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认与齐泽年没有熟到那个地步,能做这件事的,只有他。
「建安侯说皇姐不爱喝药,我就让他给皇姐带一些。」
说完这句话后,我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最后还是我打破了僵局。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跟我说,你曾梦到过一个神奇地方?」
「是,我跟皇姐说,那个地方很好,有高楼大厦,有可以跑得很快的车,还有能够在天上飞行的载具……还有,能够实现自己抱负的不同的人,不论男女。」
是啊,我的皇弟曾告诉过我,他梦见他去了一个与这里截然不同的地方,那里高楼林立,人们过得忙碌又充实。
他还说,那里的人,不论男女,都可以从事不同的职业,他见过女性的元首,也见到了女性官员。
他说:「皇姐,我想将那样的世界带到这里。」
所以后来,女学的规模愈发壮大,朝廷的法度也愈加宽容。
原本,我曾想过自己缔造那样一个世界。
现在,由他来完成,仿佛也没有那么遗憾了。
只是有一件事,在我心中埋了许久。
「你说,你曾梦见过那样的世界,只是我心中却觉得,你更像是从那个世界而来。」
我们相顾无言,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说:「这很重要吗?」
我摇摇头:「不重要。」
的确不重要了,不论怎样,他是皇帝,也是我的皇弟,这样的事实已经注定。
「皇姐,朕曾说过,要将那样的世界再现,皇姐可要保重身体,才能看着朕怎样一步步实现它;皇姐不是想要由自己来创造这样的世界吗,只有一直看着,才能知道朕和皇姐究竟谁做得更好。」
我这个皇弟,劝人的话术一向稀烂。
我有很多天没有见到齐泽年了。
比起朝中事多,他更像是在躲我。
虽然我也不知道我与他之间有什么好躲的。
皇弟那天临走之前还是解答了我曾经的疑问。
「皇姐与建安侯的婚事,是他向朕求的。虽然朕也觉得他配不上皇姐,但当时的处境,这桩婚事对皇姐而言是平息那群老东西嘴巴的最好方式了,皇姐不会生我的气吧?」
「皇姐要是实在不喜欢,朕回头送皇姐十个八个俊俏的面首~」
的确,天下初定之时,我这个皇帝曾经最大的阻碍,最好的去处就是白绫或幽禁,与齐泽年的婚事的确是对我最好的结局。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曾经认为最不可能的原因才是缘由。
无论是皇帝的初衷,还是齐泽年的主动求娶……
多少是有些造化弄人的意思在里头。
4
「殿下!」素音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正在院子里吹风的我放下了话本:「怎么了?」
「殿下。」素音许是跑累了,缓了好一会儿,「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给殿下赐了十个面首!」
我翻话本子的手一顿。
这是我着实没想到的,我那皇弟,心眼这么实的吗?
