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婉婉睡得极不安稳,她眉头紧皱,似乎陷入了恐怖的梦魇。

“嘎吱——”

沉重的机关开启声,让她猛然惊醒,警惕地望向四周。

就在这时,身穿黑色斗篷的李云裳出现在了殿内,她站在宁婉婉面前,缓缓摘下了头上的帽兜。

“殿下?”宁婉婉疑惑地皱起眉头:“您怎么会在这儿?”

李云裳的脖子上包着一圈纱布,她的脸异常苍白,嘴唇和眼眶却红得吓人。

宁婉婉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卫夫人,我来,当然是要带你走了。”

她的语调很慢,声音里带着些诡异的沙哑,直觉告诉宁婉婉,眼前的李云裳不太对劲。

“殿下说笑了,陛下命我留在宫中,我岂敢擅自离去?”

宁婉婉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她的目光时不时看向窗外。

西偏殿把守森严,李云裳既然选择走密道,那她做的事,定然也怕别人知晓,只要门口的守卫听到动静……

“你想求救吗?”李云裳声如鬼魅,凑到了宁婉婉耳边。

宁婉婉被她赤红的双眼吓了一跳,还不等她说话,就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

紧接着,宁婉婉意识涣散,倒在了床榻上。

朦胧之际,她看到李云裳抓着她的一条腿,将她拖进了地宫的密道里。

宁婉婉身体不受控制,只来得及在密道关死之前,留下自己的发钗。

“空!”

一声闷响,宁婉婉眼前彻底陷入了黑暗。

另一边。

卫岑披甲上马,和羽林卫一起守在了宫门外。

就在此时,天空中炸开了一团焰火,那是谢九钦和卫岑约定的信号。

卫岑身后的羽林卫纷纷解下脖子上的红巾系到了手臂上,转头对没有系红巾的羽林卫展开厮杀。

“驾!驾!”

寂静的京都街道上马蹄声四起,宫门破开,大战一触即发。

交身而过的瞬间,谢九钦对卫岑点了点头,彼此眼中的坚定清晰可见。

地宫。

皇宫内外的喊杀声并没有惊扰到宁婉婉。

等她醒来,已经过去了五六个时辰,她迷蒙地睁开眼,打量着眼前陌生的环境,却在看清时,连心跳都漏掉了一拍。

她只觉一只大手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觉得自己此刻连呼吸都无比困难。

这里,正是她前世被囚禁三年的地牢。

“哗啦哗啦——”

宁婉婉用力挣扎,却怎么也打不开手腕上的锁链,熟悉的恐惧席卷心头,地宫中响起她压抑的哭声。

“哭什么?本宫还没对你怎么样呢?”

话音刚落,整个地宫瞬间大亮,烛火依次燃起,照得这黑漆漆的地方恍如白昼。

宁婉婉这才看清,眼前的李云裳衣衫凌乱,领口扯开,裸露的皮肤微微发红,整个人神志不清,而她此刻正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

“哗啦——”

宁婉婉瑟缩着后退,可手腕上的铁链长度有限。

李云裳没有理会她的挣扎,只是取出一个白玉瓷瓶,将里面的东西倒入了自己口中,咀嚼片刻,神情愈发癫狂。

“寒食散……你怎么会吃这种东西?”

宁婉婉曾在治疗烧伤时,在书上看到过关于这种药的记载。

寒食散,又名五石散,由五种不同的成分组合而成,诸药合用可以起到补肾壮阳、美容养颜、收湿敛疮等功效。

然而,他的毒性和燥热性质,也会对人的身体和精神造成极大的影响,前朝皇室因此而亡,太宗皇帝也把它列为了禁药。

李云裳怎么会沾上这种东西?

“啪!”

不等宁婉婉想清楚,李云裳已经挥鞭甩在了她背上。

皮开肉绽,火辣辣地痛,可多年挨打养成的无助反应却让她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见她不吭声,李云裳反而来了兴致,她蹲下身,一把揪起宁婉婉的长发,逼迫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你倒是能忍。”

宁婉婉被她拽得头皮生疼,牙齿咬破了嘴唇,丝丝血迹顺着嘴角滑落,她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这么对我?”

为什么?她明明已经离开了谢九钦,有了自己的生活,与李云裳再无争抢,为什么还要这么对她?

难道重来一世,也改变不了命运吗?

背上的伤她没有觉得多疼,只是鼻头忍不住发酸,眼前也开始模糊。

她这一身皮肉,是卫岑用他自己换来的。

“你很像一个人,一个早就死了的贱人。”

李云裳提着她的头发,死死盯着宁婉婉的双眼,声音冰冷刺骨,让人不寒而栗。

宁婉婉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你的眼睛也像她,卫岑喜欢你,九钦也护着你,你和她除了长得不一样,几乎……一模一样。”

李云裳陡然松手,宁婉婉跌落在地。

……

另一边。

卫岑和谢九钦已经厮杀了一天一夜,彻底控制住了皇宫,只是他们找遍了阖宫上下,也没有发现宁婉婉的踪迹。

“婉婉到底在哪儿?”

