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淮自卢裕民死后,很是郁郁寡欢了一段时间,朝中不断有人以他是卢裕民侄子的原因,向太后和隆兴帝弹劾他,这些奏疏都被太后一力压下,卢淮也在太后的倾力维护中,慢慢重整了心情,有明主如此,他若再沉溺于过去,不但对不起太后,对不起他自己,也对不起将他视为范阳卢氏希望的卢裕民。
于是卢淮回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上,继续践行他“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的为官准则,只是听闻崔珣突然辞官,他还是有些愕然。
他犹豫了许多天,最终还是拎了一壶酒,前来找崔珣了。
李楹从支起的轩窗外看到了卢淮手中的酒,她想也没想,就警告崔珣道:“你不准喝。”
崔珣身体好不容易好转,她可不想前功尽弃。
崔珣嘴角扬起,允诺了她,他起身去迎了卢淮,回想上一次,卢淮踏入崔府,还是崔珣成了阶下囚,被大理寺看管,如今虽只过了数月,却已物是人非。
卢淮进入书房后,首先看到的,是红泥小火炉,以及火炉上的白露茶。
他扬了扬手中的绿蚁新醅酒:“既有红泥小火炉,何不来壶绿蚁新醅酒?”
崔珣摇首:“抱歉,我身体抱恙,喝不了酒。”
卢淮愣了愣神,然后讪讪道:“我升任大理寺少卿的时候,送了崔少卿一个莲花酒注,这是我的过错,望崔少卿海涵。”
他以为崔珣是在因为这件事记恨他,崔珣闻言,却说了句:“有这事么?我忘了。”
卢淮讶异抬眸,崔珣神色平静如水,卢淮忽笑了笑:“哦,是我记错了,没这事。”
他又看到了放在桌案上写着“闲梦江南梅熟日”的白麻纸,说道:“崔少卿已经筹划着去江南了么?江南好啊,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是一个隐居的好地方。”
崔珣却深深叹了口气,他说道:“卢少卿,你我之间,素来没什么交情。”
卢淮怔了下,崔珣淡淡道:“所以,你今日前来,到底要我相助何事,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吧。”
崔珣直白点破,卢淮顿时羞窘难当,这倒让一旁观看的李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崔珣这个人,话虽然不多,但有时候说起话来,的确难听,往往能把卢淮这种脸皮薄的正人君子气个半死,只是崔珣在与她定情之后总是极尽温柔,她都差点忘了他这一面。
卢淮脸都涨红了,李楹瞧着又觉得他有点可怜,毕竟卢淮在天威军一案中出力良多,虽然他是卢裕民的侄子,虽然他以前屡次羞辱崔珣,但一码归一码,他应该还是功大于过的。
所以李楹支起身子,悄悄对崔珣耳朵吹了口气,说道:“别太过分。”
崔珣只觉耳垂酥酥麻麻的,他脸也瞬间微红,偏偏卢淮在这里,他还不能露出端倪,只好轻轻咳了声,意思是让李楹不要再胡来了。
还好卢淮正低头喝着白露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羞愧之中,没有注意到崔珣的异样,卢淮抿了好几口茶汤后,才放下茶盏,下定决心道:“不错,我的确有事,要求助崔少卿。”
崔珣道:“何事?”
“黄门侍郎王暄,自七日前上朝之后,就不知所踪了,只留下一封书信,说要和一个妓女私奔,这事,崔少卿知晓么?”
“略有耳闻。”
“圣人大怒,指派京兆尹侦察王暄下落,但一连查了七日,都一无所获。”卢淮忧心忡忡:“我也派出武侯侦察,也没查到。”
卢淮叹道:“博衍是我挚友,他家中老母妻儿已经哭成一团,我真是于心不忍,我知晓察事厅耳目遍布整个长安,所以想求崔少卿助我探查博衍下落。”
卢淮居然会来求他?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不过虽然卢淮央求,崔珣还是婉拒:“我已辞官,虽接替之人还未上任,但朝中事情,我不好再插手,何况还有京兆尹和大理寺在,我不能越俎代庖。”
卢淮有些着急:“虽有京兆尹和大理寺,但若论探听窥视,没有能比得上察事厅的。”
察事厅就是为了探听官员动向才成立的,专行阴诡之事,可以说,朝中官员晚上宴请了几个客人,察事厅都能探听到清清楚楚,这也是卢淮放下面子,前来央求崔珣的原因。
崔珣仍然摇头,他没有兴趣去查一个和妓女私奔的官员下落,卢淮咬牙:“崔少卿,我知道我以前对你不住,但博衍失踪,绝对有蹊跷,他这人胆小怕事,又怎么会抛妻弃女,去和娼妓私奔呢?我敢保证,私奔一说,绝对是假的!还望崔少卿能放下对我的芥蒂,助我找到博衍。”
崔珣闻言,微微皱起眉头,若卢淮所言非虚,王暄没有和娼妓私奔,那一个黄门侍郎突然失踪,的确有蹊跷,可卢淮所言,真的非虚么?他于是问道:“卢少卿,你有多久没见到王暄了?”
卢淮怔愣,他垂首道:“自我叔父死后,我就无心上朝,已经有月余没有见到博衍了。”
“那你如何判断,私奔一说,一定是假的呢?”
毕竟卢淮是一个连叔父是忠是奸都分不出的人,他太过注重情义,但有时候,往往会让情义蒙蔽了他的双眼。
卢淮抿唇:“不,私奔一说,一定是假的!”
第137章
黄门侍郎王暄,字博衍,琅琊王氏庶子,于隆兴十五年,殿试第一,状元及第。
王暄身出名门,年少登科,本应大展宏图,但他性情过于谨慎,凡事都怕做出头鸟,因此一直是个黄门侍郎,在朝中也是默默无闻,从不主动结交大臣,和个隐形人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人,偏偏与专好打抱不平、从不畏惧生死的卢淮成了至交好友。
卢淮道:“博衍的确瞻前顾后,胆小怕事,很多人都看他不起,可谁又知道,他除了是一个懦弱的黄门侍郎,还是一个孝顺母亲,爱护妻子的铮铮男儿?博衍生母只是王家一个婢女,即使生下博衍,依旧备受欺凌,博衍状元及第后,就将生母从王家接出,为此硬挨了父亲五十家法,他妻子柳氏和他青梅竹马,奈何家道中落一贫如洗,隆兴十五年,博衍年少登科,多少达官贵人想将女儿嫁给他,但他还是迎娶了对他仕途毫无助益的柳氏。很多人都奇怪我为何能和博衍成为挚友,但这样一个人,我不该和他成为挚友吗?”