我继续翻手中的本子,对素音道:「齐泽年在府里吗?」
素音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提起他:「侯爷刚下朝。」
那就是在了。
「让他自己处理。」
两盏茶后,齐泽年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侯爷可真是个大忙人,能见到侯爷还真是不容易。」
「抱歉。」他的道歉也同样来得没头没尾。
他突然上手摸了摸我的脖子——那里的伤口已经结痂。
我突然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了。
「那天之后,我的确是故意躲着殿下。」在我的注视下,他又很快将手收回去了,「我不敢见你。」
齐泽年很好这么跟我说话,他对我一向是敬称,他叫我殿下,我叫他侯爷,尊重,疏离,这就够了。
「如果我是你,我会跟你做一样的选择。」
当时当地,慕容芷的分量,比我更重,我如果是他,也不会有第二个结果出现。
权衡利弊而已,这个道理他不会不懂,我同样不会。
「理智是一回事,情感是另一回事。尽管陛下承诺过你不会有事,但那时,我是真的后悔了。」
这不是我理解中的剧本,我侧过头不去看齐泽年:「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些。」
不需要感情,只需要足够的理智就够了。
但他没给我结束这个话题的机会。
「殿下,李曦仪。」他正了正神色,「无论你信不信,有一件事,我今日一定要说。」
「我心悦你。」
这个我猜测了数日的答案在得到解答之后,似乎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令我难堪。
我甚至还能过冷静地反问:「你看上了我什么?」
他向我讲述了一个故事。
一个幼年失恃的孩子,父亲常年出征,即便身份不俗,也承受了不少流言。
一次宫宴之时,有别的孩子说他天生不详,克父克母,不应该出现在皇宫这等尊贵的地方。
小孩子之间的恶意往往最能伤人。
但是少年谨记着家里的教诲,不能在这里生事。
所以即便他很生气,很难过,难过到指甲已经狠狠地嵌进了肉里,也没有说什么。
一位公主出现并解决了他的困境。
那位公主呵斥了生事的人,也发现了受伤的他。
她把他带到了别处,包扎了伤口,对他说:
「如果有人令你不开心,那就用足够的实力让他们闭嘴。」
后来,公主的面容和话语成了他最大的动力,他想要在再次见到公主时,对她说:
「我已经可以让那些人闭嘴了。」
「你的故事,太俗套了。」我说。
我不知道我在听完之后究竟是怎样的感觉,但我只能这样回他。
「或许殿下觉得俗套,但已经是我最好的故事了。」齐泽年并不生气。
我不想多说,但最终还是提醒了他:「别轻易交付真心,或许以后你能遇到你更好的故事。」
已经走出去的齐泽年听到后转过了身回头看我:
「这不是臣能决定的。」
晚些时候,素音过来告诉我,齐泽年将那些面首尽数打发了。
我表示没有异议。
毕竟实在是,无福消受。
我想,今天过后,我的屋外不会再有一个想进来却只是沉默地守在门口的人影了。
我的身体好像愈发不好了。
有汤药吊着,没有那么难受,但我能感受到我的时间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整个侯府从齐泽年再到素音都显得焦急。
连皇弟都三番五次溜出皇宫陪我聊天,什么他已经派人将我从前的文章进行整理,准备等过段时间就装订成册。
什么女学如今已经走上正轨,只等合适的时机便能实现我毕生的夙愿。
什么前几天那几个老匹夫终于松口开海市贸易,之后会有很多的奇珍异宝流入京城……
他能有打破尊卑的想法和行动,我很欣慰。
虽然我的时间已经注定,但不妨碍我再做一个千秋历代都不曾有过的梦。
上次之后,我做了我毕生的一次豪赌——我将所有筹码压在了我的皇弟身上,赌他能用他的方式,去实现我不曾实现的梦。
从皇宫到侯府,似乎都在为我的身体担忧。
唯独处在风暴中心的我例外。
当慕容芷再次求见时,我在躺椅上晒太阳。
这次她穿了一件海棠色的衫裙,我感觉比上次的颜色更衬她一些。
「过了这么久才来探望殿下,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她比之前更有活力了些。
「上次一别,已经好久不见了。」我稍稍坐直了些。
她笑着坐在了我身侧,拿出一个盒子:「给殿下带的礼物,希望殿下喜欢。」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些手稿。