卫岑眼眶通红,满身鲜血更显得他杀伐之气甚重,找不到宁婉婉带来的恐慌让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死死盯着龙榻上的皇帝,恨不能一刀劈了他。

“卫岑,别冲动,现在还不能杀他!”

谢九钦用力按住他握刀的手,眉头皱起,低声道:“我和你一样,都想找到婉儿,但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他写下传位诏书。”

“哼!”

卫岑挥开谢九钦的手臂,眼中满是愤怒。

“我自己去找!”

……

宁婉婉满身鞭痕,蜷缩在地上,身上的衣服破开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迹,可她只是蜷缩着,被动地承受这一切。

直到李云裳打累了,药效上头,跌坐在地。

宁婉婉才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她手上的锁链,她颤抖着,发出微弱的声响:“殿下。”

李云裳转身看向她,疑惑地皱起眉头,她涣散的目光没有焦距,声音也有些嘶哑,是方才发泄时喊得太大声了。

“你说什么?”

宁婉婉躺在地上,面色惨白,看起来连呼吸都极为困难,可她口中还喃喃地说着什么。

李云裳想要听清,却总觉得耳旁一片嗡鸣。

她忍不住俯身靠近了宁婉婉。

就在这时,宁婉婉那双稍显混沌的眼眸霎时清明,她握着手中的锁链死死套住了李云裳的脖子,用尽全身力气将她压在地上,一字一顿道:

“殿下,我叫你、赴黄泉。”

李云裳剧烈地挣扎,向后抓挠着。

身下的人动作幅度太大,扯开了宁婉婉背上的伤口,她疼得冷汗直流,却不肯有一刻放松。

自己的噩梦就要由自己打破。

“你……你这个……”

李云裳声息渐弱,她的手指紧紧叩着脖子上的锁链,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宁婉婉看着她垂死挣扎的模样,唇角溢出一丝冷笑,缓缓开口: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和宁婉婉很像,因为我就是宁婉婉,没想到吧,我没有死,而你就要死了。”

“你是……”

李云裳大睁着双眼,目眦欲裂,整个身体都软了下去。

但宁婉婉仍保持着勒紧她的姿势,一下也没有放松,直到她意识昏沉,栽倒在地上。

……

西偏殿。

谢九钦焦急地翻找着每一个角落,脸上写满了担忧和焦虑。

空荡荡的宫殿却没有一丝回音,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角落里一闪而过的金光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支金色的蝴蝶发钗。

“婉儿……”

谢九钦拿着发簪,仔细地在周围排查,他的手掌摸过每一寸墙面,寻找着可能存在的机关。

“咔嗒!”

一块墙砖下陷,伴随着“轰隆隆”的响声,一条地道出现在了谢九钦面前。

他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亮,顺着深不见底的台阶一步步走了下去。

谢九钦前脚刚踏进地道,卫岑就找到了这里,看着幽深黑暗的地宫入口,他想都没想地提步跟了上去。

通道狭窄曲折,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血腥气,谢九钦手伸到后腰,抽出了匕首。

他握紧刀柄,吹熄了火折子,放轻脚步,朝前方的亮光处靠了过去。

靠近光源,他伸手缓缓推开了地宫的门,眼前的景象却让他脸色骤变。

“婉儿!”

谢九钦快步跑到宁婉婉身前,却颤抖手,不敢触摸她的身体。

他迅速斩断宁婉婉手腕上的锁链,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披在她身上,轻拍着她的脸颊,小心翼翼地呼唤。

“婉儿,婉儿醒醒。”

他的眼眶红得厉害,眼中闪过一抹泪光,他不断呼唤着宁婉婉的名字,试图得到一丝回应。

而此时的宁婉婉,正在一片黑暗中缓缓下坠。

她的灵魂好像飞出了身体。

她看到谢九钦跪在一片野地中,用双手不停地挖掘着身下的泥土,她看到他在哭。

宁婉婉想飘到他身边,离他近一点,可他们之间就像隔着一堵无形的墙,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靠近。

“婉儿……”

许久,她看到谢九钦顿在了原地。

他的十指鲜血淋漓,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仿佛莫大的悲伤侵袭着他,而他下一秒就要破碎在风里。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的声音从不可置信转变为愤怒的嘶吼,他似乎完全不能接受眼前的一切。

可是小叔,不是你把我送走的吗?

从你把我送给侯公公的那一刻起,你就该知道,我必定不得善终。

宁婉婉的灵魂在半空中飘荡,可她说的话,谢九钦一个字也听不到。

他颤抖着,抱起那具尚未腐坏的骸骨,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在他身上,他轻轻拍打着她的脸颊,却再也无法将她唤醒。

“我不是送你离开吗?我不是让你去江南吗?怎么会这样?婉儿,为什么……”

江南?

