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
永安二十八年的冬天走得特别迟。
皇太后自打年前腊月里染了风寒,身子骨就一直没有大好过。
大年初一,外命妇进宫请安磕头,皇太后并没有露面。
一直到了二月十八,慈宁宫里才传了话来,让杜云萝明日进宫,陪着诵经祈福。
春寒料峭,杜云萝裹得严严实实入了慈宁宫,一进去就叫殿内的热气熏了个正着。
地火龙烧得很旺,角落又摆了好几个炭盆,即便是换上春装都不会觉得冷,可偏偏皇太后依旧穿着棉衣。
皇太后坐在罗汉床上,老人瘦了许多,脸颊凹下去,只那双眼睛依旧锐利,见杜云萝来了,她招了招手。
杜云萝上前行礼,又问皇太后身体。
“虚的都不用说,哀家自己知道,你们家老太君走前大抵也跟哀家差不多,”皇太后笑了起来,对于生死,她看得很淡,“也就是圣上、皇后他们不安心,总叫御医开这个药开那个药的,其实啊,就这么一回事儿了。”
杜云萝垂眸,想了想,还是冲皇太后浅浅一笑。
她从前老过,知天命的人,与其听旁人宽慰,不如一起看开些,老人心里还踏实。
皇太后满意地拍了拍杜云萝的手,又道:“其实哀家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圣上勤勉爱民,太子踏实努力,江山一代传一代,哀家也对得起列祖列宗。
边疆战事虽多,但不管是鞑子、南苗,还是心存不轨的士族,该打的必须打。
就是唯有一样事儿,圣上的性子哀家最知道,他登基几十年,还是没消过御驾亲征的念头,哀家在的时候还能压得住他,哀家一蹬腿,他就脱了缰了。
云萝啊,你记住跟阿潇说,万一真到了那个时候,叫他千万给哀家拦住圣上,年轻一代的子弟当中,圣上最中意阿潇,叫阿潇拦,说什么都给拦下来。”
杜云萝自是点头称是。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通禀,南妍县主到了。
南妍似是也不适应里外骤然不同的温度,一张脸红扑扑的,过来给皇太后请安。
皇太后目光慈爱,道:“正好在说呢,南妍,你也记得,圣上以后若要亲征,让阿栾也上去拦。”
南妍虽没有听见前半段的话,但也猜到了皇太后的意思,她的心沉沉下落,面上却不得不堆上恭谨笑容,连连应了。
毕竟,她真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李栾还有没有资格阻拦圣上了。
皇太后与两人说了些琐事,似是有些疲乏了,目光落在南妍平坦的肚子上,叹道:“从前总想着,你们年纪都不大,晚几年就晚几年,哪知道时间走得这么快,哀家还没来得及催,就肯定是看不见了。”
南妍的面色刷的白了。
皇太后却弯着眼睛笑了:“就催这么一回,等哀家没了,你婆母又不在了,这满朝的妇人,哪个还会来催你的肚子?”