卢淮徐徐说着,李楹渐渐诧异,崔珣神情也开始认真起来。
卢淮又道:“博衍留信说和权贵争风吃醋,一气之下只能携妓私奔,这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有人想害他,还要将脏水往他头上泼,若几日后,寻到博衍尸首,是不是要说,他是因为争风吃醋被权贵杀了,罪有应得?我无法接受。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信博衍,我也信他,我是一定要找到博衍的,就算赔上我自己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卢淮说罢,李楹心中动容,她轻轻戳了下崔珣放在膝上的手背:“十七郎,你帮帮他。”
崔珣抬眸,看向卢淮:“敢问卢少卿,王暄到底是怎么失踪的?”
卢淮听后,大喜,他知晓崔珣是允诺帮忙了,于是细细叙述当日王暄失踪的经过,原来当日王暄下朝后,本应跟着隆兴帝记录其举动言行,但是王暄最近还有修撰史书的公务,所以便让其他起居郎跟随隆兴帝,他则骑马去史馆修书,只是他还没到史馆,就失了踪。
崔珣沉吟不语,半晌,才道:“我知晓了,我会尽力。”
卢淮欣喜拱手,真心实意说了句:“多谢崔少卿。”
京兆尹查王暄失踪,是从王暄书信入手,去查最近长安有哪个妓女也失了踪,大理寺查王暄失踪,是从王暄当日从大明宫去史馆的路线入手,去查王暄到底是在哪一段路失了踪,京兆尹的想法或许有错,但大理寺的想法没有错,只是,崔珣两个想法,都没有用。
王暄离奇失踪,要么被谋财,要么被害命,他素来清廉,自然不会被谋财,若被害命,他胆小懦弱,与世无争,从不与人结仇,那么,谁会害他?
崔珣只怀疑一个人。
或许全天下,敢怀疑那个人的,唯有崔珣。
察事厅暗探,没有去查王暄,反而盯起了被贬出宫的惠妃,阿史那兀朵。
据暗探所说,阿史那兀朵被贬到长春观后,很是消停,整日奉戒颂经,烧香燃灯,不染俗务,一副潜心向道的模样,但是崔珣半个字都不信,别人不知道阿史那兀朵的狠毒,他知道,要想让阿史那兀朵潜心向道,除非河道逆流,海水倒灌,否则绝无可能。
不过暗探盯了两日后,也发现一件古怪之事,按说长春观都是女道士,不会有男子的,但每日送到道观的饭食,远远超过了道观所有女道士的食量,除非,这道观,暗藏玄机。
于是暗探潜入长春观,果然发现长春观地底下,似乎有一个地牢。
当暗探将发现禀报给崔珣时,崔珣心中也大概明白了七七八八,李楹问他:“你觉得王暄就在长春观的地牢之中?”
崔珣颔首,李楹疑惑道:“会不会你猜错了?惠妃和王暄无冤无仇,她抓他做什么?”
李楹不明白,崔珣抿了抿唇,含糊带过,他怀疑的人,恰恰是李楹最亲近的人,也是李楹深信不疑的人,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他说不出口。
他只道:“惠妃虽被贬出宫,但仍是圣人的妃子,察事厅不能贸然搜查,否则会被反咬一口。今夜三更时分,我会着人在长春观放火,到时趁乱,也许能救出王暄。”
他要去救王暄,但李楹一想到阿史那兀朵,就头皮发麻,这个女人对崔珣执念太深,可以说是她,带给崔珣一辈子的噩梦,她如何能放心让崔珣入长春观救王暄?
她摇头道:“你不要去,我去吧,你也不用放火,反正无人能看见我,我可以去地牢看看王暄到底在不在那里。”
“长春观毕竟是道观,里面定然满布驱邪之物,你不能去。”
“但你去长春观,我害怕。”
李楹心中,总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事牵扯了阿史那兀朵,所以她才会有这种胆战心惊的感觉,还是因为其他?她只是拉住崔珣的手,恳求道:“十七郎,我真的很害怕,你不要去长春观。”
她手掌是罕见的冰凉,崔珣犹豫半晌,最终微微叹了声,反握住她的手:“好,我不去。”
崔珣于是改变计划,三更十分,依旧在长春观外放火,只是此次潜入长春观的,是五个暗探,而不是他。
他和李楹,以及其余五个暗探,在长春观外的一处荒林等着接应,夜凉如水,荒林之中一片寂静,只偶尔有几只乌鸦暗哑叫唤,崔珣站在山坡之上,看着长春观渐渐燃起火光,接着火势越来越大,观内一片混乱,救火声不绝于耳,他和李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静静看着,不多一会,夜幕之中,五个暗探背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朝荒林处奔来。
是王暄。
王暄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了,他双腿被烙铁烙的皮开肉烂,眼睛被烙瞎,舌头被割去,丝毫看不出之前温润如玉的风采,饶是崔珣见惯了刑讯场面,但见到这种惨酷景象,还是不由心中一惊。
李楹更是吓得倒退了几步,她只觉胃中翻涌,靠着手指死命抓住裙摆,才让自己镇定下来。
是谁?是谁这般对待一个与世无争的人?
暗探将王暄从背上放了下来,坐在地上,然后轻轻扶住他的身躯,王暄嘴角不断溢出黑色鲜血,他双眼看不见,被烙的焦黑的双手徒劳在空中挥舞着,口中咿呀悲鸣,他这伤势,活不成了。
崔珣咬牙,他抓住王暄的手,说道:“是我,崔珣。”
“卢淮请求我来寻你,你可以相信我。”
王暄身体濒死地抽搐着,当他听到“卢淮”二字时,忽然十根手指抓紧崔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崔珣手骨捏断,崔珣心中激愤,他问道:“是谁,谁将你害成这个样子的?”
王暄手指,在崔珣掌心颤抖着,一笔一划写着:“帝,杀,六,州。”
帝杀六州?
哪个帝?哪六洲?
