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只是外伤,五脏六腑受了怎样的冲击,还无从知晓。
有人就猜测:“应该是强行突破渊虚天君的‘自辟天地’,受虚空乱流冲击所致。”
没有几个人真的关心赵相山的伤情,大部分人都觉得,这种代价,也算值得。脱离了那片神鬼莫测的水域,摆脱了渊虚天君的虚空神通,此时,和余慈的距离,也是……
“他在看哪儿呢?”
陡然间响起的声音,所指不明,使得一干人等倒有大半是看向了赵相山。
只是,此时的赵相山眼神茫然,全无焦点,似乎还没有从震荡中回神。
这下子,众修士心头都是发紧,但觉那声音,像一阵阴风,从头吹过。
视线忙再转移,这次看的,则是余慈。
虎辇玉舆隐轮之车中,那位渊虚天君微仰起头,视线打了个角度,投向晴空之上,循其线路,再延伸七百余里,就是赵相山所在。
其实,他们之间的距离近了!
也不用考虑得太深,只看到余慈这副面目,会商法阵中便静了一静,等到理解透了,一干人等犹自难以置信。
还是久不言语的夏夫人低声点破:
“渊虚天君怎么将人挪到那里去的?”
会商法阵中,气氛格外僵硬,最终还是有人忍不住,又叫一声:
“岂有此理!”
这一个词儿,引发了各方的大讨论:赵相山,真是给余慈强行挪移过去的?
虚空挪移神通,不是不能强挪他人,可那需要近乎极致的掌控力。
如果是一位地仙,对付一个步虚修士,自然没什么问题,可双方差距越小、层次越高,成功的可能性就越低。
最近一两劫来,能够在大劫法宗师这个层面,实现此类效果的,只有一次、一位!
那便是数十年前,北荒无拓城外,蕊珠宫羽清玄,这位在“虚空大挪移”神通上,有巅峰造诣的强者,设局将同为大劫法宗师的柳观,从北荒直接扔到了北海,跨度逾亿万里。
事发之时,无人知晓,直到事后多年,由柳观主动暴露,才轰传天下,被许多人赞为“虚空挪移第一大手笔”。
由此甚至引出一门“虚空传送”的学问,也是近年来真界虚空神通研究的热潮起始。
虽有事例在前,可再怎么说,羽清玄也是一步跨至大劫法境界的绝代天骄,经过这些年来的养望,真正在真界站稳了脚跟。相比之下,渊虚天君……
呃,好吧,这位的势头比之当年的羽清玄,似乎也不逞多让。
可这么一来,岂不是说,余慈也是精通虚空挪移之法?
他在虚空神通上的造诣,究竟有多深?
他的极限究竟在何处?
一众主宰北地三湖大势的强者大能们,仿佛看到余慈身外,生起一层迷雾,再看不清晰。
虚空挪移什么的,余慈有点儿研究,是从逍遥鸟身上得了些皮毛,绝不深入,让他坐在“阿大”身上,来一段旅行,没有问题,自己尝试的话,暂时还真没胆量。
余慈其实是讨了个巧。
问题的关键,从不在于他懂不懂虚空挪移,而在于对方是否具有相应神通。
他只需要及时在搭建起来的虚空结构里,做一个“水道”,趁着赵相山发动神通时,扔他进去,自然会给“冲”到另一边。
虽说临时草就,误差有点儿大,对方受伤也有点儿重,余慈也不会在意就是了。
当然,这也需要对方圆数千里虚空结构的绝对把握,也是在目前的状态下,他才有这份能力。
余慈不会太看重这种“取巧”之术,他关注的,是真正的大势。
有些时候,事态就像是从高山上冲下来的洪水,势头扼都扼不住。
某些人情绪上的变化,余慈捕捉到了。
强烈的忌惮之心,一层层叠加起来,几乎要形成实质,与不断加重的恶意浑在一起,形成毒刺,扎在他身上。
余慈不予理会,对面的戒惧,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他现在只想问过去:
还有哪位想看耍猴吗?
“渊虚天君!”
在寒竹神君的冷笑声里,烫手的山芋过了好几个人的手,终于找到了下家。
余慈不知里面复杂的回路,却是听出来,开口说话的,正是之前想当说客的那位。
而这回,他依然没有回应。
毫无疑问,面对这种情势,已经有相当一部分人坐不住了。
他声势更涨,赵相山则愈发虚弱,再这么下去,怕是要生生磨垮掉,真有可能被他擒拿、镇压。
坦白说,在幻荣夫人告知某事之后,余慈还就是这么想的!
