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吝俭知道官家在背后这么说他么?
大抵是知道的,他也知道官家会来偷偷找自己。
“官家想做的,还有做不成的么?”苻缭有些奇怪,“是什么愿望如此独特,官家要特地在诞辰提出来?”
“朕想新修个园子!”官家嚷道,“就在皇城外,那片荒地上,秃秃的多难看啊,连司天监都说那里败了风水!奚吝俭竟然这都不肯同意!”
“原来如此。”
苻缭控制住自己的神态,双手不自觉捏紧了衣摆:“官家可是要我说动璟王?”
官家眼睛蓦地亮起来:“朕就知道世子能做到的!孤没有白提举你!”
说罢他还得意地对米阴说道:“你看,朕说了肯定可以的!”
苻缭难以置信,官家真的只是单纯为了这件事来的,在得到自己的答复后,便带着人离去了,似乎还要抓紧时间去玩一会儿。
要说严谨点,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应答他。
苻缭送到房门外,远远地便见到小厮们战战兢兢,直到这尊大佛彻底离开。
他长叹一口气,忽然听见缺口处的动静。
苻缭顿时放松下来。
“殿下。”
奚吝俭见他心有余悸轻抚胸口,却是浅浅笑着,似是终于摆脱了陷阱的小兽。
奚吝俭眉尾动了动。
“就这么答应了,不怕孤来找你兴师问罪?”
苻缭眉眼弯弯:“我也没答应呢。不过既然官家觉得我答应了,不敢不从。”
官家的确就是个小孩,除了会用他掌握不好的权力外,看不出任何君主的气势。
得靠哄,得听好话。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的了明君?
“那你想怎么做?”奚吝俭又问。
苻缭长长舒了口气。
他想问奚吝俭极力反对的原因,但看起来奚吝俭完全不打算说。
“见招拆招吧。”苻缭不想自己的回答有暗示性,“若是能解决这一麻烦事,殿下也更有时间……”
“陪季怜渎?”奚吝俭打断道。
他似笑非笑,微风摆弄着他的衣摆,无声地展示它们要去的方向。
“嗯?”苻缭愣了愣,稍稍迟疑了一番。
“嗯……是啊。”他最后笑道。
奚吝俭能念着季怜渎,是件好事。
苻缭目光落下些许,落在奚吝俭腰间的玉玦上。
缺了一小块的圆玉,让人更愿意对它的历史一探究竟。
其实他方才想的,只不过是能让奚吝俭更有时间休息罢了。
第27章第27章
苻缭的眼眸忽地四下转了转,像是没能等到友人赴约般,漫无目的地打发时间。
他以为夜色能将自己的神情藏起,却不知奚吝俭已尽收眼底。
但苻缭没给奚吝俭再开口的机会,很快道:“说起来,季怜渎现在如何了?”
既然奚吝俭主动提到了,就顺势问问吧。
早时奚吝俭那突然的举措,教季怜渎也罕见地愣了神。看他当时的神情,原本是有话要说,也不知说出来没。
奚吝俭神色冷了些。
“跑不了。”他道,“锁链一拉,房门都出不去。”
苻缭眉头紧了紧:“殿下这不就是在囚禁他?”
“难道孤还得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
奚吝俭深深看了苻缭一眼。
凭什么他能得到苻缭如此的关心?
“他该感激才是。”
感激这儿有个宁愿死了都要挂念他的人,感激他偏生能影响自己的决策。
奚吝俭看见苻缭没什么血色的嘴抿了起来,在夜里显得格外伶仃,湿润的眼眸盯着自己。
就是这样。
奚吝俭心底生起一丝愉悦。
只有这样,苻缭才会多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
“孤不想看见他的脸。”奚吝俭嘴角小小地勾了一下,旋即落下,“你若真是好奇,来孤府邸,自己去问。”
苻缭顿了顿。
“你不怕我再帮他么?”他问。
“你应该提防他再卖了你。”奚吝俭提点道,“他可是想你死的,世子。”
苻缭眼神略显黯淡。
“是他太不容易信任人了。”他道,“殿下应该能明白这种感受。”
奚吝俭嗤了一声,戏谑道:“纠结这些,倒不如想想如何应付你爹。”
苻缭知道,今日官家大摇大摆从正门进来了,府里人肯定是知晓的。
苻鹏赋定是要来问个一探究竟。苻缭在应付官家前便悄悄让之敞先去院前守着,挡下来问的人。
否则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就是苻鹏赋了。
苻缭也不担心:“明日我便要上任了,他没起时我都到宫里了。”
他说罢,细眉拧了一下。
果真是让官家高兴了,要什么有什么。
他对北楚制度都知之甚少,这样匆忙上任,是极不负责的。
奚吝俭瞥了他一眼。
“校书郎就是个闲职。”他道,“北楚重新统一后,许多文书还没运回来,皇城内要整理的少之又少,若不当值,半日内都回得来。”
苻缭应了声。
见奚吝俭仍看着他,他试探道:“所以,无事时便可到璟王府里训练羽林军?”
