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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三个月后拿不到魁首,就自寻出路吧。”

万剑大比不过仅余三月,而他只是个刚从死人堆里捡出来的凡人,身上还受着伤。天资聪颖又如何,参加大比的人中不乏俊杰,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柳闲只有这样说,旁人才安心,而剩下的只能看这小孩的造化了。

他早就坐不住想回家了,和一堆老头互相端着面面相觑,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不周山腰建了个无悲殿,仙盟在此间集会——其实也就是几百个人挤在一起吃大锅饭,每次都会邀请他。第一次赴宴是大殿最初落成时,他怀着新鲜感接了邀请,而被拥着坐到上座之时,他已悔不当初。天知道他多想和堂下人换一个位置。他一个人坐在那块极尽奢华的软垫之上,被那么多双眼睛齐齐看着,非常不自在。

可看见殿内众人看到他后骤然发亮的眼神,同他们射箭对弈欢欣雀跃,喝到他们因为自己不善饮酒而备好的茶,听到喝醉后“上仙”“柳仙君”“柳闲柳闲”的一通乱叫,又觉得也还不错。

有大娘甚至亲热地叫着“小伙子”,问他可有婚配,想把家里的闺女介绍给他,弄得他哭笑不得,他是修无情道的呀。

不周山颠落着个水云身。这是许多年前的仙盟盟主建了送他的。他左拦又拦,又说如此奢侈无度,又说这般劳民伤财,就差把剑架在盟主脖子上了都没拦下。那人信誓旦旦说“此为民心所向”,上仙行踪不定,大家都想给上仙建一个在山上的居所,供他歇脚,而山巅是风景最美的地方。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后来仙盟解散,大殿荒废,又过几年天不生问世,最后一个知道柳闲是谁的凡人死去,这原本用来吃饭的地方就真变成了议事之所。

他们让他高坐于宝殿之上俯瞰众生,入席时对他行三拜九叩之礼,他便很长时间没再来过这个地方。

直到叩拜换成作揖,柳闲才偶尔出现几次。

冬色明媚,一路残雪。他正想回到水云身清静清静,可方才那名大言不惭的少年却从无悲殿里飞奔了出来,气喘吁吁地跑向他,朝他喊:“哥哥等等我!”

“还有事吗?”柳闲身旁是一树的盛着雪的梅花。

少年在他面前站定,高马尾抖了抖,他带着几分羞惭地问:“哥哥,我叫十七,你叫什么名字?”

他跑得急,双颊微微泛红,柳闲看看他,再看看花,鬼使神差地,他抬手摸了摸十七的头:“我叫柳……兰亭。”

脑袋里全是恼人的画面,柳闲用力地屈起中指敲自己的太阳穴,好几次敲得头骨都麻了的时候,他才勉强从回忆里脱身,视野里终于分得清黑白色彩。

还没缓过神来,他就听到风声越来越大竟似长剑破空之声,树叶被吹动得越来越快就像有人在弹入阵曲,他眼前骤然一黑,倾着身子往前踉跄好几步,大脑一片空白,只有皮肤黏腻发腥,粘连着身上的衣袍。

是血。

疼痛让他终于恢复了意识,灵海清明,他听到有人噔噔跑来的声音。

“谢玉折……”他呆愣地垂下头,拔出插进自己肋骨的剑,细细地端详着,其剑柄后头挂着一条细长的红尾羽毛,是他先前无聊时亲手挂上去的。

剑柄上没有刻字,这是一柄无名之剑。

柳闲拎起自己被血黏在骨肉上的衣料,因痛轻轻地嘶了一声,皱眉道:“我被你的剑偷袭了。”

伤口离心脏不过两寸,他腿一软跌坐下来,紧皱着一张漂亮的眉眼,抬起头,看到已经越长越高的少年,立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少年并没有多余的举动,身姿依旧挺拔,只是低头看着他,眼里没有多余的神采。

柳闲手里紧紧攥着拇指大的长生骨,剑身的血流入手心,手心的血又沾上骨玉,好在他今日穿的红衣,什么都看不明显。

他看到昔日好友负手走来,那人不怒自威,身上萦绕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气。

而后他在少年身旁停了下来。

他看到顾长明递给少年一个丹药瓶,正是方才同他用长生骨换来的那瓶解药。

顾长明的面色终于了好许:“玉折,吃下能解你身上的毒,以后就不再用受他掣肘了。”

