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铃医左手拽右胳膊,猛地一使劲,掉了。赵闵堂晃了晃小铃医的右胳膊说:“赶紧安上。”小铃医把右胳膊安上了。
赵闵堂问:“不疼吗?”小铃医说:“刚开始疼,日子久了就不疼了。”赵闵堂关切道:“总这么卸来卸去,松了可就安不上了。”小铃医摇头:“没办法,为了吃口饭呗。”
赵闵堂望着小铃医,似乎在思索什么。
小铃医试探着说:“赵大夫,自打您给我娘治腿,我对您的医术非常佩服,如果您不嫌弃,能不能收我为徒呢?”赵闵堂站起身:“我还有急事要办,得走了。你娘的腿病太重,不疼就算不错了,要想完全好起来是不可能的,所以往后你就不要再去找我了。”他说完走了。
小铃医提起酒壶,把酒喝光,又把酱牛肉和花生米塞进兜里。他从包间走出来,望一眼伙计,低头朝门口走。
伙计问:“先生,您吃好了?”小铃医只好站住身嗫嚅着说:“伙计,实在不好意思,我忘带钱了,得回去拿。要不你跟我去拿,我也省得来回跑了。”伙计笑着:“先生,酒菜钱已经结完,那人结的,他没跟您说?”
秋风萧瑟。小铃医推着老母亲在街上走着,老母亲摇着小铜铃。大雨忽然下起来,小铃医推着老母亲跑到屋檐下避雨。
小铃医脱下老母亲给他做的新鞋子。老母亲说:“穿上啊!管它新旧,鞋就是穿的,不穿还叫鞋吗?赶紧穿上,穿烂了娘再给你做。”小铃医只好穿上鞋。
这时,小龙忽然擎着伞跑过来,把小铃医娘儿俩接到赵闵堂家。
赵闵堂吩咐小龙给老人家熬姜汤祛寒气,然后看着小铃医说:“大雨天的,带你老母亲乱跑什么!老人家的身子本来就弱,要是再淋病可就是大事了。”小铃医说:“我也想让我娘待在屋里,可她就是不听,非要跟我出来。”
赵闵堂微笑道:“你娘跟你出来,就是挂念你呗。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小子,有娘在,有娘挂念,你有福啊!”小铃医笑了笑:“您说的是。赵大夫,您找我有事?”
赵闵堂说:“也没什么事,大雨天的,随便聊聊。对了,上回你说你们铃医会的东西不少,我倒想仔细听听。”小铃医一笑:“就那么点事,没什么可说的。”
赵闵堂正色道:“非也。清代医学家赵学敏曾著有《串雅》一书,里面整理了走方医的从医经验和大量的民间秘方。我知道,你们铃医都身怀绝技,几乎每人都有一技之长,正如赵学敏所说的‘操技最神,奏效甚捷’。不是吗?”
小铃医想了想,笑道:“赵大夫,既然您爱听,那我就给您讲讲,先讲‘拴桩’吧。‘拴桩’就是想个法子,让围观的人都挪不动腿,散不了场。”他站起身,表演起来,“人各有命,命在哪儿?全在脸上。这脸上,挂着福寿禄三相。小兄弟我不敢吹牛,这牛要是吹上天了,我不也跟着上天了,万一把牛吹爆了,那我掉下来,小命还能保得住吗?可话说回来,讲再多也是空口无凭,要想大家信得着,我得来上一段。来段什么呢?诶,有了,在场的各位,你们中间有两个人不对劲,这俩人是一男一女,还没站在一块,为什么没站在一块呢?怕有人看见呗。要说他俩啊,不是一家人,却上了一张床,这叫什么,大家都明白吧?那么有人说了,空口无凭,你倒说说是哪两位啊?这我可不敢,说了,他们脸红脖子粗,再上来捅我两刀,那我不得把命扔这儿!不过这俩人既然被我说中了,他们一定心发慌,腿发麻,急着躲起来。也好,等他俩走了,我再指给你们看。我这话讲完,在场的人谁还敢走啊?谁走谁掉坑里。另外呢,大家更不想走了,都等着看热闹呢!”
赵闵堂哈哈大笑,拍着巴掌喊:“精彩!”