虽然说了许久,但苻缭从没见到过北楚的军队。
而且羽林军大多是驻扎在皇城里的羽林苑,不过是由奚吝俭来控制罢了。
奚吝俭挑眉:“世子这可是替父赎罪。若是不愿,孤扒了苻鹏赋的皮也不是不行。”
苻缭忍不住笑了一下,复而想起苻鹏赋的古怪举动,不免疑惑。
他看向奚吝俭,后者也回应他的眼神。
不过话语让他略显失望:“孤对其中缘由不感兴趣。”
奚吝俭看起来万分厌恶苻鹏赋,眉头压低不少,陡生戾气。
“北楚如今的王侯大多是靠当年战功封的,你爹也是其中之一。他虽然出身草芥,但战功颇高,便封了侯。”
苻缭了然地点点头。
看明留侯府这气派的模样,苻鹏赋的军功定然是高出其他人许多,才叫他敢口出狂言,连奚吝俭都敢顶撞。
见苻缭若有所思,奚吝俭笑了一声。
“你觉得他那副模样,究竟能拿下多少敌人的头颅?”
苻缭一怔。
奚吝俭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声无息。
让苻缭想起他来时的动静。
大得似是故意要自己知道一般。
*
翌日,苻缭吩咐好之敞,趁着苻鹏赋未醒便离开府邸,去了皇城内。
他新上任,官家给他指了个小太监来引路。
苻缭认得这个小太监,他在早朝时就在阶下的柱子后候着。
小太监还打着瞌睡,苻缭脚步轻,走到他面前时,他还没醒过来,苻缭不得已将他叫醒。
“世子!”小太监一个激灵,连忙站直身子。
昨日师傅特地交代,一定得伺候好这位爷。若是没伺候好,他要状告到官家那边去,脑袋怎么掉的都不知道。
他咽了下口水。
他的大师傅就是这么没的。
“小心。”苻缭扶住身形有些歪斜的小太监,“昨夜没睡好?”
那不都是因为您嘛。小太监腹诽。
不过也不怪他,都怪师傅,他还以为这世子是什么妖魔鬼怪难伺候的,还当了值,就没怎么好好睡过。
“劳世子记挂。”他嘿嘿笑了声,“不慌,奴婢习惯了。”
苻缭眼尾稍垂:“是这样啊。”
“世子,文渊阁里还有位郎中,是林家公子林星纬。”小太监接着道,“不过他脾气不大好。”
他强忍住呵欠,说话稍显模糊了些:“林郎中家世代都是读书的,即使现在也觉得唯有读书高,还望世子莫要见怪。”
他说着话,两人已经到了文渊阁前,小太监见自己任务完成,立即退下。
苻缭走近阁内,见一青年与他差不多年纪,正在整理书案上的文稿。
他抱着摞书册,余光似是瞥到苻缭的进入,没有理会,自顾自地收拾手上的东西。
苻缭怕打扰到他,便放轻了脚步。
直到那青年重新坐回交椅上,苻缭才正好走到他面前。
“林郎中。”苻缭试着打了个招呼。
林星纬下意识转过头来,见苻缭才站定,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苻缭发觉他有些面熟。
是那日逸乐宴上,被奚吝俭气势镇住而退到一边的年轻官员。
林星纬动作稍僵了会儿,没想到苻缭的语气如此平和,马上就要吐出口的不屑被硬生生塞了回去。
“好。”饶是如此,他也只是应付了一下,“见过世子。”
“平称便好。”苻缭道,“到了文渊阁,我也只是一名校书郎罢了。”
林星纬显得有些疑惑,但眉间的纠结仍没散去。
苻缭也不问,径自坐到他的位置上,询问了相关事宜后,便着手工作起来。
正如奚吝俭所说,校书郎的工作相当清闲,没有要特别紧急整理的文稿,每日整理的份额就那么些,两人来担任此职便是冗余了。
苻缭看林星纬迅速地完成了手上的事情,便端起书来,眼神却借着书的遮挡总往自己身上瞟。
苻缭见他忍得辛苦,便问道:“林郎中是有何事想问?”
小动作被识破,林星纬只迟疑了一瞬,便道:“为什么你要来当文官啊?”