他看到谢玉折不假思索地跪在地上,伸出双手,万般恭敬地接过了药。

柳闲看着这幅画面皱了皱眉,他记得自己明明教过谢玉折,不用跪任何人。

他像是个闹脾气的调皮小孩瘫坐在地上,又像是个失血过多的傻子,定定地点着头,似乎在琢磨比天还大的大事似的,捂着自己被戳断一半的肋骨道:“好像有点疼啊。”

第084章 走向未来

天不生落座于仙山之上, 地势极高,滚滚的云层遮了半山腰。没有人知道多年前上仙为其取名时究竟想着什么,但在说书先生口中, 它这个名字的寓意,从那巍峨的七千阶浮梯之中,就可窥见一斑。

那是设宗百年后的某一日, 彼时的宗主下令将它从山脚搬到山腰处后,为了上下通行而建成的。白玉梯始于不周山脚,终于天不生恢弘的石门,从下一步一步地往上走,丝毫不差地共七千阶,这是通往仙宗的、唯一一条能用脚实打实踩上去的道路。

但若想要走完七千阶玉梯而后造访仙宗,仅凭两条腿何其困难?而往来的至少都是已经小有所成的修士,那梯子大多数时候都没有实际的用途, 御剑上山才是常态。

据说,此即为天下第一大宗对来者的第一道考验——无用之人,勿入。

此时柳闲就在这七千阶玉梯之上,虽然神志昏昏,虽然断了几根挨着心脏的肋骨,虽然伤口好痛,虽然双眼痒得想把它们抠掉, 但他觉得自己应当先回家去,回家去。

一直以来他都像个脑袋缺根弦的人, 许多时候一个地方怎么去,他要走很多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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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次才能明了。往日有谢玉折在身边, 他都总东一晃西一荡地无所事事,反正那人总能带着他一起到想去的地方。

有些路走得多了, 其实他也记下来了,可此时他一个人站在不周山上,还没到其下四通八达的路口中心,竟然就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他还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他忘了好多事,但依稀还笑自己刚出了丑,神志不清的时候在那两人面前差点被石头绊倒摔了一跤,那时候谢玉折在乖乖吃下顾长明递给他的药。

顾长明要他把长生骨还回去,他第一反应当然是持剑相对,但或许是主角的剑气正好克他这条炮灰的命,或许又是因为点别的原因,他明明受过比这更重的伤,但没有哪一次觉得,自己离死这么近!

连剑都召不出来,那两人却离他越逼越近,他往反方向奔去,双脚轻飘飘地像踩在棉花上,浑身像是要上天堂了一般的轻盈,灵魂像是在和肉.体并排行走,而后听得几声玉碎般清脆的鸟鸣之声,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晕厥了。

再度醒来之时,他躺在软榻之上,身上盖着细腻柔软的锦缎,床头放着他的芥子袋,他打开一看拍拍自己的胸脯舒了口气,还好还好,长生骨还好端端地躺在里面。

空气里是上等紫檀木的香气和他不喜欢的苦中药味,每一块看不出材质的地砖都雕花精美,青石的墙壁上四处都是流转着灵气的水痕。

光影虚虚实实地透过窗棂,庭院里错落有致地设着溪石、盆栽和花草,还有几只雪白的小团子狐狸,正躺在草坪上嬉笑打闹。再往近处看,即是双目好似碧色宝珠的杨老板,床头上放着一碗棕黑的药。

见杨徵舟一脸郁色地盯着他,柳闲别过脸不看那碗一见就让他泛呕的药,说:“每次要死了都会有人救我,我的气运也不赖嘛。”

一向温润的杨仙君似乎有些生气,他收起手中的折扇往床沿一拍,语调依旧轻柔却嘲讽:“我本来以为,上仙都这么主动求死了,我此行一定是来为他收尸,连他要求的粗麻布袋都准备好了,没想到他仅仅是昏迷了六天而已。”

他把仅仅和而已二字咬得格外重,明明是比碧玉湖还有清透的双眼,此时却因为血丝泛着点红,许是很久没合眼了。

“我只是不想活了,但也没到想死的程度,”刚醒过来柳闲又有了说废话的力气,可他又难以忍受地重重咳了好几声,歉疚地说:“只是害你和我一起浪费时间,也不知道你……”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而杨徵舟并不言语,眼里特别的青渐渐变黑。柳闲看着他已经如常的瞳孔,低声说:“这一次,多谢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还你。”