南妍垂着眼帘,长睫颤得厉害,哽咽道:“是孙媳不争气。”
“也没有怪你,”皇太后笑着道,“都好好过日子,你们都好好过。”
皇太后歇了。
杜云萝和南妍从慈宁宫退出来,迎面吹来的寒风让两个人不由就打了一个寒颤,没有让宫女紧紧跟着,一前一后往花园里走。
南妍不疾不徐走在前头,引着杜云萝在韶华宫前停下:“我在这里生活了好多年。”
这是云华公主出阁前的居所,也是南妍在宫中两世生活的地方。
“还有不到三个月……”南妍县主喃喃道。
杜云萝一怔,笑容苦涩。
离皇太后薨逝还有不到三个月了,离瑞王谋反、李栾弑父,也只有不到三个月了。
南妍抬眸,看着韶华宫的匾额,道:“这两年变了很多,失了昌平伯,失了蜀地世家,瑞王的臂膀断了,但我知道他,他不肯功亏一篑,他还是会孤注一掷。
我反反复复想了很多,迟疑着犹豫着,可我还是赌一把吧,哪怕他恨我一辈子。”
杜云萝的心突突的跳,她转眸看着南妍。
嫁了人,生了女儿,南妍比前些年看起来成熟了许多,但她的骨子里,依旧是那个敢拼敢豁出一切去搏的姑娘。
南妍说赌,自然不是赌瑞王的成功,她太清楚起兵没有胜算,那不是赌,那是自焚。
她所谓的赌,是把宝押在了李栾身上。
哪怕李栾恨她疏远她,她也要劝说李栾让瑞王放弃。
“想好了?”杜云萝低声问她。
南妍轻轻点了点头,笑容清浅,却也夺目:“想好了。”
杜云萝没有劝南妍,她们都是重来一回,也因此,比其他人更懂得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能够舍弃又绝对不能放弃的是什么,这是南妍要走的路,她能给的也只有鼓励。
定远侯府无疑是站在圣上和太子一边的,若能兵不血刃,止了这场灾祸,也没有什么不好。
男人有男人的战争,而女人……
她希望南妍好,仅此而已。
整个三月,京城平静极了,冬日的寒冷一点点散去,阳光也渐渐有了暖意。
圣上的心情却依旧如寒冬一般,皇太后的身体眼看着一日比一日差,御医们摇着头想不出办法来,整个前朝后宫都沉闷极了。
清明前,京中落了一场春雨。
定远侯府依旧按着惯例,请了师父们诵经。
等做完了道场,两辆朴素的马车从角门入了侯府,直到停在了二门外。
离家去庵堂祈福诵经两年的穆连慧回来了,除了当时跟着去庵堂里伺候的临珂和叶嬷嬷,身边还多了个小童。
一岁多模样,穆连慧亲自抱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露出来。
洪金宝家的去迎了一趟。
一行人依旧安置在满荷园里,大门一关,又像是他们没有回来过一样。
杜云萝抽了个空,走了一趟满荷园。
东次间的窗户半开着,临窗的榻子上,小童站直了身子扒着窗沿往外看,穆连慧坐在一旁,扶着他的腰,絮絮说着什么。
视线相对,穆连慧看着杜云萝,勾了勾唇角,笑了。
叶嬷嬷带了小童出去,屋里也没有留一个丫鬟婆子。
穆连慧亲手煮了茶,替杜云萝添上:“冬天冷,庵堂后头的一处山泉也冻住了,下山前几日才堪堪化开,我取了些回来,你尝尝。”
杜云萝隔着氤氲热气看着穆连慧,道:“前回乡君替我煮茶,还是在望梅园里。”
“永安十八年?”穆连慧皱着眉头回忆了一番,“一晃十年了,其实也就是十年而已。”
对她们两人来说,十年,也仅仅只是十年,很短,也很快。
穆连慧没有再去细细想十年前的事情,只是看着布置摆设与她去庵堂前无异的屋子,道:“好歹没动我这一屋子的东西,院子里那几个洒扫伺候的人也没换。”
杜云萝抿了一口茶:“你稀罕的,我又不稀罕,我动了做什么?公中原本也不缺那么点吃饭的银子。”
穆连慧支着腮帮子咯咯笑了:“我家岭哥儿,眼睛像我。”
岭哥儿生在庵堂里,依着吴老太君生前的交代,抱回京里之后,对外就说是在庵堂里收养的。
虽然眼睛像,但与穆连慧出府的日子对不上,往后外头就算有流言,也能压过去。
退一步说,以穆连慧寡居后不爱与人往来的性子,若非孩子与她的眼睛有几分像,有这么一桩缘分,旁人也不信她好好的会收养个孩子回来,毕竟,平阳侯府那个记在她名下的儿子,她连抱都没抱过。