苻缭愣了愣,道:“是官家授给我的。”
林星纬皱了眉,一脸不信:“怎么可能?不是你从璟王那儿要来的么?”
“这是听谁说的?”苻缭失笑,“我前几日才在比试上与璟王打成平手,璟王该把我当眼中钉才是,怎的反倒成了他给我官衔了?”
“我……”林星纬眼神闪了一下,“我听到我爹说的,虽然简略,但总不会有假。”
“听到”。
感觉像是偷听他父亲与人的谈话。
他们家既然世代读书,他又如此年轻便能坐到这个位置,父亲大抵也是朝中一员。
难道是和徐径谊?
林星纬没听真切,大概是把校书郎与训练官搞混了。
苻缭眨了眨眼,觉得现在不适合多说这个话题。
“你好像很讨厌璟王?”他换了个话题。
林星纬冷笑一声,看着他的表情立马带着敌意:“天下人谁不知道他是个大奸臣?还要装模作样让出皇位,那位置本就是官家的,他又不是嫡出,让如今的官家坐上皇位本就是理所当然。”
苻缭抿了抿唇,正欲开口,林星纬见门口有人影,脸色蓦然一变。
苻缭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也跟着提起心。
“见过官家。”他跪下行礼。
“哼!”
官家狠狠地出了声气,苻缭感觉四肢渐渐发凉。
苻缭镇定下来,大着胆子问道:“官家可是哪儿不愉快了?”
官家哽了一下,才喊道:“你还敢问朕!”
他用力地跺了跺脚:“你不是答应了朕会说动奚吝俭的吗?!怎么他今天还是没有同意?”
轮到苻缭哽住了。
他昨夜来,今早上朝,就指望自己大半夜地说动奚吝俭么?
匆忙跑来的太监刚到门口,见官家大发雷霆,缩在边上不敢打扰。
官家发泄了一通情绪,才看见旁边还跪着人,更是生气。
“谁允许你在这儿的!滚出去!”他怒道,“不然朕要你死!”
苻缭趁着此时思考该如何应对。
“官家比我更熟悉璟王,他自然不会第二日就改了口风。”他没再抬头,只是看了眼官家握成拳的手,“官家不如明日再试试?”
官家闻言,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感觉确实有道理。
“好吧。”他甩了甩衣袖,“那朕明日再看看,要是还不成,朕就让你在这里跪到死!”
“官家。”
米阴出现的恰是时候。
官家这才咂咂嘴,临走了也没记得让苻缭起身。
苻缭默默听着脚步声渐远,直至听不见声音。
而后传来了另一个脚步声。
深沉、稳重。
苻缭慨叹:“殿下。”
奚吝俭看了他一眼。
“膝盖伤了。”他道,“是不是?”
苻缭一愣,奚吝俭已经走近了。
“起来。”
苻缭应了声,双手撑在地上试着用了些力,腿果然是麻了。
一动便是触电般的酸痛感,教苻缭小声地抽了口气。
眨眼间,他看见奚吝俭的大手出现在自己眼前。
身子一空,他被打横抱了起来,似是被随手抛开,却又稳当地落在交椅上,双腿刚好分开搭在两边狭窄的扶手上。
突兀的大岔开让苻缭脑袋宕机好一会儿,不知所从地呆在椅子上。
奚吝俭一只手已经覆了上来,就要把他的裈袴往上推。
“等等、殿下!”
腿上的酸麻感还未结束,温暖的触碰在此时如同雪上加霜,逼得苻缭眼角已经蓄了几滴泪水。
后几个字的声调也变了,他只能无力地仰起身子,试图抵御这种异样的感觉,发抖的手试图制止奚吝俭继续作恶。
奚吝俭喉结动了动。
“世子不喜欢?”
他的身形陡然压近,遮住了四周而来的光亮。
“那便直接脱了吧。”
第28章第28章
苻缭闻言,下意识按在下腹的裤头上。
与长裳呢布混在一起,凌乱无章地堆积在腰腹处,却并不臃肿,繁缛交杂的云纹嵌珠将他略显疏离的风致润饰得更有生气。
松散的长发更是为这狼狈的场面加了把火。
不懂事的青丝胡乱搭在他的肩颈与胸背上,额上渗出的一点儿细汗教将它们勾连住,眼尾红得可怜,又是乖乖下垂的,清秀的面庞也突然靡丽起来。
腿上过电般的酸麻消下去些,但只要一动,留有的余威还是他心脏不禁剧烈地跳了几下。
奚吝俭并没有动,不疾不徐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嘴角愉悦地勾了勾。
苻缭方意识到,他只是在吓唬自己。
“殿下怎得开这样的玩笑?”苻缭的秀眉稍皱起来。
“孤可没开玩笑,这不是等着世子选么?”他话里带着些许调笑,“世子伤在膝盖,可是有什么避讳不成?”