“你还能和我说话,我就没有损失了。”

杨徵舟递给他一杯温水,眉眼里藏不住自责:“柳闲,我有错,是我把他带上天不生。”

他百年没回天不生,只知道山门早就被厚厚的阵法笼罩,却忘了要使用宗门里特制的通行令才能进去,若是强行闯入,只有死路一条。

而他没有通行令,正想着该如何用幻术伪造出一个,却见谢玉折却莫名其妙拿了一个出来,说他可以先行一步。

前些日子,他打听过不少柳闲的消息,知道他们师徒正活得有滋有味,便对谢玉折多了几分信任,不疑有他地同意了他的提议,让他只身先入了山。没想到等他到了无悲殿的时候,却看到柳闲跌跌撞撞地就要滚下阶梯,而谢玉折和顾长明一动不动地冷眼旁观!

他想起柳闲曾经说过,他不杀谢玉折,谢玉折便会杀了他。

柳闲明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把这种祸害留到反噬的这一天?

柳闲竟然还这样问他:“谢玉折在哪儿?”

杨徵舟半点温柔都没有了:“上仙大病未愈,何须在意那种人的生死。”

像是不解气似的,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柳闲的反应:“他在地牢里,被我锁了灵力,伤不了你了。”

那日救下柳闲后,他用了点小手段,把谢玉折也掳了回来,给他扣上缚灵锁,丢进了一个别人暂时找不到的地牢里。当然即使是顾长明找来了也无妨,渡劫期又如何?仍只是个凡人。

他原以为按柳闲的性格,若他还有精气神,一定会对谢玉折怎么出现在他手上这件事很感兴趣,没想到柳闲吃力地坐直了身体后,只问他:“能让我见见他吗?”

杨徵舟原本半分都不愿再提这个人,却见柳闲漂亮动人的眉眼里,疲惫掩都掩不住了。他何曾见过柳闲这副模样,仅仅是被拒绝了一次,他就以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自己,捂着自己刚受过重伤的心口,像是再也没有应付被拒绝的力气了一般,轻声说:“让我见见他吧。”

他沉默了许久后才说:“……好。”

柳闲手撑着床想站起来,却又吃痛一下坐了下来,无奈地苍白一笑,望了望春光灿烂的庭院,对他说:“外面花开正好,小狐狸也很可爱,能扶我出去坐坐吗?”

“好。”

“拜托你让他也来这里了。”

时隔六日终于见到柳闲,谢玉折看到他身着月白里衣,未曾束起长发,眉若远山,目似灵泉,面容苍白如纸,双唇只有被咬破的那一点仍有血色。柳闲双手半拢在宽大的衣袖中,正抬着头,无言看着满树的花,静得像一幅画。

谢玉折腾的一声跪了下来,深深地低垂着头,说话低而轻,不知是因为底气不足,还是因为自责愧疚:“师尊,我错了。”

柳闲的声音也好虚弱:“站起来吧,不必跪我。”

谢玉折依言站起了身,抬起手却又觉得自己好像和这个如在画中的白衣仙人相隔千里,无力放下手后,他问:“师尊,您的身体还好吗?”

他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柳闲,柳闲觉得自己好像被这双澄澈的眼睛骗过无数次,此时倒无所谓了,他笑着说:“我死不了。”

谢玉折想象过他们再一次见面时的模样,或许柳闲会责罚他,会不再理会他,却没想到他会是这样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这样的反应比其他任何情况都更加可怕,谢玉折急忙解释:“师尊,那天我——”

而后他张嘴好几次都再说不出一句字来,心中充盈着深深的无力感,因为他猛地意识到,那一剑是事实、柳闲受伤时他正视而不见、背叛是真真切切发生了的事实啊。

柳闲摇了摇头,声音比微风还要轻:“我想见你,不是因为想听你的解释,我不在乎那件事,你也不必多想。”

地上的两只小狐狸正在嬉笑打滚,他坐在石凳上,轻轻地张开双臂,笑着对谢玉折示意。

来时因为太过慌乱,谢玉折没有系紧额带,此时已经脱落坠到了地上,四周没有风,他身上的铃铛也不响了。

他看着柳闲弯弯的双眼,心中升起巨大的惶恐。他喜欢看着柳闲的眼睛,当看到自己的身影模糊地出现在他的瞳孔里时,他就好像看到自己的身影出现在他的心里那样高兴,可是如今他虽然在柳闲的眼里,可他却觉得那是别的意味。