宁婉婉疑惑地歪着头,却见下一秒天旋地转。

公主府中,血流成河。

谢九钦提着剑,机械地砍杀,满身鲜血,犹如恶鬼。

侯公公跪在他身前不断地磕头求饶:“王爷,王爷,奴才知道错了,都是公主殿下,哦不都是李云裳,都是李云裳让我这么做的!”

“王爷您放了我吧王爷!王爷开恩啊!”

谢九钦凄凄地笑着,唇角的血迹犹如绽开的花朵,邪肆妖异。

他挥剑斩断了侯公公的手脚筋,冷冷地吩咐道:“拖下去,喂狗。”

痛苦的哀嚎声,响彻公主府,他提着剑一步步走向皇宫。

那一夜的京都,血流漂杵,火光冲天。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不曾熄灭,这场火烧光了大殷百年气运,也烧光了大殷百姓的平静。

“婉儿,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谢九钦抱着那具早已死去的尸骸葬身火海,大殷的百姓却承受了上百年的动荡。

战火纷飞,食不果腹。

宁婉婉在百姓的咒骂声中惊醒,她跪在佛前祈愿——

“若能重来,必不叫百姓入火海。”

忽然,一股强大的吸力牵扯着她的灵魂,宁婉婉呛咳一声,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面前的人相貌模糊,可她还是凭借感觉,低低地唤了一声:“小叔?”

温热的泪水砸在宁婉婉脸上,谢九钦喜极而泣,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声音哽咽:“太好了婉儿,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咳、咳……”

宁婉婉虚弱地咳了两声,她试图微笑,但眼中还是充满了痛苦和无力。

谢九钦紧张地扶住她,语气焦急:“坚持一下,我带你出去找大夫!”

宁婉婉靠在他怀中,缓慢地摇了摇头,轻声问:“若我死了,你果真叫天下人与我陪葬吗?”

她的语气很轻,却叫谢九钦心中一震。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就在刚刚,在宁婉婉尚未醒来的时候,他真的想要所有人为她陪葬,可这一刻他却觉得这个念头是如此的荒谬可怖。

“婉儿,我……”

谢九钦哽咽着,眼睫湿润。

“我从未想过赶你走,我真的不知道贞女堂是那种地方,当初你刚走我就后悔了,我、我怕你受苦,我想把你追回来。”

“可是我又怕你不知悔改,我总觉得,我是你的小叔,我喜欢你有悖纲常伦理,我从不敢跟你说,又怕你对我只是亲情。”

“如果能有重来的机会,婉儿,我亦心悦你。”

听着谢九钦的话,宁婉婉缓缓地笑了。

她忽然想到,如果是前世的自己听到这番话,应该会高兴得睡不着吧。

宁婉婉的喉咙有些哽,一行清泪划过眼眶,她的嘴唇颤抖着,轻声说道:

“小叔,你曾说我分不清爱慕与仰慕,我想你是对的。”

“曾经,我的身边只有你,你便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人,我从小就追着你,长大了也一样。”

“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们从未分离,我甚至不敢想,离开你以后,我要如何生活。”

“可是小叔,上天给了我这次机会,也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心。”

谢九钦的睫毛轻颤,他摇着头,想要打断宁婉婉接下来的话。

可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如今我看清了,我知道,我对你一直都是仰慕、是依赖、是亲情,你是我不可或缺的家人,我想,无论你做什么,我终究都会原谅你。”

说着她笑了起来,口中溢出丝丝血迹。

“我甚至想过,如果我爹娘的死与你有关我该怎么办,我至今没有想到答案,幸好,不是你做的。”

“婉儿,宁大哥和嫂嫂救了我,我已经替他们报仇了,皇帝已经死了,我们终于……大仇得报了。”

“好。”宁婉婉淡淡地应了一声。

“小叔,阿岑说开春时要与我成亲,你能来为我送嫁吗?”

谢九钦闭了闭眼睛,喉结滚动,许久才沉声道:“好。”

与此同时,门外浑身紧绷的卫岑终于松懈下来,长舒一口气。

他抬步走进密室,从谢九钦怀中接过了宁婉婉,宁婉婉趴在他肩上,哀哀戚戚地哼着:“好疼啊,阿岑。”

卫岑抱着她,就像他们之前一起熬过的每一次痛苦。

“乖,会好的。”

会好的,所有的幸与不幸都会过去,那些失去的、得不到的也终将释然,只要脚步不停,一路向前,总会有新的人和事在那里等你。

好与坏,都要跳出来看。

宁婉婉扬着嘴角,趴在卫岑肩头沉沉睡去。

雪花纷纷扬扬,让连日喧嚣的宫城归于沉寂。

那些阴暗和血腥长埋土里,明日一早,百姓们只会感慨,瑞雪兆丰年。

卫岑抱着宁婉婉渐行渐远,两人走过只有一串脚印的路,又很快被新雪覆盖,谢九钦站在廊下,目送他们远去。

“婉儿,只要你活着,只要这是你想要的。”

他的声音很轻,转瞬就飘散在了风里。

阿竹撑着伞,站在他身边,为他遮去了满身风雪。

第二天,清晨。

皇帝的罪己诏传遍了大街小巷,其中详细地讲述了他暗害已故的凌王与凌王妃,设计让忠勇侯府一家战死,残害朝廷官员,克扣江南百姓的桩桩恶行。

与此同时,谢九钦手持皇帝在自尽前留下的传位诏书,扶丽妃所诞育的皇子继位,在皇帝尚未成年之前,谢九钦将与丽太后共同监国。

百姓们看过诏书,相伴而去。

“看今年这雪,明年定是个丰收年啊。”

“快过年了,去给我家那口子做两身新衣服。”

“糖葫芦,又甜又大的糖葫芦!”

