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存稿用尽,今后将努力隔日更新,偶尔掉落日更。
第56章他们不想善了,就帮他们善了
就在阿备一行人险象环生地向着幽州前行的时候,玄菟郡的世家大族们早早地就收到了新任太守的消息。
玄菟郡最顶级的士族有两家,一家姓张、一家姓王。两家相互联姻,同气连枝,在玄菟郡内经营多年。郡里的官吏,除了郡太守、郡丞、都尉等这些被严格限定只能用外地人的官职,其他的基本上都被这两家垄断了。
因此,张、王两家一旦聚会起来,那真是满屋都飘着各种颜色的绶带,华贵的官气氤氲盘旋令人不敢直视。
饮罢一轮酒后,张家族长这才慢悠悠地说起这位新上任的玄菟郡太守,看似慈祥的苍老脸庞上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说起这位刘备刘玄德,那可是与众不同、独树一帜。他乃是涿郡涿县的汉室宗亲,身份尊贵,可实际上却是个织席贩履之辈、屠猪卖酒之流;他从一介白身蹿升为朝廷近臣,风光无限,可实际上却是个靠着宦官举荐才能出头的无耻之徒;他未及弱冠便被封为一郡太守,年少有为,可实际上却是个……”
张家族长的点评可谓是精彩绝伦、入木三分。他每点评一句,宴席上的各族族员便大笑一场。到了最后,张家族长虽然没有将话全部说出来,但在场的众人早已心领神会,笑得东倒西歪了。
那是非常简单纯粹的笑意,全是挖苦嘲讽,完全没有半分善意。
“不过是一个被朝廷百官扔出来的替死鬼罢了!”一个满脸通红、端着酒杯的族员大叫着补充全了张家族长那没有说完的半句话。
在场的众人顿时笑得更加欢乐了!
王家族长假意咳嗽了几声,佯装出一副生气的表情制止道:“胡说什么呢?这位刘府君乃是朝廷亲封的郡太守,深受陛下重视,哪里是什么替死鬼?以后把嘴巴管牢一点,不许再说出如此失礼的话。”
王家族长这番话说得挺重的,实际上却没有任何处罚的措施。四舍五入一下,那就是在明目张胆地鼓励这种行为。在场的众人都是心思灵活的人精,哪里听不出这其中的关窍?
于是,众人一边说着“一定一定”、“保证保证”,一边却相互交换着不言自明的眼神。就连那个被责骂了的族员,也是张着满是酒气的嘴巴,嘿嘿一笑了之。
张家族长倨傲地坐在上首,又慢悠悠地喝了一盏酒后,才淡淡地道:“算起来,刘府君再过两日也该到了。咱们玄菟郡虽然身处边地,却也是礼乐之乡。咱们还是得想个法子表现一番,好好地展现一下精英风采,让这位雒阳城来的刘府君不要小看了咱们。”
原本被美酒熏得半醉的众位族员顿时眼睛一亮,明白张家族长这是要给这位新任太守一个下马威。想到几天后可能出现的热闹场景,众位族员心里就先乐了三分。
一个机灵的族员上前道:“两位族长,不如咱们为新任府君举办一个盛大的入城仪式如何?”紧接着,他又如此这般这般地详细地说明了一番。
众位族员听着听着,眼睛越来越亮,心里越来越喜欢。等到那位机灵的族员说完了,其他人便全都眼巴巴地望向了两位族长,等着他们发话。
两位族长对视了一眼,同样苍老的面庞上不约而同地挂上了一抹微笑,点头道:“可。”
于是,这件事便这么定了下来。张、王两族齐动员,开始为新上任的玄菟郡太守刘备准备盛大的入城仪式,务必使这位太守一见心惊、永生难忘!
……
玄菟郡下辖六个县,治所在高句骊县,大概位置就在现代沈阳市的东侧。
这一天,阿备一行人正走在路上。按照出发前的推算,最多半日就能到达高句骊。想到连日来的辛苦奔波终于要结束了,众人的脸色都不由地带上了喜气。如此一来,眉头紧皱的简雍便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阿备诧异地打量着简雍。
这个刘先主的发小在央视版《三国演义》里存在感极其微弱,但凭借着放荡不羁的性格和讲黄段子入正史的惊人操作在历史科普区博得了一席之地。因此,阿备对他的印象就是一直乐呵呵的欢乐喜剧人。
如今,猛然见到简雍愁眉苦脸的模样,阿备不由地好奇起来:“宪和为何如此皱眉不展?”
“府君,我恐怕这次玄菟郡之行不能平静啊!”简雍叹了口气,将他这几日的所思所想一一道来,“我有位远房族叔,名叫耿临,曾在建宁年间担任过玄菟郡太守。后来听族里人传说,族叔在玄菟郡过得并不算太好,时常有性命之忧。”
简雍原本姓耿,只是因为“耿”和“简”在幽州的叫法一样,所以简雍干脆自己改姓作了“简”。
简雍这话说得比较委婉,但阿备还是立刻从字里行间听出了浓浓的杀意。恐怕这个“性命之忧”并不仅仅是指外贼叩边的危险,更多的还有内贼纵横的隐患。
阿备原本为了和简雍说话,刻意放慢了马速与他并辔而行。如今听了简雍的这番言语,立刻下了马,拉着简雍的手走到一旁,大眼睛里满是喜悦之情:“我正发愁对玄菟郡一无所知呢,可巧队伍里有你这么个明白人。宪和,这次还请你好好地教我,可不能藏私啊!”
说完,阿备还招呼着大家都下马来,一起听一听。
简雍是被史书评价为性格“简傲跌宕”的人。端庄起来的时候,肃穆守礼得能让你挑不出半点错来;放荡起来的时候,骄纵不羁得能让你叹为观止。而且简雍发疯还疯得特别张弛有度,人越多他越疯,人越捧他越骄,用现代的话来将就是个妥妥的“人来疯”。
简雍本来只是想浅浅地提醒刘备一句话,让他稍微提防一点,哪知道刘备这么给他面子,不仅自己听话请教,还把所有人都叫过来围着他听话请教。霎时间,简雍心里的那股疯劲儿就被激出来了。
他站在树下,像个给童子讲课的老师似的,唾沫横飞之间,搜肠刮肚地将自己知道的那点子事给全部抖露出来了,大到玄菟郡里张王两族势力庞大、多任玄菟郡太守在张王两族手里吃过暗亏等政冶秘闻,小到玄菟郡里各种家族之间偷鸡摸狗、情情爱爱的八卦事。
讲到最后,简雍一甩大袖子做了个结束的动作,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感到自己经脉都畅通了不少,心里美得直冒泡,大呼爽快。
众人一边暗自感慨这小小的玄菟郡里居然还暗藏着这么多玄机,一边又庆幸自己的队伍里有简雍在,能够提前知道一些玄菟郡的信息,提高警惕,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地掉件别人设下的陷阱里。
阿备心里也是感慨万千。
他作为一个从现代穿越过来的人,对东汉各地方的实际情况并不了解。当初选择外放到玄菟郡,那也只是从大局的方面进行了考虑,对着地图公文进行了规划。
如今真到了玄菟郡,才知道这个地方小是小,却是个铁蛋子,标准的“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要啃下它并不容易。
但转念一想:铁蛋子不好啃,难道他就不啃了吗?