面对柳闲突如其来的动作,他有些不明所以,却仍走上前去,弯腰回应了他的拥抱。熟悉的冷梅香里夹杂了好浓的药味,他已经不太能分辨的清,柳闲的骨头好硌皮肤好冷,他有好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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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说,可都已经说不出口了。

只蜻蜓点水地抱了一下,柳闲便放开了他,他叹了一口气,却并不惋惜:“其实你以后能长得比我还高,但你未来的样子,你没看到。”

他身上半分张扬的气都没有了,明明是弱冠之年的模样,却总让人觉得垂垂老矣,仿佛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仿佛这才是他漂亮皮囊里藏着的活了千年的老旧灵魂。

谢玉折道:“师尊,未来我们——”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完全僵住了身体。不知道何时已经有十多柄小剑在他身后蓄势待发,在松开手暴露出自己全部弱点的刹那间便点了他的穴,将他牢牢地定住身。他全身上下只剩瞳孔能动,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柳闲。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柳闲的动作太快了,又好像是他曾演练过无数次一样熟练。

他手撑着桌面,缓慢站起身后,强行掰直了谢玉折的手臂,明明是十分虚弱的模样,可手上发狠的力道一丝都没有省,他撩开了谢玉折右手的衣袖,拿起摆在桌上的一把锋利弯刀,朝他的手腕轻划下半指长的痕迹。

谢玉折能看到他手拿的刀柄上有他曾彻夜不眠亲手雕篆的花纹,上刻的是“玉折”二字,镶的是他苦寻来的宝玉七颗;

柳闲垂着眸,没有了眼绸的遮挡,他能看到那双比桃花还艳丽的眼睛里却全是他未曾见过的死寂和疯狂,而柳闲用这样的眼睛对他弯唇笑了笑:

“其实我也不想让你受伤,但是这次我不能再出差错了,用你本人的血画符,我能看得更准确一些。小玉,别害怕。”

第085章 你必须死

柳闲一边画着显形咒, 一边慢慢说着:“我活了一千多年了,从前不在这个地方。刚过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有人把我带来这里, 要我必须成仙。那时候我和千百万个小孩一样,看多了武侠话本子,觉得剑修天下第一帅, 于是我修了剑。”

“后来我修成了。我有了一具不老不死的身体,大多数时候都很无聊,就在水云身的小溪头坐着,往山下看,看好多人走过不周山脚,看山上的花开花落,看凡人长大老去又变成云泥,可新奇的是, 我永远是这副模样。”

此时他用手沾了血在谢玉折的手臂上画符,一如当时初见,只不同的是,这一次再也没有金印浮现。

看着柳闲脸上缓慢绽放的真切笑意,那一瞬间谢玉折的骨头都在发抖,他的手臂肌肉也正因为那道狭长的划痕而痛苦跳动,自灵魂本能而起的恐惧笼罩着他。

他觉得眼前人好陌生, 可又比从前看到的他更真实,就像是收了别人打点钱的刽子手, 在安抚铡刀下的死刑犯,赏他断头前的最后一丝温柔。

“其实我也看到过你。”

“我看着你很多次, 很多年。冰原的山上只有春天,我是个瞎子, 每天只能用皮肤和心剑的触感数蚂蚁、数死人,用耳朵听乌鸦叫、听人念经,用鼻子闻梅花、香烛和血的香气。这长达八十七年的春天,我什么都看不到,全都看着你。我看着你出生,活不过十八岁就死去,又看着你再一次出生。我看你春耕、夏弈、秋猎、冬狩,看你身边的四季美景,看你意气风发却又悲惨结局。”

“后来我就想,我来陪陪你吧,这个给了我八十七个春夏秋冬的人。”

一秒,两秒……一百一十九秒,风都静了,谢玉折完全不能动弹,而柳闲地垂眸看着他,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当中,话说的深情又动人,可看向他的眼神平静得连看陌生人都比不上。