小铃医继续说:“铃医摆摊卖药的招式很多,攥弄啃,圆黏子,桴黏啃条子,归包口儿,催啃,杵门子,还有霹雷子。这些招式一环套一环地用下来,药也就卖得差不多了。虽然这些招式不怎么光彩,可铃医也是能治病的,我想赵大夫您一定清楚。”
赵闵堂点头道:“铃医治病,讲究用药简单,使用方便,疗效奇特,总结为四个字,简、廉、便、验。”小铃医惊奇了:“看来您对铃医颇有研究啊!”
赵闵堂抿嘴笑着:“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可跟你这个啃过猪头的比,我所知甚少,所以是活到老学到老。”小铃医再一次觍着脸说:“赵大夫,我行走江湖多年,头回见到您这样有如此胸怀的人。赵大夫,我再求您一回,能不能……”
赵闵堂摆手一笑:“不用讲了。回去洗个澡,换件干净衣裳,明天来诊所吧。”
小铃医惊喜中似乎不大明白:“赵大夫,您的意思是说……”
赵闵堂正色道:“叫师父!”小铃医迅疾扑通跪在地上喊:“师父在上,受小徒一拜!”赵闵堂说:“吓我一跳,赶紧起来。”
赵妻走进来问:“这是干什么呢?收徒了?”赵闵堂说:“收个小徒,叫师娘!”小铃医望着赵妻喊:“师娘好!”
赵妻眨巴眨巴眼望着小铃医:“你……你不就是那天让我喝尿的人吗?怎么跑这来了?这种人可不能收!”
赵闵堂很认真地说:“夫人,你认错人了。天下长得像的人太多了,不足为奇。”赵妻围着小铃医转了三圈,打量着:“收了他,这不又多了一张嘴吗?”
赵闵堂看着老婆说:“这孩子机灵,早晚能成器,到时候徒弟养师父,不亏。”小铃医机灵地应答:“师父,师娘,等我学成之后,一定报大恩!”
新收了徒弟,是好事,可赵闵堂的诊所还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小铃医说:“师父,弟子有一事不解,请您指教。您医术高超,名声在外,为什么前来就诊的人这么少呢?”
赵闵堂不动声色地说:“有眼无珠呗。酒香不怕巷子深,没什么可急的。”
小铃医说:“师父,我倒是有个办法,不知道能不能行。”他小声说,“神龟疗法……”赵闵堂听后笑着点点头。
这一招果然灵验。赵闵堂的诊所外挤满了人,都探头往诊所里望。小铃医挡在门前。诊室内,一个男患者躺在床上,他袒露着胸口和肚子,一只小乌龟在患者身上慢慢地爬。赵闵堂和小龙站在一旁。小乌龟爬着爬着不动了。赵闵堂说是此处有疾,标记下来。小龙拿着笔,在乌龟停留处画了一个圈。小乌龟继续爬行。
记者挤在门口要采访用龟探病是怎么回事。赵闵堂就让小朴讲。
小铃医煞有介事地说:“那我就讲讲,这……自古以来,龟乃吉祥之物。有话讲,‘千年王八万年龟’,龟的寿命最长,活得久了,必然见多识广,当然也就能力非凡,所以古人常用龟壳来占卜凶吉,称为龟卜。患者的病,我通过望闻问切……不不不,是我师父通过望闻问切,已经知晓,再借神龟的一臂之力,那更是锦上添花。”
记者问:“这龟怎么会懂医呢?”小铃医说:“我们这龟是经过特殊训练的,换句话讲,它是在药材堆里熏出来的,以药为床,以药为食,它虽然不会讲话,但也习得《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神农本草经》等中医真经,深谙阴阳表里寒热虚实之道。此龟非平常之龟,它乃医龟,也可以说是神龟。”
小铃医对挤在门口的人说:“各位先生太太小姐,实在对不起,你们得多等一会儿。神龟累了,得歇一会儿”。一个患者问:“你们这就一只神龟啊?如果还有,我们买回家自己就能诊病,用不着在这等着。”
小铃医受到启发,忽然来了灵感。诊所关门后,赵闵堂说:“你小子的脑袋就是灵,我没看错你。”小铃医笑道:“多谢师父夸奖。师父,我还有一招。外面很多人想买咱们的龟,我看不如咱们就卖龟吧。对他们来说是神龟,对咱们来说,那不就是一只小动物嘛,要是卖出去,价钱可是咱们说的算啊!”