他内心的志向,是整个大汉、整个华夏!
要实现他的志向,必然要经历千难万险。要是他连一个小小的玄菟郡都搞不定,今后他又如何去改变整个大汉的江山、整个华夏的历史?
想到此处,阿备不但没有因此灰心丧气,反而更加燃起了熊熊斗志。更有甚者,他还察觉到这具属于刘先主的躯体也在本能地进入到了昂扬的战斗状态。
联想到历史上刘先主那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创业经历,阿备忍不住勾起了一丝微笑。他就知道,刘先主的心里,也从来没有“放弃”二字!
打定主意后,阿备领着众人再次启程。不过这一次,他事先派出了一批斥候在前方探路,让他们一旦发现高句骊城有什么异常立刻回报。
很快,就有斥候回报:“玄菟郡功曹率玄菟郡郡府及高句骊县县府各级官吏在城外十里迎接府君。”
东汉末年的地方官员任命严格按照“三互法”,本地人不能做当地的行正长官。而“功曹”一职则是本地人在郡府里能担任的最高官职。
功曹虽然名义上排在郡太守、郡丞以及都尉之后,只能算是四把手,但其实参与人事、军事、理政……等多个领域,几乎无所不管,其真实职权远远大于郡丞。可以说,功曹才是一个郡里的真正二把手。
玄菟郡功曹带着各级官吏出城十里迎接,给足了刘备面子,可以看作是一个善意的信号。
因此,听到这个消息后,孙乾、刘德然等人都不由地松了一口气,笑道:“如此看来,张王二族如今并没有宪和所说的那样跋扈。他们还是很愿意和府君合作的。”
简雍从鼻子里喷出一声不屑的哼哼,翻了个白眼,对斥候的话无动于衷。
阿备没有立刻接话。他微微低下头,右手的手指轻轻地敲打着鸳鸯双股剑的剑柄。数息之后,他召来斥候,再次仔细盘问:“除了各级官吏,功曹还有没有带其他人?有兵马仪仗跟着吗,规模如何?还有没有其他不同寻常的地方?”
斥候一一仔细地回答了,都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说到最后的时候,斥候犹豫了一下,还是答道:“有一处不太寻常的地方——功曹虽然领着各级官吏,但并没有站在队伍的最前面。
站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两位年近花甲的老人,他们一个站在左侧,腰上束着黑带,一个站在右侧,腰上束着红带。而站在两位老人后方的官吏们,也同样分站两侧,各束黑色或者红色的腰带。”
刚刚才松了一口气的众人,顿时脸色一僵,心情低沉下来。自古以来,整齐划一的着装,是一种强大力量的表现,更是一种隐形威胁的表达。而玄菟郡官吏们的这种举动,想要向谁展现他们的强大的力量,又是想要向谁表达他们隐形的威胁,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简雍拍手笑道:“多年不见,这张王二族还是一如既往地嚣张跋扈啊!面还没见上呢,就这么迫不及待地给咱们下马威来了!”
孙乾铁青着脸,眼中不由露出点点担忧:“此事,恐怕难以善了了。”
阿备沉吟片刻,笑道:“圣人言: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备虽行仁德之事,但既然有人都将拳头打到我的鼻子前了,我断没有继续忍让的道理。张王两族不想善了,那么我就帮他们善了。”
说罢,阿备将简雍、孙乾、关羽、张飞、牵招等人召到身前,细细地吩咐了一番。
随后,阿备翻身上马,大笑道:“班定远曾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玄菟郡到底是什么样的龙潭虎穴、藏着什么样的龙郎虎子,今日就让咱们去好好地瞧一瞧吧!”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谁给谁的下马威
为表谨慎,阿备一边带着一行人继续向着高句骊城进发,一边不断地派出斥候探查。
可是一波又一波的斥候派出去,送回来的情报都是一样的,没有丝毫改变。看得出来,玄菟郡里的张王二族是铁了心要给刘备等人一个下马威了。
等到了高句骊城外十里处,阿备等人终于见到了这支别开生面的欢迎队伍,果然和斥候们描述的一模一样——两位花甲老人站在队伍的最前列,一人站在左侧,腰上束红带;一人站在右侧,腰上束黑带。其他挂着绶带穿着官府的各级官吏们则分为两列,分别站在两位花甲老人的身后,腰上束着和老人同色的腰带。
远远地看过去,那欢迎的队伍如同排列布阵的军队一般,整齐划一之中透着一股隐隐的杀气。
还没等阿备的马完全停下来,站在最前面的两位花甲老人便高声喊道:“玄菟郡张氏、王氏族长携玄菟郡郡府、高句骊县县府各级官吏供应刘府君!”
两位族长一边喊着,一边弯下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随着两位族长的动作,站在后面的各级官吏们也跟着弯下了腰、行起了礼。他们的动作是那样地齐整,仿佛是被镰刀割过后次第倒下的麦秆。
阿备心中冷笑:张王两位族长的这一通操作,看似是对他恭敬非常,实际上则是在耀武扬威。
他们就是在用行动表明:看呀,这玄菟郡上上下下都是我张王两族的人。所有人都只听我两族族长的号令。你刘备虽然名义上是这玄菟郡的太守,可如果不愿意和我们好好合作,那你的命令就不会有人遵守,你也就什么也不是!
阿备借着下马的动作,迅速收好眼中的寒意,随后扬起一张充满亲和力的笑脸,快步上前,将两位族长稳稳地扶起:“两位族长年事已高,怎么好劳烦你们亲自来迎接备?如此辛苦,这期间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岂不是备的过错?还请两位族长在一旁歇息吧。”
张王两位族长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隐隐的得意。在他们看来,刘备的这番举动话语那就是妥协的标志,是他们成功凯歌的前奏。
当然,这种隐晦的胜利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隆重庆祝的,于是纷纷挂着虚伪的笑容客套道:“为府君效力,谈不上辛苦。”
阿备将两位族长的神情尽收眼底,也将两位族长的心理摸得透彻清晰。他佯装不知,转过头来,突然问道:“功曹何在?”