我拿起最上头的一份,赫然是对半月前并州水患的治理之策。
看得出来这份手稿的主人很用心,删删改改了很多次,对很多地方都做了详细的注解。
我将手稿放回盒子里。
「这份礼物我很喜欢,也恭喜你,踏出了第一步。不过,以后的路,千难万难,你可要有心理准备。」
「再难,我也会走下去。」慕容芷给自己倒了杯茶,「我已经将修订后的方案呈给了陛下,而且……」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我打算将篇策论加上殿下的名字。」
我拒绝:「我没有出过一分力,这样不合适。」
我只是在第一次见面时,借给了慕容芷一些书而已。
这篇策论,是她的心血,我不能染指。
慕容芷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很久。
「我之前觐见了陛下,他同意我去并州,并且承诺我,如若我能解此次水患,回来后便授我以水部司郎中的官职。」
我摩挲着杯子:「这很好,离你的梦想又进了一步,我相信,你会成功的。」
她低下了头,再抬起时眼眶有点红了:「殿下,你才本应该做这个领头人,我怕我做不好,会让你失望。」
「没有谁是生来就被赋予开万世先河的使命的。」我替她扶正了略有点歪的发簪。
「有压力很正常,你会面临许多的流言蜚语,还有世人的不理解,但是,慕容姑娘,我以你为傲,你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也有勇气去承担这一切,不论结果是什么,我都祝福你。」
当初那个稚嫩的小姑娘,最后却活成了曾经我最想成为的样子。
慕容芷离开了,我让素音去送送她。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还未等我抬头,一张毛毯就盖在了我腿上。
是齐泽年。
「我没想到,你们关系这么好。」
我将毛毯理了理:「她第一次来找我,我就跟你说过我很喜欢她,是侯爷自己未信而已。」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慕容芷的时候。
那时候她对我行礼,说:「慕容芷见过殿下。」
我以为她是为齐泽年而来,毕竟都传言说她爱慕建安侯,但她开口却是:
「臣女此来,是想向殿下求几册书。」
说实话,这是我没想到的开端,但我却很高兴。
我让素音去找她要的那几册记录水利的孤本。
不大的空间里就只剩我和她了。
「我以为你是为齐泽年而来。」我想知道,所以我也就这么问了。
「如果殿下说的是我喜欢建安侯一事,这确实是事实。」她坦荡地直视我。
「如果是以前,我或许会为了与侯爷在一起做一些事情。」
我笑着回她:「那现在呢?」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反而说了一些别的:
「从前我不理解,殿下注定会是集荣宠于一身的长公主,为何还要孤注一掷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后来我明白了,殿下想要一个全新的世界。」
「就目前来看,陛下与殿下的目标,并不是背道而驰,只是两位都想要自己去缔造理想中的天地。」
「那么,我也应该有更新的道路。所以今天我来了。」
彼时我还没有如今这么虚弱,遇到这么对我胃口的人,还能出口调戏一下。
「慕容小姐,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我很欣赏她,这么清醒的姑娘,齐泽年属实是有些配不上了。
她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臣女,也一直将殿下视作追逐的目标。」
我摇摇头:「我的路已经停滞了,而你步伐,才刚刚开始。慕容姑娘,我希望她日史书工笔,你的名字,会是光辉灿烂的一页。」
她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你自己才是你追逐的目标,不必执拗于我的观点,我的理想,慕容姑娘,我希望你是你自己,而不是受他人影响的慕容芷。」
这就是我与慕容芷的初见了。
5
「她走的时候,给我出了个难题。」我对身边的齐泽年说道。
齐泽年在给我剥糖炒栗子,是朱雀大街那边最有名的,我很喜欢。
他一边剥一边说:「愿闻其详。」
「她说,你喜欢我。」
我看见他剥栗子的手一顿。
「臣确实,心仪殿下。只是殿下似乎不曾放在心上。」
我拿起一颗栗子放进嘴里,甜甜的,是我喜欢的味道。