苻缭闻言,迟疑一瞬。
好像真是自己想多了。
但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想法呢?
苻缭小心地看了眼奚吝俭。
他仍是一贯的神情,靠近时的话语也如往常一样。
他还能感受到奚吝俭的鼻息,若有若无,不断提醒着他与自己的距离。
这距离不是没有过。
奚吝俭历来都是这样的么?
感受到耳后微妙的温热,苻缭不自觉抓紧了手中顺滑的布料。
“这儿可是文渊阁,林郎中指不定就要回来的。”他自己都听出来这话说得有些气虚。
“那就是换个地儿便可以了?”奚吝俭调笑道。
“殿下愿意屈尊,自然是可以的。”苻缭回应道,“看伤而已。”
奚吝俭眉尾动了动。
“今日是你当值。”他道,“林星纬可不大愿意当这校书郎,这下出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苻缭小心地收回双腿。
奚吝俭没动他,却是故意笑了一声,含笑的双眸盯得苻缭进退两难。
双腿的线条隐在稍显厚重的袍里,似有似无,却是能清楚地瞧见其轨迹,最后缓缓收拢在交椅的正中,将视线也聚到了那里的正中心处。
“是这样么?”
苻缭眼里仍带着些谨慎,疑惑道。
方才看林星纬工作时一丝不苟,看他脸色也不像是硬把他撵上去的,他还质疑自己身为新党为何要来当校书郎呢。
“信不信由你。”奚吝俭不甚在意。
苻缭揉了揉自己的膝盖,那里现在才开始后知后觉地发疼,还有些僵硬,小腿像是断了一样没有知觉,要费些力气才能使唤得动。
和他看小说时,作者描写的季怜渎被罚跪时的感觉很像。
等等。
苻缭最后一点的难为情转为了纯粹的疑问。
“殿下来得如此巧,是早知道官家会来找我?”
“那又如何?”奚吝俭没否认。
苻缭眨了眨眼,抱着双腿缩在交椅上:“所以,殿下为何要等我跪完了才出现?”
“孤为何要中途打断?”奚吝俭嗤笑一声,“你受罪与孤有什么关系?”
这倒也是。苻缭想。
奚吝俭大概是在自己身上做实验呢。
他想借季怜渎受伤为他医治,借机拉近关系么。
追人的有点小心机无伤大雅,但具体是什么样的心机,以及举动还得看人下菜碟。
见苻缭露出理解的神情,奚吝俭瞳孔微微缩了一下。
他揉了揉额角,感觉头忽然有些疼。
苻缭已经开口了。
“受伤了,能被人关切自然是好的。”他分析道,“不过若是故意让人受伤,再装作不知地去帮他,季怜渎很容易看出来的。这样不好。”
季怜渎是最受不了这种暗中故意使绊子,又装作好心,最后是要骗他的人。这对本就没有安全感的他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衅。
在原文里,他第一个手刃的就是这样的小人。
“即使是微小的伤也不行哦。”苻缭揉着膝盖,“他肯定理解不了的。”
奚吝俭压不住心底的那口气了。
“那你呢?”他应得极快,像是故意冲犯苻缭,声音隐隐的震颤却像是认输一般,“你自己的看法又是如何?”
苻缭一愣。
“我么?”他一下卡了壳,没说出个所以然。
他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态度。
大概也觉得不好吧?可他也没多生气,他知道奚吝俭对这些事并不了解。
觉得好,那肯定又不是的。哪有喜欢一个人,还要他故意受伤的道理?
他张了张嘴。
“我是什么看法不重要,说到底这事终究还是殿下与季怜渎之间……”
奚吝俭无心再听下去。
他不是说希望自己也能幸福?
可他对自己的做法的反应,全是建立在季怜渎的基础之上。
这样恶劣的事情,他却全然没有反应。
不喜悦,亦不生气,好像做什么他都可以全盘接受,毫不在意。
这不是包容,这是冷漠。
他对自己始终如此。
“你以为孤为何寻你?”奚吝俭打断他,“你觉得他和你能相提并论?”
苻缭一愣。
“我自是比不上他。”
他有些欣慰。
奚吝俭终于不是只把季怜渎定位在棋子这个身份上了。
他们之间身份的疏离,也是造成两人误会的一个因素吧。
“我也不是他。殿下若想试探他的态度,完全可以直接去找他。”苻缭道,“就算失败了,他也跑不出璟王府,不是么?”
