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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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之际,我们都说千万不要活到太老,可是像祖母,已届风烛残年,可是仍然盼望活下去抱曾孙。”

“我不反对。”

承欢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不反对她抱曾孙。”

承欢瞪辛家亮一眼,说下去:“而目,你听到祖母是何等看低我父母。”

“老人喜欢玩政治,捧一个、踩一个,是惯例。”

“人越老越凶。”

“也有些越老越慈。”

承欢忽然伸手触摸辛家亮鬓脚,“你呢,你老了会怎么样?”

“英俊、潇洒,一如今日。”

承欢忍不住笑。

“与我一起老,你一定会知道真相。”

世界那么小,许多分了手的情侣也迟早看到对方年华逝去,男方秃顶,大肚子,仍为生活奔波,女方憔悴苍老,智慧并无长进,当初分手,都以为不难找到更好的一半,事与愿违,只留下不可弥补的创伤。

承欢忽然落寞地低下头。

“你告诉祖母你不会移民?”

承欢颔首,“我不会离开父母弟弟。”

“承欢,”辛家亮收敛笑容,“你明知我家在搞移民。”

“那是你父母的事。”

“承欢,父母一定会叫我跟着过去。”

承欢不悦:“是吗,到时通知我一声。”

“承欢,这是什么话。”

承欢无奈,被逼摊牌,“请问伯伯目的地何在?”

“当然是温哥华。”

“家亮,众所周知,温埠是小富翁退休的天堂、打工仔的地狱,我俩到了那边,恐怕只能在商场里卖时装。”

“太悲观了。”

“在美国,整条街都是失业的建筑师,房屋经纪赚得比画图师多。”

辛家亮愣在那里,半晌才说:“我知道夫妻迟早会侮辱对方,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承欢吃惊地掩住嘴,吓得冷汗爬满背脊,无地自容,她的口角何等似她母亲刘婉玉女士,可怕的遗传!

尤其不可饶恕的是她并不如母亲那样吃过苦,心中含怨,她对辛家亮无礼纯是放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承欢懊悔得面孔通红。

辛家亮叹口气,“我也有错,我不该逼你立时三刻离开家人。”

承欢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此事十划还没有一撇,容后再提。”

“不,最好讲清楚才结婚,先小人后君子。”

辛家亮想一想叹口气,“好,我留下来陪你。”

承欢大喜过望,“伯伯、伯母怎么想?”

家亮无奈,“子大不中留。”

承欢感动,“家亮,你不会后悔。”

“是吗,那可是要看时势了,每一次抉择都是一项赌注。”

可不是,连转职也是赌博,以时间精力来赌更佳前程,揭了盅,买大开小,血本无归。

承欢黯然。

她最讨厌选择,幸亏自学堂出来,就只得辛家亮一个人,否则更加头痛。

辛家亮这时说:“心底里还有什么话,一并趁这个时候说清楚。”

承欢并非省油的灯,她笑说:“你呢,你又有何事,尽管招供。”

回到家中,一照镜子,承欢才发觉双耳烧得通红透明。

她用冷水敷脸。

麦太太在走廊与邻居闲谈,承欢可以听到太太们在谈论她。

“……我也至担心女儿婚事,女孩子最要紧嫁得好,你说是不是?”

“自己能干也很重要,不然哪有好男子追求。”

“恭喜你,麦太太,你从今可放下心头大石。”

承欢暗暗好笑,没想到邻居太太口中,她是母亲心头大石,此刻移交给辛家,可松一口气。

“女婿还是建筑师哩。”

“在何处请吃喜酒2我们可要置好新衣服等待合府统请。”

一言惊醒了梦中人,麦太太怔在那里,真的,怎么一直没听女儿说过喜筵之事?

她打个哈哈,回到屋中。

看到承欢,连忙拉住她,“你们将在何处请客?”

承欢答:“我们不请客。”

“你说什么?”