一辆马车停在路边,车窗中探出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大手,那人声音清越,不急不缓:“老板,来两串糖葫芦。”

“好嘞,您拿好!”老板取下两串糖葫芦递进马车,接过他手中的银锭子却吓了一跳。

“贵人,这我找不开呀!”

马车渐行渐远,只留下一句话飘散在风里。

“不必找了,过个好年。”

许久,车帘掀开,阿竹看着自己眼前的糖葫芦满脸诧异:“王爷,给我的?”

“嗯。”谢九钦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你替婉儿尝尝,看这果子酸不酸。”

阿竹嘿嘿一笑,不与他争辩,当即咬了一大口,笑道:“不酸,可甜着呢!”

说罢,他一甩缰绳,朝着忠勇侯府行去。

忠勇侯府。

谢九钦身穿白狐大氅站在院中的梅花树下,手里攥着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

他静静地等在那,风吹过梅花落雪,点染衣襟。

“婉儿怎么样?醒了吗?”

一见卫岑出来,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又悻悻地收回脚。

卫岑留意到他的动作,摇摇头,下了台阶朝他走来,他懒散地倒坐在梅花树下的石凳上,手肘支着身后的桌面,看着谢九钦,眼中闪过一抹戏谑。

“喂,我以后是不是得跟着婉婉一起叫你一声小叔啊?”

闻言,谢九钦背过手,稍稍扭转了身体,眼角眉梢都挂着嫌弃,不愿再看卫岑,他面色冷峻,声音发寒。

“我还是那句话,这门婚事我不同意。”

卫岑嘿嘿一笑,吊儿郎当地跷起了二郎腿,笑道:“没事儿,反正我是要跟婉婉成亲的,又不娶你,不用你同意。”

“你!”谢九钦愤怒转身,眉头紧皱,外表威严,手上却攥着一根冰糖葫芦。

“你这糖葫芦不能是给我买的吧?”卫岑挑了挑眉,看向谢九钦的目光意味深长。

就在这时,府中的老管家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过来。

“侯爷,夫人的药熬好了。”

看着老管家手里的汤药,卫岑朝着谢九钦抬了抬下巴。

谢九钦疑惑皱眉。

卫岑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我真不敢想婉婉以前跟你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堂堂摄政王居然是如此的古板木讷,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你一大早地拿着个冰糖葫芦站在这儿,不就是想给婉婉吗?她要吃药啦,她怕苦你不知道吗?”

谢九钦微扬起下巴,袖中的手却越攥越紧,似乎有些不服气地说:“我自然知道。”

“那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进去啊。”

卫岑抱臂环胸,朝着屋内努了努嘴。

谢九钦迟疑着抬脚,却又转眼收回,正色道:“这不合规矩。”

卫岑气笑了。

“所以你当年把我扔出去,就是因为我夜闯闺房不合规矩?那你不去……你怎么知道我在?”

谢九钦被他的话噎住,不欲与他再多争辩,接过老管家手里的药碗走进了室内。

待他进去,老管家才走下阶梯,来到卫岑身旁欲言又止。

“侯爷,这……”

卫岑唇边挂着一抹浅浅的笑,眸光温柔:“婉婉选择了我,并不代表她的世界只能有我,说到底,谢九钦始终是她的亲人。”

说完,他撑着膝盖站起来。

“走吧,去厨房看看婉婉的粥炖好没有。”

……

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宁婉婉背对着门,俯趴在床上,背上的鞭伤已经上好了药。

听到脚步声,她下意识地把脸埋进枕头里,有气无力地哼哼着:“阿岑,我不想吃药。”

谢九钦闻声,止住了脚步,他眼中闪过一抹失落。

曾几何时,他的婉儿也是这样跟他撒娇的,可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姑娘,终究还是被他弄丢了。

许久,他整理好心情,缓缓开口:“婉儿,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宁婉婉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谢九钦一惊,连忙将手上的药碗和糖葫芦放在床边的小几上。

“嘶……”

动作牵扯到伤口,宁婉婉倒吸一口冷气。

谢九钦连忙坐在床边扶住她。

他语气责怪,眼中却满是关切:“怎么这么着急?”

宁婉婉摇摇头:“我没事,小叔,你怎么来了?”

