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进来的是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都穿着制服,戴着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两个黑洞洞的眼睛。
“我到底怎么了?”舒重柏问到。
他们一声不吭,沉默地在门口站了几秒,正当他为这诡异的一幕汗毛竖起的时候,他们慢慢地走到了病床前面。
“你们到底干什么?为什么把我绑起来?快松开!”
在舒重柏的挣扎下,病床没有能够撼动丝毫。医护人员围着他,只露出一点的皮肤十分苍白,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出淡淡的青紫色。
舒重柏的话全部卡在了嗓子里,他急促地喘息着,不安越来越在脑海中扩大。
“我——”
“是难产吧?”
“是难产吧。”
无机质的干瘪冷漠的声音响起,医生护士交头接耳着,隔着白色的口罩,似乎能看见他们弯起了嘴角。
深渊似的双眼凝视着舒重柏的腹部,他这才惊恐地察觉,自己的腹部高高隆起,竟像是怀孕了十个月的孕妇!
“不!不!这不是我!你们要对我做什么!”
“救命!救命!”
这下舒重柏是真的慌了,他扯着嗓子大叫了起来,但没有人理他。护士在手里的登记本上写下什么,只听到医生说道:“准备剖腹产吧。”
“不!”
剧烈的疼痛狠狠地打击在舒重柏的肚子上,一拳,一拳,又一拳,他忍不住痛呼起来,喉咙几乎都要被撕碎。
接着,他又感到仿佛有只大手狠狠地捏住了他的肚子,随意地拉扯着,而更恐怖的是,他看到自己的腹部竟然开始扭曲,被扯成各种形状。
强烈的疼痛让他恨不得自己立刻晕倒,但似乎有什么东西牵扯着他的神经,让他在无比清醒的情况下目睹自己的惨状。
忽然,肚子里又像是钻进了一条蛇,在腹腔当中疯狂地搅动着,五脏六腑被挤压、啃咬,他的四肢控制不住地开始痉挛。
“要生了呀,但是生不出来。”
医生毫无情绪的话语让他近乎癫狂,不受控制地大吼起来。但很快,两只强有力的手摁住了他的脑袋,其中一个护士用力地将一块抹布塞进了他的嘴里。
“要不再观望会儿吧。”旁边的护士说。
“好。”在他的崩溃当中,医生回答,“再观察两个小时吧。”
不!不要!
舒重柏在内心呼救,但这些可怕的东西只是用轻飘飘目光看了看自己,然后转身离开,把他丢在这个可怕的房间里面。
阴冷、潮湿、充满了腐败的味道。他开始干呕,但什么也呕不出来,就连声音都被口中的抹布给掩盖得完完全全。
腹部的痉挛没有停止,它已经膨胀到了可以塞进去三个足月婴儿的大小,青色的血管膨胀开来,薄薄的一层肚皮甚至可以看见里面蠕动的诡异产物。
在这样的折磨下,舒重柏濒临崩溃,但他悲哀地保持着理智。
等到医生和护士再次进入病房,他的嘴角已经被自己扯裂,血液浸湿了嘴里的抹布。
“手术吧。”
终于,医生宣布。
舒重柏只放松了一秒不到,又重新害怕起来,他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去?手术真的会是解脱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恐惧越发增强,他被推着离开房间,来到了漆黑的走廊上。这里没有一盏灯,但护士们走得飞快,不知道是如何看见的。
他完全进入了黑暗当中,无法知晓前方是什么在等待自己。
过了许久,白色的亮光笼罩,他被推入了一间手术室。
这时候,舒重柏才认识到自己应该是在做噩梦。但他不明白这个梦为何会如此清晰、真实,并且自己为何无法醒来。
救救我!救救我!
我想醒来!
他在呼救,在高喊,但无人在意。
“你说他怎么了?”看守所里,警察对着牢房的监控说道,“癫痫?你们派个人去看看。”
看守所晚上并不会熄灯,透过监控,警察看到舒重柏在床上不停地抽搐着,他的狱友们都被他惊醒,隔着段距离围观他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表现。
“让开!围着这里干什么!”
警察用警棍敲打着铁门,其他的狱友赶紧散开,露出了两眼翻白,像只岸上缺水的鱼般跳动的舒重柏。
正要靠近,他的口中突然喷出鲜血。
“呃啊——”
梦境里,医生手持着一把生锈的菜刀,狠狠砍向他的肚子,鲜血和充满恶臭的脓液飞溅,融化的内脏带着酸液从伤口中流出。
啊——
啊——
双目眦裂,舒重柏已经完全疯狂,恐惧到极点的他开始大笑。他狂乱地摇着头,看着护士伸出双手撕扯他的肚皮,将他整个人剖开。
“恭喜。”
医生的口罩底下露出个冰冷的笑容,他从绿色的粘液中捧出一团血淋淋的肉块。
那东西呈现出青紫色,突出的血管还在跳动,它几乎分辨不出样貌,也没有四肢,只有挤在一起的血肉。在那不规则的形状中,隐约可以分辨出扭曲的五官。
是谁呢?
舒重柏想着,然后他认出来了,那是舒淮的脸。
“恭喜,是个男孩。”
医生和护士齐声微笑着说,嘴角咧到了耳朵后面。
然后他们掀开大口,吧唧吧唧地啃食起刚出生的舒淮来。
……
“你确定他不是在装疯?”
观察室里,梁鸿对面前的精神科医生问道。
“舒先生确实是出现了明显的精神障碍表现,他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自主性,分辨不出现实与幻觉,甚至无法与人交谈,也无法生活自理。他的这个状况在同类型的病况中也属于非常严重的。”医生解释。
“是吗?便宜他了。”梁鸿冷笑着,探过桌子与医生握了握手,“辛苦您照顾他了,有什么事再通知我。”
从精神病院出来,梁鸿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吐出,白气飘散,连带着他多年的郁结也从心中慢慢褪去。
小瑜,你看到了吗?