还有哪个帝!哪六州!
所以,天威军的覆灭,六州的陷落,无数百姓的死亡,果然和隆兴帝脱不了关系!
王暄定然是发现了什么,他想将他的发现告诉旁人,结果不慎泄露,才会被绑到长春观地牢,严刑拷打逼供,折磨了足足九日!但他就算受尽折磨,也没有吐露分毫。
王暄喘息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又在崔珣掌心写着:“西,明,寺。”
写完这三个字后,他手指颓然落下,嘴中黑血也越溢越多,脸色呈现弥留之际的灰败,但是他仍然睁着血糊糊的眼睛,不肯闭上,崔珣抓住他的手道:“你放心,你的老母妻儿,卢淮会照
顾的,我崔珣也会照顾的!我用我自己的性命发誓!”
王暄闻言,身体终于渐渐停止抽搐,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
这个人人看不起的懦弱状元,文弱书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受尽严刑,却仍然挣扎着将真相的火种传递出来,他不是懦夫,他是大周最勇敢的英雄!
崔珣心中悲愤莫名,他跪在王暄尸首旁,定定看着手掌中的血字,口中喃喃念着:“帝杀六州……帝杀六州……西明寺……西明寺……”
是大周的君父,杀了大周的子民!
是大周的皇帝,卖了大周的土地!
崔珣身边环绕的十个暗探都惊呆了,李楹也惊呆了,片刻后,李楹忽一激灵,想到什么。
不对。
太顺利了。
救出王暄,实在太顺利了。
仿佛就在等着他们救一样。
她刚想提醒崔珣,忽然箭矢如云,将没有防备的十名暗探射倒在地。
接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朝她泼了过来,崔珣喊了声:“小心!”
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往旁边躲避而去,两人扑倒在地,但就算崔珣动作很快,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还是溅了些到李楹身上,李楹瞬间只觉一种穿透身体的剧痛,席卷她整个身体,她身上甚至开始冒起了白烟,如同被炮烙一般痛不可言,这种剧烈的疼痛让她身体不停颤抖,额上冒出冷汗,脸色惨白,眼神也开始涣散,崔珣急切道:“明月珠,明月珠……”
“不要喊了。”
阿史那兀朵踩着枯枝,提着一个装满黑狗血的羊皮囊,走了过来,她将羊皮囊嫌恶地丢到地上:“都说刚杀的黑狗血是至阳至刚之物,天生克制鬼魂,原来是真的。”
她身后是拿着箭矢的几十黑衣金吾卫,金吾卫将崔珣团团围住,只要他一动,箭矢就能将他射成刺猬。
阿史那兀朵对紧紧抱着李楹的崔珣一笑:“你们汉人有句话,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上次当了黄雀,这次,轮到我当黄雀了。”
月光之下,她脸上纹着的绯红莲花纹分外灼灼,她抽出长剑,抵住崔珣咽喉:“所以,你还是落在我手里了,我的,莲花奴。”
第138章
李楹从火灼般的剧痛中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青石砖地上,她迷茫地睁开眼,强忍着焦炙般的疼痛,支起身子,这一动,她又痛到眼前一片漆黑,她喘息两声,用指甲深深掐入手心,神智这才慢慢恢复清明。
只见她四周,围着一圈用黑狗血写着道家文字的明黄符篆,符篆用桃木匕首钉在砖缝之中,猩红的血迹顺着符篆,慢慢汇聚到匕首刀尖,桃木的黑和血迹的红交融在一起,散发出幽幽诡异光芒。
李楹摇了摇疼的昏沉的头,慢慢爬起来,但她眼神忽凝滞住了。
原来这是一个巨大的囚室,囚室中央,放着一个铁制牢笼,崔珣躺在牢笼里,双眸紧闭,长睫低垂,不知是死是活,他苍白如鹤般的脖颈锁着一条黝黑沉重铁链,铁链蜿蜒,锁在牢笼一端,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折了翅的鹰隼一般,被囚禁起来任人处置。
李楹大惊,她一边喊着“十七郎”,一边试图冲到牢笼前去救他。
但她还没踏出一步,就忽觉有千百道烈焰在她身上灼烧一般,疼痛直入骨髓,李楹不由痛到叫唤出声,整个人也跪倒在地。
她茫然看着四周的符篆,这是……困住她的囚牢,只要她一踏出去,黑狗血和桃木组成的符咒就让她承受焚身之痛,她根本踏不出去。
崔珣大概是听到她的叫喊,他艰难睁开眼睛,他只记得,昨夜本是要救王暄,但是却没想到了落入了阿史那兀朵的圈套,李楹被黑狗血所伤,他也被人打晕,之后人事不知。
他只觉脖颈似乎锁着什么东西,而这东西,他应该再熟悉不过。
他伸手去摸,果然摸到一段冰凉粗重铁链。
恍惚间,他已经分不清今夕是何年,他似乎又回到了突厥王庭,回到了大理寺狱,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酷刑和折磨中开始恐惧天光,逐渐于黑暗中永堕沉沦。
忽然他听到一声声哀哀叫唤:“十七郎……十七郎……”
那是少女如泉水般清脆的声音,崔珣的神智,一下被拉了回来。
不,这不是突厥王庭,也不是大理寺狱,他没有永堕黑暗,他已经被一轮明月照耀着,慢慢走出了无边地狱。
崔珣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起身子,去找寻少女声音的方向,当看到被困在符篆中间的李楹时,他怔了怔,然后便扑到铁笼边缘,想伸手去够李楹,但锁链牢牢锁住他脖颈,任凭他被勒到几乎窒息,都碰不到李楹的衣角分毫。
李楹泪水簌簌而落,她也想去触碰崔珣,但是符篆作用之下,她刚一伸出手,就如同被烈火焚烧,缕缕白烟从她手背升起,一个个水泡在她如玉肌肤上显现,李楹痛到浑身颤抖,却仍然碰不到崔珣指尖,正在此时,忽然一阵笑声传了过来:“有趣!真有趣!”
