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镜(2 / 2)

7

夜幕沉沉,烛火幽幽。

轻荷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打破了原本的宁静,天寒地冻间,后院此时热闹得像庙会般,府上下人端着妇人生产所需物件儿来来回回,稳婆略带一丝慌乱的声音夹杂着轻荷额哭喊从房内传出来,听得人头皮微麻,雪花落在脸上,更是一阵寒颤。

沈砚文在门前无头苍蝇似的来回转,看得我眼晕。

他如今是我的模样,原本是可以进去陪同的,却在看见血后急急地退了出来,只在门外干着急。

他见血就晕,天生的。

雪越下越大,铺在了地上厚厚一层,将白日里还有些生机的冬青叶子彻底盖了下去,目光所及,白茫茫的一片,和周围嘈杂奔忙的下人们格格不入。

我接了一片雪花,看它融化在掌心,消失。

世间美好,皆不长存。

我握了握手心,捂上了暖烘烘的汤婆子,走到沈砚文面前,抿唇一笑。

「可想好这孩子的名字了?」

沈砚文慌张的脚步一顿,意外地望着我,神情复杂。

沉吟片刻后,他还是吐了两个字出来:慕禾。

沈慕禾,倒是个好名字。

天将亮的时候,房内的哭喊声渐渐弱了下来,一声婴儿啼哭响起,沈砚文如释重负,换上一副难耐喜色。

我道了句恭喜,便掀起帘子进去,将我这个「爹」的戏份做完。

身后的沈砚文亦跟了进来,望着床榻上的一大一小,目光闪烁。

我抿唇轻笑,顺势抱起这个刚出生的婴孩,转过身子,看了看床上面色苍白,虚汗淋漓的轻荷,嫌恶地皱了皱眉头。

然后用不大不小,刚好够房间内众人听到的声音抱怨了一声。

「这孩子,怎么长得半点都不像我?」

一言既出,轻荷原本就苍白的脸更惨白了三分。

沈砚文则愣了下,旋即满眼愤怒,若非此刻不能暴露,他定是又要给我一巴掌的。

不过,不重要。

沈砚文强压怒气,质问我究竟是何意。

我笑了笑,将一个丫鬟喊了上来。

那丫鬟把话说完,沈砚文的脸一下子就绿了。

和他的头顶一样。

丫鬟说:轻荷姑娘进府后,还来过一个月的月信。

她来月信的那几日,却是我与沈砚文换了身子之后的。

我碰都没碰过她,女子之身的沈砚文,更是不可能。

轻荷的身子抖如筛糠,却依然嘴硬。

直到孩子亲爹被押上来,才算是熄了火。

不是外人,正是沈砚文身边常跟着的小厮。

轻荷早就与沈砚文在青楼相识,情投意合。情浓时沈砚文更是许了她正妻之位,还承诺她,将丞相府搞垮后,便休妻,娶她。

轻荷想要将我赶出去,好坐上夫人的位置享受荣华富贵,便想了这么个母凭子贵的法子,可却一直没如愿,只要谎称怀孕,先进门。

可后来,我与沈砚文互换,见都不见她,她便想了这么一招瞒天过海的法子。

得知真相后,沈砚文的脸简直拉到了地上,愤怒,伤心,气愤等情绪齐聚他的眼眸,最后,变为了失望,和歉疚。

他懊恼地跟我说,对不起,是他一时昏了头,竟做出了让我伤心的事情。

他还说,事已至此,他不奢求我原谅,只求能给他一个弥补我的机会,弥补这些时日他昏头下对我做出的伤害。

还有,他现在才发觉,他心里的那个人,始终都是我。

可是,晚了。

一切都晚了。

8

月末。

一批羽林卫突然闯进了沈家的门,为首的是皇上的心腹,羽林卫的指挥使。

大马金刀的一顿搜,似是在找什么物件儿。

沈砚文微微紧张,却没表露出太多。

轻荷母子,一夜之间人间蒸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任谁都是要心虚的,沈砚文自是也不例外。