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掏出手机给妻子打了个电话,表示自己会在清源市多住几天回去。
然后,他驱车来到了舒家居住的小区。
这栋房产已经被法院没收,勒令里面居住的成员在三个月之内搬离。
尽管它曾经被登记在柳恬的名下,她很聪明,只拿舒重柏的钱,从来不掺和到他的事业里去,就怕哪天被清算自己也入狱。但出钱购房的人是舒重柏,这些财产还是被认定为非法所得,必须没收。
梁鸿来的时候,舒憬正在楼上打包行李。
他没有多少私人物品,最关心的调查报告存在自己手搓的计算机里面,除此之外,只整理出了两个箱子,这就是他十六年在这个家的全部东西。
时星坐在他床上晃着腿:“这下你搬到公司去住就是完全的工作狂了。”
“不过一个暂时停留的地点,没有分别。”
梁鸿走到卧室门口的时候,看到两人靠得很近。
舒憬弯腰伸手去拿放在床上的行李箱,时星微微仰起头,用略带调侃的眼神看着对方,而他难得地在微笑,神色温柔。
梁鸿感觉自己发现了什么,但舒憬很快又变回了死鱼眼,拎起行李箱走向门口。
“哟,舅舅先生。”时星像招财猫那样挥手打招呼。
……现在的小孩子胆子都那么大的吗?直接就开口叫舅舅了?
梁鸿在心里纳闷。
当然,他很快就发现时星不是一般地大胆。她跳下床,大步走向楼下,刚巧碰到同样拿着行李的舒淮。
“搬家呢?”她明知故问地说,“你们打算住到哪里去?”
这个时候,舒淮已经无法维持他往常脸上故作姿态的笑容了。
舒重柏彻底没救,按照法律其实舒憬的监护权应该在继母柳恬那里。但梁鸿操作一番,很顺利地把舒憬的抚养权抢了过来,因为他不愿意去首都念书,所以还是留在清源市,住到科技园的公司宿舍去。
而柳恬和舒淮,他们不仅无法住在这栋住了十六年的别墅,甚至要离开清源市。
舒重柏出事,周围的邻居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生怕被牵连,立刻就把他们母子俩孤立起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柳恬清醒地意识到,她和儿子不可能继续留下来。
舒淮在学校里会被议论,她也无法在朋友面前抬起头,怎么可能像以前那样炫耀自己优渥的生活,享受他人的吹捧?
不成为过街老鼠就是幸运了。
离开清源市,重新开始,她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有几个相好,想找人继续供养她,不算太难。
柳恬能够打起精神,舒淮不可以。
“都是你们!”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维持的无辜面具,在走廊上碰到时星,血液立刻倒流进了大脑里,抬脚冲到了她的面前。
“都是你害的!你和舒憬那个杂种!”
他痛苦地大喊:“是你们抢走了我的一切!我的朋友!我的名声!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们!”
“小兔崽子你说什么?!”
梁鸿听到舒淮骂梁瑜,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他在部队训练过,立刻就鼓起肌肉想要上前教训这个卑鄙的私生子。
但时星动作比他更快,一道黑影带着呼啸着的气流狠狠地抽在舒淮的脸上。
“啪”的一声,舒淮整个人凌空飞起,在空中旋转三周半然后以一个滑稽的姿态狠狠地撞在墙上,犹如橡皮糖似的弹了起来。
时星再次上前,一脚踹中他的肋骨,他倒飞出去,在走廊上滑行了五米,一头撞在了旁边的花瓶摆件上。
哗啦!
在花瓶的碎裂声中,梁鸿惊呆了!
阿憬的这个(女)朋友是什么人!
“小淮!”听到动静的柳恬从房间里面冲了出来,她扑到儿子身前,维持不住温柔娴静的表象,对着时星大喊道,“你们凭什么欺负人!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不好意思,力气稍微大了点。”
时星笑眯眯地说,走向两人,柳恬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后撤一步,脸色苍白地坐到了地上。
舒淮张大了嘴,他的额头上被花瓶碎片划出道伤口,可他根本顾不上。
时星脸上带着笑,但柳恬和他都仿佛看见了一股黑色的冰冷的雾气将他们笼罩。
“以前我就告诉过你。”
她停留在他们面前,低头凝视着两人:“阴沟里的老鼠,就呆在属于你们的地方。”
第52章
“如果你敢冲上来和我干架,我还高看你一眼。”时星尖利的冷笑回荡在走廊里,“可惜,像你这样装模作样的东西,我只想碾死你们。”
说罢,她真的抬起脚,似乎在掂量要不要踩在两人的身上。
“你有种来报复我,我和舒憬等着呢。”
她嗤笑着,用力一跺脚,吓得舒淮和柳恬惊恐地抱在了一起。
飘飘然转身离开,时星撩撩头发,对舒憬眨了眨眼,转身下楼。
梁鸿扭过头,讶然发觉外甥竟然在笑!
你……你不觉得她有点暴力吗?
怎么感觉你还甜蜜上了啊?!
这就是早恋的年轻人吗!