谢玉折怀疑其实柳闲只是在盯着他面前的那团空气而已。至少他看别人的时候眼里还会有几分难以察觉的排斥和疏离,而此时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他被风呛地咳嗽了两声,连鬓角的碎发都在脆弱地颤动着,此时的这副模样倒是同从前和雍国里坐在木椅上的那个人完全重合了。许是因为重伤未愈,许是这几天吃了太多的药,他笑时眉眼间都氤氲着苦药味:

“所以在你出生三年前我去了和雍国,后来你遇到了国师。”

同心护身咒一般最多只要三秒就会出现,此刻柳闲给够了耐心等待,可已经两分钟了,依旧没有丝毫要出现的意思,于是他才放开谢玉折的手,低声唤道:“不周。”

像是早已等在原地,话音未落,一柄骨色长剑就出现在了他手中。

柳闲不佩剑,没人想得通他手上的剑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像没人知道为什么他没了双眼还能视物一般。

他的声音绵长又轻柔,对谢玉折娓娓道来:“我还没有给你讲过我是从哪里来。从这里一路向西,最西边封着片冰原,冰原正中有一座开遍梅花的春山。很多人都以为这种奇观里面全是机缘,进去了就能找到法子飞升。但其实那里头只有座庙,庙里住了个和尚,关了个我。”

他执着剑,眼睛却看着谢玉折:“而所有对此一无所知的寻仙者,他们想成仙,就带着自己全部的身家去那地方历练,最后都无一例外地死在了我的剑下。而你未来也会成仙。”

“师尊,所以……你要杀了我?”谢玉折本来还在因为柳闲长长一段的他听不懂的话而失神,如今终于反应了过来眼前指着自己的剑尖的意味。

“你一直以为是有人加害于我,我才被囚春山百年,因此觉得我和那群人有天大的仇。顾长明有没有告诉过你真相?”

柳闲根本不在乎他说的话,自顾自说着,宽大的衣袖随风微动,他缱绻地笑了:“其实是我杀孽太重,自请入山,我不是你心中那么好的人。”

谢玉折深呼吸了好几次,尝试让自己镇定下来:“师尊,我本来以为我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只想从你口中听到你的故事,而不是从别人的嘴里。你口中的杀孽,我根本不在乎,比起这些,我更希望你从没有受过从前的苦。而我只看得见在我眼前活生生的柳闲,仅此而已。”

良久之后再无人出声,听到柳闲沉默的肯定,谢玉折释然地缓了口气,他吃力地张开双臂:

“但如果杀了我对师尊有用的话,我愿意。”

小院里的风实在太冷了,他的眼眶却在发热。柳闲还没动手,风吹过时他宽大的衣襟也有些散开,能看到他缠绕着绷带的心口,谢玉折抬起手,隔着空气远远抚上,歉疚地问:“师尊,还疼吗?”

柳闲终于开了口,他笑道:“你都要死了,还有心思想刺我的剑疼不疼。”

谢玉折急忙否认:“难道师尊是因为这件事要我死吗?那天的剑不是我的本心,我好像在做梦,完全控制不了——”

就算他疯了也绝对不会持剑指着柳闲!那时以为自己在战场上,眼前是慌不择路的逃兵。战场之上谁人能逃?军律在前,逃兵一律问斩,所以他刺了过去。而后又以为自己凯旋,在宫里叩拜谢了帝王的赏赐。

等他醒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只剩了一大滩没有干的血,不远处是青鸾的鸣叫,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大的荒唐事,片刻后又倒在了杨家地牢里,在里面跪了六天今日终于能和柳闲见一面。

剑尖离他越来越近,谢玉折素日冷淡的脸上痛苦难掩:“师尊,我明明是和杨仙君一起进的山,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自己一个人出现在了无悲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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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有私心,他愿意为柳闲去死,但并不想因为这个原因死去。

人死了就再也无法相见了,而他想陪在柳闲身边,所以他拼命地想要解释,可他的话说出来就像笑话一样蹊跷,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又怎么能希望别人相信呢?

还是他太过弱小,才会出现这些自己不可控的事情。他这一身寻常的武功在修仙者的面前,就如杂耍一般不值一提,或许影响控制他的心智,也只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柳闲抵住了他话还没说完的双唇,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他今日格外地有耐心,说话比春天流淌在石头上的小溪还要温柔:“和那没关系。我只是一直想要你死,而今天时机正好。”

“一、直……?”