当然,此事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我乐得看狗咬狗的戏码。

若非我那日轻荷扑在我怀里撒娇,同为女子的我注意到她佩戴的麝香丸镯子,还不能起了疑心,私下叮嘱了几个丫鬟要注意着她的举动,这才发现了她来月信,又与小厮私会一事。

心心相印,两情相悦的心上人,背地里早就背叛了自己的滋味,可是很不好受的。

我望着府上来来回回的羽林卫,将刚写好的几张字据装进信封,以火漆密封好,差人递进了宫里,又将沈砚文请了过来。

他憔悴了许多。

沈砚文不明所以地望着我,隐隐有些期待,期待我的原谅,和他想要的破镜重圆。

这些时日,他对我有求必应。

我要他举着滚烫的茶杯候在书房外等我,又叫他在寒风刺骨的夜里提前去排队给我买梨花酥,还有给我洗脚穿鞋等,他一一照做,毫无怨言。

他说只要我开心,肯原谅他便好。

我以笑回应,将煮好的茶倒了一杯,放到了他的面前。

「夫君,请用。」

沈砚文的眼睛倏然焕发出一束光彩,亮晶晶的,像那时托我哥给我送东西传情,见了我又脸红时的模样。

他开心地端起茶杯往嘴边送,却狠狠地呛了一口,到嘴的茶汤喷得胸前一片湿印。他举着茶杯,尴尬地低头看了看,又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

我微笑,「茶汤刚煮好,烫,慢点喝。」

一旁燃着的烛火跳了几下,爆出花儿来。我起身,将桌上放着的一张宣纸捻起,丢进了正燃的热烈的烛火中,瞬间蹿起一阵火焰,又化为缕缕青烟,烧得直教人头疼。

是我写好的休书。

我皱眉,揉了揉眉心,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我看到了沈砚文揉着太阳穴,似是有些不适。

我低头,看着胸前的一片湿印,贴着身子凉意阵阵。

终于,我和沈砚文换回来了!

前些时日,我在外查地方官员贪腐的案子时,根据其交代在附近寺庙里供奉的几尊佛像中找到了赃款凭据,带人离开之时却被寺内一僧人拦住,神色古怪地打量我几眼后,喊了我一声「姑娘」。

我不由愣住,就是沈母都未曾发现我是套在沈砚文壳子里的秦凝,这位小师傅竟一眼看出,当真厉害。

他细细盘问我此事来龙去脉后,将破解之法告知于我,说这事本是书上记载过的奇闻异事,互换之人而后会生出一枚朱砂痣,他恰好瞧见才试探了一下,没想到竟果真如此。

他要我在月光下,将那日所写一字不差地复写一遍,烧时在心下坚定当下信念便可。

当时互换,应是我的情绪太过哀伤,凝聚所致。

破解自也应如此。

9

还未来得及高兴,一队羽林卫就闯进了书房来,将沈砚文给绑了起来,态度凶狠,要将其带走。

沈府上下,哭喊一片,混乱之极,夹杂着雪花和火把,叫人看得心惊。

我将沈砚文当初扔在我脸上的那张休书取了出来,羽林卫过目后,才免了这一遭罪,只让我赶紧离开。

我摘下手上戴的翡翠玉镯,递给了为首的那位官爷,求他通融一下,让我再与沈砚文说几句话,很快就好。

那人收下镯子,丢下一句「快点」,就带人撤出门外守着了。

我走到沈砚文面前,看着已经被封住嘴巴,五花大绑的他,笑了笑,眼角汹涌,落下几滴泪来,滴在了他的脸上。

他惊讶地望着我,却只能「呜呜」两声,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将他鬓边凌乱的头发理了理,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沈砚文,你猜今日之事是何人所为?」

他摇了摇头。

「是我。」

「你的罪名是贪污官银,大约,当是会判个流放,再死在流放途中。」

「银子,也是我放的。」

闻言,沈砚文瞳孔收缩,脸色骤变。

沉默一刻,他换上一副凄苦神色,呜咽几声,似是问我什么。

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他行事这般隐蔽,我是如何发现的,几乎没有任何破绽,就算是查,也什么都查不出来。

我指了指我,又指了指他,擦掉唇角的泪痕,为他答疑解惑。

「若非我以你之身,听到轻荷问当初搞垮我家便娶她为妻的承诺还作不作数,我恐怕这辈子都怀疑不到你的头上。」

「恰好我可以以你的名义暗自查访当年真相,一些参与过此事的人只当我是贵人多忘事要回忆一下是否斩草除根做干净了,便和盘托出,那年你是如何借着恭贺之礼的名义藏在我家银两珠宝的,又是谁暗中告密,与奸人狼狈为奸,在官途上从此步步高升的。」