梁鸿大受震撼的同时,终于某种程度意识到外甥并不是之前自己一直脑补的小可怜受气包。
当然,他在欣慰的同时不免对时星这个舒憬口中的“朋友”产生了好奇。
仅仅很短时间的相处,他就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巨大的差异。
时星张扬而且自信,虽然性格不是那种很自来熟的,却在任何人面前都非常自在。这是种由内而外散发的力量,偶尔看起来,她会显得脾气暴躁,不耐烦,但那是因为她根本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没必要的地方。
而舒憬则是完全的内敛,他的内核安静、沉稳,总是默默地做事。他是谦逊的,不露锋芒,很少有情绪波动,看任何事情都淡然无比,似乎没有什么能扰乱他的心神。
但他们又有一个相同的地方,就是强大的自我能量。
新年舒憬不愿意在首都过,梁鸿干脆把妻儿都接到了清源市来一起过年。
他们对舒憬说不上多热情,但非常友好,气氛其乐融融,温馨的家庭气氛十足。
……
高中的生活和初中相比没有太大的区别,就是更加忙碌了。
清源市第一中学作为最好的高中,汇集了市区和周围县镇最优秀的学生。这次时星和宁筱筱分到了一个班,而其他人都四散各地。
尹半夏比较特殊。一中设置了个外国交换班,高一下学期有五个月时间的出国交换课程。
这个班级在中考填志愿的时候就可以自己申报,学费比普通班级要贵几倍,但是报考分数线低几分,通常是那些对上一中没把握,但分数又差不多的家境优渥的学生报考。
同时这个班级在平时也比其他班要多几节外语课,还有专门的交换培训。不过,是否真的出国交换,其实在入学后也可以自由选择。
尹半夏决定在这学期前往大洋对岸的国家交换,她的外语成绩在平时的考试中接近满分,没有任何的不适应。
时星对要和好朋友分别感到依依不舍,她也想光明正大地跑到外面看看,但徐慧兰不放心,五个月的时间,够时星把国外都给霍霍了。
“我看那边的课业不是很重,就规划了一个旅游表。”尹半夏把一个文件发送给她,“我会拍很多照片,每周都给你发的。”
看到这张表,时星立刻就想起了正事。
地球上很多资源都是分布不均的,有些在这边多,有些在那边多,之前她和舒憬还从未去过对面,也没考察过那里的生态状况。
“夏夏,你去这些野外自然公园的时候多拍点风景照,我有用。”
“好啊。”
虽然不知道她到底要拿来做什么,但尹半夏对好友十分宠溺,决定给自己买个容量更大的存储器。
时星不知道,就这么一句简单的叮嘱,居然会让自己的心情一落千丈。
最近几年,网络逐渐在大众之间普及开来,各种社交软件层出不穷,现在还流行起了在网上分享自己的日常生活,甚至出现了专业的人士,在各个领域抢占流量。
尹半夏也开通了个人页面,放些平日里的生活照上去,不过她没有露脸,大多数是拍摄的风景和美食。
因为尹澄川经常带着她旅游,而且她那位登山事故去世的父亲从前也是徒步爱好者,她现在也爱上了这项运动,还加入了俱乐部。
她的主页上聚集了一些粉丝,把她称作是旅游博主,经常会去她推荐过的路线打卡。
时星自己也注册了个账号,她不发东西,只关注亲朋好友,时不时上去刷一下尹半夏在国外的动态。!!!
她突然一个垂死病中惊坐起,捧着手机大喊:“搞什么鬼!”
尹半夏昨天去了个国家地质公园,给她传来了很多地质资料,因为她和舒憬泡在实验室里,没有来得及看,没想到今天就在网上受了个大惊吓。
尹半夏在标题写:聊得不错的朋友。
配图是在地质公园的一块解说牌前,有个戴着鸭舌帽的高个少年用手扶着牌子,露出半张侧脸。
如果是人类,可能认不出这是谁,但时星的眼睛比扫描仪还要精准。
傅望轩!你怎么阴魂不散!
她开始头疼,在时间回廊里看到的画面又全部跳到了眼前,足以让她失控大叫的地步。
尹半夏和傅望轩,怎么这么早就认识了!
她在这边张牙舞爪,身边宁筱筱放下了手里复习的书本,侧头看她:“你怎么啦?跟见鬼似的,很少看见你这样哦。”
说罢就要探头来瞧她的手机屏幕。
“啪!”
时星条件反射似地盖上了手机,也不管这样欲盖弥彰的动作多么令人怀疑,她呵呵笑了两声,起身跑向教室外面:“我记起来老师叫我去办公室抱卷子呢,拜拜!”
已经有尹半夏就够了,宁筱筱要再这么早认识傅望轩,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刚一出门,她跑得比较急,没看清前面的人,差点和对方撞上。
“小心。”
来人侧过身子让开,顺便伸手扶了时星一下,防止她撞到门框或是墙壁。
她自然是不会撞到,但被挡了下脚步,也就停了下来,打量着对方。
那是个戴着眼镜有几分清秀的男生,校服上的领带整整齐齐地系着,瞧起来文质彬彬的,书卷气息浓重。
“同学你有事吗?”这不是他们班的面孔,时星便开口询问。
“我是何雨瑶的同学,她让我给你们送东西。”男生把两份装在塑料袋里的早餐递过来。
一中不仅抓学习,对学生的健康也很看重。因为每天7点就要开始早读,很多学生,尤其是走读的学生可能来不及吃早饭,所以在上午的第二节课后会安排二十分钟的吃饭时间。
何雨瑶没有选择走读。担心女儿营养跟不上,她的父亲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在这边陪读,照顾女儿的饮食起居,而何老师平时在学校忙,只有周末才过来。
何老师的丈夫很会做饭,就连早餐都能每天搞出不同花样。学校侧门旁边的铁栅栏离他们家不远,他经常会在休息时间送早饭过来,还顺便让何雨瑶给其他小姐妹也带一份。
“她被老师叫去办公室了,让我帮忙送一下。”男生礼貌地笑笑,挥手离开了。
时星手里拿着早餐,转身返回了教室。
“卷子呢?怎么变花卷了?”宁筱筱笑着问。
“雨瑶班上的生面孔送来的。”她把东西搁在桌上,高中班主任允许他们自己选择座位,她和宁筱筱现在是同桌,“奇了怪了,我都没说自己是谁,他就知道是给我的。”
“可能你在学校里出名吧。”宁筱筱叼着吸管,把热豆浆拿了出来。
“我?你才是大明星,我什么活动都没参加过呀?”
