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认为颖小姐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共犯。换而言之,无论是在电话那头充当变态跟踪狂的,还是在电话这头假扮为了营救姐姐而对罪犯言听计从的妹妹的,都是颖小姐你自己。其实只要反复试听你和‘绑架犯’之间的电话录音,就会发现,你在同对方交涉时的语速显得十分奇怪,好像刻意想配合对方的速度。刚开始,对方总会等你说完话后才会接话,可是到了后来,你因为变换交涉地点东奔西走而累得气喘如牛,说一句要喘三口气时,对方就一反常态地开始频频插话了——这很奇怪吧?”
如果换作是真正的变态跟踪狂,就会耐心地等待猎物将一句话说完,借以享受快感。
“与其说是对方在插话,不如说是你无法跟上对方说话的频率吧?因为对方根本不是人,而是你电脑上设定的复读程序。”
就好像音频播放器会根据事先设定好的时间,让歌词和歌声同步一样,颖小姐自制的程序代替人声,通过网络电话同自己进行对话。这正是她抢在王先生前接听电话的原因,因为只有她才能事先知道罪犯会说些什么。
接着,我念出了一个英文单词。乍闻这个单词的颖小姐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这个是你在美国留学时加入的一个黑客同好会的名称。你和同样赴美留学的前男友王先生就是通过这个组织认识的,不是吗?”
正方暂时领先,二比一。
“换而言之,颖小姐是一位造诣深厚的黑客。之前我还奇怪,如果罪犯的声音是通过电子合成,那么对方是如何在短短的时间内将自己想说的话合成的呢?”
答案便是事先合成好的。
“琳小姐”曾要求罪犯让自己听听姐姐的声音——这个剧情的设计是为了让我们以为颖小姐真的被绑架了。但是如果被绑架的她的语气听起来不够逼真,就会被警方识破。于是,颖小姐就天天在这栋别墅练习,就如同练习双簧。不巧的是,一个为了捕猫而闯入颖小姐别墅后院的少年,将她的声音听岔了。
“就这样,这个路人甲慌乱中将‘不要靠近我’听岔成‘不要靠近它’。问题来了,为什么你会连续两天在独居的别墅里发出这种喊声呢?别告诉我这是你对着镜子顾影自怜的怪异癖好。”
“这个世界上,会将几个声音当真的人,怕只有相里小姐你吧?”
颖小姐腻声笑着,并拢起双手置于唇边。“别靠近我,别靠近我,有人杀人啦!……你瞧,我这样朝四周大喊,也没人真的会赶来英雄救美,不是吗?”
反方辩手使用诡辩,二比二。
我不由为颖小姐的精彩表演鼓起掌来——虽然影视剧里会这么做的大多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动摇的反面角色。
“精彩,太精彩了!颖小姐不仅深谙刑侦理论,事先料定警方会要求你对罪犯说些什么并设计好剧本,而且还拥有丰富的想象力和精湛的表现能力。如果颖小姐是一位推理小说作家,那么你一定会巧妙地以‘琳小姐’为主视角来描写整宗绑架案。因为读者对小说的认知来自于主视角,读者的判断会在不知不觉之中被身为主视角的‘琳小姐’左右。也就是说,读者会下意识地认为主视角所说的一定是正确的。就像我们所有人都被‘琳小姐’营救姐姐时四处奔波的拼命样子所感动,然后理所当然地将‘琳小姐’排除在监视对象之外。”
最后有机会亲手释放出那些蛇的,唯有那三个城管和“琳小姐”——身为城建部公务员前女友的“琳小姐”,知道城管的巡逻路线和时间并不奇怪。所以,警方将怀疑对象定位为现场的任何人都是徒劳无功的,因为真正的罪犯正是一举一动都在警方监视下的“琳小姐”。
颖小姐轻轻咬住自己的下唇。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小动作的我,知道是该乘胜追击的时候了。
“对了,不知道颖小姐听说过一种说法吗?”
我当着一脸迷惑的颖小姐,轻轻抽开脑后将长发束成马尾的黄色缎带,又将两绺垂至胸前的鬓发拢于脑后。接着,我取出一个发卡,将自己的额前的齐刘海分作三七分。
“绑架犯之所以不停地变更交接地点,除了让警方疲于奔命外,还在于如果罪犯发现第二个交接地点有曾经在第一个交接点见过的面孔的话,那么罪犯便能判断便衣警探的存在。为了预防这种可能性,所以我们便衣警探每次都会依靠化妆来蒙蔽罪犯。”
我轻轻戴上那副时尚的红框眼镜。
“那时在你换完衣服后不小心撞了你,真是抱歉!”