是阿史那兀朵。
阿史那兀朵迈进囚室,她还是初见崔珣时那样打扮,羊皮靴,一袭红衣,乌黑长发梳成两个辫子,明艳照人,唯一不一样的,是她右脸上,多了栩栩如生的莲花印记。
她手中提着几个血淋淋的人头,人头扔到地上,咕噜噜地滚到崔珣和李楹中间,李楹吓得瞪大双目,她不认识这几个人,可崔珣认识。
那是崔珣的四个兄弟。
阿史那兀朵悠悠道:“莲花奴,咱俩的渊源,都是源于莲花郎这三个字,我知晓你讨厌这三个字,更讨厌起这个名号的兄弟,反正你父亲偏心,继母狠毒,我索性就杀了他们所有子女,为你报仇。”她顿了顿,笑道:“你看,我对你多好。”
但是崔珣眼中,却连半点感激神色都没有,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那些兄弟的死活,更不在意阿史那兀朵这个人,他只是伸出手,想去触碰李楹,阿史那兀朵心中一阵恼怒,她为他冒险杀人,他却连看都不愿看她一眼,在突厥的时候,也是这样,他数次逃跑,父汗说他这个人,心里有一团火,一团能把草原烧成灰烬的火,父汗要杀了他,以免留下后患,是她拼死保下他,可他却从不领情,反而更加恨她。
她本来以为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不管遭受多大的折辱,还是永远高傲,永远冷漠,谁也得不到他的心,她得不到,阿史那迦也得不到。
可是她发现,她错了,有一个人得到了他的心,不,甚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鬼。
阿史那兀多心中嫉妒的藤蔓愈发肆意生长,嫉妒让她杀了阿史那迦,嫉妒也让她无法放过李楹。
既然不爱她,那就恨她吧。
羊皮靴碾上崔珣手指,崔珣吃痛蹙眉,阿史那兀朵道:“别白费力气了,这距离我是算过的,就是要让你们离得很近,却被关在各自的牢里,碰不到彼此,哼
,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碰她一下。”
崔珣咬牙瞪着阿史那兀朵,目光狠戾到似要将她抽筋扒皮,阿史那兀朵叹了口气:“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最讨厌你这种眼神?”
她走到囚牢边,解开锁在铁笼一边的铁链,握在手中,然后狠狠一拽,崔珣不由自主就被拽到她那一边,阿史那兀朵犹不罢休,铁链寸寸收紧,崔珣白皙脖颈被磨出道道狰狞血痕,他被勒到几乎无法呼吸,脸上神情也渐渐痛苦,李楹大惊,想去救他,但她剧痛之下,连抬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又怎么能救人呢?
阿史那兀朵手中锁链越收越紧,她看着崔珣痛苦神情,扬眉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还跟你说过,笼子和锁链,这两样东西,是最合适你的,可以磨掉你的利爪,折断你的翅膀,让你不要再想着飞回大周,而是乖乖呆在我的身边。”
她说罢,终于放松了铁链,手伸入牢笼之中,去掐住崔珣的下巴,崔珣已经没有气力反抗了,他方才几近被勒到昏迷,连打落她的手力气都没有了,阿史那兀朵仔细端详着他痛苦到冷汗涔涔的面容,笑道:“莲花奴,你落到这步田地,全都是你的过错,谁让你生了一张比莲花还美貌的脸,谁让你有了一个比猎鹰还倔犟的性子?如你这般的男人,但凡草原上的贵女,都会想要征服你,不是我,也有其他。你要怪,就怪你自己吧。”
她说罢,忽然听到一声虽然虚弱,但十分坚定的少女声音:“不,他没有半点过错,你不要把责任推到他的身上!”
阿史那兀朵眉头皱起,她放开崔珣,站了起来,侧过身子,去看困在符篆中的少女,她道:“我还把你忘了。”
李楹支起身子,她因为符篆浑身虚弱无力,剧痛像潮水一般连绵不绝,但她仍然瞪着阿史那兀朵,说道:“你别再颠倒黑白了,你自己天生恶毒,和十七郎又有什么关系?”
“十七郎?”阿史那兀朵嫉恨扬眉:“叫得可真是亲密。”
她偏过头,去看铁笼里的崔珣,她重重扯了下锁链:“你宁愿被一只鬼驯服,也不愿被我驯服?”
崔珣脖颈本就被磨的血肉模糊,牵扯之下,擦到伤口,更是让他痛到脸色如纸一般苍白,李楹咬牙:“你不要再伤害他!”
她瞪着阿史那兀朵道:“我告诉你,我没有驯服过十七郎,我和你一样,喜欢他的容貌,喜欢他的个性,但是我的喜欢,不是像你一样的征服和占有,我真真正正把他当成一个人看待,一个和我平等的人,而不是一个等待我去征服的男人,我尊重他,爱惜他,所以我得到了他全部的回报,假如你把彼此相爱叫做驯服,那你这辈子,恐怕都驯服不了他了。”
阿史那兀朵攥紧手中锁链,“彼此相爱”这四个字,无疑深深刺痛了她的心,献俘礼时的惊鸿一瞥,让她这个眼高于顶的西域第一美人,生平第一次对一个男人念念不忘,而后种种酷烈手段,也不过是希望他如同鹰隼一样,臣服于她,若他真的愿意臣服,她必然会解开他的锁链,让他重新翱翔九霄。
可他偏偏不愿意,任凭再怎么折磨和羞辱,他都不愿意。
所以驯服这件事,就成了她的执念,但扪心自问,她所求者,难道仅仅是驯服么?
难道,就没有其他么?
李楹许是看出了阿史那兀朵心中所想,她看出她在因“彼此相爱”四个字而愤怒,李楹嘴角弯起,嘲弄笑道:“你真可怜,明明是你先遇到他的,可是,你根本不知道怎么样爱人,所以,你这辈子也别想得到他。”
“闭嘴!”阿史那兀朵忽暴跳如雷:“我叫你闭嘴!”
她冷笑:“我怎么得不到他了?”她扬起攥在手里的锁链:“他就在我的手里。”
“阿史那兀朵……”崔珣忽费力支起身子,他哑着声音道:“这里不是突厥,你抓了我,也跑不出长安。”
“我没打算出长安。”阿史那兀朵平静道:“我就要这么关着你,关到你死。”
她玩味地环顾着由厚重青石砌成的囚室,青石石块间还填充了细软的苔藓,让囚室内的声音无法传到外面,阿史那兀朵对崔珣道:“反正你再怎么喊救命,别人也听不到,假如真有人来救你,你放心,在这之前,我一定会一刀将你杀了。”
李楹顿觉毛骨悚然,崔珣却渐渐平静下来,他捂住脖颈伤口,艰难嘶哑道:“在长安能找到这样一个地方,不容易吧?”