奚吝俭心中的不忿被苻缭的话噎了回去。
罢了,是自己无理取闹,竟真的对他几句话与举动骗得动了得寸进尺的心思。
这样也就足够了。
苻缭隐约感觉气氛不对,但奚吝俭也没说话。
沉默半晌,他才道:“殿下对千秋节这事,有何打算?”
“我方与官家说了且等明日,不知殿下明日可否要同意?”苻缭眉心紧了紧。
奚吝俭转眼看他。
不如再最后试探一次。
“孤有答应你么?”他一边眉毛微微挑起。
苻缭一愣。
好像也是,奚吝俭昨晚没答应他。
官家说的那一处地方,果然对奚吝俭万分重要吧。如此坚持,若是要提,怕是会惹他想起不好的回忆。
他这几日似乎已经挺不高兴的了。
而且要是答应了,官家便会当作这是示弱的信号,奚吝俭又要分心处理政局的变化。
“那我便想办法应付过去便好,官家还是好哄的。”苻缭若有所思,“殿下不同意便不同意了,本来多修缮一个花园确实浪费。”
他说完便兀自思考起来,好一会儿才察觉奚吝俭的灼灼目光。
反应过来时,身上莫名刺痛一下,似是已经被灼伤了。
“怎么了?”苻缭心里有些慌。
“为何不生气?”奚吝俭的语气里藏着几分失望。
苻缭怔怔。
“为何不问?”奚吝俭幽深的眸子盯着他。
为什么不对自己的出尔反尔愤怒,为什么不想知道自己反对奚宏深的理由?
自己在他眼中就这么无足轻重,现在甚至连花在奚宏深身上的时间都要比自己长了?
“官家的性子你看到了,你这是欺君之罪。”他极力克制着自己躁动,过滤出来的情绪冷淡至极,“还是在奚宏深的大好日子里,你觉得他还会像上次那样被你哄过去?”
苻缭意识到他生气了。
“官家见到银色暴怒时,生气程度不亚于方才。”他的心脏凶猛地撞击胸膛,“官家也只是个小孩罢了,只要能哄好,顺着他的思路,是可以的。”
奚吝俭反复摩挲着扳指,而后紧紧握拳,虎口传来了许久没感觉到的生硬的疼痛感。
他想起曾经还很天真的自己。
就像当初自己故意弄伤手腕,拿不动弓,母亲却更在意用什么旁门左道能赢过他的兄弟。
她只想要自己赢,能被他的父亲看见。
没人在意他受的伤,除了他有意告诉过的母亲,也再没人发现他受了伤。
包括那个人。
他早该发觉的。
不过也无所谓了,他的母亲,兄弟,还有那个人,全都死了,尸骨无存。
只剩下奚宏深,被他父亲当作工具藏了几年,就为了防备那时还远在边疆的自己。
奚吝俭牵了牵嘴角。
苻缭见到他眉头紧皱。
比昨日按摩的时候还要紧,让他觉得连目光都无处落脚。
他双唇微张微合,可没等苻缭来得及探寻,那扇窄门便已关紧,迅速落尘,连锁也生了锈,警告任何人别再打他的主意。
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教苻缭不敢相信那是会出现在奚吝俭脸上的神情。
他有点委屈。
苻缭顿了顿,福至心灵地察觉到奚吝俭的思绪。
“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白。”他小声道,“不过因着担心殿下不愉快,便没来得及问,如今虽有些唐突,不知殿下能不能相教呢?”
奚吝俭喉结微动,面色恢复如初。
苻缭愈发觉得刚才那幕是自己的错觉,但话已出口,还是问道:“殿下是为何不愿同意官家的请求呢?”