「天寒地冻,我爹爹和哥哥就这么生生冻死在了路上。」

「你那么怕血,手上沾染得刺目殷红,又洗得干净吗?」

沈砚文的目光渐渐黯淡,沉默许久,才苦笑了一声,望着我的神色蒙上一层歉疚。

我拉下了堵在他嘴唇上的布条。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

轻飘飘的三个字,半点用都没有。

他借着我家踏进朝臣中的门槛,又以我父兄助力才在朝中有一席之地,可我爹一眼看出他身上的钻营自私,断言他非是清流好官,不许他参与核心政事,只止步于一个体面闲差。

然沈砚文野心不止于此。

想要步步高升,便要除掉拦路石。

他借着为我爹送寿礼的名义,送了数个箱子,声称只是些难得书卷,可在这书卷下却铺上了层层纹银,在我爹还未察觉之时串通几位佞臣,向皇上检举丞相贪污,数额巨大,惹得龙颜大怒,派了羽林卫上门搜查。

书卷之下,铁证如山。

我爹和我哥哥被判流放,死在了大雪纷飞的冬天。

沈砚文跪在我面前,重重地磕了几个头,额头上一片鲜红,顺着脸颊汩汩流下来。

他与我说,他是爱我的,只是他不想永远在朝中做个闲散官,只能出此下策,在皇上下令抄家的时候,是他进言,奏报我已是沈家妇,而非秦家女,这才保下我性命的。

他之所以躲着我,是害怕看见我,看见我悲苦的神色,害怕在我面前露出破绽,使我恨他。

他不想与我走到这个地步。

我将桌上立着的一面铜镜扫在地上,碎片飞溅,一瞬支离破碎。

沈砚文垂头,看着满地碎片,身子微微颤抖。

我蹲下身子,捏起了他的下巴,指着已经面目全非的铜镜,冷声与他说道,「破镜,从它出现裂纹的那一瞬间,就再不会重圆了。」

我与你,便如此镜,只有尖锐碎片,再无半分温情。

10

三日后,沈家被抄下狱,沈砚文因贪污官银被判流放,天气太过寒冷,冻死在了流放途中。

听说,他死后,官兵将他扔往乱葬岗的时候,从怀中掉出了一个脏污布包,包着几块棱角尖锐的破损铜镜碎片。

与此同时,朝中破天荒有了位女文官,对朝中之事见解独到,颇有天赋,深得天子青睐,破格将其任为司事女官。

且此事还是这位被流放的沈大人上书提议的,不乏有人猜测是因此惹恼了陛下才落得了这个地步。

11

我根据这些时日来的所见,撰写了一封折子,夹杂在「沈砚文」的奏折里,其中不乏我父亲和哥哥曾主张过的一些切实可行的为民之计,在此基础上,我又添加了许多自己的想法,一一详细列出,将其会遇到的阻碍与破解之法尽数写明,以及最终所获成果,不论是对,民生,还是对高高在上的陛下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沈砚文被流放的次日,陛下就将我召进宫,就此事几番试探,确认我当真是有几分才华后,才力排众议,破格将我任命为女官,掌民生之事。

以女子的身份第一日上朝时,朝中大臣们皆是冷眼相待,嗤之以鼻。唯有一人跨过嘈杂人群,站到了我的身边来。

一身紫服,却站进了文官队伍之中。

叶玉书脸颊微红,对周边朝臣的嗤笑嘲讽充耳不闻,只定定地望着我,认真地对我说:「做你想做的,像在江南时一样。」

「做官并未有男女之分,重要的是才华和信念。」

我一愣,旋即笑了起来。

想也知道,一向自私的人忽然转性为公,本就奇怪。那时在江南日夜奋战之时,他恐怕已经察觉了端倪。

如今,更是直接坐实了他的猜测。

他认出来是我。

「朝中不乏险恶,我孑然一身,能不能像江南时候一样,与你并肩同行呢?」

我弯起唇角,眼眶微湿。

「好啊。」

两年后,京城街头。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不少女子背着包袱进京赶考,手里捧着诗书经略,如同男子一般对政事发表见解,坐在酒楼里高谈阔论。

时任女官,已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许多女子走出内宅,寻得新生。

叶玉书立在我身旁,唇角扬起。

「看,是你为自己寻得了天地,也为万千女子博出了一个可能。」

我牵起他的手,面皮微烫。

「你也是。」

12番外沈砚文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秦凝开始有变化的呢?