“你放心,我想要的我都得到了,不会惹是生非,给自己添麻烦,”穆连慧小口小口饮茶,道,“我回府来,只是因为我必须回来了。”
杜云萝深深看了穆连慧一眼。
穆连慧有封号在身,皇太后薨逝时,她是要进宫哭灵的,与其那时候带着岭哥儿回来,不如提前回京,免得招人厌,多添闲话。
杜云萝想离开时,蒋玉暖过来了。
这两年间,家中所有人之中,变化最大的当属蒋玉暖了。
她一改从前爱哭又软和的性子,整个人变得坚韧许多。
蒋方氏带着蒋邓氏几次上门来,都被蒋玉暖堵了回去,蒋方氏气不顺想依着旧例收拾蒋玉暖,偏偏穆连诚就在尚欣院里,她没胆子当着姑爷的面教训蒋玉暖,三五次下来,也不爱来定远侯府了。
杜云萝不去插手尚欣院的事情,她和周氏商量过,吴老太君三年大丧未出,各房是分不了家的。
等三年之后,也只能把账册上的东西分分明白,不可能硬要让谁谁谁搬出侯府。
三房平顺,庄珂又是郡主身份,与长房素来和睦,没有间隙,要是不分出去,一道热热闹闹住着,反倒是合了徐氏、庄珂以及几个孩子的心意。
四房只余陆氏这么个庶子寡妇,断断没有让她一个人去外头生活的道理,定远侯府做不出那等不要脸面的事情来。
对二房亦是如此。
二房有家底,分出去之后,吃喝倒是不愁,可穆连诚瘫了,家里没有一个能主事的男人,娢姐儿年纪又小,让他们留在府里才妥当些。
侯府是依例分家,不是几房兄弟撕破了脸皮,做事都要掂量。
就好像从前,寡居的杜云萝一直没有搬离过定远侯府,穆令冉也是,娶妻生子之后也在府内生活。
况且,二房已经绝嗣了,穆连诚和蒋玉暖这会儿还没有过继一个儿子来养的念头,等娢姐儿将来嫁了,府里也就剩他们两夫妻了。
还是那句话,不缺那两碗饭的银子。
穆连诚如今这个样子,什么心思都歇了,也不敢胡乱兴事,毕竟,定远侯府荣耀,娢姐儿以后才能风光。
杜云萝和蒋玉暖在庑廊上打了个照面。
刚刚小产的时候,蒋玉暖的身子骨极差,这两年她顶着一口气,自己养回来了,看起来面色不错。
与杜云萝见了礼,她没急着进去寻穆连慧,而是静静看着与叶嬷嬷玩耍的岭哥儿。
“哥儿若在,应当比岭哥儿再大一点,跑得也会更快一些。”蒋玉暖低声道,她说得平静,只是在陈述,而没有太多伤怀到难以自抑的情绪。
穆连慧的肚子瞒得过外头,却瞒不过家里人,蒋玉暖深知穆连慧为人,一想也就知道了。
穆连慧慢慢悠悠从屋里出来,走到两人跟前,睨了蒋玉暖一眼:“你再看,那也是我儿子,不是你儿子。”
蒋玉暖笑容僵在脸上,尴尬又无奈,末了摇了摇头:“我没那么想过,我们爷也没那么想。”
轻哼了一声,穆连慧没再理会蒋玉暖,上前把岭哥儿抱了起来。
岭哥儿玩了会儿,额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穆连慧掏出帕子来,轻柔地仔仔细细擦拭,眼角眉梢都是关爱。
蒋玉暖抿着唇看着,叹道:“我是真的没那么想过……”
杜云萝看着这两姑嫂,依她说,不管旁人如何想,穆连慧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她是断断不会记到别人名下去的。
岭哥儿算起来是无父无母,但他是嘉柔乡君的养子,定远侯府又不失圣眷,他往后出去行走,旁人一样要唤一声公子,哪个敢看低了他?
这个身份已经足够了,在穆连慧看来,够了的。
清明后的雨,断断续续落了几日。
二更天的夜风吹在身上,不冷也不暖,南妍自个儿提着一盏灯笼,去了李栾的书房。
皇太后的身子骨愈发差了,御医们都说,大抵就是这十来天的工夫了,南妍心里清楚,哪有那么久,只余五日。
李栾近几日很忙,整日里和瑞王在前头书房里与一群幕僚关起门来说话,其中内容,南妍一想便知,等夜里回到后院,李栾也要在书房里待到三更天,才一身疲惫地回屋里,若是更迟些,就干脆歇在书房里。
南妍走到书房外,里头灯光灼灼,映出李栾身影,她凝神望了会儿,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敲了门:“世子,是我。”
李栾过来开了门。
南妍抬头看着他,笑了:“我能进去说吗?”