“一直。”

谢玉折难以抑制地晃了晃,他好像突然被这两个字抽走了灵魂,双肩无力地低垂,虽然仍然直立着但却再也没了先前那样挺拔。睁开眼时,他的眼眶通红一片,眼泪一滴一滴从眼眶里滚落,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有血从牙印下溢出来。

他想质问柳闲,哽咽的哭腔却让他那副模样变得十分滑稽:“师尊,要是你从一开始想杀了我,为什么不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下手?过去的那三个月算什么呢……是因为需要我拿到菩萨针,所以还要再等三个月吗?”

柳闲安静地注视着他,他的眼神没有一刻离开过谢玉折的脸庞。

“母亲死后父亲也离开了我,我年幼的记忆里几乎没有他们,只有你一直在我身边。十三年前若不是你把我接出来,我早就死在里面了;后来要不是你,谢家人全都成了亡魂。你救了我好多次,我的命本来就属于你,我随时都做好了为你献出他的准备。哪怕是现在,你要我为你而死,我拔剑时也一句话都不会多说,只会想着还要和你道个别。”

他说话时连牙齿都在颤抖:

“可是,原来在我因你开心的那些日子里,你想的,都是要杀了我吗?”

柳闲没有否认,只是别开了脸,不去看他狼狈的模样。

“师尊,你要杀我,只是因为想要我死,而不是别的原因吗?”

他愣愣地看着柳闲,眼里溢满了不可置信的泪水,只听眼前人轻轻地“嗯”了一声:

“没有别的原因了。”

谢玉折从来没有哪一天说过这么多的话,他像是突然被人打断了脊梁骨一样失去了支撑,深深佝偻着脊背,肩膀随着抽泣而耸动,素日整齐矜贵的黑麒麟额带掉落在身旁,好像一只大雨中没人要的长毛狗。

他的声音嘶哑到几乎听不见:“要杀我何必救我?那八年、这三个月,在你心里算什么?在你心里,我到底又算个什么呢……”

他原以为他和柳闲之间是有几分感情的,又或者说,甚至直到此刻他还有所希冀,认为柳闲要他的命是因为有用,而之前不对他动手,是因为舍不得,是因为想要看他再高兴几天,是迟迟不忍心,对他下不了手。

至少要是知道如此,他也能死得好受些。

没想到柳闲面无表情地听完了他悲哀的控诉,半蹲下身,把他的手腕执了起来,无辜地指着说:“我只是在等它。它还在你身上,我就不能杀你,所以我等了三个月,现在它没有了。”

谢玉折手腕上的伤口却还在流血,柳闲拿出芥子袋里自制的最后一卷纱布,低垂着眉眼为他止血包扎,神情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温和。

他见谢玉折的手腕已经看不出法咒的印记,便打开了他的手掌,用冰凉的指尖一笔一笔,在他的手心里把符箓画了出来,他说:

“这叫同心护身咒,早就被禁了八百年,寻常手段很难学到。若日后你成了顾长明的继任者,他准许你进天不生的禁地,且他还没有扔掉,或许第五间从上往下数第四格里还装有我的手稿。当年我在研究的时候详细做了记录,应该能帮你了解到不少。”

“结同心咒者,同感同念,同死同生。也就是说,要是我提前杀了你,我也会死。”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在杀人的时候废话的人,因为他知道,剑只有在戳穿别人的心脏时,一切才是尘埃落定,才最安全。

可看着谢玉折这张曾因日夜相对而无比熟悉的脸,他又不受控制地多说了几句,毕竟他这一剑捅进去之后身为主角的谢玉折就永远不存在了。

“原来在祈平镇的那天,你看的是这个;原来那时候你说没有它我就会死,是这个意思;原来在那个时候,你就已经……”

谢玉折死死地盯着他,喉咙里像是被人塞了一千根带毒的针,发不出一点完整的声音。不知何时他已经握住了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剑尖,剧烈的疼痛后知后觉,血流划过,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手上的缚灵锁和腰间的铃铛都在不停地发出恼人的响动。

柳闲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他说:“算了,这辈子你没机会了。下辈子吧,谢玉折,要是下辈子转世你和我能相见,而且你不恨我,我会做一个真正的好师尊,到时候亲自教你。”

“恨我的话,我也等你来寻仇。”

“不过那都是下辈子的事,这一辈子——”柳闲的剑上寒光隐现,它想饮血:

“你必须死。”