奚吝俭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身上的衣裳。
看起来他并不觉得这个问题冒犯了他。苻缭稍放下心来。还能解释自己心中的疑惑,也算歪打正着。
奚吝俭对上苻缭期待的目光。
“孤不说了。”他道。
第29章第29章
苻缭被这句话打得措手不及。
反应过来后,他温驯的面容上显出几分嗔怪。
没开口还好,一开口了,心底的求知欲便压不住。
突如其来的强烈欲望让苻缭自己都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想掩盖这事实。
可奚吝俭虽是拒绝了,神情并不防备,像是故意引诱苻缭踏入他设下的陷阱。
于是苻缭也明知故犯地问了。
“殿下因何不愿说?”他道,“殿下是在担忧哪一处?是园子本身,还是土地?抑或其他什么。”
奚吝俭只是淡淡看他一眼,动也没动。
苻缭顿了顿,诚挚道:“我想知道。”
奚吝俭紧紧攥起的手陡然松开,皮肤下的血肉劫后余生般跳动着。
眉尾稍动了动,又被他定在原处,不让人发现他的真实情绪。
“现在晚了。”
奚吝俭声音微扬,在话尾处又落下,似是想恫吓他。
但苻缭感觉到方才那股危险的气息消下去了。
他感觉到这并非奚吝俭的雷区。
“那到殿下觉得不晚的时候,再说吧。”他笑眼弯弯道。
奚吝俭见他这副模样,便知道自己伪装失败了。
虽没有失败的不忿情绪,但见到他笑得如此乖巧,奚吝俭的喉结仍不禁动了动,直想把他扛回自己的巢穴锁起来。
“孤拭目以待。”他道。
*
翌日早朝。
苻缭这一次站在了右列最末尾。
他本不该来的,校书郎的品级还没到可以上朝的程度。他是昨夜被官家的一道口谕命令来的。
虽未明说理由,苻缭也知道,这是可以立即对他兴师问罪。
就在苻缭思忖的当下,众臣与官家,还有奚吝俭已经开始议论新修园林的事。
群臣的语气都很低迷,想来是不愿再讨论这个问题。
就连新党里也有不解奚吝俭行为的人,低着的脸上露出几分不耐,却还是只能听着他们的争执。
只有奚宏深一人语气高昂,像是铆足了劲,就为了和奚吝俭吵架,还非要吵赢一样。
“朕不管!朕!就是!要!”奚宏深近乎是撒泼打滚,手在龙椅上锤了好几下。
“皇城内外仅供观赏的园林已有七座,上一座已经占用周边百姓耕地三亩。何况平关山走山造成的损失尚未修补,怎可如此大动干戈?”奚吝俭扬声道,“园林内的陈设花卉随季而换,官家可是还没逛够?”
苻缭眉头皱紧了。
奚宏深眉头一皱,怒道:“朕是没逛够!哪像你,不过是腿上被箭擦了下,又没射中!说得好像路都走不了一样,搞得好像朕是要故意让你死!”
众臣顿时噤声。
奚宏深吼完,也突然意识到说错话了,连忙朝米阴寻求帮助。
“我、我没有……”他喃喃道,面色顿时变得苍白。
苻缭缓缓眨了下眼,闭上,再睁开,感觉眼皮有些钝痛。
奚吝俭腿上的伤,是奚宏深造成的。
还是被箭……
奚宏深的模样,一看就是没怎么练习过的,年纪又小,说不定弓都张不开。
奚吝俭是怎么被射中的?
奚吝俭轻笑一声,打破这阵沉默。
“总之,孤不应允。”
下一刻奚宏深尖锐的大叫便在他耳边炸开。
苻缭庆幸自己站在阶下,离声源还远得很。
再看看奚宏深左右的面色,都是习惯了的模样。
他再一眨眼,看见奚宏深已经朝自己这里看来。
“你你你……”
奚宏深正要发怒,忽然想不起眼前这人的名字,只知道他分明答应自己,却食言了。
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自己可是一国之君,他奚吝俭权力再大又如何,见到自己不还是一样要行礼,决定事务不还是一样要自己来说!
他怎么也敢和奚吝俭一样!
“官家。”
那人徐徐出列,声音相当镇定。
不慌不忙,似乎早已想到了应对之策。
奚宏深愣了片刻。
他竟然已经开始想起了旁门左道!
动不了奚吝俭,难道他一个小小的世子还动不了吗?!
奚宏深一下红了眼眶,抽出一旁侍卫佩戴的佩剑。
拔出时,他还差点没站稳,身形晃了几下。
众臣皆惊,唯有奚吝俭佁然不动。
“且慢。”
一声苍劲的呵止教全殿都安静下来。
官家见到出列的人,表情更难看了。
提着重重的剑,教他一下也没了心情,无精打采。
“祖卿还有何事?”他道。
却见祖官人摇了摇头,对着侧边的奚吝俭道:“官家与往年相比,已是收敛懂事许多,璟王何故连这都不应?”
“理由孤已说过。”奚吝俭不屑抬眼,“若祖官人在此事上也向着官家,孤无话可说。”
奚宏深的眼里亮了一点。
连祖时这老家伙都认同自己,其他大臣也都支持自己,果然只有奚吝俭是错的。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老夫近日身体抱恙,恐怕不能再胜任工部尚书这一职位。”祖时捋了捋胡须,“老夫想在告老还乡前,为官家献上最后一份礼物。若璟王还不答应,老夫便只能抱憾终身了。”
苻缭一愣。
祖官人要主动辞官。
他记得,官家想他辞官许久,但祖官人不知因何,硬是在这官位上待着,怎么说也赶不走。
看他如此有精神,不像是生了大病,这就要辞官了?