一位中年人快步走出队列,向着刘备作揖。从那功曹移动的方位来看,他在队列中的位置不仅不算靠前,甚至还算比较靠后,和他这个郡府实权二把手的“功曹”十分不匹配。
阿备笑着招手道:“你身为本郡功曹,统率郡中各级官吏,站在最前面来吧。”
功曹答道:“某虽然身为功曹,却更是族中一员,不敢越过族长站在最前面。”
阿备又继续耐着性子招呼着:“既然如此,那你就站在两位族长后面,其他官吏前面吧。”
功曹答道:“按照礼法:长幼有序。某在族中辈分、年纪均不居长,不敢站在各位族中长辈前面。”
霎时间,孙乾、简雍、刘德然等人都变了脸色,黑沉沉的,仿佛脸皮上挂了两团乌云似的。而另一边,张王两位族长则眼带喜色,面生红云。要不是为了维持“看破不说破”的官场潜规则,为了不当众和新任太守刘备撕破脸皮,恐怕两人就要当场大笑起来了。
显然,这又是张王两位族长故意安排的,为的就是要把刘备所代表的官府权威狠狠地踩在张王二族所代表的士族权威之下。
阿备将脸上的笑容猛地一收,眼神晦暗地盯着几步外的功曹。
之前,阿备的眼神虽然也极有气势,但到底只是在演武场上练功练出来的,有点外厉内荏的味道。但经过冀州追逃之后,阿备真真正正地见了过血、夺过了命,整个人从躯体到精神都有了一次质的提升,他的眼神也由此带上了嗜血的气息。
像是一头从林中漫步而出的猛虎。
功曹虽然出生边疆混乱之地,但长年累月的优渥生活早就消磨了他身上的强悍之气,将他养成了一头披着狼皮的羔羊。如今被阿备不豫的眼神这么一瞧,他顿时感到自己像是一只被饿狼盯上的兔子,忍不住别开了目光、低下了头。
由此,原本被衣领掩盖着的后脖颈就暴露在了玄菟郡的空气中、暴露在了刘备的目光之下。在那一瞬间,功曹明显感觉到那块曾经再普通不过的皮肤似乎长出了数百条胳膊,挣扎着想要逃离,又似乎长出了千万张嘴巴,尖叫着大喊逃命!
功曹的额头上不由地浸出了一丝冷汗,腿脚也有些发软。但为了张王两族的未来,他依旧艰难地站在原地。
就在功曹感觉已经过去一万年那么久之后,突然听到头顶上传来宝剑出鞘的声音,还有一股带着腥气的冷风朝着自己的后脖颈直扑而来。霎时间,什么家族荣誉、未来利益……功曹统统顾不得了!他两腿一软,跌倒在地,抱着脑袋狼狈地大喊道:“饶命啊!”
张王两位族长也惨白着脸连声喊道:“功曹并未犯法,府君怎能妄动私刑?”
直到剑锋距离功曹脖颈不足一寸的时候,阿备才堪堪停下手,然后故作无辜地看向张王两位族长,大笑道:“诸君误会备了!”
阿备一边将功曹扶起,一边笑道:“备见功曹严守家族之礼,心中十分佩服,便想要向功曹展现一下我方的礼仪。”
张家族长看了功曹一眼,意思是要他继续接话。可此时的功曹早已被吓破了胆,又被刘备一只手像老鹰擒小鸡那样擒着,因此一心只想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哪里还敢接话?
张家族长不由地剜了功曹一眼,暗骂了一声:没用的东西!
没办法,张家族长只好自己亲自上场,接过话来,责问道:“府君既然是要展现礼仪,又为何要动兵刃?”
阿备笑道:“功曹守的家族之礼,乃是文之礼。他有文之礼,备自然要用武之礼来配——方才相得益彰。既然是武之礼,自然少不了兵刃相助。”
言罢,阿备亲切地拍了拍功曹的肩膀,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张王两位族长一样,大笑着转身离去。
阿备翻身上马,举剑为号,高声施令道:“列队!”
踏踏踏!原本还有些松散的队伍在数息之间排好了方阵,横平竖直,整齐划一。
见此情景,张王两位族长不由地有些惊讶。跟着刘备的这两百部曲,不过是临时召集到的乡勇。按照时间推算,能够受到的训练也十分有限。但就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刘备居然能让这群人练出如此整齐的方阵,实在是有几分本事。
阿备又道:“执兵!”
唰唰唰!步兵们将原本竖立的长矛向前倾斜四十五度角,调整好位置后,又重新将长矛竖直地靠回到手边;骑兵们则抽出腰上的宝剑,剑尖超上,手臂平行于地面,端平在身前。
伴随着步兵和骑兵们的动作,充满力量感的口号被整齐地喊出。一时之间,大地为框架、天空为鼓面,整个天地之间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吼声:“喝!喝!喝!”
几位掌控着玄菟郡郡兵的部司马不由地眼睛一亮。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他们几位都是老练宿将,自然一眼就看出了这一连串动作的难度,以及练出这等动作的将领的水平。
之前,他们听说这位新任的太守刘玄德是个靠着奉承宦官才飞黄腾达的草包,心里便很是不屑。今日一见,他们立刻明白那些话不过是毫无根据的流言!这位新任太守刘玄德,是个有真本事的知兵之人!
阿备又道:“备甲!”
哗哗哗!二十员骑兵原本罩在身上的披风被尽数扯下,露出底下样式齐全、光辉闪亮的玄铁铠甲来!
这下子,哪怕是最无知的平民农夫也明白了刘备的强大了!
刀剑交战,穿着了铠甲的一方必然比没有穿着铠甲的一方拥有更强大的防御力。这不仅是一种物理上的领先,更是一种心理上的优势,因为巨大的安全感能人更加肆无忌惮地进攻敌人,从而激发出人更强的战斗力。
因此,穿着铠甲几乎就等同于战力强大。着甲率越高,整支军队的战斗力也就越强。
比如初唐时威震天下的唐军,着甲率就可以高达六成。
如此厉害的铠甲,其价格必然是昂贵的。哪怕是最普通的铁甲,也要卖到五六千钱,制作更加精良的铠甲更是能轻松地卖到上万钱、数万钱乃至数十万钱!