赵闵堂是有底线的人,这些江湖小技耍耍也就罢了,不能当真,便摆手道:“不可,不可,现在这动静已经闹得不小了,我是紧压着,以防动静太大。不管怎么讲,我也是名门正派,走此下策,是事出有因,但着实脸上无光。等再热闹热闹,人气上来,咱们就赶紧收手,不能这么干了。”
这天,翁泉海正给一个患者切脉,卢先生走进来说:“翁大夫,您好!我想请您出诊。自从我家老先生服了您的药后,病情已见起色,请您再去看看。”翁泉海说:“我这里诊务甚忙,你也看到了。天下患者普同一等,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希望先生理解。”
卢先生走了出去。翁泉海给下一位患者看病写药方。来了唱药方,不知道怎么回事,来了今天唱药方竟然唱错两次。翁泉海忍无可忍,把来了叫到诊所里屋说:“你收拾收拾,走吧。”来了跪在地上求着:“您别赶我走啊!”
翁泉海朝诊室走去。这会儿,卢先生、大高个、泉子、老沙头都站在诊室里。翁泉海叫下一位患者,泉子告诉他人都走光了。
卢先生笑着:“翁大夫,我们可以走了吗?”翁泉海不动声色:“卢先生,你家老先生吃过我上回开的那副药,应该痊愈了。”
卢先生真能说:“翁大夫,我想您还是去一趟吧。我家老先生信的就是您,如果您不去,他会很失望的。他一失望,脾气就不好,我们受不了不要紧,只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是历史的罪人,您也脱不了干系。为了国家,为了民族大业,您还是去吧。”
大高个把烟头用两指掐灭了说:“翁大夫,我说得简单点,今天您非去不可!”卢先生望着大高个说:“你怎么能跟翁大夫这么说话呢?”
翁泉海无奈道:“但愿我能做出对国家、对民族有益的事。”
翁泉海又到了那位神秘人物的卧室。卢先生让翁泉海摘掉墨镜。眼前是上次那个挂幔帐的床,幔帐外两侧站着两个便衣,其他人都不在。翁泉海坐在床前椅子上,从诊箱里拿出脉枕。两只手从幔帐里伸出来,拍起了巴掌。
卢先生忙说:“翁大夫,我家老先生这是欢迎您!上回的药服用后疗效甚佳。”
翁泉海闭目切脉,他突然睁开眼睛,面露惊色,但又马上恢复了常态。卢先生看出来了:“翁大夫,但说无妨。”翁泉海十分慎重地说:“患者的病情很严重!”卢先生警惕地审视着翁泉海,幔帐外的那只手竖起拇指。
翁泉海问:“我能否看一眼患者?”幔帐外那只手的拇指依然竖着。卢先生摇头:“翁大夫,请您先回避一下。”
翁泉海走出卧室,大高个引他在另一房间等候。不久,卢先生走进来关上房门说:“翁大夫,实在抱歉,您不能面见我家老先生,这是我们事先约定好的。”翁泉海认真地说:“患者病情如此严重,仅靠切脉是不行的,需望闻问切,并且我看到患者伸出拇指表示赞同,为何又不让望诊呢?”
卢先生说:“不能见自有不能见的缘由。翁大夫,我们实在有难处,还是请您开方吧。”翁泉海面色凝重地说:“脉微欲绝,如虾游水中,应为肝积之病。患此病者,会面黄如蜡,骨瘦如柴,腹胀如鼓,叩之如皮囊裹水,右胁痛不可耐。患者病情危重,需抓紧救治,不能再耽搁了!”