那一天在遗冢里,谢玉折告诉他,认他为主的那柄剑说,他和它没有特别的名字。

他笑着说怎么可能,可其实他知道为什么。

若是每一世皆不得善终,百转轮回,每一世相同的灵魂都有不同的名字,却连十八岁都不能活过,生死簿上没有记录,自然是个没有特别的名字的人。

而他的剑,跟着换了一个又一个名字的他,也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倘若此时一死还有转世,他就会被阴差押过鬼门关,走上开满红花的黄泉路,在三生石上划掉谢玉折三个字,在望乡台上最后看一眼不存在的亲人,然后喝几碗孟婆汤,忘掉前尘后走过奈何桥,变成万千凡人中的一个。

转世何其玄妙,或许他会成为一个百战百胜的将军,或许他会是个名扬天下的高修,又或许他在田野间干了几十年农活,在私塾里做了一辈子教人读书写字的先生,也有可能从一开始他就是个死胎。他可能变得很好或很坏,他会成家立业,有亲朋好友,仇人冤家,但他再也不会遇到一个和柳闲一样的人,不会再有人从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就是为了杀他。

“哔——离线检测到当前任务进度为99%,系统将自动开机。”

在柳闲神飞天外的时候,突然有个刺耳的夹着电流的声音在他脑袋里响起。

“请稍等,系统数据恢复中。”

……

“数据恢复完毕。”

……

“我是C51790号服务系统,宿主,好久不见。”

第086章 心想事成

“你怎么死而复生了?”柳闲问它。

他明明记得, 在很早以前,这个聒噪没用的破系统就已经被他报废了。

C51790号系统说:“虽然系统处于关机状态,但总部程序已经提前将我维修完善, 并时刻关心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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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您的动向。离线检测到当前您的任务进度达到99%后,为了保护您的权益和安全,总部立即将C51790号重启, 负责在任务完成后将您迅速送回地球。”

任务……

啊,是这样。

要不是系统突然出现的提醒,柳闲差点忘了,最初杀谢玉折只不过是他完不成就会死的任务,压根不是为了拯救世界的伟大举措,只是个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完成、却又因为不知道自己究竟穿书早了多少年而难以预知的任务而已。

他原还想着,等到谢玉折下辈子来找他寻仇的时候该怎么办呢,没想到马上这一剑把谢玉折戳断气了之后, 他任务完成就会立刻回到地球,这个他活了千年的人间里再也不会有柳闲了。

不周剑锋仍抵着谢玉折的心脏,柳闲仍旧看着谢玉折,看他的嘴唇、鼻梁、耳朵,最后落在他的眼里。他一字一句开口,像是在初见时做了个自我介绍:

“谢玉折,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十八岁, 你马上就是这个年龄;其实柳闲才是我的名字,是我爷爷愿我一生安闲, 为我取的名,兰亭则是来到这里后一位先生对我的称呼, 只不过后来所有人都那样叫我。我很挑剔,不喜欢吃甜食, 不喜欢吃苦菜,其实也不喜欢嗑瓜子;我喜欢鲜艳的颜色,喜欢睡觉,喜欢练剑,也喜欢……看你练剑。”

自顾自地说了一大段话后,他竟然放下了剑,拎着朝谢玉折向前了一步。那双眼睛微光闪烁,他把谢玉折从地上扶了起来,看着他,用剑柄帮他支撑住身体,拿出一顶缀着红花绿叶的柳枝环,戴在谢玉折头上。

他把花环扶正戴好,拍了拍谢玉折在地牢多天沾满了尘土的头顶:“好久之前说要做给你,可惜这个天气没什么好看的花了,我就用百炼谷特制的布给你折了几朵花别在枝条上了,这个花叫铃铛花,送给你。”

“晚安。”

能和谢玉折说这么多话已经是对这些年相识相知的仁至义尽,说完这句话后他的剑就已经往前刺去,可剑身竟然不自主地一歪,只插进了谢玉折身旁的石块里!