因此,哪怕人人都知道铠甲是个好东西,穿铠甲是件好事,但却不是人人都能穿得上铠甲的。普通的军队里面,一百个人中一般只有两三个人能穿得上铠甲。
比如历史上官渡之战时,曹操拥兵两万,能穿的大铠却只有二十领,马铠更是不足十具。
比如又穷又小的玄菟郡,三千郡兵也不过只有六领铠甲。
而现在,刘备带来的区区两百人的部曲队伍,居然就能有二十领铠甲,还是质量上乘的玄铁铠,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刘备哪怕武力不足,财力也是足足的。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刘备既有充足的武力,又有充足的财力。
面对这样的刘备,谁要是再向之前一样明着作对,那绝对是在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空旷的野地里,由上百个张王两族族员组成的欢迎队伍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交谈的声音。但在那一瞬间,所有人都默契地达成了统一的共识。
于是,在接下来刘备带领着这样一支队伍一步一步向着高句骊城走去的时候,整个欢迎队伍就像是被切开的面团,软乎乎地退向了两侧,毫无阻拦地让出了道路。
而高句骊城的百姓们见此情景,仿佛看到那些长矛、刀剑砍翻了那些年年侵扰城池、夺走他们无数亲人财富的贼寇,带给了他们久违的幸福安宁,于是高声欢呼道:“刘府君来了!刘府君来了!”
一时之间,百姓们夹道相迎,欢腾如潮。
阿备不由地温柔了眉眼,嘴角擒笑——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欢迎仪式啊。
第58章东汉酒桌文化
欢迎仪式之后,自然少不了接风宴。
而且经过城门外的那常别开生面的欢迎仪式后,双方都明白了对方并不是好拿捏的软柿子。那么如何在双方都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进行合作,就变成了一件需要积极商讨的事情了。
如此,接下来的这场接风宴就变成了双方洽谈合作的重要第一步。
阿备吩咐了一番后,带着孙乾、刘德然赴约了。
张王两位族长一边将刘备迎到宴席上,一边热情地问道:“府君带来的几位军士威风凛凛、相貌威严,让人一见便起了结交的心思。如今怎么不见他们呀?”
阿备道:“他们都是武人,不惯礼节应酬,恐怕惊扰了各位。我便让他们带着部曲先去驻扎安置了。”
张王两位族长又问道:“刚才见府君身边有一位文士,年轻俊朗、雅正端方,令人见之忘俗。不知为何也不见身影啊?”
阿备叹了口气,故意露出一丝愁绪,道:“他的一位族叔曾在玄菟郡遭遇不测,因此睹物伤情。他不愿意搅扰了我们酒宴欢饮的兴致,所以主动留在了衙署。”
果然,经阿备这么一说,张王两位族长不再刨根问底,只一边赞着“孝心可嘉”,一边将刘备等人引入席中。
宴席开始,丝竹飘飘、舞衣翩翩,一片热闹欢笑声中张家族长端起酒杯道:“玄菟郡地处偏远穷困之地,对内没有肥沃的土地和丰饶的物产,对外又常年被鲜卑、高句丽侵扰。玄菟郡的一切,都要仰赖于朝廷的支持。
刘府君被朝廷所看中,被任命为两千石的太守高位,必定是位仁德又有才能的高士。在今后的日子里,还望府君能广施仁政,带着我们这些小民过上富庶安定的好日子啊!”
阿备端着酒盏,瞥了一眼屋子里放置的更漏,心中冷笑:这些老狐狸,终于按捺不住了!
张家族长的这番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其实有着很深的玄机。
张王两族明明是玄菟郡最顶级的大族,却偏偏称自己为“小民”。再结合前面他特意提到的“仁政”,这分明就是在暗示刘备:你要是想当稳这个太守,你就得给我们张王两族优惠正策,让我们的家族比之前更加兴盛、财富更加丰厚。只有这样,你才是一位有仁德的好太守;否则,你就是个残暴的坏太守!我们就要高举“仁德”的旗帜打倒你!
如果是一位东汉时期的普通太守,或许就顺水推舟喝下张家族长敬过来的酒,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可惜啊可惜,阿备是一位穿越人士,而且还是一名立志兴复汉室,改变华夏三百年大乱世的穿越人士。对于他来说,放任士族坐大是绝对不可能的!
于是,阿备脸上露着最亲切的笑容,嘴里却说着最狠绝的话:“让治下的百姓富庶安宁,乃是一郡太守的本分,根本就谈不上什么是什么‘仁政’。这盏酒,在下不敢喝。”
说着,阿备放下了酒杯,用行为明晃晃地表示了拒绝。
张王两位族长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几分气愤。在他们看来,他们如此客气地对这位根基浅薄的刘备说话,已经是很给对方面子了。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敢拒绝!
如此一来,合作的事情暂且先放在一边。这杯酒,今天无论如何是要让刘备喝下去才行!
否则,他们张王两族的面子往哪里放?他们还要不要继续统领玄菟郡其他家族了?
王家族长举起酒盏,笑着道:“府君如此高义,真是我们玄菟郡百姓的福分啊!在下敬府君一盏酒,祝贺府君上任太守之职!”
王家族长的算筹晃得哗哗响:施行仁政你说太大了,不敢当;做这个太守总是一件已经确定的事了吧?你总没有理由再拒绝了吧?
阿备微微一笑,道:“备今日来到玄菟郡,还未踏入过衙署一步,还算不上正式上任太守。这盏酒,还是等几天再喝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这杯酒给挡了回去。一时间,张王两位族长接连受挫,脸上的笑容便有些绷不住了。
孙乾、刘德然等人虽然不知道阿备心中的大志,但先是简雍的话让他们本能地对张王二族升起了戒心,再有看似是欢迎实则是下马威的入城仪式让他们将张王二族彻底看作了不怀好意的敌人。因此,如今看到张王两位族长吃瘪,他们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郡功曹之前表现不佳,心里就一直憋着一股劲想要挽回一下自己在张王两位族长心里的形象。如今见张王两位族长行事不顺,郡功曹便敏锐地察觉到机会来了。
他端着酒走上前来,笑嘻嘻地道:“听闻府君是涿郡涿县人?实不相瞒,在下的妻子也是涿郡涿县人。细算起来,在下和府君还是半个同乡。今日,就请府君为着同乡之谊共饮一盏吧!”
在古代,“他乡遇故知”被誉为人生四大喜事之一。而同乡关系,也是在“门生故吏”之外,最为重要的政冶关系。出仕为官,同乡都是要抱团发展的,比如后世大名鼎鼎的颍川集团、汝南集团、荆州派、淮泗派等等。
郡功曹拐弯抹角地和刘备攀上同乡,就是为了借着这层关系向对方施压。如果刘备拒绝,那就是在明目张胆地破坏东汉官场的潜规则。这件事如果被宣扬出去,那他以后就别想继续在东汉朝廷里混了。
刘德然立刻站起来,端着酒盏道:“在下也是涿郡涿县人士。能在此地见到同乡,实在是喜不自胜。这盏酒,就由在下来代劳吧!”