阿史那兀朵嗤了声,崔珣道:“不是你找的。”
他哑声问着:“黄雀在后的计谋,是谁出的?”
阿史那兀朵却没有回答,反而讥嘲道:“怎么?只许你派人来查长春观,不许我们发现后,设个陷阱,让你自己踩进来?”
她无意识地说了“我们”两个字,李楹也倒吸一口凉气,王暄的那句“帝杀六州”,还有这青石私牢,以及阿史那兀朵口中的“我们”,都让她产生了一个不好的联想,一个她最不愿意相信的事实。
在长安,谁能指使阿史那兀朵,抓了王暄,又抓了崔珣?
谁有那么大的胆子?谁有那么大的本事?
除了,那个人。
她也总算想明白了事情经过,王暄定然是发现了某个秘密,所以才被抓到长春观,但王暄这个文弱书生受尽酷刑,却仍然不愿吐露半分,幕后之人渐渐没了耐心,刚巧发现察事厅有暗探在调查长春观,所以,将计就计,故意让崔珣救走濒死的王暄,然后再黄雀在后,抓走崔珣。
等等?抓走崔珣?李楹抬眸,问阿史那兀朵:“你为什么要离宫?难不成从一开始,你们要对付的,就是十七郎?”
阿史那兀朵并没有否认,她汉话说的不好,也没听出李楹口中故意说了“你们”两个字,她下意识就接道:“谁让他性子那般倔犟?谁会相信他真的放下了?哼,他就算辞官,他也走不出长安!”
她此话一出,李楹心中,顿时如坠冰窟。
偏偏阿史那兀朵见她神情恍惚,还以为她因为自己提到要一刀杀了崔珣,让她吓到了,她这般关心他,阿史那兀朵心中顿时兴起一阵妒意,她看了看坚固严密的铁笼,粗黑铁条交织的密密麻麻,让人插翅难飞,她问李楹:“你知道这个笼子,我准备了多久吗?”
李楹愣住。
阿史那兀朵道:“整整两个月,本来,没那么快做完的,是我催着工匠赶快做完,你知道为何吗?”
“为何?”
阿史那兀朵眼眸之中划过一丝嫉恨:“因为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看到你们一起抓流萤,看到他为你拈花。”阿史那兀朵撇过头,看了眼铁笼里被锁链锁住的崔珣,又回过头,玩味地看着被符篆困在方寸之地的李楹:“从那天起,我就让工匠加急做完,我要将他关在笼子里,让他没办法再为你抓流萤,为你拈花,我还要把你关在他的旁边,让他亲眼看着你是如何痛苦死去。”
第139章
阿史那兀朵提起地上一个装满黑狗血的羊皮革囊,她打开盖子,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阿史那兀朵嫌恶地捂起鼻子,她晃了晃革囊,对李楹道:“你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么?刚杀的新鲜黑狗血,活人饮下黑狗血,可看见鬼十二个时辰,我每日都喝,喝到我快吐了,但我还是要喝,就为了能看见你,哼,没看见鬼之前,觉得鬼可怕,看到鬼之后,又觉得不可怕了,抓了鬼之后,更觉得鬼算个什么东西!”
阿史那兀朵靠近李楹,革囊慢慢倾斜,黑狗血洒了下去,李楹下意识拿手臂去挡,黑狗血泼到她胳膊上,她顿觉胳膊如被火灼,白烟缕缕冒起,仿佛千万只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李楹疼得浑身剧烈颤抖,但她不想叫唤出声,不想让崔珣担心,让阿史那兀朵得意。
嘴唇被她咬到血肉模糊,殷
红血迹从唇线流下,阿史那兀朵轻笑出声,崔珣已经十指握紧铁笼,他咬牙怒视着阿史那兀朵:“你恨的是我,你不要伤害她!”
阿史那兀朵停住举动,她转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崔珣:“时至今日?你还觉得我恨你?我从突厥千里迢迢来到大周,我嫁给了一个我不爱的男人,你觉得,我是为了恨你?”
“不是么?”崔珣讥嘲道:“是我毁了你的脸,烧死了你的父亲,让你从西域第一美人,变成了一个丑八怪,让你从一个呼风唤雨的突厥公主,变成了忍气吞声的和亲妃嫔,你难道不应该恨我么?你不要告诉我,你爱我?”
阿史那兀朵愤怒到双目通红,崔珣说她爱他,这简直是在侮辱她,她父汗对她那般好,对她予求予取,父汗死的时候,她每天都在想着怎么杀了他,她怎么可能爱他?
可若不爱他,她为何不愿意杀了他?她口口声声说,等她驯服他之后,她会杀了他,可她明知道,她驯服不了他,在突厥的那两年她都无法驯服他,更何况在大周?如果她始终驯服不了他,她是不是就始终不杀他,不报杀父之仇了?
事到如今,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对他,到底是恨,还是爱了。
阿史那兀朵攥紧羊皮革囊,不,她对他,只有恨,她不爱他,她会驯服他的!她会杀了他的!
她冷笑了声:“可笑,我岂会爱你?我看你,不过像看一只桀骜不驯的牲畜一般,你是我的莲花奴,是我的奴隶,我怎么可能会爱上一个奴隶?”
羊皮革囊又向李楹头顶倾斜,阿史那兀朵瞥着铁笼中的崔珣,悠悠道:“莲花奴,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跪下来,向我磕个头认错,说你愿意做我的奴隶,我就放了她,否则,黑狗血泼下去,这只鬼会如何,我不能保证。”
李楹眼中含泪,她望着崔珣,无声地摇了摇头。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阿史那兀朵不杀她,必然是要拿她来威胁崔珣。
可她不要崔珣因为她,弯下他的脊梁,屈下他的膝盖,泯灭他的骄傲,如果崔珣为了她,忍辱去做阿史那兀朵的奴隶,那她还不如死了。
她含泪看着崔珣,崔珣也看着她,昏暗囚室中,一滴泪水,从李楹眼眸滑落,划过她的如玉脸颊,留下一道浅浅泪痕,崔珣双眸也如同被薄雾笼罩,雾蒙蒙的,他咬牙,忽移开眼眸,不去看李楹,而是平静问阿史那兀朵:“是不是我答应做你的奴隶,你就会放了她?”