保持着这个疑问,过了几天,时星再次在课间看到了那个男生。对方和何雨瑶走在一起,说说笑笑,十分热络的模样。
她默默地感受了下两人的心跳,明白了。
好吧,又是人类的荷尔蒙在作祟。
后来通过何雨瑶的介绍,她们得知那个男生叫做高文良,是这学期刚刚转学过来的。他原本在隔壁省最好的中学读书,也是学霸一枚,因为父母工作原因来到这里,一中给他办理了寄读。
显然,他是因为何雨瑶的缘故才认得时星和宁筱筱两个人。
时星没有太放在心上,何雨瑶平日里看起来大大咧咧,实际上作为她们小学班主任何老师的女儿,耳濡目染之下,比所有人考虑得都周到。她不觉得自己应该干涉对方的行动。
更何况,何雨瑶自己心里也有杆秤,可以平衡学习和生活。
目前她最闹心的,还是傅望轩和尹半夏那里。
刷了会儿她的个人主页,她又更新了几张风景照。傅望轩没有再出现在里面,但时星知道,对方就和尹半夏一起,在国外。
她再转头去看宁筱筱,她正把笔杆放在嘴边,凝神思考着一道数学题,微微卷翘的睫毛扑闪着,像是个洋娃娃。
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时星深刻怀疑,自己到底是把尹半夏和宁筱筱当成朋友,还是女儿。
不对不对——
时星赶紧把自己老母鸡似的护犊子情绪给甩掉,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手机上,精神连接上网络跑去研究自己的实验室去了。
从来到地球起,她始终都认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哪怕有些超出自己预期的事发生,她都拥有把意外产生的后果压制到最低的自信。
但,似乎一开始她的这种想法就是错的。
人类不会按照她计划的那样行动。
几周后,当时星回到家里,只看见客厅开了盏台灯,浅浅的灯光照着旁边的镂空壁橱,花纹网格的阴影投在徐慧兰的脸上。
她神情恍惚,嘴唇没有血色。
这是怎么了?
时星放下书包走进门,听到对方用缥缈的声音问道:
“星星,如果我不是你妈妈呢?”
第53章
时星心里冒出的第一句话是:该来的总会来的。
“怎么了吗?”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打开电灯,让温暖的灯光充斥着房间,然后踩着拖鞋往厨房走,“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今天不是母亲节呀——让我看看晚上吃什么。”
她什么东西都能吃,对食物的味道自然没有要求。不过最近几年随着和人类接触得越来越深,二舅舅妈两人又是老饕,常常带着她出门觅食,她逐渐开始变得适应人类的口味。
连带着厨艺也练就得出神入化,徐慧兰工作忙的时候,反而是她放学了回家做饭。
那么多只手,不用浪费了。
炒菜锅滋啦滋啦的翻炒声中,徐慧兰幽灵似地飘进了厨房,从背后注视着她忙碌的背影。
当年的洗衣机事件,让徐慧兰看清了很多东西。
安国栋、其他安家人、她自己、她的女儿,她不知道女儿特殊在哪里,但她把这当做是上天的恩赐,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儿,和自己血脉相连,自己也跟着不同起来。
很多次,她庆幸是女儿带自己离开了那个可怕的地方。她们重新组建了,属于她们两个的小家庭,从此相依为命。
但现在,一通来自于时家的电话,彻底戳破了这个幻觉的泡泡。
她不是她的女儿。
徐慧兰首先想起的不是时家,不是那个自己的亲生孩子,而是在想:那我又是谁呢?
我不是特殊的,我只是个意外,我其实不是她要拯救的人。她的母亲另有其人,而自己偷走了属于她们的时光,占了便宜,改写自己的命运。
事实上,这些都不属于她。
是不是安家才属于她,是不是——
“愣着干嘛呢?妈,吃饭。”时星笑眯眯地端着盘子,越过她放到了餐桌上,“回锅肉、干锅包菜、油焖大虾、南瓜粥,都是你爱吃的。”
一瞬间,徐慧兰产生了无地自容的感觉。
她小心翼翼地坐到桌边,思索着如何切入话题,聊起时家打来的那通电话。
那个叫做时望飞的男人,她知道。
他的母亲做过教育部的部长、全国最好的高等院校的校长,父亲在文化界人脉颇广,各个行业的学者、专家、教授都会卖他们家的面子。
时家虽然是文化人,但却是实实在在的豪门世家,时望飞在家里排行老三,他自己在外面开公司,而妻子则是大学教授。
想到那位林月焕女士,也就是时星的亲生母亲,徐慧兰更加不知所措了。
她是书法大家的女儿,是历史教授的女儿,而自己是什么呢?
她当然不会看不起徐正升和孙巧红,他们是养育自己、疼爱自己的父母,她对他们的爱千金难买。
但面对林月焕,她陡然生出了股自卑的情绪。
她的星星这么特殊,她怎么配做她的妈妈呢?
“吃饭的时候不要想心事。”时星打断了她的思绪,叹了口气,扒拉了几口饭菜后,说道,“还是先说吧,别消化不良了。”
徐慧兰的大脑开始充血,心跳陡然加速,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今天下午,有个电话一直打我的手机,因为我在开会,对方又直接打到了我的办公室……”
她刚接到电话的时候,还以为对方是搞诈骗的。
什么叫做孩子被调包了?真有人信这个吗?