说完,不等郡功曹再说话,刘德然一仰脖子将酒一饮而尽。
郡功曹进攻失败,只能无奈地饮了酒,讪讪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这时,一位年过花甲的王家族员站了起来,颤巍巍地道:“听闻府君师从卢子干,是马季长的徒孙?三十年前,老朽有幸跟随马公学过几堂课。老朽不才,不敢妄称自己是马公的学生,但却也不敢不以师长的礼仪尊敬马公。今日,不如我们共饮一盏,遥敬马公泉下安宁!”
在东汉时期,说到最过硬的政冶关系,那绝对是“门生故吏”。其中“门生”,指的就是师徒关系。
荀子曾排过序:天地君亲师。但实操起来,师徒关系常常能和君臣关系打成平手,甚至压过一头!
比如战国时,卫国的庾公之斯率军和郑国交战。庾公之斯眼看着就要赢了,却突然发现卫国的将军是自己的老师子濯孺子,于是用没有箭头的箭射向子濯孺子,故意放走了对方,然后回国向自己的君王交差了。
到了东汉时期,老师的地位虽然略有下降,但依旧超然。如今王家族员故意提起马融,就是想要用师徒关系逼着刘备喝下酒。
而刘备,于情于理不能拒绝。
这是,孙乾站了出来,端着酒盏笑道:“乾师从北海郑康成,也是马公的徒孙。不仅如此,乾还是我们这群同门中最年长的。长幼有序,这盏酒就由乾来喝吧!”
说罢,孙乾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一边高声道:“遥祝马公泉下安宁!”一边对王家族元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家族员铁清着脸也将酒饮下,结果因为年纪太大而饮得又太急,直接被呛了一下。这下子,张王两位族长的脸色就更加不好看了。
“府君!”一个年轻的张家族员大踏步地冲到了前面,嚷嚷道,“在下敬重府君为人,这盏酒在下敬你!你要是不喝,就是不给在下这个面子,不给我张王两族面子!”
言罢,年轻族员大咧咧地将酒饮尽,然后提着空空的酒盏摆出一副“看你当如何”的无赖模样。
阿备眉毛一挑,心里有些好笑。如果说之前的你来我往还是保持礼貌下的试探的话,那么年轻族员的这一遭就是抛去矜持的撕破脸皮了。而张王两族之所以会有这么一遭,恰恰说明他们已经无计可施了。
如此一来,便对阿备最有利。
因为先动手的是对方,所以阿备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将难听的话统统说出来,逼迫对方给出一个表态。
“府君……”张王两位族长端起酒盏,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阿备又瞥了一眼更漏,直接打断道:“两位族长,不必再绕圈子了,我知道你们想要说什么。”
阿备端起酒盏,神色肃穆地道:“今天这席酒宴,无非是张王两族想要我的一句话,要我保证不仅不损害你们在玄菟郡里已有的利益,而且今后还要再多多地分给你们其他利益。
圣人曾言: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今天我就把话说明白了,只要是你们两族以道取之的富贵,金山银山我也会保下来;可要是你们两族无道取之的富贵,一针一线我也会夺回去。
同意我这番话的人,就请饮下此盏酒吧!”
阿备环视四周,毫不意外地发现刚刚还在欢饮起哄的人群全都安静了下来,如一只只小鹌鹑般低调地蜷缩在座位上。
阿备的目光从两族族员的脸上一一逡巡过去,没有一个人敢于和他对视,全都在目光相接的一息之后迅速地转向了地面。
于是,在阿备的目光看过来之前,他的视野里是一张张或惊讶或恼怒的脸;在阿备的目光,他的视野里就只剩下一个个相似的后脑勺了。
阿备的目光似乎在那一瞬间带上了魔力,凭空让所有人的身高都矮了一截。而宴席上的张王两族族员们,则像是被摘去花朵的菊花苗,又像是被拍进了洞里的硕鼠。
虽然早就知道了结果,但阿备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些悲凉。果然只有背叛阶及的个人,没有背叛利益的阶及。触动利益,永远要比触动灵魂难得多!
而在之后的华夏沉沦三百年里,这样的场景一次又一次地不断重现——哪怕国家沦丧、哪怕山河破碎、哪怕百姓的血肉都成了他人口中的食粮,士族门阀之间依然要内斗、依然要夺权、依然要敲骨吸髓般地榨取民脂民膏!
一切的一切,仿佛是一个不停旋转却越陷越深的车轮。
这一刻,阿备心中的志向更加坚定了。他不断地在心中默念:自己来到这里,不是来拯救那个车轮的,而是来打碎那个车轮的。
“看来,哪怕是备肯饮这盏酒,现在也没有人敢陪着备饮下这盏酒了啊。”阿备冷笑一声,放下了酒盏,“既然如此,这酒宴也就不用再继续了。大家都散了吧。”
阿备整了整衣冠,正准备离开。张家族长突然抬手拦住了去路,好声好气地劝道:“府君且慢。这酒宴原本是为了给府君接风洗尘办的,如今府君酒未饮、宴未用就离开,岂不是我张王两族招待不周。还请府君给在下一个薄面,再略坐一坐吧。”
阿备觉得有些好笑:“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张族长当真还觉得这酒宴还有必要办下去吗?”
张家族长近乎恳求地赔笑道:“让府君不快,是我们两族的过错。这接下来的酒宴,就当是我们向府君赔不是了。”
张家族长又福至心灵,赶忙道:“若是府君不愿饮酒,那就不饮便是。”
如此一番话,几乎可以算是在投降认输了。
虽然阿备非常肯定张家族长心里的想法绝对没有明面上这么简单,但既然张家族长的姿态已经放得这么低了,又释放出了继续合作的可能,那么他也不是不能留下来再继续观察一番。
而且——阿备又瞥了眼更漏,在心里默默地计算了下时间——他的计划也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实施。再拖一拖时间,对他的计划也有好处。
于是,阿备顺水推舟地留了下来,重新坐回了位置上。
他倒要看看,这场酒宴到底会结局如何?
【作者有话说】
注1:没查到这句话的出处,如果有哪位朋友知道,可以评论区告知我一下。先在这里感谢了!
第59章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见刘备重新回到了座位上,张家族长立刻指挥着重开宴席。于是,丝竹再响,歌舞再起。众人的欢笑声一开始还有些勉强,但在张家族长的逼视和美酒的麻醉之下,还是渐渐地完全放开了。
在场唯一还臭着脸的,就只有王家族长了。
借着更衣的功夫,王家族长将张家族长拉到一边,不满地道:“你干嘛给那个刘玄德赔礼道歉,还让他继续宴饮?这样下去,他岂不是更得意,更要蹬鼻子上脸了吗?”
“莫急,莫急……”张家族长拍着王家族长的手臂,安抚道,“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将那刘玄德留在宴席上,就是为了消磨掉他的气势。等着时间一长,他必然会露出破绽。如此一来,咱们才有反攻的机会啊!”