嫁给李栾这么些年,南妍几乎没有进过他的书房,每每过来,也都是站在庑廊下,她似乎连往里头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突然提及要进去,反倒让李栾讶异。
南妍跟着李栾进去,轻轻关上了门。
大案上的笔墨纸砚已经简单收拾了,那些不该叫南妍看到的东西都没有出现。
她走到李栾身边,声音压得很低,语调沉沉,一如她的心情:“真要起兵吗?”
李栾漫不经心倚着大案,闻言眸子倏然一紧,深深凝着南妍的眼睛,温润气息散去,留下的是探究和谨慎。
南妍没有避开,迎着李栾的目光,直截了当:“我一直都知道,在我嫁给你之前,我就知道。”
白皙手腕被一把扣住,李栾用了些力气,南妍隐隐感到痛,她没有挣扎,反而是抿唇冲李栾笑了:“那年国宁寺之中,世子问过我,为何嘉柔乡君对你避之不及,我当时说,‘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我能接受你兵败,但她不能。”
李栾的眉头紧紧蹙着,深邃眼底浓黑,辨不清其中情绪:“你是说……”
“是,我知道的,乡君也是知道的。”南妍笑容灿然,一旦脱口而出,这些年盘旋在心中的惴惴不安散了,似是决堤了的潮水。
南妍说的是前世种种,她当然不会说李栾娶的其实是穆连慧,她却设计嫁给了瑞王,这样的过去,即便隔了一世,也断断不能摊在李栾跟前。
李栾把父亲看得太重了,若他知道,南妍曾是瑞王的填房,从今以后,夫妻再无法坦然相处。
在南妍的故事里,她依旧是李栾的妻子,而穆连慧嫁去了昌平伯府,夫君便是当时皇太后提出来的几个人选之一。
皇太后薨逝,瑞王起兵围了京城,却没有打下京师,李栾被迫弑父投降。
“皇太妃和公主求了情,乡君落发,我与世子永守皇陵,几十年不曾踏出一步,”这些过往半真半假,但心情却是真真切切,南妍说得眼眶通红,梗咽道,“乡君不愿意重蹈覆辙,自然对世子避之不及,也不肯去昌平伯府,而我,我没有什么不愿意的,能重活一次,日日伴着世子,王府还是皇陵,与我都是一样的。
这些年我都是这么想的,一步一步,如从前一般,随世子起兵,随着去皇陵……
可我终究还是要说出来,世子,劝王爷收手吧,今生失了昌平伯府,失了蜀地助力,胜算比前生更小……”
“为什么?”李栾出声打断了南妍的话。
突然听说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李栾并没有质疑真假,却问了个看似不着边际的问题。
南妍听懂了,前世今生,她心中存着的、存过的只有李栾,他的一个眼神、一句感慨,她都能领会。
“因为我不忍心再看世子弑父了,”温柔笑意充盈眼中,泪水满溢,顺着脸颊滑落,南妍的心钝钝生痛,“无论是我还是姐儿,哪怕我生个哥儿,在世子心目之中,都比不上王爷。怨我疏远我,都没有关系,我只是不想世子再……”
南妍的声音卡住了,仿若是被紧紧掐住了嗓子眼一样,她说不下去了。
知他父子亲近,知他孺慕之心,她已经获得了前世不曾有的幸福的十年,她偷来的已经很多了,不该为了自己,再让李栾背负弑父的痛苦。
即便还有丝丝幻想,贪心得想要更多,但、但她还是希望他能好一些。
李栾没有说话,缓缓放开了手,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了地图,展开铺在了桌面上,指尖落在京师位置,良久沉默。
南妍静静擦去了眼泪,目光灼灼看着李栾。
若李栾为了她“与众不同”的经历冷落她,那么这一次,大概是她最后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他了。
不能叫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想看得清楚,更清楚一些。
倾盆而下的大雨打破了沉静,狂风呼啸,吹得窗户啪啪作响。