但那头语气严肃,表示绝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现在秘书就在楼下,带着当年医院的文件,和亲子鉴定书,希望徐慧兰能够配合,提供她和时星的DNA证明。
她气哄哄地下楼来到接待室,想要臭骂对方,但秘书递过来的身份证明和材料夺去了她的声音。
证据是真的,身份是真的,大名鼎鼎的时家三爷没必要和她这个普通小商人开玩笑。
“徐女士。”时望飞的秘书说道,“现在先生、夫人和小姐都在水洋镇落脚,他们想请您这周末带着女儿一起回去见见面。”
“为什么他们不来清源市?”她脱口而出。
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在秘书身上看到了排斥:“当年出事的医院,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只是见面的话,来市里没有必要。更何况,您前夫一家也在那边呢。”
前夫?安国栋?
徐慧兰感到有些滑稽,自己多少年没想起这个人了,到了确认女儿身份的时候,他又冒了出来。
“我知道了,我想和星星、我、你们——我们家的星星谈谈。”
她差点咬到了舌头,秘书仍然保持着得体疏离的微笑。
文件就摊开在桌子上,徐慧兰像是面临受刑的犯人,低着头等待着铡刀落下。
时星慢悠悠地翻阅完“证据”:“所以……她叫时星?和我的名字很像呢。”
徐慧兰紧紧地攥住了衣角。
“需要我和你能携带DNA的身体组织,头发或者指甲对吗?”她说,“我知道了,等会儿可以装在这个附送的袋子里面。是邮寄给对方,还是我们周末去水洋镇的时候带着?”
“他……秘书、明天会来取……”结结巴巴地回道,她焦急地说,“你不惊讶吗?如果、如果当年在医院我们真的抱错了孩子,那——”
“不是抱错。”
“是吗。”徐慧兰喃喃道,“我也这么认为,你就是我的女儿,怎么会抱错呢?医院里那么多孩子,可能是别人的也说不定。”
“不,我的意思是,不是抱错,是人为的。”
时星注视着她的双眼:“是安国栋故意把我和那个孩子交换了。”
“什——”
仿佛老旧的磁带在录音机里转动,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杂音让徐慧兰的脑子无法仔细思考。良久,她才弄明白时星到底指的是什么。
她猛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安国栋!为什么——他这么做是为了——”
“为了时家的钱,我猜?”
正如时星面对身世之谜表现得非常冷静,徐慧兰对她的话也是深信不疑。
什么?你说一个才出生的婴儿怎么会有记忆?怎么知道自己被“父亲”调包了?
当然是因为,她的星星无所不能。
她从不怀疑女儿的任何话。
但徐慧兰的脸立刻又白了:“所以你一直都知道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你为什么没有说出来?为什么愿意待在我们家里?明明时家是那么得好,你看安国栋,为了那泼天的财富必须犯罪——”
“哦?那我也要为了时家的钱?”
“不是——”
时星放下材料,走到她的面前,双眼凝视着她:“我们过去经历的日子,有一天是假的吗?”
“……没有。”
“现在我不是你亲女儿了,你一天都不想见到我,你想把我赶走,让我离开这个家,回到自己的家庭吗?”
“不是!”
“那,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她歪着头,把手放在了徐慧兰的肩膀上,像小时候那样把头轻轻倚靠上去,“十七年了,也许对面根本不想换回孩子呢?”
这让徐慧兰感觉自己重振了精神。她根本还不知道时家的想法呢,也许现在开始揣测对方会要求她和星星分开还太早了。
但理清了思绪,她的心情仍旧没有转晴。
她的胃又狠狠地揪了起来,对自己感到了一丝无地自容:她是个卑鄙小人。
她们的日子曾经那么苦,而她的亲生女儿在豪门里面幸福地过着公主般的生活。这些都是属于真正的时星的,但她却从来没有享受到一点,反而要返回来操心她这个母亲。
她就是个小偷,偷走了钱、时光、爱,而她仍旧卑劣地不想还回去,想要霸占别人的孩子,然后让自己的孩子继续享福。
她怎么能这么想?
“我、我已经很对不起你了,你回去,能过上比现在好千百倍的日子,那是你的权力。你不必安慰我,你在这里面没有任何责任。”
“但你也没有。”时星说,“唯一有责任的是安国栋。我们周末去水洋镇,就是要亲眼见证他受到惩罚。他知道自己的举动有可能毁掉两个家庭,但他还是为了私欲这么做了。”
“没错。”她点着头,“我们要抓住真正的罪犯。但有什么证据呢?”
“他会自己招认的。”时星微笑。 “我可以薅时家的钱养你呀。”
徐慧兰轻轻拍了她一下:“别胡说八道!”
好说歹说,终于劝动徐慧兰吃完饭,气氛也稍微回暖。有了惩罚安国栋的期盼在,她暂时把纠结都搁置在旁边,只等着周末那场“战役”。
这场谈话,不仅仅只有徐慧兰和时星参与。
【这好像和你原来的计划完全不同。】舒憬在脑海里说,【你越是安慰徐慧兰,分别的时候她就越痛苦。】
是啊,那时星“死遁”的计划怎么办呢?
假如她冷酷地抛弃徐慧兰,那么她将来听见时星的死讯,就不会更难过。
而用对于人类来说好的方式处理这个问题,会加强徐慧兰和她之间的纽带。
【你很喜欢人类吗?】舒憬继续说道,【你一直在照顾他们,照顾很多人,这不是你的种族特性。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个体差异,你的感情很丰富,你很爱她们。】
【我的感情一点也不丰富,我也没有爱。】
她不过是脾气坏了点,讨厌她看得不爽的人过得好而已。
拯救徐家就是这样的,因为她讨厌安家人。
不想尹半夏和宁筱筱卷入和傅望轩的感情纠纷也是同样,因为她讨厌傅望轩。
帮助舒憬教训渣爹和私生子也是,因为她讨厌舒淮。
她是残忍的、伟大的,怎么会爱区区人类呢?
