火焚一般。
众修士都是大惊,也顾不得其他,纷纷上飞,拉开距离。
等到此时再看,地网白骨阵已经彻底被雷霆大海吞没,不说阵内的游紫梧、余慈二人,就是阵外唯一显形的万飞罗,由于要维持阵势,也被电光吞没,任他“水云间”神通玄妙,也是左支右绌,十分狼狈。
高空中,张天吉与周初师兄弟面面相觑:
真的是游、余二人打上了火,招惹了天地法则意志,要将他们二人一锅烩了?
那照耀云海的明月又是怎么回事?
此时观睹月光,在雷霆巨涛横空之际,竟然依旧明亮,错落刺目的电光轨迹,扑到月光外围,便消失于无形。
明眼人也都看了出来,明月周边,分明也是虚空波荡,自成一域。天劫雷光侵袭过去,立刻就被虚空神通吞没干净。
“游紫梧在虚空法门上已无潜力可挖,遮莫是余慈……”
周初若有所悟,便征求张天吉的意见。
张天吉还没回应,其音波已经流转出去,为这片虚空之后,全面被动的余慈所感知。
这一刻,他真想苦笑回应:
没错,是我!
只是这也不是潜力之类,而是镇压万魔池的照神铜鉴,被太渊惊魂炮给轰了出来……
说是“轰出来”,也不太准确。
若真给硬轰出去,余慈的心内虚空距离崩溃也没多远了,实是他见势不妙,不敢让照神铜鉴硬顶,当机立断,移转天地以消减余波,从万魔池到人间界、再轰到星辰天,几乎要触及平等天时,又强行移转出心内虚空,借内外天地的压力变幻,终于将那可灭杀真人的强绝力量导引出来。
也在此刻,余慈确认,之前他“放任”罗刹鬼王在万魔池摆弄手段,果然是大错特错。
以罗刹鬼王神主之尊,怎么能给她任何机会?
只看她太渊惊魂炮蓄势成功,第一炮就轰向了照神铜鉴,便知万魔池的基本结构完全瞒不过去,被她察觉到“阵眼”所在,这是要一击绝命,把万魔池炸个底朝天啊!
冷汗未消,几乎被一击洞穿心内虚空的伤势压力又来。
随那一炮被轰出来的,不只是照神铜鉴,还有心内虚空零落的法则碎片,这些“碎片”等于是从真实之域洒下,进入真界的天地法则体系,或许有些源于此,但还是激起了强烈的排异反应,掀动的雷霆海潮,正是要湮灭“碎片”,不使之扩散影响,还一个“朗朗乾坤”。
这边法则碎片“湮灭”,心内虚空可不是随破随补的帐子,万魔池、人间界、星辰天都受到创伤,再由此波及心象源头,震荡余慈形神,伤势之重,比当日对战楚原湘和武元辰两大劫法宗师之时,还要深了几分。
无怪乎当年的海人异族,能够凭借太渊惊魂炮,将罗刹鬼王掀起的灭族灾祸,硬生生推迟了一劫之久。
只看它以人心情绪、六欲浊流为燃料,由虚转实,再化生灭绝之力,几乎已经触及到了根源法则的层次,当真是有一击轰杀真人之能!甚至是劫法境界的修士,一个不慎,都可能冤死在炮口之下。
若非余慈已经站在生死存灭法则之上,又有心内虚空移换天地之能,这一炮轰出来,炸飞的就不是照神铜鉴,而是他的五脏六腑了!
此时掀动的雷霆海潮,针对的就是他,虽是因他在心内虚空之中,真实之域之上,一时未能企及,却生出强大的吸力,要将他从那层境界上拉下来。
这大概也是真界对站在真实之域之上强者的一种反制?
此时此刻,罗刹鬼王那边,却有笑意传来:“呵,死人多作怪……”
坦白说,其话中的含义比传递的方式更深奥千百倍。
余慈无法理解,但他知道,凭自己眼下的层次境界,还无法长时间抵抗“脚下”的吸力,又受太渊惊魂炮重创,真要从真实之域跌落,指不定要被罗刹鬼王如何折腾。
此时在万魔池,那坚城巨炮一击未见功,当下就再要再聚血海之中,万千魔头恶念,某种意义上讲,此处的“燃料”正与太渊惊魂炮相衬,可谓是无穷无尽。
余慈哪还敢让那边发第二炮?
敌已势大难制,纵深几近于无,唯有击其中流……
顾不得其他,余慈果断翻开了自己的底牌。
“我家童儿何在!”