谢九钦扶着她慢慢坐好,将放在一旁的冰糖葫芦递到了宁婉婉手上,声音低缓,带着些怀念的遗憾。

“下朝的时候,看到路边有人在卖糖葫芦,想到你从前爱吃,就买了一串给你。”

拿着那串糖葫芦,宁婉婉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点头致谢。

“谢谢小叔。”

谢九钦将糖葫芦和药碗一起递了她,宁婉婉接过,皱着鼻子将汤药一饮而尽,苦得差点吐出来,勉强捂着胸口忍住。

垂眸看见谢九钦递到唇边的糖葫芦,宁婉婉皱眉咬了一口。

“阿竹说很甜。”

宁婉婉掩着唇缓缓咀嚼,口中那股苦涩渐渐褪去,变成了丝丝缕缕的清甜溢入心间。

“的确很甜,谢谢小叔。”

谢九钦把剩下的一串放进她掌心,双手虚扶着膝盖,攥着衣摆留下一道浅浅的褶皱,目光深远,缓缓开口。

“婉儿,对不起,我之前自以为是地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让你陷在我的规矩里不得自由。”

“没事的,小叔,都过去了。”

一语毕,相顾无言。

僵持许久,宁婉婉有些不自在地揪着被子,不知道做点什么才能打破这尴尬的气氛。

“那个……小叔,你上十二楼的时候,话挺多的呀。”

宁婉婉思虑许久,选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谢九钦顿时轻松地笑了起来。

“两百多万两,我要是不多说点,岂不是亏了。”

“对了,说到十二楼,我倒是想问问,你都能和其他人做些什么生意?”

提到这个,宁婉婉偷瞄着谢九钦的脸色,斟酌着开口:

“小叔,我开了这么多家白玉京,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上到五层以上的。”

她越说,声音越低,而谢九钦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黑了。

“所以你江南富商的名头?”

宁婉婉嘿嘿一笑,样子与卫岑如出一辙,谢九钦嘴角抖了抖。

“我才经商几年啊,虽然有爹娘留给我的东西,但也是不够看的,所以……花钱造势罢了。”

“好好好”谢九钦一连说了三个好字,长舒一口气:“你花钱造势,我是唯一上当的傻子。”

气氛缓和,宁婉婉凑到谢九钦身边,唇角勾着一抹娇俏的笑。

“我还想问,小叔怎么会上楼的?就算是先帝让你做什么,你也该有千百种方法才是。”

“我看到了蝴蝶。”

宁婉婉眉头蹙起。

“我看到了蝴蝶,就想起了你,我想去看看,她应当与你很像。”

说完,谢九钦长叹一声,感慨道:

“可惜了,一夕之间被人骗去了两百多万两,我们婉儿的嫁妆要大打折扣了。”

一句玩笑话,让谢九钦和宁婉婉都笑了起来。

谢九钦笑着,眼眶逐渐湿润,喉头哽咽,吞咽了几次才稳住声音不颤抖。

“婉儿,从王府出嫁吧,栖风阁一直是原来的样子,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就在这时,卫岑人未到,声先至。

“没问题啊小叔,我明天就把聘礼送过去!”

谢九钦深吸一口气,看向宁婉婉,转而又泄气似的变成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原本想问宁婉婉,非要是卫岑吗?他是救过你的命吗?

转念一想,他的确救过。

于是只能作罢,他斜着眼瞥了一眼阔步进门的卫岑,依旧觉得很嫌弃,但还是应了声:“好。”

卫岑端着三碗粥,尽管谢九钦觉得他坐在床边喝粥的行为十分不雅,但还是勉强接受了。

毕竟卫岑正端着碗、曲着腿,坐在床边的脚踏上,那模样,换身衣服去讨饭也毫不违和。

宁婉婉在床上抱着粥碗小口小口地喝。

谢九钦皱着眉头,浅尝了一口,眼中闪过一抹赞赏。

“你家的厨子不错。”

“多谢夸奖。”卫岑没抬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们刚到北地的时候,没什么东西吃,我那时身体不好,阿岑有空就会上山打猎,肉沫配着野菜煮粥,我总能多吃一些。”

听着宁婉婉的话,谢九钦动作稍顿,随即唇边泛起一个遗憾、自责又欣慰的笑。

遗憾的是,宁婉婉最痛苦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人不是自己。

自责的是,她的苦难是他一手造成的。

不过幸好,卫岑还在。

用过饭,卫岑送谢九钦出侯府大门的时候,谢九钦拦住了他。

“卫岑,谢谢你。”

谢九钦神色郑重,卫岑挠了挠头,爽朗一笑:“客气了小叔,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

又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谢九钦叹了口气,转身上了马车。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

冬雪消融,春华初盛。

屋檐上笑容的积雪点点滴滴地落在地上,宁婉婉穿着单衣站在廊下,转瞬就被卫岑拥入怀中。

“穿这么少,不冷吗?”