奚宏深眼睛更亮了,嘴角压不住地上扬。
阶下静了一瞬,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
工部尚书的位置一空,虎视眈眈的人可不少。
“璟王,祖卿都这么说了,你可是想让祖卿的愿望落空?”奚宏深眼里不再放得下众臣,直勾勾盯着奚吝俭。
奚吝俭眯了眯眼,众人顿时又不敢说话了,教还在乱动的奚宏深格外突出。
奚吝俭嘴角勾了勾:“祖官人都这么说了,自然可以。”
众人皆看出那是冷笑。
徐径谊面色难看。
奚宏深响亮的一声“好!”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祖官人的请求,孤岂能为难?”奚吝俭淡淡地补了一句。
奚宏深的面色又突然难看起来,好在想到花园又能落成一座,而且还是他强迫奚吝俭松口的,他又高兴得不得了。
再有要禀上的事宜,被他一挥手给推后。
苻缭快步出了殿门,发觉祖时已经在那等着了。
“祖官人,为何要帮我?”他开门见山。
祖时哼了一声:“老夫不过是单纯累了,想告老还乡,与你没什么关系。”
苻缭抿了抿嘴,双瞳剪水,凝视着祖时。
祖时受不了他这样无声的攻势,连连摇头。
“怕了你们。”他短叹一声,“你与紫衫都是,唉……”
苻缭一顿。
“紫衫的事,我早知道。”祖时低声道,“她当初执意要与吕嗔完婚便罢了,受了委屈也不愿和我说,到现在还以为我蒙在鼓里。”
“您是说,吕嗔对她做的那些事……”
祖时闭上眼,面色痛苦:“没想到他人都死了,紫衫还是瞒着我。”
“祖官人为何不主动与她说?”苻缭问。
“这不是家丑不可外扬么!”他抖了抖胡子,“她嫁出去了,这便是她的家事了,她不说,我怎么能管?”
苻缭默了一阵。
“您该早些关心她的。”他道,“祖娘与我说过原因,现在看来她说的确实没错。”
“说我古板是不是?”祖时哼了一声,“当初她要和吕嗔好也是这么和我说的,还不是吃了大亏!”
苻缭心里五味杂陈。
“祖官人贵为工部尚书,若要在公事上为难吕嗔,亦不是不可。”
“我若和吕嗔交恶,璟王岂不是要把我们这儿当突破口了?”祖时道,“我不屑与徐党同流合污,但也不想让奚吝俭乘虚而入。”
听祖时如此厌恶奚吝俭,苻缭的心脏莫名地痛了一下。
“但璟王其实知晓吕嗔之事。”苻缭道,“而且吕嗔……也不是当场死亡的,祖官人应当知道吧,璟王自然也知道前因后果。”
祖时脸色变了一下:“那又如何?他们狗咬狗,我还乐得清闲。”
苻缭漂亮的细眉微微拧起。
看书时,他在意奚吝俭总是滥杀无辜。
那些死去的人不过是与季怜渎有接触的,就莫名其妙丢了性命。
加之他性子冷淡薄情,便显得不可理喻。
但近日与他相处下来,发现他做事总有原因,而且需要多想几层,并不如传闻那样冷酷无情。
只是他做事从不解释,也不在乎自己恶名远扬,于是诋毁之词甚嚣尘上。
“祖官人。”苻缭郑重鞠了一躬,“我不认为璟王其人是如您所说的那样。”
“老夫上次听你说了。”祖时呵了一声,“你与紫衫一样倔,老夫说不动你们。只是希望你别和紫衫一样,错信人。”
苻缭沉思片刻,忽然笑了笑:“但祖官人其实,多少还是抱有一些希望吧。”
他愿意把这职位交出来,不会想不到新党也要争夺这个位置。若是被奚吝俭的人得到,对他来说可算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老夫只是还个人情给你。”他眼神闪了一下,“这朝廷今后如何,也与我这乡野夫子无甚关系了。”
苻缭有些感慨:“还是要多谢祖官人。”
“是老夫该谢你。”祖时叹了口气,眉宇间显出疲态,“总算能见到紫衫了。太久没见,不知道能不能认出她……”
“见到了,恐怕要吵起来。”苻缭淡淡笑道。
“吵便吵了,吕嗔死了,她现在又是老夫的女儿了!”他胡子抖了抖,扬长而去。
苻缭忍不住提醒道:“她一直都是。”
祖时脚步滑了一下,没有回头。
*
璟王府内。
殷如掣面露难色地捧着今日的情报。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再有一口茶的功夫,主子就要叫他念出来了。
殷如掣瞥了眼孟贽,后者当没看见,听着一旁小厮的耳语。
“殿下。”孟贽躬身道,“明留侯世子求见。”
殷如掣喜上眉梢。
奚吝俭斜了他一眼:“殷郎,这么高兴?”