“可万一那刘玄德没有破绽怎么办?”王家族长皱着眉头,不是很赞成,“主动权全在刘玄德手里,我们这边太被动了,实在不妥。”
张家族长胸有成竹地道:“刘玄德就算是再厉害,那也是人。是人,就必定会有破绽。咱们用最优美的音乐迷惑他的耳朵,用最美丽的女子扰乱他的心神,用最美味的食物诱惑他的欲望——还怕他不乖乖就范吗?”
王家族长被彻底说服了,大赞妙计。张家族长得意地捋了捋胡须,吩咐侍从挑选几位最美丽的侍女去服侍刘备,再额外端上几样难得的珍馐放在刘备的桌案上。
阿备原本正听着音乐养神,突然发现一位相貌清秀的女子坐到了身旁,殷勤地给自己把盏布菜。环视四周,其他人都没有这个待遇,不由地愣了一下。
张家族长笑呵呵地道:“这是家在下家中的婢女,特意来召来侍奉府君。还请府君好好享用啊!”末了,张家族长还故意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桌案上拜访的珍馐是可以被客人享用的菜,这位美丽的侍女也是一道可以被客人享用的菜。
如果是普通的古人,或许会真的欢喜吧?但对于阿备来说,只觉得悲哀。悲哀于在这个人吃人的社会中,大家明明是平等的同胞,却偏偏有人将对方异化成了物品,肆意地玩弄欺辱,没有半分尊重。
阿备将侍女递过来的食物放到一旁,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侍女低着头,温顺地答道:“小苗。”
阿备又问:“今年多大了啊?”
侍女细声细气地答道:“刚满十四。”
阿备的心脏突地猛跳了一下,心中更加悲凉。十四岁啊……明明还是个孩子,明明应该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读书学习,明明应该拥有无尽的美好未来,却已经被整个社会推到了泥潭中,当做了随时可以被丢弃的祭品。
“你家中的父母兄弟还好吗?”阿备的眉目不由地柔和了下来,语气温柔地询问道,“可有来常常看望你?”
阿备想起了《红楼梦》中的袭人、柳五儿等婢女,想着如果小苗有父母兄弟的帮衬,哪怕是做婢女,或许也能过得不算太差。
谁知,小苗似乎是被触动了什么伤心事,两个眼圈霎时间全红了,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慢慢地盈出淡淡的泪来:“妾的父母兄弟……他们……他们在去年全都被鲜卑人给杀了……妾的全家,如今只剩下妾一个人了……”
汉武帝驱逐匈奴之后,鲜卑人占据了他们留下来的草原。在经历百年的动乱之后,东汉末年,一名叫做檀石槐的人统一了鲜卑各部,将鲜卑带上了顶峰。
壮大后的鲜卑将目光对准了富饶的大汉帝国。自桓帝永寿二年(156年)起,鲜卑便年年寇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玄菟郡地处边疆,自然而然地成了那块被反复蹂躏的砧板上的肉。
小苗一家人,就是无数家破人亡惨剧中的一个。
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阿备长叹一声,掏出手绢递给小苗,柔声安慰道:“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实在是一句情真意切的话语,但小苗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整个身体狠狠地颤动了一下。原本端在手里的酒盏被她这么一晃,便撒出了不少的酒水来,沾湿了刘备的衣角。
刹那间,小苗脸上的红晕整个褪去,变成了惨白惨白的一片。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清理刘备的衣角,一边慌慌张张地不住道歉。
阿备见不得小姑娘这样担惊受怕的样子,不住地宽慰道:“无事,我去换件衣服便是了……不必害怕,不必……”
阿备话音未落,就听见耳边传来一个极其愤怒的声音:“贱婢,竟然脏污了府君的衣裙!”
阿备转过头,就见张家族长吹着胡子瞪着眼,恶狠狠地盯着小苗。而小苗,在如此的威视之下,自然生不起半分反抗的年头,立刻以头叩地跪伏了下来,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只瑟瑟发抖的虾米。
张家族长一直在旁边观察着刘备的反应。他先见刘备对小苗言语温和,便心中暗喜,觉得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大半;又见小苗泼洒了酒水,便更是激动,觉得这是老天爷在帮助自己!
张家族长立刻发作道:“来人呀!将这个贱婢拉下去,杖二十!”
在雒阳城时,高大健壮的简图受了五十杖便丢了性命,小苗这样柔弱的小姑娘哪怕只受二十杖也可能一命呜呼!
阿备不忍心无辜的小姑娘遭此横祸,连忙劝道:“何必如此严厉,只是一件小事罢了,略施惩戒即可。”
“府君仁德,在下自然从命。”张家族长立刻打蛇上棍,对着小苗呵斥道:“还不快给府君把盏!若是府君喝下了酒,这件事就这么算了。若是府君不喝酒,就两罪并罚,杖责四十!”
阿备眉毛一挑,斜斜地瞥了张家族长一眼。这下子,他总算明白了张家族长的计划:无非就是先用声色犬马软化自己,然后再借用普通人的性命逼迫自己服软。
百年之后,西晋的大富豪石崇也玩这一套。他让婢女给客人劝酒,客人要是不喝,他就直接当场杀死婢女。
东汉时期,社会的整体道德还没有晋朝时滑坡得那么快,干不出这种不喝酒就杀人的事情。但杖责二十、四十,也已经是非常严厉的处罚了。
这条计谋,说难破也难破,说好破也好破。只要做客人的硬下心肠,咬死了不喝酒,就可以了。
比如西晋大将军王敦就是这样一个铁石心肠的人。石崇一连杀了三位婢女,王敦依旧毫不动摇,到最后也没有喝下一滴酒。
所以说,只要阿备不将小苗的死活放在心上,那么他就绝对不会被张家族长所摆布。
只是……
要阿备不顾小苗的死活,这是他绝对做不到的。不仅是他这个从穿越而来,从小接受社荟主义教育的现代人做不到;就是这具身体曾经的主人,那个从小生活在东汉时期的古人刘先主也做不到。
在刘先主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对后主刘禅殷殷嘱托“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他还对自己不断地责备反思“惟贤惟德,能服于人。汝父德薄,勿效之。”
在那个动不动就屠城、吃人的年代,刘先主已经是做得最好的那一个了,但他依然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
救下小苗,这虽然只是一个小善,但刘先主一定会去做;不救小苗,这虽然只是一个小恶,但刘先主一定不会做。
阿备又瞥了一眼更漏,心里默默地计算了一遍时间。见时候差不多了,他便接过小苗手里的酒盏,叹道:“酒是好酒,备早就想要尝上一口了。只可能公务繁忙,备今日恐怕是没有这个口福了。”
张家族长心里正得意,笑道:“今日宴饮,太平无事,何来公务繁忙一说?府君莫要再说笑了,还是快快饮下此酒吧!”
