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下到一楼,她停在一面装饰镜前,回忆着方才在书画室里,自己的头发究竟乱了几分,裙摆究竟是何时弄脏的,在他面前到底有几分不自然。
可惜她心跳闷闷,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今天是第一次,在学校里遇见周屿程。
真正的初遇是三年前。
也是银杏飘落的初秋,姜洵进入淮京实验中学。
老牌名校总是被人津津乐道,话题无外乎门槛高,有分水岭,里面的学生上下游不兼容,一种习惯豪车接送,另一种擅长埋头苦学,每天教室寝室两点一线。
姜洵是第二种。
报到那天,林燕芳赤着脚爬到寝室上铺,给她挂蚊帐、铺床单。
六人寝里话语起伏,舍友家长都千叮万嘱:“少吃那些垃圾食品,想吃什么爸妈做好给你送过来,缺钱了也记得说,别跟同学乱借啊!”
只有林燕芳对她说:“认真学,别糟蹋家里的钱!”
音落,不熟识的舍友纷纷看过来,眼里闪过一丝嘲弄。
姜洵一声不吭,蹲在地上整理行李箱
2、学妹()
,手里一件秋装越攥越紧。
高中生活于她而言,是难以融入的宿舍小集体,是从南方小城初来淮京市的微微窘迫。
姜洵以前不知道,原来大都市的花钱方式真的如流水,一个洗脸盆就能抵她三顿饭钱。
报到一周后,她校园卡里预存的钱已经不剩多少。
夕阳落下,她走在篮球场旁谈笑起伏的小道上,用酒红色的老人机给林燕芳打电话:“妈,我卡里没钱了,可以给我转两百块钱吗?”
听筒里反应了会儿,声调高扬:“这才多久?你是不是乱花钱了?你知不知道实验中一个入学名额就花了我们家多少钱?”
姜洵攥紧手机,傻愣愣站在原地。
莫名的,心口被人掐了一道。
“我没有乱花钱。”
电话那头冷哼:“高中生不一样了,学会顶嘴了是吧?”
迎面而来的风混着细沙,姜洵一阵鼻酸。
“我没——”
砰!
一个东西朝她砸过来,正中额头。
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摔倒在地,罪魁祸首弹落在她两米之外。
一颗篮球。
“不好意思啊同学!球帮我们扔过来!”毫无愧疚的声音远远传过来。
委屈混着疼痛兜头而下,皙净细瘦的手攥着手机,紧绷的指节在夕阳下生涩泛白。
姜洵身边路过了很多学生,人们略略看她一眼,聊笑如常。
“高一校服什么配色啊,还是高三的好看。”
“食堂二楼的肥牛盖饭简直踩大雷,谁去吃我就笑话他!”
“啊?哪节课布置作业了?”
...
像一片不起眼的落叶,人人经过她,又一下子忘了她。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那么想家。
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那么讨厌母亲。
“不说话?不说话挂了啊!”听筒里偃旗息鼓。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被她硬生生憋回去。
身旁有停下的脚步声。
下一秒,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闯进她模糊视线。
清瘦凸出的腕骨,修剪洁净的指尖,指腹边缘缀着落日暖光。
初秋凉风起,阵阵拂过她鼻间,空气里弥漫好闻的薄荷气息,冷冽中混合淡淡的松木香。
那一瞬间,是姜洵从未经历过的心悸。
“不起来?”
疏懒声线落在她头顶。
她怔怔的,看着他腕骨边一颗淡红色小痣。
“阿屿阿屿!大爆冷!法国队完几把蛋,输人家三十分!”另一个男生拿着手机追上来,视线一晃,瞧见她高一的橙白校服,乐得开玩笑,“真不厚道啊,小学妹刚来就被人砸球,谁砸的啊?咱找他理论去!”
姜洵一愣,当了真,受惊似的摇摇头,心跳如擂鼓地从地上起身。
要强的倔脾气从此生根发芽,之后也一点没改。
似乎看出她不愿让人帮忙,原本要来拉她的手也不以为意地收了回去。
刚一迈步,方才开玩笑的男生又来逗她:“小学妹别放过那家伙啊!学长帮你报仇!”
“陈炎昭。”懒痞淡漠的声线将人打断,“下次兜里揣块泥巴,把你嘴巴堵上。”
姜洵脚步更快,连何时与他擦肩而过的都不知道。
她低着头走了好长一段,不顾掌心还沾着几粒碎石。
“我操,屿哥!”场上那人扯着嗓子卖惨,“我们要被高一的兔崽子摁在地上摩擦了!赶紧大发慈悲过来撑场子啊!”
周围嘈杂不堪,短短几秒,她突然有了回头的冲动。
动作与意识缠斗,她慢半拍站定,转身犹豫。
直到背对的风迎面而来,视线边缘映入一片晚霞。
起雾的眼眸缓缓聚焦,注视茫然中唯一的清晰。
那颗篮球飞驰成一条锋利直线,划过橘染暮色。
不出三秒,球以双倍力道砸了回去,正中那人肩膀,一击下去又摔又叫。
球场外,少年意气风发,站在盎然阳光下,漆黑短发末梢轻微汗湿,有几分蛊人的漫不经心。
他双手插回兜里,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
纯白短袖映着夕阳微光,灰色运动裤宽松随性,衬托双腿笔直修长。
枫叶随风落,飘在蓝白色运动鞋上。
阳光愈加浓烈,颤动她沉凝视线。
少年一双深邃眼眸被夕阳刺得微微眯起,唇边扯起一道轻傲散漫的笑。
“少跳墙,输一回也刻不到你碑上,有这功夫自求多福吧。”
...
傍晚,姜洵在寝室阳台搓洗裙子的墨迹,手里一撮棉花似的泡泡。
隔壁寝室人均大嗓门,姜洵已经习惯她们咋咋呼呼。
但此刻听见声音,她实打实顿了一瞬——
“速报速报!表演系系花试探大三的周屿程,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隔壁一呼三应:“啊?那他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