黑色轿车送翁泉海回来,来了跑过来伸手接诊箱。翁泉海的手紧握诊箱把手,二人拉锯着;翁泉松开手,来了抱过诊箱。翁泉海走进后门,来了跟着走进去。
翁泉海走进后院堂屋坐下,葆秀走进来问:“翁大哥,那人到底得了什么病啊?能治吗?”翁泉海皱眉说:“你就别管了。”
葆秀急切道:“这是咱家的事,我能不管吗?你赶紧说,急死我了!”翁泉海只好说:“我两次出诊,诊的是一个人,可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脉象,得的是两种病,前者能生,后者能死。”
葆秀也觉奇怪,问道:“这才几天,一个人怎么会出现两种脉象?翁大哥,我总觉着这事儿蹊跷,说不定有大灾大难等着你。这病咱不能看了,你赶紧出去躲躲吧。”
翁泉海摇头:“要是能躲,我早就躲了。再说只要人活着,在哪儿都会碰上棘手的事,要是碰上就跑,天下之大,还能跑到哪儿里去呢?葆秀啊,我求你一件事,你帮我把那两个孩子带走吧。”
葆秀说:“翁大哥,我带孩子来投奔你,既然来了,就不能走,要走也是一块走,否则我怎么跟翁家交代?还有,孩子你放心,她们也牵着我的命。”
翁泉海望着葆秀,眼睛有些湿润:“既然这样,对孩子什么都不要讲,你也不要太担心,说不定已经没事了。”
葆秀点了点头说:“但愿如此吧。我听来了说你要赶他走?”翁泉海摇头:“朽木不可雕,孺子不可教。”葆秀劝说道:“木头雕不了,砍成个木墩还能当凳子坐呢,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就看怎么衡量了。”
晚上,翁泉海把来了叫到书房,让他随便写个字。来了写了一个“藥”。翁泉海也写了个“藥”。他让来了照他写的再写一遍。来了又写一遍。翁泉海说:“比刚才的好多了。练字要认真,要持之以恒。坚持这两点,假以时日,必能练就一手好字。我讲句见底的话,你这辈子不要想得太远,我可以教你医术,只要你认真学习,将来能做个小医,走街串巷,给人治个小病小疾,这样就能填饱肚子。至于坐堂行医,你就不要想了。”
第二天一早,有人送来一封信,翁泉海看过后立即烧了。葆秀忙问:“是他们的信吗?写了什么?赶紧告诉我,要不这门你出不去!”翁泉海说:“他们叫我出诊,并让我换个地方等。”
葆秀担心地说:“诊病是亮堂事,他们想请你就来家请,偷偷摸摸的保准不是好事!”翁泉海安慰道:“事出必有因,你就别管了,我看去也无妨。”
葆秀极不放心地说:“翁大哥,自打你上回说起那两只手的事,我是越想越害怕。你还是别去了,干脆出去躲躲吧,再来人我答对。”翁泉海很无奈地说:“人家既然能找到我,就不会让我躲起来。再说我躲了,你们怎么办?”
葆秀说:“这是大上海,讲王法,难不成他们还敢……”翁泉海宽慰着:“我只是个大夫,有病来求,能治则治,不能治就不治,谁也挑不出毛病,放心吧。”
翁泉海提着诊箱,按信上所说在街上走着。他身后不远处一个男人跟着。翁泉海走,那男的悄悄跟上;翁泉海站住,那男人躲在隐蔽处偷窥。翁泉海发现了,就提着诊箱回家。
葆秀急问:“翁大哥,出什么事了?你要是不说,我找他们去!”翁泉海说:“你上哪儿找去?”葆秀说:“我就在门口骂,骂他们个狗血喷头,骂他们个七窍生烟,不信他们不出来!然后我就跟他们讲讲道理。我就问问他们,我家先生只是个大夫,也就有给人治病的本事,别的都不会,你们为难他干什么?要是再敢为难他,别的不讲,我这就过不去!”
翁泉海望着葆秀笑了:“人家都是舞刀弄枪的祖宗,你能按得住吗?葆秀啊,我知道你对两个孩子好,也知道这些年,你为俩孩子操了不少心,我打心里感谢你。我这些年在外闯荡,多少攒下点钱,都在卧室衣柜顶上,你拿到那些钱,就带孩子们回老家吧。我就是把话说在前面,其实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大事,不就是诊病嘛,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谁也挑不出毛病来,也不会为难我。再说这也是老本行的事,心里有底,手头有准儿。好了,我走了。”
翁泉海提诊箱欲走。葆秀动情地说:“翁大哥!天越来越冷了,你这个当爸的,得给孩子们买过冬的衣裳了。”翁泉海没吭声,提诊箱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