不过,从现实来看,能不能实现,还要看赵相山的运气……
因为,当他放弃尝试,用成熟完备的建构,代替了自己漏洞百出的试手之作,某种意义上,就又恢复到了“心法驭人”的被动状态,刚刚开辟“水道”,是他最后的掌控力所在,其后,便是高山奔洪,势不可扼!
那真正恢宏高远之胜境,其实还没有显现,可当他进入到这种境界,所谓的“道境”,却已在他心中铺展开来。
心神无限扩张,在云山无际的天地间徜徉,听耳边风吟,闻远方道唱,即使已有过类似的经验,依旧忍不住心跳加速。
经文流动,从杳冥处,渐入心间,与他血脉共鸣、扩散。
此时此刻,外间隐隐传来话音,似乎那位“说客”又在喊他的名号,只是此等言语,几同于蚊蚋之声,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七百里开外,赵相山本来已经从昏眩中大致回神,可就在此刻,又是闷哼一声,“天厌地弃”的感觉重新上身,而且比在水底更加严重,以至于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从万丈高空向下急降。
他终究有一番境界修为,危机临头,忙而不乱,初时任身躯急坠,只默守玄关,将早年凝在此间的数成底蕴徐徐化开,眸中幽蓝光芒几乎要凝成电火,在眼眶中流转交迸。
面对渊虚天君不可思议的神通,他若再有保留,下场就真不好讲了,务必要倾全力脱身。
可没等他寻找到合适的时机,将积蓄的神通迸发出来,天旋地转中,耳畔忽传风吟。
风过处,似起松涛,似游山涧,似落雨雾,似透窗隙。
一层层、一片片,各具其妙,在人身畔心中穿过。
此为微妙处。
待那“风”从人心中流出,又会通八方,鼓荡天地,直化做浩然之气,劲吹万里,直将一片余韵心绪,都抛撒在无垠虚空之中,充塞寰宇,似与大块同在。
此为宏大处。
一小一大,各具其妙,因其小而微、大而远,是故非要是有一定境界之人,方可体会其中或入微通玄,或浑茫高极的道法妙诣。
然而,赵相山宁愿自己不知道、不体会。
因为其中的“道”,与他所凭依的根本,完完全全是背道而驰,是水火不容!
其实这不过是余慈无上神通发动的前奏,其杀意还未倾注,换一个人,就算不了解,却也无碍;要是了解了,说不定还会有所解悟。
可偏偏正面接触的是他!
刚刚在水府之中,他也听过类似的“真文道韵”,可那时候,应该是由余慈本人阐发、中转,其间隔了一层,冲击还不是太强烈。
如今听此“风吟道唱”,他身心内外简直是被沸油浇过,又似被泼一身强酸,便是以他心志之坚韧,也禁不住发出惨哼,已经剥一层皮似的躯壳,几乎要维持不住,“溶解”了些许。
只这一下,就使他发动潜藏神通的意图冰消瓦解。
以此刻的形神状态,神通击发,第一个破灭的,就是他自己!
赵相山坠落的速度太快,转眼已经临近湖面,进入到三元秘阵最核心的覆盖区域,他还想控制自己的身形,拿出一点儿反抗力量——然后他就发现,这个已经研究了万载时光的秘阵,忽然间就看不懂了。
阵势在扭曲。
至少,就赵相山所感知到的每一条气机,都承载了远超出正常状态的力量,以至于如琴弦般,嗡嗡鸣响,几乎要化为实质,他像飞火流星般撞下来,立刻就激起了阵势的反应。
刹那间,他身上便爆出一团血雾。
赵相山才被“风吟”洗过一遍,内外皆伤,尤其是心神,很难再保持冷静,此时再遭重创,久未有过的憋闷之感已是填塞心窍,无论如何都难以通达。
憋闷情绪的深层,是找不到出路的颤栗。
余慈甚至还没有真正发动,他已经受到两次重创,这一方天地,分明是已经完全纳入了对方的掌控……
不,他肯定还有机会!
当无极阁主太久了,在真界太久了,他几乎要忘掉自己的本来面目。
现在想起还不晚!
赵相山硬生生将心念从崩溃的悬崖边上拽了回来,还有机会,还……
他的身形陡然停住,却并非是努力起了效果,而是整个虚空都凝固了。
恰好他脸面朝上,看到此刻天地间唯一动态之物:
一片羽毛飘落。
随风来去的轨迹,像是泼墨之作,点划山水楼台;又像是拂去世间的厚重尘埃,露出片段的本来面目。
一直在耳边缭绕的风吟声,终于清晰显化,成就恢宏道唱:
“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