我记得曾经和大学生说过,我留着长发是为了蒙蔽罪犯。我的发型给人的印象过于深刻,所以只要稍稍改变发型,就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就是心理学上所谓的思维定式。此刻瞠目结舌地望着我的颖小姐想必深有体会。
原本我乔装成眼镜女郎,是为了借着冲撞“琳小姐”,趁机将写有应变对策的纸条塞进琳小姐的手中。
但是当我注意到“琳小姐”的身上竟然掉出两部一模一样的手机时,我顿时意识到事件的蹊跷。
有两部手机的人在当今社会不胜枚举,但是一般这两部手机都会选择不同的款式和颜色,借以区分私人电话和公务电话。何况“琳小姐”当时是在交接赎金,理应让警方在两部手机上统统安装监听装置才对,为何要向警方隐瞒自己带了两部一模一样的手机呢?
答案便是,“琳小姐”故意隐瞒另一部手机的存在,这样就可以通过这部手机远程遥控电脑上的复读程序。
由于警方先入为主地认定“琳小姐”的手机已经在警方的监听之下,所以当琳小姐掏出另一部未被监视的手机,装作看时间,并悄悄朝电脑发出网络信号时,警方会先入为主地认定她使用的是那部安装有监听装置的手机。
正方再度领先,三比二。
“除了两部手机,我还注意到被我撞到的你先拾起钱包和手机,而后才捡起黑色公文包。为什么?公文包里不是装有关系到被绑架人性命的玉佩吗?应该先捡起那个才对,不是吗?”
我定定望着脸上血色急遽稀薄的颖小姐。
“还是说……那个玉佩早就不在那个黑色公文包里了?”
这才是“变态跟踪狂”让“琳小姐”换衣服的真正目的。只要在厕所中将玉佩从公文包里取出,然后连同换下的衣物一起藏在投币寄存箱里,便能瞒天过海了。
后来的一切皆为表演,包括罪犯要“琳小姐”涂抹那瓶含有驱蛇成分的香水。
正方再下一城,四比二。
颖小姐攥紧的拳头无力地松开,紧绷的脸如斑驳风化的墙漆般簌簌剥落。
“是的,的确都像你所说的那样。阿琳是被我绑架的。”
这么轻易就承认了吗?真没趣!亏我还让陈桥伪造了两份一模一样的声纹鉴定报告,打算用来套话!
“那么,请允许我说句酷酷的台词:你有权保持沉默。”
我的身后传来一阵长筒警靴擦过地面时的笃笃声,此起彼落的警笛划破夜空。
“啧啧,为了逮捕我一个弱女子,竟然出动了这么多全副武装的特警!”
颖小姐这种程度的揶揄,在我脸上连最轻微的刮痕都留不下。
“我们又不是推理动画片里单枪匹马就跑去对付犯罪组织,结果却被人打晕后灌下毒药的笨蛋侦探。中国的警察呢,都很擅长发动群众。倒是我要问问颖小姐,琳小姐现在身在何处?”
“当然是杀掉了。”颖小姐的脸上泛起一丝奚落,“我怎么可能原谅一个抢走我男朋友的女人?!如果你们警察的鼻子够灵,或许能在运河的各个角落找到她支离破碎的尸体吧?”
“撒谎!”我毫不犹豫地反驳道。
“相里警官应该听说过,绝大部分的弑亲案件都源于过度的占有欲。我因为想将子健据为己有,所以杀掉了阿琳。这很奇怪吗?”
“是吗?可如果你那过度占有欲的对象并不是成为冤大头的王子健先生呢?”
“你想……说什么?”
颖小姐原本紧紧蜷缩的左手小指微微一动。
“如果你真正想要完全据为己有的对象是琳小姐呢?不,你绑架妹妹的原因不光在于过度的占有欲,还有过度的保护欲,不是吗?”
假设诚如颖小姐所言,她是为了争夺男友而绑架加害了妹妹的话,那么她根本没有必要煞费苦心地设计一出绑架戏,最后甚至利用城管将警方的目标转向王子健。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都看到了。在我乔装成眼镜女郎撞到扮作妹妹的颖小姐的时候,你掉下的钱包里有你和妹妹的合照。为什么你会将与妹妹的合照奉为至宝般藏在身上呢?你不是非常恨她吗?”
颖小姐被我撞到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捡足以成为关键证物的两部手机,而是首先捡起了藏有她和妹妹合影的钱包。
“你手上提着的,是双人份的晚餐吧?等你入狱之后,就没有人再给琳小姐送饭了,这样真的可以吗?你现在所说的一切,包括你最讨厌妹妹,都会作为证言,说不定明天的报纸就会刊登出来。这些话被琳小姐听到了,难道不是太残酷了吗?”
我微笑着,向罪犯掷出最后一击。
“琳小姐会认为姐姐讨厌她,讨厌到想要杀了她。这样真的可以吗?”