不记得了。

只是在面对温顺垂目的秦凝时,我常常会恍惚,曾经那个谈天说地,吟诗作词的秦凝当真存在过吗?

那时候的她,由内而外的自信张扬,时常嚷嚷着以后要做女官,要让女子也能踏平偏见,踏上朝堂。

和现在温顺恭敬的秦凝,宛若两人。

母亲常常会说,秦凝对她不慎恭敬,时常冷脸相待。可她实在喜欢秦凝,打心眼里把秦凝当做亲生闺女看的,劝我不要冷落她,要对她再好些。

可我看着秦凝终日以泪洗面的模样,便知道我们再无可能了。

我爱秦凝。

也恨她。

恨她的父兄道貌岸然,口口声声说我有才华,却只给我安排个富贵闲职,空有虚名,没有半分实权。

可我想要踏进朝堂中心。

有这对父子在,我便永远不可能往前走半步。

也不知是不是我昏了头,竟想出了栽赃陷害的法子。

我本意只想让陛下将秦家父子调出京城,好让我大展拳脚,让这些看不起我的人刮目相看。

可事与愿违,他们竟判了流放,还冻死在了流放途中。

得到消息后,我一夜未眠。

更是再不敢面对秦凝。

遇到轻荷的时候,她正坐在一堆文人中间念诗词,和周围笙歌烂漫截然不同,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和当年明媚特别的秦凝一样。

一瞬就抓住了我的心。

我以为,我喜欢她。

可当我看到套在我的壳子里,从江南赈灾而归受万民敬仰,为朝臣称赞认可的秦凝时,我忽然想到了从前,从前那个嚷着做女官的叛逆女子。

如此棘手的事情,她竟处理得滴水不漏,铺天盖地的赞誉涌了过来,我的名字从人人唾骂成了人人夸。

一桩桩,一件件,她都勇敢且坚定地守着自己的信念,从未有半分偏颇。饶是自诩清流的那些大臣,对她也是挑不出半分错处来,纷纷将她作为文官榜样。

我曾费尽心机,努力这么多年都想要的东西,竟在秦凝的身上实现了。

不免讽刺。

可我也由衷地高兴,高兴秦凝得偿所愿。

甚至还有一丝妄想,或许我们能回到从前。

以秦凝的身份生活后,我才知晓她这些年来过得有多不易。

母亲并不像我看到的那般慈爱,对秦凝非打即骂,动不动就罚跪祠堂,常常毫无缘由。然却每每都在「沈砚文」回来之前处理干净,威胁她不准告状。

秦凝下江南的日子里,我白日几乎都是在祠堂里跪着度过的,膝盖上的淤青叠加了一层又一层,到最后竟是疼得站都站不起来了。

母亲以我不孝为由,将我扔进了柴房,连一床褥子都不曾有。在那些寒凉又漫长的夜晚,我常常蜷缩着身子躲在柴火堆里,望着透进来的一束微亮月光想,秦凝被关在这里挨冻受苦的时候会想些什么,会害怕吗?会后悔嫁给我么?

她受了这么多常人难忍的委屈,竟是半个字都没吐露过。

不知是不想让我为此分心,还是对我已经彻底失望了呢?

成为秦凝以来,我的膝盖就没有一日是不疼的,还有已经结痂落痕的旧伤在,没有伤药,痛入骨髓。这些噬心之痛,秦凝又是如何忍下来的呢?

还时常吃些残羹冷炙,甚至是馊了的饭菜,泔水一般。

她是丞相千金,自小金尊玉贵长大,锦衣玉食,何曾受过丁点委屈,时兴点心尽数为她所选,更是半点油皮都没破过,为我捏起针线绣荷包的时候,扎得手上全是红点,痛的她龇牙咧嘴的,她向来都是很怕疼的啊。

我却忘了。

秦凝设计将我以同样罪名流放的时候,我望着她悲恸的脸,才明白我终究是再没资格求她原谅了。

疼爱她的父兄因我背负骂名而死,是横亘在我与她之间的高山,穷尽此生,也再难越过了。

破镜难重圆。

我倒在雪地的那一瞬间,眼前竟浮现出了秦凝的脸,她穿着朝服,以女官的身份站在了朝堂之上,眉眼间意气风发,宛如当年一样。

真好看。

可惜我再也看不到了。

秦凝。

对不起。

(全文完)

作者署名:雪里一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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