王家族长也在一边起哄:“府君快饮吧!别让旁边的美人提心吊胆得太久了呀!”语气中,夹杂着几分不屑和嘲弄。
阿备笑道:“备并非戏言。各位且稍等片刻,公务即刻就来。”
说罢,阿备放下了酒盏,整理好衣冠,好整以暇地跽坐在桌案后,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阿备内心中还不住地叹息,没有随身带着羽毛扇,展示不了运筹帷幄的风流气概来。
宴席上的众人不由地面面相觑,搞不懂刘备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王家族长最沉不住气,率先开口道:“府君,你莫要再戏弄我们了,还是快快饮……”
话音未落,一个灰头土脸、浑身带上的仆从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大声哀嚎着道:“族长,求你为小人做主啊!小人本来好好地带着佃户们在城外田地里耕种,突然就闯进来几十个大汉,不但将我们全都驱赶了出来,还将田地全都夺了去!”
王家族长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尴尬地将整张脸都给憋红了。宴席上的其他人也都瞪大了眼睛,惊奇非常:这刘玄德莫非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领,竟然真的说准了有公务来!
另一边,受伤的仆从还在继续嚷嚷着:“那些大汉毫不讲理,小人跟他们说这些田地是我们族里的,他们理都不理!小人跟他们理论,他们就直接把我们全都痛打了一顿!他们还说,他们是刘玄德刘府君的人……!”
一听到“刘府君”三个字,张家族长眼皮子一跳,本能地意识到这其中可能有问题,立刻出声阻止道:“胡说什么!刘府君仁德,岂会纵容手下做出这等恶事?你必定是受伤晕了头,还不快快退下!”
受伤的仆从只是个普通人,情急之下哪里跟得上张家族长的八百个心眼子,不但没有停止,反而满腹委屈、嚷嚷得更加大声了:“小人听得真真切切!有一个红脸的壮汉自称关云长,一个黑脸的壮汉自称张益德……还有其他人,都是小人在刘府君入城的队伍里见过的!他们就是被刘府君授意,过来抢夺民田的!”
见事情越闹越大难以收拾,张家族长气得直拍桌案:“来人,让这个人住嘴,把他拖下去!”
立刻就有几个仆从听令,气势汹汹地要过来捉住受伤的仆从。
“且慢!”
受伤的仆从正在害怕间,忽听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原本凶恶的仆从们顿时焉了下来,如同丧家之犬般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被遮挡的视线由此开阔,受伤的仆从也终于鼓起勇气顺着声音的来源看了过去。然后他就看到,那个他口里纵兵夺田的邪恶刘府君,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面前。
受伤的仆从顿时傻眼了。
“你且细细说来。”阿备憋着笑,“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作者有话说】
注1:杜甫,唐,《垂老别》
第60章你算计我!
纵兵夺田的事情闹到了明面上来,这宴席自然就开不起来了。在阿备的一再坚持下,受伤的仆从和其他十几个佃户被带到了衙署——郡太守刘玄德正式开始升堂审案!
被佃户指认的关羽、张飞也来到了堂下,双方对峙。
张王两位族长一直憋着劲想要找到刘备的破绽,逼迫刘备继续维护他们两族在玄菟郡的利益。如今刘备纵兵夺田的事情,刚好就是一个天赐的把柄。
唯一的问题是这件事发生的时机太过凑巧,巧得实在是有些蹊跷。
对于张王两位族长来说,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先将这件事情按下来,等细细盘问了仆从佃户,将各项证据说辞准备齐全之后再去找刘备对峙。一方面可以避免掉许多不易察觉的暗坑,另一方面还可以将利益最大化。
但介于这件事情现在已经闹大,无法按下冷处理。张王两位族长干脆顺水推舟,将事情闹得更大一些。快刀斩乱麻,在一片混乱中抢先把事情定成最有利于自己的结果,然后再想办法通过此事一点一点地向刘备索要利益——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于是,在双方对峙之后,张家族长就抢先道:“府君,现在事实已经很清楚了。请下令按律惩治关羽、张飞等人,还小民等人一个公道。”
虽然受伤的仆从告的是“刘备纵兵夺田”,但显然真到了实践阶段不能这么弄。于是,这个罪名就变成了“关羽、张飞等人抢夺民田,殴打他人”。
“府君,那片田地分明是无主之地。某与益德此去乃是按照大汉律令,将土地收归官府,何罪之有?”关羽睨了眼张家族长,冷冷地道,“若真要告,某便第一个告这张王两族侵吞官田,还纵容奴婢袭击官兵!”
“府君,小民怎么敢犯下如此大罪?那些田地确实是小民家族里的私田啊!府君要是不信,可以通传高句骊城外的农户前来询问,他们都是知道此事的!”
张王两位族长大呼冤枉。至于那些田地到底是无主之地还是私田,他们的心里自然都是一清二楚的。他们敢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无非就是欺负刘备等人是新到玄菟郡,不清楚郡中的情况,从而浑水摸鱼。
关羽冷然问道:“口耳相传之事,如何做得了准?某且问你们,是否有地契文书?”
张王两族当然没有地契文书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理直气壮地反问:“你们难道有地契文书?”
第一次,关羽终于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温暖笑容:“我们当然有。”
关羽一挥手,一直站在人群里的简雍站了出来,将手里的文书展开念道:“根据高句骊县的土地记载,那一片地分别属于田牛、胡青、蒋回等七户人家。经过和其他文书对比发现,这七户人家在去年鲜卑劫掠的时候全部被杀,无人生还。按照大汉律法,这七户人家的土地全部收归官府。”
说完,简雍还将手里的文书亮给了在场的众人查看。明晃晃、红彤彤的官印就盖在上面,千真万确做不得假。
张王两位族长一时愣住了。他们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刘备他们居然真的拿出了真凭实据。可是,从他们进入高句骊城到如今衙署对峙,不过半天的时间,他们哪里有功夫将公文核对到如此的地步?
张王两位族长看了看堂下的关羽、张飞、简雍,又看了看坐在堂上的刘备,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接风宴开始前的一番对话。
“府君带来的几位军士威风凛凛、相貌威严,让人一见便起了结交的心思。如今怎么不见他们呀?”
“他们都是武人,不惯礼节应酬,恐怕惊扰了各位。我便让他们带着部曲先去驻扎安置了。”
“刚才见府君身边有一位文士,年轻俊朗、雅正端方,令人见之忘俗。不知为何也不见身影啊?”