“闭嘴……不要再说了!”颖小姐像风中的梧桐叶般战栗不已。
我知道,我赢了。
“我和阿琳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父亲因为工作的缘故很少回家。阿琳从小就是个单纯天真的孩子。她总喜欢黏在我身边,‘姐姐,姐姐’地叫我,像一只眷恋主人的小狗。而且,她还经常做出一些蠢事,最后总是我替她收拾烂摊子。一开始我很讨厌呆呆的她,对她毫不顾忌地黏着我也感到很难为情。但是,我又无法拒绝她,总想着要是我不照顾她,谁来照顾她?那孩子那么天真,一定会被人欺骗、被人欺负。渐渐地,我总是优先考虑阿琳的事情,总是认为阿琳需要我……然而,这些都是借口,其实是我离不开她。”
我静静地听颖小姐说完。每个为人父母的人,在子女长大独立,即将离开他们的那一刻,他们的心情想必都和此刻的颖小姐一模一样吧?对于幼年失怙的两姐妹来说,性格坚强的颖小姐就好似琳小姐的母亲一般。
或许,颖小姐觉得前男友根本不是个理想的对象,可深陷情网的妹妹却第一次忤逆姐姐的命令。但这并不重要,颖小姐炮制绑架案并挑衅警方,这表明她在潜意识里要证明只有自己才能真正地保护琳小姐。但她有所不知,在教育心理学上,过度保护对孩子造成的伤害往往不亚于直接的家庭暴力。
“阿琳就被囚禁在别墅的地下室,请替我将这袋晚餐交给她。”在被戴上手铐时,颖小姐冲我笑道,“还有,你赢了,相里警官。没想到最后真正能理解一个罪犯的,竟然会是警察。”
“理解吗?这个词还真是讽刺呢!是因为我们都做过同样的蠢事吗?”
是的,没有人会理解,应该说没有人试图去理解。人们只会将我们视作是心理问题者或是一个精神病人。
“你知道吗,颖小姐,我曾经……也像你一样有一个可爱的双胞胎妹妹。”
回到家后,我的头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我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两边的太阳穴,无法诉诸笔墨的痛意却仍自记忆深处,像是一只被封印千年的恶灵,挣脱桎梏,想从我的体内穿透而出。
我见到妹妹站在衣柜的镜子前。
真:你是谁?
镜:相里镜。
真:不,你不是!你究竟是谁?
镜:我就是镜……我也是你。
真:你是我?那么我又是谁?
镜:你就是相里镜,你就是我。
真:我是你……我是镜……我是你……我是镜……
一时间,这些日子妹妹的所有片断纷纷在我脑海里再现:病房窗玻璃、衣柜镜子前、电视机柜前、喷水池、商店玻璃窗……
我昏了过去。
恢复知觉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面色忧戚的大学生在一旁望着我。
“我还以为自己被开着南瓜车的王子救了呢,没想到是你这个呆子!”
“无论王子如何无视二氧化碳排放公约,也不至于放着白马不骑去开南瓜车吧?”他啼笑皆非地辩解道。
“我看到相里警官的防盗门没有锁,所以就自作主张地进来了,抱歉!”
大学生说出前来找我的原因。他查了我的档案,发现在我十五岁那一年,我的妹妹相里镜被人绑架了。警方还没找到妹妹,就发现妹妹的母亲被刺死在后院的地下室里。接着,妹妹的尸体三天后也在河边被找到了,死因是神志错乱后落水溺毙。
在刺死妹妹母亲的尖刀上,只有妹妹一个人的指纹。所以,这起案件至此不了了之。
“所以,你就调查了才刚刚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上司的档案?”
“对不起,但是在上午我们打扮成普通市民进入市中心公园的时候,我看到相里警官你……在对着音乐喷水池里自己的倒影说话。”
他直直地与我对视着。
“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沉默半晌后,我站起身来,从衣柜顶上取下一个小木匣。
“这是——”大学生怔怔地望着匣子里的鹦鹉螺和七彩贝壳。其中那枚七彩贝壳上有细密的仿似地图上纵横交错的河流般的裂纹,显然是曾经摔碎过,之后被人用强力胶小心翼翼拼接起来的。
“这是母亲直到临死前都一直小心收藏在房间里的宝贝,是我和妹妹的母亲节礼物。
“四岁那年,我被人绑架了。被拐的五年里,人贩子对我做了各种各样的事。现在想来,我的心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坏掉了。我是个坏掉的人。
“被警方救回家后,我开始变得多疑而焦虑,我变得无法相信任何人。我认为我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子,全是因为家人,他们也都讨厌这样的我。”
就像那个患有被害妄想症的少年,当时的我也深信自己是唯一的受害者,就如同遭受迫害的灰姑娘一样可怜。所以,这样的我才会一次次将家人传递给我的情感曲解成恶意。我开始自我欺骗,我开始顾影自怜,仿佛只有这样我那颗瘢痕累累的心灵才会获得补偿。
“我是个会给别人带来不幸的女人。正是因为我,我的家人、我的搭档们,才会先后遭到不幸,不是吗?”
“不……”
“是的,他们会遭遇不幸都是因为我……”
我背向大学生,低着头,咬紧着牙。一种仿佛有什么就要从体内钻出来的感觉向我袭来。
“回去吧,很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