阿史那兀朵愣了愣,她没想到崔珣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六年的执念终于达成,她一时之间,都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她心脏狂跳,嘴里也急忙说道:“对,只要你答应做我的奴隶,我就会放了她!”
怕自己应承的太轻易,又怕汉人太狡猾,她又加了句:“你要发誓,发誓这辈子都要听我的话,做我的奴隶,不,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你都要做我的奴隶,就用这只鬼的性命发誓,我才会相信。”
她神情紧张,崔珣却轻轻一笑:“发誓?你不要妄想了,我不会答应做你的奴隶。”
阿史那兀朵完全怔住。
崔珣道:“你阿史那兀朵,是什么值得相信的人么?你怎么可能会放了明月珠?”
意识到自己被崔珣欺骗,阿史那兀朵瞬间暴跳如雷,她攥紧手中羊皮革囊:“你真的不怕我杀了她?”
崔珣道:“我怕,但就算我答应你,你还是会杀她。”
崔珣的话,的确戳中阿史那兀朵心思,她从来就没有打算放过李楹,一想到自己输给了一只鬼,她就恨不得将李楹生吞活剥,她气的想立刻杀了李楹,羊皮革囊倾斜,黑色狗血即将涌出,但又停住,阿史那兀朵犹豫了,如果真杀了李楹,那她就再也没有办法威胁崔珣了。
不过,不能杀,也能折磨。
她冷笑道:“好啊!那我就在你面前折磨她,我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黑狗血如雨而落,洒在李楹肩膀上,李楹痛到伏倒在地,但她心中忽然轻松了下来,她甚至嘴角扬起,望着崔珣在笑,崔珣心中则痛如刀割,他手指紧紧抓着铁笼栏杆,双眸如雾,但嘴角,竟然也扬起一丝微笑。
阿史那兀朵愣住,这是什么诡异的情景,她当着崔珣的面,折磨他心爱的女人,逼迫他屈服,但他们二人,居然还在笑,她头皮发麻,忍不住问道:“你们笑什么?”
李楹忍痛嗤道:“我们在笑你。”
“你二人都是我阶下囚,你们有什么资格笑我?”
李楹道:“你以为你是在折磨我们么,不,你让我和他心更近了,我宁愿死,也不愿见他为了我,向你摇尾乞怜,这样做,除了感动他自己,根本感动不了我,但是他没有,他没有向你摇尾乞怜,我不该高兴吗?就算我和他今日就死了,我们也是心意相通地死去,哪像你,忙活了这么久,你得到了什么?你连他一句求饶都得不到!”
心意相通……李楹的话,字字戳在阿史那兀朵痛处,她恨不得将羊皮革囊中的黑狗血全部倾泻而下,偏偏李楹毫无惧色,还在同情地看着她:“你真可怜,你想要的那颗真心,在我这里。”
阿史那兀朵气到浑身颤抖:“我不要他的真心,我只要他的臣服!我不爱他!我不可能爱他!”
崔珣忽道:“阿史那兀朵。”
阿史那兀朵侧身。
“阿史那兀朵,你杀了我吧。”崔珣脖颈伤口血肉模糊,每说一句话,都牵扯一阵剧痛,他脸色苍白,但一张脸,却仍然昳丽如莲,他盯着阿史那兀朵脸上的莲花纹,嘲弄轻笑:“你若不杀我,就证明你爱上了你的杀父仇人,哼,突厥最骄傲的兀朵公主,舍不得杀她的杀父仇人,你也配做阿史那家的子孙?你也配做突厥可汗的女儿?”
阿史那兀朵大怒,她抽出长剑,大步向前,砍落囚笼上的铁锁,然后一脚踹开笼门,上前用长剑抵住崔珣心口,只要这剑再上前一寸,她就能杀了崔珣。
但是长剑在他心口刺出一点血迹后,就再也没有上前了,阿史那兀朵握着剑柄,手指颤抖,她忽顿悟,不,她不能上他的当,她不能让他这么轻易地死去,她要驯服他,折磨他,她要当着他的面杀了李楹,让他一生一世都伤心痛苦!
她欲抽剑时,崔珣却忽然一只手握住剑尖,他手掌顿时被割破,鲜血汨汨如泉涌,他忍着疼痛,剑尖往自己心口送去,阿史那兀朵呆住,她以为他要自尽,于是撒开剑柄,去夺他手中长剑,可就在这一瞬间,崔珣却反手将她扑到地上,另一只手也抓住剑柄,剑刃往她咽喉切去。
变化来得太快,阿史那兀朵都没反应过来,她忘了这是在大周,而不是那个她为所欲为的突厥,而就算是她为所欲为的突厥,她还是被崔珣点燃火折子,差点和她父汗一起,被烧死在突厥王帐中。
这个所谓的莲花奴,只要她不杀了他,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都绝对会反抗到底。
阿史那兀朵后悔不已,后悔被他一激,就轻易中了他的圈套,而这囚室又密不透风,她就算呼救也没人来救她。
她只能用尽力气,抓住他的手腕,让剑刃离自己咽喉远点,崔珣手腕虽被她折磨到武艺尽废,无法拉起旧弓,但好歹是一个成年男人,加上他知晓此次若失败,他和李楹就再无活路,人在濒临绝望的时候,往往能迸发出巨大力量,阿史那兀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刃离自己越来越近。
只要阿史那兀朵一死,崔珣便能出了牢笼,撤去困住李楹的符篆,到时候,没有人能挡住他们,他们自然能获救了。
可就在这时候,一个金吾卫眼见囚室迟迟没有动静,开始焦躁起来,他奉圣人之命保护惠妃,若惠妃出了事,他也没有活路了。
他欲进入囚室一探究竟,却被其他金吾卫拦住:“惠妃骄纵,我们还是不要进去为好。”
那金吾卫斥道:“你们是听惠妃的,还是听圣人的?”