【你的观察报告不合格,回去重写吧。】她对舒憬说。
对方没有回答。
第54章
徐慧兰从秘书那里了解到,发现身世秘密的过程完全是出于意外。
劳动节假期,安星和同学背着家里人偷偷去爬野长城,结果有个同学从山上摔下,受了很严重的伤。
她们紧急把伤者送进了附近村镇的诊所,因为伤势很重,血流了很多,当地诊所的医师表示必须输血。
偏僻的地方缺少血源,联系血库和紧急转院都需要时间,同学可能会挺不过去。
好在,安星和另一位同学和伤者是相同的血型,于是便决定临时输血,稳定伤势等待救援到来。
然而,在准备时例行的检验血型阶段,安星却被查出来了另一种血型。
她之前没有查过,只记得自己出生证是这样写的,急得团团转,怀疑是哪个地方出错了。
好在,同学在另一人提供的血源下撑到了救援,没有生命大碍。安星和其他小伙伴回到家里,被愤怒的家长们狠狠教训了一顿,惩罚她们鲁莽的行动。
等时望飞和林月焕气消了,安星才把血型的事情当做笑话说了出来。
当时家里有其他亲戚在做客,有人插嘴说了句,从小就觉得安星不像时望飞,也不像林月焕,现在连血型也不同,她真的是时家的孩子吗?
这话一出,时望飞的脸黑成了锅底。
哪怕他对这种无稽之谈嗤之以鼻,但时家树大招风,不怀好意的人盯着寻找把柄。谣言已经诞生,不把它掐灭,只会愈演愈烈。
他没想到的是,只是随意的一次亲子鉴定,居然真的查出安星不是他的孩子,当然也不是林月焕的。
得知消息的时望飞第一时间把事情压了下去,给了检查的医院一笔封口费,只让跟在身边的秘书知道真相。
他回忆起当年生孩子的水洋镇妇幼保健医院,记忆已经完全模糊,根本没有任何印象了。但就是那个地方,他们居然抱错了孩子,养育了别人的女儿十七年。
震惊过后,时望飞的心情很平静。
安星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聪明、懂事、体贴、有主见,他和妻子花费了所有可以给出的资源去培养她,虽然初衷不求回报,但安星确实没有让他们的培养白费。
而爱,他们也给了十七年。
他不舍得把养女还回去,但也不可能不认回自己的亲生女儿。
不过是两个女儿而已,他时望飞还养不起了?
思考了几日,最终他选择直接把真相告诉林月焕和安星本人。
他已经查清楚了,当年那家医院和女儿岁数差不多大的只有一户姓安的姑娘,出生时间只差了不到一个小时。非常巧,对方登记的名字也是“星”。
安星。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他的女儿应该叫这个名字。
这个惊天消息把林月焕和安星都吓得差点要他去看精神医生,但证据不会说谎,血型不会说谎,亲子鉴定也不会说谎。
“我要回去。”冷静下来的安星立刻说,神情坚毅,“对不起,爸妈,我要把属于时星的东西还回去。”
夫妻俩沉默了许久,在林月焕的泪水中,带着苦涩与欣慰的微笑点头。
时望飞利用人脉查了下那户人家的事情,却发现双方早已离婚,现在时星的户口登记在徐慧兰的名下。而他们生活的城市也不同。
出于谨慎,他们打算先去医院,查明事情的始末,让当年粗心大意的医护人员负责,然后再去找对方家庭。
没想到,他们居然在医院门口撞见了一个流浪汉。
那个流浪汉就是安国栋。
安国栋差点都要绝望了。安树死亡的异象让他有点风吹草动就惶恐不安,他的生活更加穷困潦倒,离婚后的安国强和安耀祖彻底和他分家,他沦落到了在街头拾荒。
他想找徐慧兰要钱,甚至还千方百计在同乡那打听到了她公司的地址,去门口蹲守过。但刚靠近,就被什么东西狠狠地踢了一脚,摔在了马路对面,差点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碾碎。
他想找陈小芳和安耀宗要钱,但他半夜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如果两人用从徐慧兰那里拿到的抚养费来给他花,哪怕只有一分钱,对方也会杀死他。
安国栋差点被折磨疯了,他哭嚎着连夜离开了清源市,不敢再接近一步。
仅剩的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动力,就是当年交换孩子的事情。
他很想找到那个在富人家过日子的女儿,她是因为他才能过上那样奢侈的生活的,他是她的大恩人,难道不应该报答自己吗?
他还记得那边父母的身份,偶尔他路过街边的餐馆,会在电视机听到时望飞的名字,但他不会上网,也找不到人帮忙,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时望飞。
他连去首都的车票都凑不起。
于是,他只能日日徘徊在医院附近,想着那样的豪门家庭,肯定有一天会发现自己孩子的身世,到时候绝对会来医院查明,他只需要守株待兔就好了。
终于,幸运之神眷顾了他。
他一眼就认出了从豪车上走下来的安星和徐慧兰十分相似的脸,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开始乞讨。
“慧兰!慧兰是你吗?”
他做出一副痴痴的表情,瞎了一只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安星,仿佛面对失而复得的珍宝。他的眼神把林月焕吓到了,连忙把女儿护在了身后。
“慧兰……慧兰……”
他口中念叨的名字立刻吸引了时望飞的注意,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衣着邋遢的流浪汉,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安国栋?”
“你认识他?”林月焕问道。
“慧兰,你回来了!你终于愿意回家来了!”
