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初霜的时候,她还是葛城医馆里的一个小医师。
那时候,魔的阴影已经笼罩了大陆,白昼的时间渐渐缩短,而黑夜越来越漫长。即便是普通百姓也看出了这种不祥的变化,大地上流传着无数的谣言,说魔已经降临在这个世间,召集了祂的使徒,开始收割所有活人的性命。
这个和北庭交界的小城更加是风声鹤唳。不断的有人被侵蚀,不断的有人死去。那些被魔所侵蚀的人无一例外地发了疯,先是杀了自己的亲人,然后再闯出去四处屠戮。那些被附身的人不知道痛苦,无法停止,直到被杀死才能停手。
他从北庭负剑而来,一路追逐着魔的踪迹,跋涉了千山万水,已经筋疲力尽。然而,刚抵达这个小城,却亲眼目睹了一场残酷的杀戮:小巷深处,几个孩子惊呼着狂奔出来,身后追赶着一个双眼流血的女人。
“娘!”那些孩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当屠刀落下的时候还在哭泣求饶,“娘!你怎么啦?……不要杀我啊!”
然而,早已疯狂的女人毫无理智,一把按住了自己的孩子,一刀便剁了下去!
他飞快地冲过去,一剑便将那个女人击倒。
“不要!”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死里逃生的孩子却立刻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脚,哭喊了起来,“不要杀我阿娘!”
然而被魔附身的女人拼命挣扎,力气大得惊人,得了那一瞬的空档,竟然挣脱了他的压制,一口就咬住了他的手臂!他惊怒交集,将那些哭泣的孩子一脚一个踢了开来,挥剑便往那个疯女人的脖子上斩了下去。
“住手!”忽然之间,一个声音清凌凌地响起。
他愣了一下,转头看去。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少女,正从小巷另一头疾奔而来,年龄和他差不多,肩上背着药箱,焦急万分地对着他喊:“快住手!”
然而就在他分神的那个刹那,疯女人面容扭曲地挣扎着,忽地张开了嘴——唰地一声,一团黑影从她的嘴里箭一样射出,朝着他飞来!
“小心!”那个少女失声惊呼,双手在胸口交错,“定!”
一声清呵,一道白光凌空而来,竟然将那团黑气团团围住!他吃惊地回过头,看到那个少女张开了双臂,开始低声吟唱——他听出来了:她施用的是净化之咒,是属于神域的治愈术!
耀眼的白光瞬间就将黑影消融。黑影消失后,疯女人恢复了神智,渐渐苏醒,那个少女屈膝跪下去检查母亲的病情,安抚着孩子们的情绪。
“来,把手摊开。”她对那群孩子道,伸出了指尖,在那些孩子们的手心里挨个都画了一个圆。
孩子有些痒,忍不住破涕为笑:“这……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月亮。”那个少女笑了笑,双手微微阖起——那一瞬,她双手之间仿佛燃起了一个小小的月亮,而与此同时,孩子们掌心那个符咒也忽然发出了亮光!
“哎呀!”孩子们又惊又喜,脸上的黑气齐齐褪去。
“这个月亮不但有驱除邪鬼的作用。通过它,我还可以把我的力量分给你们,”她对孩子们说,“只要还在这个葛城,我就可以帮你们抵挡魔的侵蚀。”
他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有些吃惊。
这是传说中的燃灯咒吧?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女,竟然可以净化魔的黑暗,而且还能用如此高深的咒术,难怪葛城到现在还没有彻底沦陷,原来城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位高手?
“你没事吧?”她安顿完了孩子,走向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关切地询问,“你刚才被咬到了,快让我看一下伤口。”
他摇了摇头,收起了剑,转过身准备离开。既然附身这个疯女人身上的只是魔影,那么真正的魔就还在别处了——他不能停止,必须继续追下去!
“你的脸色非常差,是不是病了?”那个少女却追上了他,有些担心地问,“你从哪里来?”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摇摇晃晃地往回走,身体却越来越重。
“你这样是不行的,”她背着药箱跟在他身后,伸手拉住少年的大氅,急切地道,“城里已经很危险了……你不能独自一个人行动。”
他猛然甩开了她的手,转身厉叱:“滚开!不关你的事!”
然而,眼前忽然一黑,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
那一年,他十七岁。餐风露宿一年多,独自行走在这个满是邪魔的大地,在来到葛城时终于是强弩之末,奄奄一息,又被再次咬伤,几乎随时随地都可能成为街边倒毙的褴褛尸体之一。
幸亏他遇到了初霜。她将他带了回去,悉心照顾了一个月。
然而,无论是昏迷时还是醒来后,少年都一直沉默,不曾和身边的人说过一句话——事实上,在离开扶风城后,他就几乎再也没和任何人说过话,几乎陷入了失语的可怕境地。
“你是从北方来的吧?”然而,虽然他不说话,她却准确地猜出了他的来历,“是扶风城的幸存者吗?”
他猛然一惊,眼里几乎露出杀机来。
这个少女怎么会知道他的来历?她究竟是谁?
“你眉心的这个伤痕,是被魔寄居过的特征。看样子大概有一年多了吧?”仿佛知道他想什么,她轻声道,用一块湿润的布巾擦拭着他滚烫的额头——在他的眉心,那一处破颅而出的痕迹还赫然在目,仿佛一只紧紧闭合着的眼睛。
“算算这个伤痕形成的时间,正好和魔第一次诞生的时刻一致。”她的声音轻微而柔和,令人听了心里宁静,“扶风城是第一个被魔大规模袭击的地方,你一定是从那里来的吧?走到这里,用了一年多?一路很辛苦吧?”