两只小狐狸受了惊,已经吱呀慌乱地跑开。随着石头破碎的那一声响起的,是一个空灵却波澜不惊的声音,像是正在凑他耳旁说话一般:“兰亭,你冲动了。”

柳闲绕到谢玉折的身后,膝盖一顶,谢玉折便无力地只能瘫在他身上,而后他抬眸看向来人,对为首的那位行了个礼。

“夫子。”谢玉折听见他说。

在他的印象里,柳闲可以是随心所欲的,是喜笑颜开的,是正经的,是坚定的,却独独不该是这般——

恭敬而顺从的。

他微扬的下颌可以在调戏人时垂下,可以为靠近他说话而垂下,可以在拈花弄酒时垂下,却绝不该是——

卑躬屈膝地立在另一个男人对面,恭敬地垂下。

总自诩天下第一的柳闲,怎么能对别人弯腰?

来人身后还有个和尚:“上仙,贫僧有礼。”

柳闲道:“我竟没想过你们两位会走到一起。”

他没有给步千秋身后那和尚任何一个眼神,只在和尚对他行了个单掌礼后,轻飘飘道:

“大师,这是你重新找的靠山吗?很有眼光。”

绛尘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却又被步千秋安抚了下来,沉声道:“放走您是小僧失职,但小僧与千秋仙君同行,并无他意。”

“千秋仙君……”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柳闲笑着问被这样称呼的人:

“你不让我杀了他?”

步千秋今日又换了一幅模样,他有一头银白的长发和淡灰色的瞳孔,神圣的不像这个人间的人:“兰亭,你累了。我要带你回去,好好休息。”

他只是叹了一口气,柳闲的视野就骤然变得漆黑,他踉跄了一步,突然陷入的黑暗让他难以行动,只能站在原地维持平衡。他仍旧让谢玉折支撑在自己的身体上,垂头俯在他耳边道:

“谢玉折,总有人要救你。”

“但我想做的事,没人能阻拦——不管是谁。”

话音落下不过眨眼之间,他们竟已不在杨家的小院,反而齐齐立在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

柳闲抬起手,刹那之间四周爆起让人目眩的冷光,以他为中心的五尺之外团团围着上千柄长剑,形成一个屏障将他和谢玉折牢牢围住,而步千秋和绛尘身前更是或直或斜地插着五柄似寒冰做成的大剑,大地震动,碎石横飞,他们无法再向前!

“强弩之末能做到如此,很好。”步千秋平淡面色不改,他止住绛尘向前的脚步,静静看着剑阵中心的两人:“他用剑心做成的剑阵,我们破不开,不必徒劳。”

一向是没有语气的电子音的C51790今日就像是在过赛博春节一样喜悦,它说话时连背景音都放着《常回地球看看》,每一个字的语气也都像是被程序设定好了一般的喜庆上扬。它一边在小小的电子屏幕上播放地球的优美风景,一边念有关重返地球的温馨提示,可柳闲没有听。

他垂着眸,看着其实并不能看到的谢玉折,声音又低又轻,好像蒙着一层湿润的雾气:

“谢玉折,好遗憾啊。我刚刚发现,下辈子你见不到我了。”

即使谢玉折为了寻仇,不喝孟婆汤,跳进忘川河,被蛇蝎撕咬千年,换一条路进入轮回,下辈子也再也不能遇到他了。

“一个叫柳闲的人,你能记住吗?”

他这样发问,却也知道自己得不到答案。因为谢玉折早被他下了噤声咒,无论如何都再不能说出半句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好似诀别的一举一动,连挣扎都做不到。

“记不住最好。”

柳闲笑了笑,合起双手朝谢玉折拜别道:“此行将别,柳闲祝你后世福禄欢喜,吉祥如意,心想事成,儿孙满堂。”

他捧起谢玉折的脸,小心又虔诚地、在他鬓角落下了轻轻的一个吻——

而后嗤的一声,长剑刺了进去。

谢玉折倒在地上的时候发出砰的一声重响,自从把剑刺入之后,柳闲就再也没看他一眼。

周围庞大的剑阵摇摇欲坠,有些已经呈现了半透明的状态。他没看气息奄奄的谢玉折,只背过身,蹲在他身边,一片一片捡起了被自己剑意割碎的掉落在地的额带,又拿出那柄嵌有七颗宝珠的小刀,割断了谢玉折的一小束长发。

他又割下自己的一束,笨手笨脚地尝试了好几次之后才歪歪扭扭地系好一个牢固的结,把额带和发结放进同一个红布袋里,贴身放在了自己的胸前。

往前走的时候他没有回头,也没再看那两人的行动,只是仰头看着天上刺眼的太阳,低低地唱着悠远又不成调的曲子: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