他攥着宁婉婉两只手,下巴搁在她头顶,就像叠在一起的猫猫狗狗。

“阿岑,开春了。”

卫岑点点头,宁婉婉的整个身体都在跟着他晃。

“我是说,我们该定下婚期了。”

卫岑继续点头,宁婉婉嬉笑着推他。

“是该定了,不然小叔他……怕是能拖到来年去。”

说干就干。

当天晚上,宁婉婉和卫岑就风风火火地来到了凌王府,不等谢九钦反应,两人就一唱一和地定下了日子。

“三月三,上巳节,好日子!婉婉你觉得呢?”

“我也觉得三月三是个好日子,小叔,我和阿岑的婚期就定在今天吧!”

“三二一,小叔没说话,小叔同意了!”

“好!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们要抓紧准备了。”

“我们这就回去准备!”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话说得飞快,根本不让谢九钦插嘴。

一套话说完,转身就要跑,却被他厉声喝住:

“站住!”

正要逃跑的宁婉婉和卫岑身体一僵,两人勾在一起的手指互相戳了戳,挤眉弄眼的小动作也没逃过谢九钦的眼睛。

“毛毛躁躁,成何体统?你们这是来通知我的吗?”

“哐!”

茶盏被重重隔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满屋的下人噤若寒蝉。

“小叔……”宁婉婉蔫头耷脑地转过身,却见谢九钦唇角带笑,顿时一愣。

只听他说:

“我也觉得,三月三,是个好日子。”

三月初三,上巳佳节,春风拂面,桃花灼灼。

凌王府门前。

红毯铺地,彩绸飘扬,宾客如云。

栖风阁中,一派喜气。

宁婉婉身穿凤冠霞帔,端坐在梳妆镜前,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身旁是同样身着锦袍的谢九钦。

谢九钦看着她,眼中满是感慨。

“从你出生起,我就陪在你身边,如今你都到了要嫁人的年纪,若是宁大哥和嫂嫂看到这一幕,也会欣慰的。”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喜悦。

“小叔,我有点紧张。”宁婉婉轻声说道,双手紧紧握着衣角。

谢九钦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婉儿,别紧张,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应该高高兴兴的,卫岑……他会好好待你。”

“小叔也永远都会站在你身后。”

谢九钦看着镜中的她,眼神坚定。

门外,迎亲的队伍已经准备就绪。

卫岑骑着高头大马,率领着一众北地回朝的将士前来迎亲,他身着大红喜服,面如冠玉,神色难得的正经,目光坚定而温柔。

谢九钦亲自将宁婉婉扶上了花轿。

在一片恭贺声中,他站在轿前,对卫岑郑重地说道:“卫岑,婉儿就交给你了,她是我谢九钦看着长大的,你若是对她不好,我必不饶你。”

卫岑拱手一礼,郑重地回答道:“小叔放心,我会用我的一生来守护婉婉,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及笄礼上我那句承诺,永远对婉婉作数。”

说完,他利落地翻身上马。

迎亲队伍缓缓前进,宁婉婉的花轿也缓缓抬起。

她坐在轿内,透过薄薄的轿帘,看到外面百姓热闹的景象,发自内心地笑了。

这一次,他们都有更好的未来。

忠勇侯府。

侯府内外,张灯结彩,装点得喜气洋洋。

宾客众多,欢声笑语不断。

“卫侯!恭喜恭喜啊!”

“恭贺卫侯新欢大喜!”

卫岑翻身下马,对着宾客众人抱拳拱手。

花轿稳稳地停在侯府门前,卫岑立即上前,轻轻掀起轿帘,朝着宁婉婉伸出手来,他唇角含笑,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轻声说:

“婉婉,我们到了。”

宁婉婉搭上卫岑的手,被卫他轻轻握在掌心,她心中一阵悸动,脸上泛起红晕。

明明是那么稀松平常的牵手,但她却心跳如擂鼓,掌心也出现糊了一层薄汗。

察觉到她的紧张,卫岑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凑在她耳边小声说:“婉婉,别怕。”

周围人顿时起哄。

“哟!新郎官和新娘子说悄悄话呢!”

在众人的簇拥下,宁婉婉和卫岑并肩步入侯府。

走到正厅,谢九钦端坐主位,看着卫岑牵着宁婉婉缓缓走来,面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新人拜堂——!”

礼官的声音浑厚绵长,在他的指引下,卫岑和宁婉婉先是对着天地一拜,寓意着顺应天意,结为夫妻。

接着是对着高堂上的父母牌位和谢九钦一拜,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

最后是对着彼此一拜,誓言相守一生,不离不弃。

“礼成——!”

至此,良缘永结,白头永偕。

“婉婉、婉婉慢点,我来我来我来。”

卫岑刚从外面回来,就看到宁婉婉在梅花树下挖土,他连忙跑上前去,接过了她手中的小铲子,止不住地唠叨:

“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不比从前,这些事等我回来做就好。”

“况且酿酒的事也不急于一时,谢九钦要是知道你为了给他送酒一个人在这儿挖土,肯定也会怪你的。”

卫岑一边挖,一边皱着眉头唠叨个不停,宁婉婉坐在石桌前托腮看着他,缓缓说道:

“卫岑,你变了。”

听见宁婉婉连名带姓地喊他,卫岑顿时身体一僵,连忙回头解释:

“不是婉婉,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我是觉得,这些事情就该我做,你都做了我做什么?”