“蜜月旅行,尽免俗例,”承欢坐下来,“双方家长近来吃顿饭算数。”

麦太太好像没听到似的,“亲友们加起来起码有五桌人。”

承欢不禁失笑,“妈妈,我家何来六十名亲友?有一年父亲肺炎进医院,一时手头紧,一个亲友也找不到,若不是张老板大方,我们母子三人保不定要挨饿。”

麦太太辩日:“但此刻是请客吃饭。”

“妈妈,酒肉朋友不是朋友。”

可是,麦太太完全接受不来,“那诸亲友怎么知道你结了婚?”

承欢忽然觉得很累,“妈妈,我并不稀罕他们知道或否。”

“这是辛家亮教你说的?”

“妈,我不教辛家亮离经叛道已经很好。”

“辛家是否想省下这笔费用。”

承欢凝视母亲,只见她是真确紧张,不由得怜悯母亲起来。

这可怜的中年妇女,她的世界只得这间廉租屋一点点大,她的月亮星辰即是子女,丈夫半生令她失望,她全心全意图子女为她扬眉吐气。

承欢自幼活泼聪明,读书又有天份,她一直是母亲简陋天地中的阳光。

承欢温柔地轻轻说:“妈,我们可以在报上刊登启事知会亲友。”

麦太太哭泣,“我终身懊恼自己没有一个像样的婚礼,真没想到这是可怖的命运,竞延续到女儿身上。”

承欢觉得母亲小题大做,把琐事扩大千万倍,完全不成比例,不禁气馁。

麦太太大声说:“那由我麦家请客好了,辛家不必出份子。”

这时麦来添开门进来,“什么事?哭声震天,邻居都在好奇张望。”

承欢摊摊手。

承早自小露台转出来,原来他一直躲在那里,只是不做声,一切听在耳里。

“姐姐说结婚不请客。”

麦来添一听,呀一声,“糟,我已口头上邀请了张老板。”

承欢原先以为来了救兵,谁知父亲做出这种表示,顿时被浇了一盆冷水。

她只得出门去乘风凉。

邻居太太本来聚在麦家门口,见承欢出来,纷纷赔笑让开。

承欢跑到楼下坐在石凳上发呆。

有人给她一杯冰淇淋,一看,是承早。

做姐姐的甚觉安慰,把头靠在弟弟肩膀上。

承早笑,“结婚不容易嗳?”

“你迟早知道。”

“看过你的经历,谁还敢结婚。”

承欢苦笑。

半晌她说:“小时候看荷里活电影,最向往女主角一哭,便可奔上一道回旋楼梯,直到楼上,嘭一声打开豪华卧室门,扑到大床上……我是穷家女,与家有什么争执,只得避到这个公众体憩处来。”

承早说:“我明白。”

承欢笑,“你真明白?”

承早也笑。

母亲处处刁难她,企图在女儿的婚礼上争意气,多年来的委屈欲藉此发泄到她身上。

皆因这次大事过后,永无机会骄矜,这样对儿子,他会一走了之。

承欢垂头。

承早试探地说;“明天还要上班吧?”

一言提醒承欢,只得打道回府。

小小房间,小小的床,一张书桌用了二十年,统统需要回报,华人讲究报恩:受人点滴恩惠,必当涌泉以报。

父母养育之恩,自然非同小可。

的确如此,想到这里,承欢心平气和。

第二天承欢去换戒指。

售货员讶异,“麦小姐,我以为你喜欢方钻。”

承欢说:“家母说它不够闪亮。”

售货员擅于迎合,笑道:“这倒是真的,来,麦小姐,过来看圆钻,不但闪烁,而且显大。”

承欢一心讨好母亲,看到一颗漂亮的,立刻指一指。

店员马上称赞:“麦小姐好眼光。”

承欢并非昨天才出生的人,笑笑问:“什么价钱?”