“他的一位族叔曾在玄菟郡遭遇不测,因此睹物伤情。他不愿意搅扰了我们酒宴欢饮的兴致,所以主动留在了衙署。”
张王两位族长这才恍然大悟——他们自以为将刘备算计得清清楚楚,原来刘备早就将他们算计得清清楚楚;他们自以为将刘备安排得妥妥当当,原来刘备早就将他们安排得妥妥当当!
阿备笑道:“那么事情就已经很清楚了。”他突然收敛了神色,一拍惊堂木,大喝道:“大胆刁奴,竟敢侵占官田,冲撞官兵!来人,将这刁奴拖出去游街示众,之后再按律处置!”
官兵们得令,立刻将仆从拖了下去。其中一位官兵在前面敲锣打鼓地宣扬仆从的罪状,另有几位官兵在后面押解着仆从,从衙署开始一路游街。
这仆从原先仗着张王两族的势力,颇做了许多欺男霸女的恶事。城里的百姓们因为恐惧张王两族,只能忍气吞声。如今一见新来的太守居然将这恶仆给惩治了,顿时拍手称快!
不少与那恶仆有仇怨的百姓,都趁机将手边的石头、泥巴、蛋壳、骨头等垃圾砸了过去。恶仆游街才游了一半,就已经被砸得鼻青脸肿、鲜血直流了。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张王两位族长也只能哀叹着灰溜溜地离开。阿备见了,连忙叫住两人:“朝廷派备来到玄菟郡,为的是殷民阜财、保境安民。两位族长乃是玄菟士族的冠盖,最是知晓玄菟郡的情况。今后备若要布政施策,还望两位族长鼎力相助啊!”
说完,阿备又亲手倒出三盏清水,递于两位族长:“行动仓促,衙署里没有好酒,只能以水代酒敬两位族长一杯了。”
张王两位族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无奈。
刘备的这番举动,自然是在反客为主地暗示:我刘备来玄菟郡当太守,就是奔着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的。在干事业的过程中,或多或少会损害你们利益。如果你们能好好合作,那么到最后我肯定不会亏待你们;但如果你们拒绝合作,那么刚刚那个被惩治的恶仆就是榜样!
从城外的欢迎仪式开始,到城内的劝酒、审案,双方你来我往交手了好几个回合,张王两族次次都落了下风。如今再被刘备这样软硬兼施地一劝,张王两位族长就算心里再不情愿,也只能答应合作了。
没办法,技不如人,只能认输啊……
张王两位族长接过杯盏,将清水一饮而尽,敬道:“恭祝府君马到成功。”
随后,张王两位族长便带着其他族员、仆从、佃户,讪讪地离开衙署。
另一边,官兵们带着仆从在城里走了一圈,来到了市集里。简雍见人都来得差不多了,便找了个石桌站了上去,高声道:“新任太守刘备刘玄德,上任以来的第一个政策便是——屯田安民。从今天开始,刘府君会派人清查整理荒芜无人的田地,重新登记造册。凡是玄菟郡内没有土地的农人,都可以到官府里报名租田。除了朝廷征收的田赋之外,所有的屯田租赋只收三十分之一!”
简雍的话音一落,刚刚还在起哄看热闹的百姓全都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简雍,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
好半天,一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者才颤巍巍地问道:“上官,我没听错吧?刘府君真的只收三十分之一的田租?”
不能怪大家如此怀疑,毕竟这个时期普遍的田租都是二分之一。
三十分之一的田租,对于现代人来说,就相当于北上广深一千万的房子打骨折六十万卖给你,那还不是个人都得疯?
霎时间,所有人的气质都变了个样,就好像一群软绵绵的羔羊突然掀开了羊皮化身成了一群极具攻击性的狼。
但是,这群由羊变化而来的狼并没有选择第一时间扑上去,而是保持着谨慎的态度在外围试探,仿佛在顾虑着什么。
简雍笑道:“老人家,你没听错,田租就是三十分之一。”
老者思索片刻,还是不放心:“口说无凭,上官可不要戏弄大家啊。”
简雍将手里的文书一亮,指着上面红彤彤的大印道:“这是刘府君的官印,这可是做不得假的。老人家,你现在该相信了吧?”
刹那间,再没有任何疑虑了,人们疯了一样冲上前去,举着手臂高声喊道:“我要报名!我要报名!”
尽管简雍早有准备,但还是被汹涌的人潮撞得东倒西歪,通过紧紧抱住身边的木柱才勉强稳住身形。
虽然他差点因此受伤倒地,但他脸上的笑容一刻也没有消失过。而且他看着那不断地汹涌而来的百姓,越看越欢喜、越看越高兴。
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些百姓的眼中闪耀着希望的光芒!
这就是在高句骊城外时,阿备对大家定下的计划——首先由阿备带着孙乾、刘德然等人与张王两族周旋,尽可能地拖延时间;然后由最熟悉玄菟郡的简雍带着印绶冲进太守衙署中,翻找核对田地户籍等文书,找到被张王两族侵占了的田地;接着由关羽和张飞负责夺回田地,殴打张王两族的仆从,将事情闹大;等案件审理结束后,最后再由简雍借着游街的机会将百姓都聚集起来,宣布屯田安民的政策。
现在看来,一切都实施得很顺利。
在高句骊城外时,阿备将他心中的屯田之策一条条、一项项地讲了出来,足足讲了半个时辰,比起简雍此时宣布的缩略版详细多了。
最关键的是,阿备的这个屯田之策有些王莽改制时全国土地改为“王田”的痕迹,但又比王莽的改田政策优化了很多,让其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可以落地的惠民政策。
阿备说,这个屯田之策也可以叫做“土地公有制”。
显然,这个屯田之策早已在他的心中酝酿已久,不是随便脑门一拍临时想出来的。
简雍忍不住问道:“玄德,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构思这个屯田之策的啊?是在涿县的时候吗?”
阿备摇了摇头:“不,是在更早之前。”
孙乾也好奇地问道:“是在青州的时候吗?”
阿备又摇了摇头:“不,还在更早之前。”
糜芳举着手问道:“那是在徐州的时候吗?”
阿备又摇了摇头:“不,还在更早之前。”
刘德然有点难以置信地问道:“难道,是在雒阳的时候?”
阿备想了想,笑了起来,含糊地答道:“差不多吧。”
这个屯田之策真正的诞生时间,是在雒阳城外、缑氏山中,在现代人阿备穿越东汉的第一天晚上,在他下定决心投身历史改变华夏三百年大动乱的那一刻。
简雍有些疑惑地看向刘备,突然眼睛一眯,心跳不由地漏掉了一拍——在苍茫辽阔的天地之间,刘备素衣木簪翩然而立,宛若谪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