“……”他没有说话,转过头不看她,身子微微发抖。
自从家族和城池整个被灭之后,他一个人在暗夜里独行,负剑追逐着魔,已经很久不去想那时候的事情——是的,不能去想。只要一想起被自己杀光的家人,一想起阿茕的尸体,他便濒临崩溃。
“唉,如果那时候我能及时赶过去就好了。”她轻声叹息,“听说扶风城的人最后基本全死了,连城主一家都……”
他猛然抬起手,一把推开她,厉声:“住口!”
她一惊,唰地一声反扣住了他虚弱的手腕,仔细端详了一下,失声:“这戒指……是北庭玄氏的神器?难怪你的剑术如此之好,原来,你是扶风城的少主?你……你就是玄靖吗?”
“我不是,”他喃喃,声音嘶哑,“玄靖早就死了。”
“……”她沉默地看着他,叹了口气,“不要责怪自己,这不是你的错。”
然而,这样温柔抚慰的话,却让他在一瞬间更加剧烈地发起抖来,几乎连坐都坐不住——这种话!这种语调!和阿茕死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为什么在这种地方,这个时候,又让他听到了这种话!
“住口……住口!”他忽然脱口大喊了出来。
那个少女大吃一惊,却看到他神色大变,居然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猛烈地锤击着自己的颅脑!仿佛是觉得里面满是污秽,又似乎是想把里面涌出的声音给盖过去,那个一直沉默的少年忽然暴起,狂呼着,一下一下地将头撞在了墙壁上!
“停下来!”她失声,双手一合,瞬地结了一个印。
虚空里有光芒亮起在穹顶,一股柔和的力量忽然从上而下注入了天灵,飞快地渗透,将他体内狂热而黑暗的躁动强行平息。
“不要去想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她翻过手腕,紧紧地握住了少年的手,压住了他的挣扎,用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你能活下来,是因为你击败了身体里的魔物,保全了生而为人的骄傲——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你不要责怪自己,也不要害怕。”
他剧烈地喘息,抬起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到她站在光芒里,洁净而明亮,宛如来自神域。
“我不害怕。”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
“不,你在害怕。魔会夺去人的心。”她看着这个血流满面的少年,眼神悲悯,“我见过很多你这样的病人——他们虽然已经被我治好了,最终却还是发疯而死……你不能和他们一样。你是扶风城的少主,你没有那么脆弱。是不是?”
他咬着牙,竭力控制着自己:“是!我一定要杀了魔!”
“我会帮你。”她微笑起来,“我们医师、天生就是来帮助你们的。”
她是掌握了神域咒术的医师,既然能看出他曾经被魔所侵蚀,自然也能知道他被侵蚀后做过些什么——然而,即便知道他做过非常可怕的事,她却依旧不曾改了态度,用心地照顾着重病的少年。
他不说话,她也很安静,时间仿佛过去的很慢很慢。
然而,这一个月里,葛城的情况已经越来越糟糕。
入冬之后,外面的天气越来越冷,魔的侵蚀和扩散却在加速。她的医馆里收治的病人越来越多,到最后,连他住的阁楼上都塞进来了两个。她非常的忙碌,整天在一个个病床前来回,背着药箱出门看病,经常只能在深夜才过来看望一次。
每一夜,她都蹑手蹑脚的走进来,默默看过了他的病情,才放心地提着灯离开。直到她走,少年才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她映在墙上的背影,直到最后一丝光消失在廊道上,脸上没有表情。
那一天,她来得尤其的晚。
同房的另外两个病人已经沉沉入睡,她提着灯悄悄走进来,在床前俯下身查看,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她的手指非常的冷,简直如同从冰窟里伸出,让病榻上装睡的人忍不住猛然打了个寒颤。
“哎。”她也吃了一惊,连忙将手拿开。
他没法再装睡,终于睁开眼睛,看了看她。从风雪里归来的少女满身寒意,白衫外面只罩着一件单薄的夹棉长衣,身上发间都落满了雪花,一张小脸冻得发白,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全身微微哆嗦。
他忽然道:“外面下雪了?”
“嗯?……嗯!”那是他那么久以来第一次和她说话,她怔了一下,点了点头,将手指凑到嘴边呵了一口气,非常不好意思,“是我的手太冰,冻醒你了吗?”
他没有说话,重新闭上了眼睛,想用沉默让她自觉的离开。然而她却没有走,又问了一句:“你吃晚饭了没?肚子饿不饿?”
他刚想说不饿,却看到她在榻边坐了下来,从怀里拿出了一包东西,掰了一半递了过来:“来!”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接过来,发现那居然是一块新出炉的烤红薯,金色的瓤亮如黄金,在寒夜里升起了腾腾的热气。
“哎,今天在外面忙了一天,晚上都没来得及吃饭。”她拿着烤红薯在冰冷的双手之间滚动,焐热冻僵的手指,轻声笑,“还好病人家里给我烤了个红薯。好香啊!”
她捧着红薯啃着,语气轻松,似乎丝毫不以为苦。
他沉默了一瞬,忽然道:“穿我的大氅去吧。”
“嗯?”她愣了一下。
“明天出诊,穿上这个。”少年站起身,将挂在床头的大氅摘了下来,扔到她怀里,“反正我在房间里养病,也用不上。”
她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细细地“嗯”了一声,将手探进大氅里去摸了一摸,轻声说了一句:“好暖和啊……谢谢你。”
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过了头。
那之后她还是每天都忙到深夜,披着他的大氅从风雪里归来,蹑手蹑脚地进屋查看他的病情——然而每一次,她都记得将手在嘴边呵暖,生怕再冻醒了他。她的手指温暖而柔软,轻触额头,如风拂过。而少年闭着眼睛,始终装作已经睡去。
直到那一天,她又是半夜才过来看他,却发现他房间里的另外两个病人都已经不见了,终于忍不住推醒了他,惊讶地询问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