安国栋疾跑几步,在距离他们五米远的位置又停下来,小心翼翼的模样,似乎怕惊扰到了面前的人。
他开始呜呜地哭泣:“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一直想你能带着星星回家看看,虽然我们家没什么东西能给你们,但是……”
“怎么回事?”时望飞看向身边的秘书,“你去问问。”
说罢拉住妻子和女儿的手臂,走进了医院里面。
安国栋见他们要离开,顿时急了,抬脚就要跟上去,却被秘书拦了下来。他转念一想,又再次开始装哭,颠三倒四地喊着徐慧兰和时星的名字。
“那是星星的爸爸?”林月焕也是看了资料的,“他怎么……”
身旁,安星明白了过来。想到方才那个衣衫褴褛,很明显在街头流浪了许久的男人,居然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心中十分复杂,既感到诧异,又流露出几分怜悯。
但时望飞想的却是不同:“我会再让人去查你妈妈那边的情况,如果也生活也比较困难,就把孩子接过来,给他们一笔钱。但是,以后你还是继续和我们一起生活。”
安星犹豫道:“可是……”
“你不要有负担。”他眉头紧皱,显然这个意外让他感到十分烦躁。他耐着性子在安星的肩膀上按了按,带人前往了院长办公室。
外边,秘书根据安国栋颠三倒四的哭诉,拼凑出了徐慧兰的时星的完整肖像——
嫌贫爱富的母亲和自私自利的女儿。
这件事,暂时越少知道的人越好,所以时望飞没有叫人大张旗鼓地来这边打听情况。徐家那边有公司的财务报告,有时星在学校的成绩档案,但安国栋这边连住址也没有。
因为时星不跟着他生活,而安星如果要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估计也是跟着徐慧兰,所以他们原本没打算多深入了解这边。
没想到还能有这样“惊喜”的发现。
于是,在安国栋的讲述下,秘书听到了徐慧兰为了更好的前程而踹掉丈夫,姐弟俩不能一碗水端平,时星嫉妒弟弟所以在学校霸凌他,唾弃自己的农村父亲不肯与他见面的故事。
秘书下意识地想说自己老板的亲女儿应该不是那样的人,又怀疑是不是徐慧兰把孩子教坏了。
他思考一会儿,又询问了安耀宗那边的情况。
听到徐慧兰如果去见儿子时星就会大吵大闹,连学费也只肯让她出一半时,秘书皱紧了眉头。
他花了些钱,把安国栋安顿到了附近的旅馆里让他住着,然后返回医院,悄悄在时望飞耳边转述了这些。
因为时间过去太久,当年又没有监控什么的,虽然两个孩子的确抱错了,但无法证明一定是医院的错误。尽管时望飞有钱有势,但医院还要自己的名声呢,咬死不承认,还反驳说是当父母的自己出了差错。在院长办公室吵了一架的时望飞憋着股气,心情十分烦躁。
如果是平时的他,绝对不会这么不冷静,但涉及家人,他一时有些被冲昏了头脑。
好在林月焕说了句:“我们要先见见徐女士和孩子,再下定论。”
时望飞吐出胸口郁结的气,他平时不抽烟,此刻站在院长办公室外的走廊上,却很想给自己点上根烟。
天之骄子如他,在事情超出自己掌控时,比普通人更难压抑住沸腾的情绪。
最终,秘书先带着资料跑了一趟清源市。
安国栋在旅馆里,盘算着怎么和安星见面,单独在她那边灌输点徐慧兰和时星的坏话,顺便来点爱女如命的表演。
可惜,时望飞根本不让安星来找他。
时家三爷平日里风光霁月,但对于自己的家人,为了护住她们绝对是不择手段。
当年因为某些原因,他和傅家的人结盟,对手想要瓦解他们的关系,故意害林月焕早产,还把线索往傅家那边引。
当他查出真相,正准备出手击垮对方时,突然得知那个幕后黑手暴毙了。
死得太早了。时望飞心理阴暗地想着:应该让我把你搞死。
想到安星要在那样的家庭生活,一个没本事到连打工养活自己都不行的父亲,和一个据说很势力的母亲,他瞬间就打定了主意,绝不让安星回到那样的环境里。
第55章
以时望飞对安星的了解,她绝对不会心安理得地继续留在时家。
甚至,她的亲生父母越“低劣”,她那强烈的自尊心越会驱使她去承担压力,背负上十字架,甚至拒绝时家的一切帮助。
可惜是现代法治社会,他也不是轩辕家那帮疯子,做不到让活人消失。
最后,他终于想到了时星,他和妻子的亲生女儿。
如今,他依旧清晰地记得自己当年第一次抱着她的情形。柔软、温暖,神奇的血脉纽带似乎真的将他们紧紧连在了一起。
然而,现实讽刺得很。
不过对于秘书转述的、可能存在性格问题的时星,他并没有太过于放在心上。女儿在教育上出了问题,那肯定是别人的家长有毛病,等到回了时家,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畅想了一会儿其乐融融的四口之家生活,他转身穿过走廊,找妻女说话去了。
和医院的谈判僵持不下,为了不再将事态扩大,也出于保密的态度,时望飞把见面安排在了附近的私人度假村里,并且花钱包下了整个场地,连服务员都全部休假了,只留下当事人和秘书。
这个安排急坏了安国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撒谎,而等到和徐慧兰见面,当年安树的事情就要被抖落出去,那时候时望飞和安星还会怎么想他就不知道了。
当务之急,肯定是先搞到一笔钱,这样后面就算闹翻了,也好过一分不拿。
于是,他抓到了一个安星和林月焕在走廊上的机会,捂着瞎了的那只眼睛嚎叫着倒在地上,挣扎着向她们求助。
林月焕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尖叫,安星也心中一紧,赶忙跑上来试图扶起他:“……爸爸,你怎么了?”