李栾从地图中抬起头,视线从南妍身上划过,叹道:“夜深了,回去歇吧。”
收在袖口里的手攥了起来,南妍含笑点头,拉开了书房的门,夜风迎面而来,夹杂着雨点,她打了个寒颤,出了屋子,又把门带上了。
书房里的油灯亮了一整夜。
南妍倚在床头,坐了一整夜。
之后的几日,南妍都没有见过李栾,他甚至没有回过后院,连夜里都歇在前头了。
姐儿问了两回,南妍搂着女儿遮掩过去,心却沉到了谷底。
能说的她都已经说了,如何选、如何做,全看瑞王与李栾,她只是个妇人,无力指点江山。
皇太后是天刚亮的时候走的,丧钟响彻京城,一夜未眠的南妍按着规矩更衣,牵着女儿的手走到了二门上。
李栾站在马车边,无喜无悲,扶着瑞王上了车。
宫门处,公候伯府的子弟、诰命在身的外命妇们依次入宫,肃穆沉重。
慈宁宫里搭建灵堂,内外命妇哀哀哭声不断。
南妍在人群里见到了杜云萝和穆连慧,她隐约听见有人议论被穆连慧抱回侯府的小童,心里透亮极了。
同是再来一世,那两人已经尘埃落定,而她再一次走到了这最要紧的关头,是生是死是皇陵,就看这几日了。
若说之前还有些忐忑,真正到了这一刻时,南妍反倒是心平气和了。
对于她的命运,南妍没有一丝害怕,她只是心痛,心痛李栾将要面对的一切。
劝服瑞王、把多年谋划全盘放下舍弃,亦或是孤注一掷、弑父收场,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寥寥数语能够勾勒出心境的。
不止南妍在等,杜云萝一样在等。
穆连慧哼笑,与杜云萝道:“你倒是比她更上心。”
杜云萝敛眉,凝着穆连慧的眼睛,道:“她若步你后尘,你会高兴吗?”
眼底恼意一闪而过,留下的是穆连慧讽刺一般的笑容。
无论南妍是白绫一条,还是永守皇陵,与她并没有什么干系了,也无所谓高兴亦或是不高兴。
她唯一牵挂的只有岭哥儿罢了。
穆连慧转身回了满荷园,杜云萝在二门上等了会儿,才见到远远而来的穆连潇。
见她候着,穆连潇加快了脚步,走到她身边,替她理了理披风,又紧紧牵住了她的手。
夫妻两人不急不缓往韶熙园走。
指腹滑过柔软掌心,穆连潇轻声道:“云萝,别急,都会过去的。”
温声细语萦绕耳边,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叫杜云萝的心绪平和许多,杏眸里有了浅浅笑容,她微微颔首,应了一声。
停灵半月,皇太后的棺椁送去了皇陵。
圣上亲自送出城门,由太子、几位亲王、亲王世子送行,穆连潇奉命随行。
女眷们留在京中。
杜云萝算了算日子,若一切顺利,来回大抵是一个月。
今时状况已与前世不同,从前瑞王甚至没有等到皇太后入葬就已经起兵,她不知道这些改变是因为瑞王失了羽翼,还是南妍止住了李栾的脚步。
午夜梦回,杜云萝做了几场噩梦。
梦里,瑞王父子在途中发难,反军困住了送灵的一行人,诚王父子与随行的将领官员寡不敌众,穆连潇都受了伤,无力突围。
惊醒之后,浑身大汗。
端午那日,杜云萝在宫中见到了南妍。
南妍的精神也不好,整个人消瘦了,倒有了几分还未出阁前的纤细模样。
两人相视而笑。
绕到慈宁宫后的小花园里,南妍压着声儿道:“女儿不比男子,我若离京了,她住在宫里,皇太妃会指点一二,等将来皇太妃也走了,还望你和郡主替我打点打点。”
说是打点,毕竟是宫里事情,杜云萝也帮不上多少忙。
她轻叹一声,笑了:“已经不同了。”
话尽于此,没有人再往下说。
整个五月,京城都沉浸在雨水之中,度过了最初的心惊之后,杜云萝也慢慢静下心来,按部就班打理中馈,陪着孩子们耍玩,等着穆连潇回京。
月末时,云栖递了消息进来,若无意外,再过四五日,那一行人就该抵京了。
入城那日是个阴天,雨水停了,云层却压得极低,不晓得何时又要落雨。
穆连潇让九溪回府里报信,随着太子进宫复命。
杜云萝听洪金宝家的来递口信,弯着眼笑了。