众人一激灵,是啊,惠妃不过是个来和亲的妃嫔,他们自然听圣人的。
于是几个金吾卫一起进去,恰巧看到阿史那兀朵被压在地上,剑刃即将切断她喉咙,众人大惊失色,赶忙奔上
前去,擒住崔珣,阿史那兀朵咽喉已经被切开一道长长伤口,皮肉翻卷,看起来甚是恐怖,一个金吾卫扶住她,正想问她有没有事时,却被她一把推开。
阿史那兀朵捂住喉咙,她咬牙,重重甩了被金吾卫七手八脚钳制住的崔珣一个耳光。
崔珣左脸脸颊顿时肿起,嘴角也渗出丝丝血迹,阿史那兀朵犹不解气,她踉跄着去取下墙上挂着的刑鞭,满目怒火,一脚将崔珣踹倒在地,鞭子劈头盖脸的,就往崔珣身上打去。
她恨,恨自己第二次被鹰给啄了眼。
囚室中的鞭子,是专为刑讯而制,上面布满倒刺,一鞭下去,血肉淋漓,阿史那兀朵如同发泄怒火一般,每鞭都毫不留情,崔珣衣衫渐渐被鲜血染红,他却硬忍着一声不吭,阿史那兀朵最恨看他这样,明明疼到极点,却连呼痛都不呼痛,只有从眼眸中的刻骨恨意,才能看出他是个活人。
她就如同回到突厥那般,像他每一次逃跑被抓时那般气急败坏地鞭打他,一鞭一鞭,愈发狠辣,李楹大急:“你住手!你这个疯子!”
阿史那兀朵已经无暇去理睬她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愤怒之中,鞭子一次次落下,但是只是带起一片血肉,还有身体剧烈疼痛下的颤抖,却没有带来半句求饶。
铁笼每个角落都弥漫着血腥气味,阿史那兀朵仿佛疯了,囚室中回荡着鞭子划破空气的尖锐声响,还有落在肉体上的沉闷声音,金吾卫都不由咂舌,全都悄悄后退一步,谁都没看到,被符篆困住的李楹,双目赤红,周身,却开始萦绕黑色的雾气。
第140章
缭绕的黑雾,如同有生命般,源源不断钻入少女心底,慢慢蚕食那颗如琉璃般澄澈的心,仇恨和怨气渐渐侵吞整颗心脏,少女温柔双眸也变的充满愤怒,她定定看着穿着红衣的阿史那兀朵挥着鞭子的身影,布满倒刺的鞭子,一鞭一鞭,重重落在她心爱的郎君身上,一滴飞溅的鲜血,溅到少女眼中,少女瞳孔骤缩,猩红在瞳孔中扩散,将她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吞没。
阿史那兀朵的鞭子忽然挥舞不动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将鞭子扯开,悬在了半空,阿史那兀朵愕然回头,李楹已经缓缓从符篆中央站了起来,双环望仙髻散开,如瀑一般的青丝垂落,遮住惨白如雪的脸庞,鲜血顺着她的瞳孔,沿着脸庞,缓缓滑下,如同血泪。
几个金吾卫汗毛都竖起来了,他们虽然喝了黑狗血,能够看见李楹,但是面对鬼魂,他们心中仍然十分惧怕,乍见这诡异场景,他们更是吓到两股战战,阿史那兀朵喝道:“没用的东西,她都被符篆困住了,你们还怕她做什么?”
她指着李楹:“你们,去杀了她!”
金吾卫无奈,只能执刀抖索着靠近李楹,但他们还没走近,却见李楹周身黑色雾气骤然散出,如同绳索般,绕过他们脖颈,将他们吊起。
几个金吾卫在空中徒劳挥舞着双手,拼命挣扎,被鞭打至奄奄一息的崔珣费力撑起身子,他惊愕看着空中快要窒息的金吾卫,他喃喃道:“住手!明月珠!快住手!”
再不住手,她会化为厉鬼的!
但是李楹已经踩过困着她的黄色符篆,就如同踩着不值一提的枯叶一般,她徐徐走近阿史那兀朵,阿史那兀朵恐惧到面如土色,她慌不迭就往囚室外跑去,却被黑色雾气拦住,李楹伸手,倒刺鞭子就如同有眼睛一般,落到她的手中,李楹拿着鞭子,一字一句问着阿史那兀朵:“你很喜欢折磨人么?”
阿史那兀朵往后退去,但鞭子却如游蛇般,挥到她的脸上,阿史那兀朵吃痛倒地,李楹问道:“疼么?”
阿史那兀朵脸上被鞭出一道狰狞血痕,李楹嘴角浮现一抹以前从不会出现的残忍笑意,她居高临下地望着蜷在地上的阿史那兀朵:“鞭子落在你自己身上,疼么?”
阿史那兀朵咬牙,剧痛之下,她身体抖如筛糠,但她仍然挑衅般地瞪着李楹:“你这是为了崔珣,变成厉鬼了么?哈哈哈,厉鬼杀人,漫天神佛都不会放过你!”
她的话更加激怒李楹,鞭子重重挥落,一下比一下重,崔珣抓住牢笼的铁条,想站起来,但却又颓然倒下,阿史那兀朵在挣扎,空中被勒住脖颈的金吾卫在挣扎,崔珣不顾疼痛,往外爬着,他一定要阻止李楹,若她真的杀了人,就来不及了!
阿史那兀朵身上血肉飞溅,无论她怎么躲,都躲不过落下的长鞭,她伤痕累累下,索性不挣扎着,而是艰难仰起头,去看铁笼边的昳丽青年,但他满心满眼,都是被怨气吞噬的李楹,连半个眼神都没有看向她。
阿史那兀朵即将死去,她反而笑了,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她其实,并没有那么执着于驯服他,她一直执着的,是他能看她一眼。
她也没有那么喜欢唤他“莲花奴”,如果可以,她更想唤他一声:“崔郎”。
只可惜,她明白这件事,明白的太迟了。
崔珣用尽全身力气爬向李楹,他想去阻止李楹,但是他即将碰到李楹裙角的时候,一团黑雾阻住了他,黑雾慢慢将他笼罩,让李楹明明与他近在咫尺,他却无法触碰,他只能绝望地看着李楹勒死金吾卫,鞭死阿史那兀朵,地上倒着横七竖八的尸首,血腥味充盈了整间囚室,李楹木然地抬脚,往囚室外走去。
她如今已是厉鬼,全无半点理智,若任凭她出去,她会连无辜百姓都杀的。
崔珣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忍着疼痛,踉跄起身,他抓起金吾卫落在地上的长剑,喊道:“明月珠!”