「齐泽年,平心而论,你确实是我会心动的类型。」
这下那双手停顿的时间更长了。
「只是从前的我觉得自己并不需要感情。现在的我,没有时间去接受和经营感情。我说过的话一直作数,齐泽年,你完全可以拥有更好的故事,宫宴的插曲,你不需要将它牢记一辈子。」
「齐泽年,你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错误的我。」
那天之后我又是很多天不见齐泽年了。
但是每天都会有新奇的玩意儿送到味道案桌上。
时间一天天走过,有一天我看见素音带了一片枫叶进来说给我做成书签,我才反应过来已经深秋了。
听说慕容姑娘的并州之行虽遇到了些坎坷,但总体还算顺利,大约很快就能回京了。
皇弟在朝堂上每天和一群老顽固掰头,对他许慕容姑娘官职这件事情意见非常大,气得他当场放狠话说谁能解决并州水患,他同样给官职。然后那群老臣不说话了。
对了,掰头这个词还是他下朝后把这当笑话跟我讲时教我的。
慕容姑娘是个开端,之后皇弟将从前我的文章刊印成册,最开始只在女学流传,后来到了太学与民间。一段时间后,成国公家的小姐在老夫人的支持和皇弟的点头下,去了礼部司——无他,文章写得太好了。
皇弟还曾跟我说,他以后若是女儿成器,立个皇太女也不无不可。我当时丢了个梨给他:「那你到时候要掰头的地方可就更多了。」
这个世界正朝着曾经我所期望的地方在发展,虽有遗憾,但我已经不再执着了。
我每天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又一次在院中的躺椅上醒来,身边是已经好几天不见的齐泽年。
「我还以为你直到最后都不会再出现了。」我觉得他现在很像鸵鸟,遇到事情就缩一缩。
他手里还提着糖霜山楂:「怎么会。」然后自顾自坐下。
素音不在,想来又是被他支开了。
「天气好像越来越冷了。」
「所以殿下不应该在屋外睡着,容易着凉。」
「我喜欢雪天。」我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如果一定要离开的话,我想至少要在能看见雪的时候。」
「瑞雪兆丰年,今年冬天会有大雪的。」
我侧过头看他,惊讶于他的平静。
「我向陛下告了假,」他喂了一颗山楂给我,「这段时间,我想陪着殿下。」
「好。」我听到我自己这么回答他。
齐泽年没有骗我,一入冬京城就下了场雪,雪花飞扬,是个极美的景色。
我披着斗篷,捂着汤婆子,齐泽年陪着躺在躺椅上的我在暖阁看雪。
一点也不冷。
但我知道我的时间要到了。
「我把我的东西做了简单的整理,其中有一部分是给素音的,你到时候记得给她,还有,我希望她也能自己选择自己的未来。」
「好。」
「没等到慕容姑娘回来,有点可惜,还没有祝贺她。」
慕容姑娘原本准备在入冬前回来,不料那边突然又有点事,就耽搁了,等她再次启程的时候又遇到了大雪封山,只能等到暖一些再出发了。
「没事,她不会介意的。」
「皇弟做得很好,我很欣慰,只是不能亲眼看着他的步伐了。」
「陛下应该会很高兴你的肯定。」
「还有你啊,齐泽年。」我把目光从庭外雪花挪到他身上,「这段时间,我很开心。我希望你能好好的,像你的名字一样,福泽万年。」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安慰他一下:「如果真的有来世,我会追求你的。」
「不。」我疑惑他的拒绝,「是我应该追求殿下。」
「好。」
元和二年冬,静元长公主李曦仪薨,年二十三。
帝大恸,以亲王礼葬之,追谥镇国,为镇国静元公主。
五年,帝始开女子科举,初,试者不过百十人,经年,及第者愈多。
六年,上欲立嫡长女清和公主为皇太女,群臣皆惊,不得之。
七年秋,突厥犯边,建安侯齐泽年率军北上。
次年春,大捷。突厥遣使者和谈,原公主府女史,时礼部主客司郎中素音主理和谈。后,突厥撤军三百里,年上贡牛羊马匹等若干。
八年秋,帝遣素音及众官员往边境商议两国贸易,十年方归,帝大悦,赐李姓,封琅华侯。
九年夏,工部尚书慕容芷,作《悼挚友静元公主曦仪》一文,文采斐然,士子争相抄送,一时间洛阳纸贵。
十三年,上立清和公主为皇太女。
十八年冬,皇太女、琅华侯、工部尚书率众女悼静元公主,时人皆惊。
五十二年冬,建安侯因病卒于京,年七十五,临终前奏请与静元公主合葬,准。
(全文完)
作者署名:山中一棵板蓝根
备案号:YXX1azPQoyIoL5PamUQ4rK
我有风云之志
?
?
凤舞天下,我为凰
一等少女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