“我、我的眼睛——我要去医院——”
从没见过这样场面的安星有些慌乱,连忙掏出手机想要拨打急救电话。突然从旁边伸出来了一只手,将她的手机抽走。
“干什么——”
安星抬头,对着来人愣住了。
通往走廊的院子里,时望飞和徐慧兰并排站着,两人都是面色复杂,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笑眯眯地站在她身前的,是时星。
安星觉得她十分面熟,某个几年前的记忆闪过了脑海,顿时感觉到几分明朗。
难怪,原来当时不是她看走了眼,而是真有个和自己爸爸长得很像的女孩,而之所以会如此的原因,现在看起来也是十分滑稽。
她有些尴尬地松开了安国栋,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时星。
林月焕也是痴痴地看着这个和自己丈夫有着七分相似的女生,似有千言万语。
一时间,整个度假村里没人在乎安国栋还在装病。
他仍旧闭着眼睛,走廊里的气氛突然凝固住了,让他毛骨悚然。尴尬地停住了嚎叫,他尝试着向前看去。
今天时星穿了件十分清凉的黑色吊带衫,披着头发,搭配着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在这个很早入夏的南方城市里,有种凉飕飕的祛暑感。
“好久不见,老爸,你还是那么爱装。”
安国栋心里一突,面对这个已经十几年未见的养女,和面对陌生人没什么两样。他不禁想到了最后见面的时候,还是在邻居家的院子里,看着她的尸体被从洗衣机里抱出来。
那时候,他是佩服安树和陈小芳比自己还心狠的,还有几分窃喜。
但如今,他只能想到安树可怖的死状,和种种发生在身边的怪事。初夏的季节里,自己却仿佛掉入了寒窟。
时星和徐慧兰没有按照时望飞给的会面时间,而是提前一天来到了地点。她把手机抛还给安星,指着地上的安国栋说道:“他在你们这里造了什么谣?搞得那位秘书同志对我妈好像有意见似的。”
时望飞皱眉,看向了身后,秘书十分尴尬地低下了头。
“那个……”林月焕上前一步。
时星抬起手;“让我猜猜,我妈为了钱离开他?不肯抚养安耀宗?偏心?我欺负弟弟?嫉妒他?嫌弃自己老爸?性格坏脾气差?”
【最后两点不能算错。】
【闭嘴,看戏你就好好看。】
安国栋嘴里嚅嗫着,时星不屑地笑几声,绕着他开始踱步,顺便勾手挽住了安星:“嘿,别担心,你很快也会讨厌他的!”
安星手足无措地看了眼林月焕。
然后她看到养母震惊地捂住了嘴巴。
时星一脚把安国栋踹翻,吓得他放声大叫。安星浑身一震,本能地连退几步,整个人僵住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时望飞厉声问。
接连几件出乎意料的事太多了,从来没有感受到这样无法控制场面的时家三爷显得有些烦躁。
这种情绪是来源于本能地对抗。他作为上位者习惯了,但见到时星的那刻,竟然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压迫力,似乎连分庭抗礼的机会都没有,而对方只是个高中生,还是自己血缘上的女儿,这个事实给了他无与伦比的冲击。
所有的前期设想都被打碎了,如何教育这个女儿——不对,他恐怕连教育的能力都没有。
时星踩住了安国栋的脖子,欣赏他像只死鱼般地在地上挣扎。
他感到似乎有根绳子死死地缠住了他,慢慢地收紧、收紧,他窒息几乎将他吞没,四肢却无法移动,只能任由恐惧在全身扩散。
徐慧兰适时地开口了:“事情要从星星出生那天开始说起。”
这些年日子过得十分幸福,她很少会去回想过去的事情,没想到当她开始描述后,惊觉自己居然记得无比清晰。她述说着那两年多的点点滴滴,心里也十分诧异,没想到她居然还曾经有过这么黑暗的时光。
很难说这是个怎样的场面。
本该是六个人面对面围着桌子坐着聊天,但此时安星、林月焕、时望飞和秘书不知所措地站着,目睹时星把安国栋踩在脚下,而徐慧兰眼神放空,用平淡的声音慢慢叙述回忆。
滑稽古怪的场景,假如有路人看见,绝对认为这些都是精神病。
随着徐慧兰把过去的画卷一点点揭开,不知情的四人表情也是精彩纷呈,不停地变幻,时不时还发出各种感叹声,搭配捂嘴、握拳等动作。
“所以,我和星星搬到清源市后——”
一声响亮的抽噎声打断了徐慧兰的话,众人转过头,看到安星泪流满面,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安国栋发出了惨叫,原因是在时星回过头后,安星和林月焕扑了上来,将她紧紧抱住,时星被她们撞得向前一步,脚下踩得更用力了。
“老天啊,我的女儿——”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两人语无伦次地拉扯着时星,仿佛生怕她是那个湿淋淋躺在地上,没有呼吸的两岁幼儿。
而时望飞更是面色乌黑,看安国栋的眼神,已经像看一具尸体。
澎湃的感情犹如汹涌的潮水冲击着,精神冲击着时星,正如当年案发时的徐慧兰。她顿了顿,似乎要抬手放在她们身上。
安星已经被深深的愧疚与羞耻给击垮了,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泪疯狂地从眼眶里涌出,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在时星的肩膀上,她大声啜泣着,强烈的疼痛感让她头晕目眩。
本来,那样的厄运应该是自己遭受的。
可是时星却代替了她,差一点失去生命。
这样可怕的、邪恶的遭遇,来自于她的亲生父亲、祖父祖母。
她的整个人生观都颠覆了,从未见过的邪恶世界在她的脑海中缓缓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