宁婉婉笑而不答,缓缓地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婉婉,我错了,我不该说的,你可千万别生气啊。”

卫岑小心翼翼地安抚着宁婉婉的情绪,却见她忽地笑了起来。

“阿岑,你现在真的很有当爹的样子。”

“是吗?”卫岑眼前一亮,有些傻气地摸摸自己的脸,满眼期待地问宁婉婉:“怎么看出来的?我是不是成熟了很多?”

宁婉婉扑哧一笑:“你像个老头一样,唠唠叨叨的!”

“好啊你,笑话我!”

两人笑闹着,卫岑把手上挖土黏的泥巴偷偷摸在了宁婉婉鼻尖上。

“成何体统!”

一声熟悉的厉喝,宁婉婉和卫岑迅速站成一排,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

“你们两个,马上就要为人父、为人母,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追逐打闹,太不像话了。”

“是……小叔。”宁婉婉噘着嘴,拉着长声,不情不愿地认错。

“还有你,卫岑,莽莽撞撞,平日里嬉戏打闹也就罢了,婉儿现在是双身子,你不好好照顾她,还去树底挖泥巴?”

谢九钦话锋直指卫岑,卫岑昂起头,刚想反驳,就被宁婉婉勾着手指制止了。

“小叔,树下是给你埋的酒。”

宁婉婉弱弱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

“我听到了。”

谢九钦神色缓和下来,捡起一旁的小铲子,淡淡道:

“我自己挖,外面给你带了些补品,你跟卫岑去看看。”

“好!”宁婉婉乐呵呵应下,拉着卫岑走出了院子。

谢九钦回头见二人走远,连忙把藏在房顶的阿竹叫了下来,两个人动作极快,树下的酒顷刻间就被挖了个七七八八。

他提起两坛塞进阿竹怀里,命令道:“快走,藏进栖风阁。”

是以,卫岑回来看见坛数明显不对的酒,有苦说不出。

一晃七月。

日头高悬,透过树枝,照在满地莹莹白雪上,留下一片辉光,温柔而静谧。

忠勇侯府上下却弥漫着一股紧张又凝重的气氛。

卫岑焦急地在门外走来走去,时不时趴在门上听听动静,却只能听到产婆的声音:

“夫人,使劲儿啊!”

他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怎么样了?婉儿还在里面吗?”

谢九钦大步流星地走进院里,阿竹小跑着跟在身后,怀里抱着他来不及穿上的披风。

“小叔,你怎么来了?今天不上朝吗?”

见到谢九钦,卫岑明显一愣,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下来。

谢九钦皱着眉,像是极不认可他的说法,甩了他一记眼刀,沉声道:“这么大的人,分不出轻重缓急?”

卫岑悻悻收声,苦哈哈地趴回门上扣木头。

随着时间的推移,卫岑和谢九钦的神色就愈发凝重,宁婉婉的痛呼声一声高过一声,谢九钦的眉头皱成了川字。

“阿竹!去请御医来!”

阿竹领命飞身离开。

就在这时,一直紧闭的房门终于开了,可出来的却是端着一盆血水的丫鬟。

饶是卫岑身经百战,见惯生死,看着那血红的一盆也是身形摇晃,站立不稳。

他的眼眶倏地红了,哽咽着呢喃:“婉婉、婉婉,我们不生了,婉婉!”

话音未落,他就想冲进屋内,却被满手鲜血的产婆一把拦住:“哎哟侯爷,您可不能进去啊,这不吉利!”

“一派胡言!让开!”

卫岑尚未说话,浑身紧绷的谢九钦已经先一步推开了产婆,走进房中,此时此刻,他顾不上礼法伦常,只想亲眼看着宁婉婉平安无事。

屋内血腥气浓重。

卫岑和谢九钦绕过屏风,看到的就是面色惨白的宁婉婉,她虚弱地躺在床榻上,身下的被褥被汗水和血水浸湿,面上痛苦而坚定。

她的声音微弱,却一遍遍地呼喊着卫岑的名字,眼角有泪水不断滑落。

“阿岑,我好疼啊……”

卫岑闻言,立即扑倒在宁婉婉床边,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婉儿,你不会有事的。”

谢九钦站在一旁,紧握成拳的双手止不住发抖,却依旧强自镇定,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稳。

不知过了多久,产房中终于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

“恭喜侯爷!恭喜王爷!是个健康的男婴,母子平安!”