延哥儿和允哥儿晓得父亲要回来了,高兴极了,恨不能立刻去前头大门上等着,娴姐儿本就是个“人来疯”,两个哥哥殷切,急得她“爹爹”、“爹爹”唤个不停,哼哼着让杜云萝抱她去寻爹爹。
好不容易一个个哄乖了,没老实上一个时辰,外头刚响起问安声,延哥儿和允哥儿就一前一后冲了出去。
杜云萝喜上眉梢,见小小的娴姐儿撅着屁股要爬下罗汉床,便将女儿抱起来,一起迎出去……
瑞王府中,直到掌灯时分,南妍才等到瑞王父子回府。
姐儿想念父亲,拉着南妍站在院子外头,翘首盼着,远远见李栾过来,就欢喜得几乎跳起来。
看着女儿一把扑倒李栾怀里,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等他牵着姐儿走到她跟前。
桃花眼中似是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李栾深深看着南妍。
那夜,南妍所谓的前世今生,在李栾听来,就像是黄粱一梦。
他难以相信所谓的重来一次,但对着地图沉思一夜,他又不得不承认,南妍说的有些话是对的。
胜算太小了,困兽之斗,无异于自取灭亡。
真到了兵败时,李享与他的选择就会像南妍说的那样,以他的弑父收场。
不管他是否愿意,李享会毫不犹豫地用性命来换他活下去的希望。
成王败寇,李栾不是怕死之人,也不在乎什么皇陵流放,他看重的是他的父亲,一如父亲看重他。
如何选择,没有选择。
随着昌平伯的败露,这些年间,眼看着助力渐失,饶是瑞王不甘心,也不得不审时度势。
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李栾没有怀疑过南妍,枕边人是否真心相待,他能感受得到。
她是鼓足了勇气才出言劝解,她的倔强,她的惴惴,都清清楚楚写在了眼中。
让人心疼。
成亲快十年了,李栾自问对南妍不错,却是头一回,真正去心疼她。
眼中的雾散了,他浅浅笑了,一手牵着女儿,一手落在南妍的额上,沿着脸颊缓缓往下,将她散落的额发挽到了耳后。
南妍一怔,抿唇望着他。
“不早了,”笑意浓了些,李栾温声道,“摆桌用饭吧。”
视线刹那间朦胧,南妍忍着眼泪,重重点头。
她这是赌赢了吧?
永安二十八年的春天,终是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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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锦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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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二十七年,初秋。
说是初秋,天气还是热得要命。
锦蕊推开薛家门时,都能看到湿漉漉的掌心在门板上留下的印子。
听见动静,薛四家的从半启着的窗户里看了门口一眼,便趿着鞋子出来,道:“跟水里捞起来似的!赶紧滚进屋里去,我给你打水。”
锦蕊笑了,半点没马虎,飞一般进了屋里,拿汗涔涔的指尖掐了掐薛瓶儿的脸颊。
“这大热的天,你说你回来做什么?”薛四家的端着盆儿,一面嘀咕,一面侧身进来,“家里少了这十天半个月的银子了?弄得这一身汗,活受罪!
夫人屋里凉凉爽爽,你不去待着,非要瞎折腾!
要我说,你们这一个个,都是不懂享福的,难怪这一辈子都是下人命。
哪有这么热的天,穿过半个城走回来的?也不怕脚底板给烧穿了!
还有阿宝那个楞木头,非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整个人都给晒得跟黑炭似的了,哎呦,哪家姑娘会喜欢个烧焦了的破木头!”