李楹终于回头,但她眼神,仍然一片空落落的茫然,仿佛她面前的,不是她心爱的郎君,而是一个陌生人。
崔珣握着长剑剑柄,横在自己脖颈:“明月珠,你不能再让怨气支配自己了,你会万劫不复的!”
李楹歪了歪头,疑惑地看着他,崔珣长剑又往前一些:“你再不清醒过来,我就杀了我自己!”
长剑横在本就血肉模糊的脖颈,鲜血一滴一滴,顺着剑尖往下,李楹茫然看着滴在青石砖上的鲜血,她抬眸,眼神终于回复了一丝清明:“十七郎?”
崔珣欣慰一笑,他再也无法支撑住身子,颓然单膝跪倒在地,李楹一惊,奔去搀扶住他:“十七郎……”
她惶惑地环顾四周遍布的尸首:“这……这是我做的?”
崔珣抓住她冰凉的手,反复安慰着她:“没事了……没事了……”
李楹身上的黑雾在快速地消散,但与此同时,她身上的白色念力也从她身体中飞出,快速消散,青石囚室中回荡着阵阵梵音,梵音从清晰逐渐变的微弱,她本就是鬼魂之身,是在全国四万座佛寺的供奉之下,才能如同活人一样,在人间行走,可她如今化身厉鬼,杀了许多人,佛法反噬之下,她即将魂飞魄散。
李楹身躯一软,倒在崔珣怀中,念力快速自她身体中涌出,她扯起嘴角,虚弱一笑:“我……我不后悔杀了他们……十七郎,你能平安,真是太好了……”
白色念力和梵音彻底消逝,李楹身体愈发衰弱,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从崔珣眼眸滑落,落在她的手背,李楹最后竭尽全力抬起手,想去为崔珣拭去眼泪,但是手腕却颓然落下,她靠在崔珣怀中,慢慢闭上了眼。
当鱼扶危被哑仆拽到崔珣府邸时,他唬了一大跳,寻思着自己最近好像没有得罪崔珣,当他忐忑不安地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满身鲜血的崔珣,还有花楠矮榻上面如白纸的李楹。
鱼扶危慌的差点摔倒,他三步并两步冲到李楹榻前,跪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崔珣抓住他的衣袖:“鱼扶危!你救她!”
“公主这是怎么了?”
崔珣缓了一口气,尽量长话短说,将囚室内发生的事情告诉鱼扶危,鱼扶危越听,越皱起眉头:“公主杀了人,不,她怎么能杀人!”
他怒视着崔珣,李楹即将魂飞魄散,他简直血往头上涌,也顾不得官民有别,简直恨不得杀了崔珣泄愤,若非崔珣惹的桃花债,李楹也不会为了护他杀人,但鱼扶危拳头握紧,终又松开,他不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这桃花债并非是崔珣要惹,说起来,崔珣也是受害者。
所以他叹了口气,说道:“我会想办法救公主的,但你的伤势,也要处理。”
可崔珣已然神情恍惚,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他抓着李楹的手,片刻都不敢松开,鱼扶危只好道:“你不处理伤势,我也随你,但你先放手,让我替公主把脉。”
崔珣这才回过神来,放了手,鱼扶危三根手指搭上李楹手腕,崔珣恳求地看着他:“怎么样?”
鱼扶危没吱声,片刻后,他才将李楹手腕塞入锦衾中,疑惑道:“说也奇怪,公主心脉未断。”
“你说,心脉未断?”
“照理说,公主被佛法反噬,应该心脉尽断,即刻魂飞魄散的,但是不知是什么力量,保住了公主一丝心脉,也保住了公主的魂魄。”
崔珣心中略微松了一口气:“那明月珠是有救了么?”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鱼扶危沉吟:“公主以前也有一次是被佛法反噬吧?”
崔珣怔了怔:“对。”
就是李楹强行在王燃犀面前现出身形那次,李楹已是鬼魂之身,除非活人自己能看见她,否则,她不能主动在活人面前用念力聚集身形,扰乱人间秩序,鱼扶危道:“那次公主也是一丝心脉未断,但就像灯一样,灯油没有烧完前,灯是不会灭的,可如果灯油烧完了,灯就会灭。”
“你的意思是,要在明月珠心脉断绝之前,找到救她的法子么?”
鱼扶危颔首:“对。”
“那次,是诃梨勒果救了明月珠。”崔珣喃喃道,他忽抓住鱼扶危胳膊,恳求道:“鱼扶危,你再去寻一颗诃梨勒果来,多少金银我都给!”
鱼扶危挣脱:“这不是金银的事!金银我要多少有多少,我不稀罕你给!而是,我早就跟你说过,诃梨勒果长在阴司奈河河畔,可医救鬼魂,但此果五十年才结一颗,上次那一颗,我买来救了公主,可这次,公主哪还再等得了五十年?”
崔珣几近绝望,他忽又想到什么:“佛舍利!猫鬼那次,蒋良也快魂飞魄散,是明月珠把佛舍利给了他,修复了他的魂魄,让他不用魂飞魄散,假如能寻得佛舍利,一定能救明月珠!”
鱼扶危闻言也大喜:“对,佛舍利!”
可他又摇头道:“不行,姑且不说佛舍利远在西域,根本来不及买来救公主,就说蒋良是被北斗破邪符打到魂飞魄散的,所以佛舍利能救他,可公主不同,公主是被佛法反噬,普通的佛舍利,根本救不了公主。”
崔珣咬牙:“难道就没有办法救明月珠了么?”
“不,虽然其他佛舍利远在西域,但长安,正好有一颗。”
崔珣愣住,长安法门寺中,供奉着太祖皇帝从摩掲陀国迎回的佛舍利,李楹五岁那年,太昌帝和郑皇后还曾经入佛塔,以发供养佛舍利,鱼扶危又道:“天佑公主,法门寺佛塔中的那一颗,恰巧是佛顶舍利。”
佛顶舍利,乃佛陀顶骨所化,是天下至高无上的圣物,供养佛顶舍利,可死后不堕地狱,福报无边。
若能得到佛顶舍利,一定能救得李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