茫茫云海深处,一位红衣童子,正坐在云海之上,身畔雷霆电光交错,可他仍捧着书本,手指文字,乖乖诵读,一字一句,吐字清晰,便是雷霆轰鸣,亦难压过:
“昊典,父常人也,或谓其母为海族异人,少聪慧,有任侠之气……”
诵书声就此中绝,盖因自家老爷独门信息透过无尽虚空,传导过来。那是一缕极易辨认的精纯剑意,与他身上的气机甚是亲近,有共鸣之相。
童儿“啊呀”一声,记起了老爷的吩咐,卷起书本,小心收起,抬头远眺,浑茫无边的涛涛云气,遮天蔽日的雷霆电光,在他锐目之前,尽如虚幻。
老爷吩咐,但有召唤,不管其他,一剑斩去便是!
红衣童儿就那么抬起手来,眯眼瞄了瞄——其实相隔千里,他与老爷剑意共鸣,便不用眼睛,也知所指何处。
我斩!
藕段似的手臂虚劈下去,刹那间,冷冽剑意直冲霄汉,剑气所向,横斩雷霆,隔空断日,整片虚空都为之呻吟,几如鬼泣。
事实上,剑气的速度早就压过音速不知多少倍,甚至也超出了绝大多数长生真人的感应范围,便在人们依然受雷霆海潮声势所慑之际,剑气已斩雷破云,直抵交战的最核心区域。
直到此刻,正在雷霆之下左支右绌的万飞罗才惊醒过来,一时面色剧变,便是之前那般狼狈之时,也比不得当下。
无声无息,八根白骨柱中,有两根自中折断,地网白骨阵遭一击洞穿。剑势远未衰竭,又直趋游紫梧所化之耀目强光源头,那边倏地一震,随即喷溅出雾气般的暗影。
强光扭曲炸裂,直至此刻,慑人心魂的剑啸声,方排空直进,轰然而来。浑茫云层中分两边,轨迹之上一应雷霆电光,尽都散落,火花乱迸。
这一刻,游紫梧的惨哼声倒是给压了下去。然而云海上这些修士,哪个不是眼尖目明之辈,便在那错乱的光线中,见到自现身以来,便圆转如意,自具威严的八角宝幢边角撕裂,立于之下的游紫梧身后喷溅出大片血液,而那正是之前“雾气暗影”的源头。
隔空一击,已使游紫梧前后贯穿,看那出血点,恨不能半边身子都掉下来。
云海之上,人声冻结,思维僵滞。
只有那游紫梧,捂着胸口,往上空明月之上投去视线,一言不发,头顶宝幢彩光刷落,将他罩在其中,化虹千丈,就此逃离。
游紫梧如此,没有直接中剑的万飞罗,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与地网白骨阵气机相接,阵势洞穿,他心神亦遭重创,又被扑面而来的雷光扫中,至此还不算完,已经隐忍已久的武元辰哪会放过这机会?钟声响处,万飞罗身躯剧震,整个人上下血雾迸开,不知裂了多少口子,下一刻化云气而走,却不是素白,而是染成了朱红颜色。
转瞬之间,形势倒转,云海上众多长生真人,未必知晓其中的细节,却依旧看得惊心动魄,尤其是横空而来的无匹剑气,破云海,斩雷霆,穿骨阵,劈强人,一剑所至,当之无前,何等威煞,何等气魄!
是哪位剑仙大能到了?
这强横一剑之前,任他长生真人、劫法宗师,都是心神受慑,暗伤已存。且还是旁观之人,像是与其中关涉较多的……那谁来着?
太昊宗主肖神光此时当真是一口心头血喷出来。
在场的人中,惹说憋闷,毫无疑问是以他为最,本以为借着游紫梧,可以靠上罗刹教这根大树,也提升下自家女儿的教中地位,哪想到,那位西陆传法仙师,罗刹教中排名前十的绝世人物,竟然在那么一场莫名其妙的争斗之后,被天外飞来的一剑重创,差点儿就断成两截,拖命而逃。
这算什么?
此时此刻,由不得肖神光心神自主,那慑人心魂的剑意,对一切敌意都有着尖锐的反制之力,肖神光自认为与游紫梧、万飞罗一派,心神牵引之下,也等于是“分担”了剑意锋锐,已经心神重创。
而这一片云海之上,虚空环境也是愈发地诡异莫名,自游紫梧遁走之后,双日一月的格局,就变了日月对照,可就算是日月同在,背景虚空却是从幽蓝转为浅墨灰色,似乎是大量的光线被曲折波荡的虚空吞噬,以至于那一轮大日,都变成琉璃珠似的玩意儿。
黑暗在蔓延,吞没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