不先问价,自取其辱。

无论买什么,第一件事是问价,无论卖什么,第一件事也是问价,切记切记。

等于整间公寓的家具电器及蜜月旅行的开销总和,足够换一辆新日本房车,兼是承欢工作以来全部积蓄。

只要喜欢,戴在指头上也不能说不值得,可是为着取悦母亲,就有点那个了。

“麦小姐,我给你打个最佳折扣,帐单送到辛先生处。”

承欢笑了,辛家亮又不是大老板,他知道了不怪她虚荣就很好。

“不,我自己来付。”

忽然身后传来一把声音,“岂有此理。”

承欢一乐,转过头去,“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身后正是辛家亮。

他坐下来,取过珠宝用放大镜,细细钻研一番,“不错不错,就是它吧。”掏出支票簿。

承欢有点忸怩,“这不大好吧?”

“将来可以传子传孙。”

“完全失却预算。”

“家父心中一早有数,有笔救急款子存在我处。”

“我们再考虑考虑。”

辛家亮摊摊手,“何用再想。”

立刻大笔一挥,签出支票。

承欢知道辛家亮的脾气,这可能也是他全部积蓄,绝不吝啬。

承欢也不打算再次推辞,忽然之间她也生了母亲般的悲凉心态:这可能也是她一生中最骄矜的一刻,过了这个阶段,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能力。

辛家亮要对她好,何用苦苦推辞。

承欢点点头,与未婚夫走出珠宝店。

辛家亮似笑非笑看着她,“还有什么枝节?”

承欢问:“你父母对喜筵的看法如何?”

辛家亮闻言变色,“你知道我一向不理他人观点。”

“可是……”

辛家亮完全收敛了笑容,“承欢,你知道我最反对请客吃饭,这件事我们一早谈妥,不用再讲,承欢,我盼望你立场坚定,切莫迎风摆柳。”

承欢张开嘴,又合拢。

“照原定计划,我们到伦敦,我们注册结婚,我们回来,同意?”

承欢不语。

辛家亮恨恶婚筵如一些人恨恶赌博以及一些人恨恶迟到一样。

每个人心底里都有最讨厌的一件事,辛家亮从不参加婚礼,坚持这种场合一点智慧也无。

看样子他无意妥协。

并且,即使承欢令他委屈,未来数十年间他心中有个疙瘩,也是不值。

未来数十年。

多么可怕。

承欢忽然有种天老地荒的感觉。

这时辛家亮咳嗽一声,“生活将起突变,我知道你承受一定的冲击与压力。”

承欢看着他,“你何尝不是。”

“所以,我们要额外小心,莫在仓猝间说出会令对方难堪的话来。”

“是。”

“是我俩结婚,别人意见不必理会。”

“是。”

辛家亮满意了,“在人类语言中,数这个字最动听。”

尤其由伴侣说出来。

承欢傍晚到毛毛家去聊天。

她捧出一大叠新娘杂志,“供你参考。”

“我不穿礼服。”

毛咏欣看她一眼,“太潇洒的后果往往是懊悔。”

承欢沉默。

“我陪你去拍照,我认得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认识杨凡,他会把你照得如天仙一样。”

承欢十分心动。

“留着三十年后看很有意思。”

承欢犹疑。

“此事不必让男方知道。”

结婚照中没有新郎?

毛咏欣接着说:“辛家亮这人真是奇怪,明知婚礼中只有一个主角,他统共是龙套,却意见多多。”

承欢笑了。

毛咏欣把杂志翻到其中一页,“看,这套纯软纱无珠片保守式样清纯元比最适合你。”

承欢忍不住说:“毛毛,缘何如此热心?旁的事上你从不加插意见。”

她放下杂志长叹一声,“因为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结婚。”

“胡说,怎么可以做此预言!”

“真的,一个人要有自知之明,知彼知己,方能百战百胜,我相当肯定我不会结婚,所以希望好友有一个完整婚礼。”

“你一定会结婚。”

“不,我没有勇气。”

“届时会有。”

“不,我亦无此爱心,试想想,一个家千头万绪,我怎会耐烦数十年如一日点算卫生纸存货。”

“你若爱他,你不会觉得烦。”

“不,承欢,你对爱的感觉与我完全不同,你的爱是温暖家庭,体贴丈夫,听话孩儿。”

承欢大纳罕,“你的爱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