至此,谢九钦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懈下来。

卫岑抱着虚弱无力的宁婉婉,泣不成声。

“婉婉,我们不生了,再也不生了……”

……

秋风送爽,丹桂飘香。

两个扎着娃娃髻的小孩儿坐在侯府庭廊的小书案前,歪着头,疑惑不解地望着一脸怒色的谢九钦。

“叔爷爷,爹爹都说不生了,那妹妹是哪里来的呀?”

小男孩天真的童音响起,谢九钦看了看他身旁一脸无辜的女孩儿,皱眉扶额,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许久,他起身摸了摸女孩儿毛茸茸的发顶,目光温柔,轻声细语:“因为娘亲、叔爷爷还有爹爹都喜欢宁宁啊。”

这两个孩子,分别是宁微微和卫岑的长子卫邵与长女卫宁宁。

说完,谢九钦挑剔地看向与卫岑八分像的卫邵,手中的戒尺点了点他面前的书卷,声音低沉威严:

“君子有信,所言必行,你长大以后,万不可像你父亲一样言而无信!”

“是,叔爷爷。”卫邵低头受教的间隙,还不忘给妹妹做鬼脸,逗得小丫头咯咯直笑。

谢九钦气血上涌,直觉头昏。

宁婉婉和卫岑游历山河,他却要给他们两个看孩子,什么道理?

原本朝堂上就有一个奶娃娃整天“亚父、亚父”地追着喊,现在好了,那两人撒手不管,他现在又多了两个侄孙子。

谢九钦捏着眉心,长叹一声。

或许从宁婉婉开始,看孩子就是他的命吧。

阿竹跃下屋顶,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到了愁眉不展的谢九钦手上。

原本丰神俊逸的摄政王,此刻看起来,苍老又脆弱。

那张薄薄的信纸捏在手中,如有千斤重。

果然——

“孩子他外叔公,展信安,见此信,我与婉婉已过江南,江南风光甚好,婉婉展颜,常与我提及曾经往事,方知君心思细腻,育人有方……”

“婉婉已有三月身孕,我二人不日归家,祝好。”

谢九钦只觉眼前一黑。

……

幼帝成年,谢九钦如约放权。

他本想辞官归隐,再回江南,做一个闲散人,却没能如愿。

或许卫岑说得没错,他是真的很会带孩子,他提出辞官那天,幼帝哭了一夜,第二天上朝时眼睛都是肿的,他就这么被文武百官联名上书留下了。

这摄政王一做便是四十多年,送走了两代皇帝。

“诸位看官!咱们今日就来说说那位威震八方的摄政王!他的功绩,真可谓是盖世无双!想当年……”

“就是这样一位名垂青史的英豪,居然终身未娶……”

台上的说书人醒木拍桌。

台下的谢九钦坐在角落,品着一碗陈年的酒,听别人说着自己的故事。

如今他须发尽白,老态龙钟,于人间已惶惶走过八十载。

曾经熟悉的人和事都不在了。

“婉儿,生辰快乐。”

他苍老的手,从怀中摸出一只蝴蝶发钗,缓缓地抚摸着。

他见证了宁婉婉的生,也见证了她的死,为她送嫁,为她送葬,也为她与卫岑合葬。

如今这世上只剩他一人踽踽独行。

“好酒,比起她酿的还是差些。”

杯中酒尽,谢九钦攥着杯子迟迟没有松开。

枉费他用尽心思,从卫岑手里抢下那么多酒埋在栖风阁中,到头来还是很快就喝光了。

“客官,您又来了,要添一壶吗?”

小二热络地走到他跟前,谢九钦点了点头。

每日下午,他都会独自一人来明月楼坐坐,有时卫宁宁会拖家带口地来叫他少喝点,有时是卫邵,争着和他抢酒喝。

每次看着他那张神似卫岑的脸,他就觉得烦,可卫邵如今,也是当爷爷的人了。

谢九钦笑着,往对面的空位前,倒了一杯酒。

醉意朦胧,他恍惚间又看到了豆蔻年华的宁婉婉,单手支颐,语调娇俏:“小叔,小叔醒醒。”

酒醒了,天黑了,该回家了。

谢九钦踉跄起身,拖着风烛残年的身体,一步步朝着凌王府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弯曲着,早已挺不直了,每走一步,都好像要向前摔倒,可他还是一步一步重复着。

月光将他的背影拉得老长,雪花飘落在他肩膀。

他忽然停下脚步,仰头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由衷地笑了。

“瑞雪兆丰年,来年一定是个好年。”

打更人与他错身而过,应和道:“是啊老人家,来年一定是个好年,雪天路滑,你快些回家吧。”

“好、好。”谢九钦声音低沉,身影隐没在雪中。

大雪初晴,明月楼角落里的那个老人再也没有出现。

皇宫的丧钟敲了三声。

一阵风卷进凌王府中的小院,吹起案头的书卷,纸张飞扬,落在地上,一字一句都是她的名字——

“婉儿曾在佛前许愿,来生不与我相见,遂不敢忘,亦不敢老去。”

“婉儿,我真的老了,连明月楼都去不了了。”

“婉儿,我们来生还能相见吗?”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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