薛瓶儿笑得在榻子上直打滚,锦蕊亦是直不起腰来,险些把水盆打翻了。
薛四家的哼道:“笑笑笑,就知道笑!我去厨房拿根木炭来,你们就晓得我说得对不对了。”
薛瓶儿拉着锦蕊坐下,等薛四家的出去了,她才压着声儿道:“娘也就跟我们两个抱怨,阿宝在家的时候,她一个字都不说,就怕阿宝听了伤心。”
“烧焦了的破木头哪里会伤心?”锦蕊咯咯直笑。
薛宝跟着疏影练功有两年了,也许是强健了筋骨,也许是正好在长身子的时候,个头窜得极快。
小时候那个白嫩的小胖子,眨眼间就成了个结实的小伙子。
要不是五官还是老样子,连锦蕊都要说,认不得弟弟了。
薛四家的心疼是真心疼,但也晓得男子汉不打磨不成器,阻拦的话是一句都没说过。
薛瓶儿还总是安慰她,说阿宝现在能挥得动拳头,又能认得字,往后进了府里做护院,或是在哪个爷或是哥儿身边跑个腿,也算是个好出路了,有正儿八经的活计,薛四家的说媳妇,也能说得更合心意些。
薛四家的听着,也觉得是个理。
锦蕊再能干,年纪也不小了,早晚都要嫁人的。
兄弟有能耐了,往后在婆家就更硬气,不会吃了亏还没处诉苦去。
就像他家瓶儿,若不是有个厉害的姐姐,岂不是真要叫那混账一家子给糟蹋到丢了性命了?
“蕊姐儿,今儿个不当值吧?”薛四家的切了两块瓜进来,道,“等太阳下山了再回去,万一中暍,夫人还要费心你。”
锦蕊点头应着。
薛四家的抄起锦蕊带回来的包袱往里间走,眼睛一瞟,示意她跟进来。
锦蕊会意,随着进了里头。
“还是前回多些。”薛四家的掂了掂钱袋子。
锦蕊习惯了薛四家的性子,道:“前回不一样,赶上娴姐儿抓周,显哥儿生辰,又是七夕,几桩大喜事并在一块了,赏银都比平日里多上许多。”
薛四家的听着在理,道:“也是,过几日要中秋了,再往下走,是重阳,蕊姐儿,你下回等娢姐儿的生辰过了再回来吧,一来避开这大太阳,二来多攒些银子,我拿在手上沉甸甸的,高兴。”
锦蕊笑道:“我听几个妈妈们说,今年怕是秋老虎厉害,哪怕到了娢姐儿生辰时,都热呢。”
“今年夏天有多热,冬天时就有多冷,”薛四家的搓了搓手,道,“这么一想,银子当真是不够花的,你爹那双老腿,到了冬天,我还不得多买些炭火回来给他暖着?没有富贵人的命,偏偏要得那富贵人的病,亏得咱们家里日子还算不错的了,换作这街上其他人家,我看他那双腿还能不能过冬了。”
许是岁数一年比一年大了,薛四家的越发爱唠叨了,絮絮说着这个那个的,末了,声音低了下去,几乎是压在了锦蕊的耳边。
“娘与你说正经的,”薛四家的道,“之前是老太君过世,夫人又大着肚子,身边缺不得人手,如今娴姐儿满周岁了,府中也算顺当,你该替自己考量考量了。”
锦蕊怔了怔,她是不愿意提这事儿的,干脆岔开了说去:“娘舍得我嫁出去了?阿宝娶媳妇还要银子呢。”
“瞧你这话!”薛四家的撇了撇嘴,“赚银子能有尽头?你年纪是真不小了,再是舍不得夫人,也该相看起来了,等相中了,稳稳当当把事情办妥了,不也就到明年了吗?”
锦蕊抿着唇,含糊应了两句。
“你别不往心里去!”薛四家的叹气道,“前几年还想着你岁数不算大,真到现在,我也是愁啊!跟你年纪合适的,几乎都是娶了媳妇的了,没娶的,那都是家里缺了些什么的,十个有八个,你瞧不上。这么数数,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