殷如掣面色一变:“属下不敢,是世子执意这么叫的。”
奚吝俭眯了眯眼。
殷如掣汗如雨下。
主子何时这么在意这称谓了?
“殿下是不是哪里误会了……”他小声道。
“你当孤听不见?”
孟贽突兀打断道:“殿下,可否要见?”
“见。”奚吝俭手肘抵在椅边上,“看看世子又有什么想法要来商量了。”
奚吝俭似乎兴致缺缺,见到苻缭进来,也没什么动作。
“世子有何高见?”他道,“新修园林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成的。”
“嗯?”苻缭愣了一下,面带犹疑,“我不是来与殿下商讨此事的。”
奚吝俭扬了扬眉。
“是官家派我来的。”苻缭义正词严,“要我刺探殿下是不是在装病。”
奚宏深今日才朝苻缭发了火,怎可能还会与他密谈?
奚吝俭顿了顿,终于低低地笑出声。
“当真?”他问。
“当真。”苻缭回答。
奚吝俭端起才喝干净的茶杯,将脸挡了大半。
他瞥了一眼殷如掣。
孤确实有误会的时候。他想。
第30章第30章
奚吝俭扫一眼身边两人。
孟贽见状,立即带着不明就里的殷如掣退了下去。
两人一退下去,周围立时空了许多,微风毫无阻碍地扑到苻缭脸上,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苻缭不解,“我真的不是来与殿下议论千秋节的。”
今日才终于定下能够新修园林,工部手忙脚乱地商定各项事宜,离最终开始实施更是有一段时间,不知会有何变数,不如暂且搁置。
而且,他也更在乎奚吝俭的伤势。
“孤知道。”奚吝俭端详着他的眉眼,“这事本来也和世子无甚关系。”
苻缭一愣,不大自在地笑了笑:“可之前我便答应殿下了。”
奚吝俭唇角染上一丝笑意。
他扬了扬下巴:“走过来的?”
璟王府与明留侯府有段距离,他要溜出门,自然不能惊动他府里的人。
苻缭知道奚吝俭的言下之意。
“饭后消食,便走到璟王府来了。”他莞尔道,“感觉是好得差不多了。”
他不动声色地换了支撑的重心。
昨日跪得也不算久,大抵是身子的原因,一时疼痛,淤青显得可怖,回家休养一夜后便感觉好多了,府里也不缺伤药,那块乌青颜色也淡了许多。
奚吝俭眉头微微压低。
没什么太大变化,在夜里根本瞧不出来,可苻缭却感觉到他周边的气压低了一瞬。
似乎是不大满意自己的回话。
苻缭顿了顿。
“不过还是有些疼痛。”他果断道,“昨日承蒙殿下关切,让殿下费心了。”
“不费心。”奚吝俭闻言眉心稍紧,轻嗤一声,“孤也没关切到。”
苻缭难为情地以手抵唇。
昨日光明正大地坐稳之后,奚吝俭也没有再要看的意思。
不过感受不到那股沉闷之感了。
苻缭若有所思,试探着问:“那殿下现在可还要看?”
这话怎么听起来把自己说得像地痞流氓似的。
奚吝俭眼皮抽了抽,看向他:“孤说过么?”
“那不看了?”苻缭问。
奚吝俭张了张唇,顿了一下,问道:“可会刺痛?”
苻缭摇摇头:“只是钝痛。”
“那便没什么好看的。”奚吝俭捏了捏鼻梁,眼睛也闭起来。
苻缭有些疑惑。
奚吝俭方才那模样,分明是挺在意的。
两指挡不住他皱起的眉头,似是在懊恼什么。
苻缭盯着他的高挺鼻梁,不自觉出了神。
直到奚吝俭唤了一声。
“走。”
“嗯?”苻缭疑问。
“世子不是要刺探孤的伤情?”奚吝俭嘴角勾了勾,“难道就想在这儿打探?”
苻缭讪讪:“去书房么?”
奚吝俭幽幽看他:“世子可是要坐在桌上?”
苻缭耳根热了一瞬,道:“殿下别打趣我了。”
奚吝俭这才收了笑意,嘴角留着些大仇得报的愉悦。
苻缭跟着奚吝俭,迈出一步,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住脚,差点跌倒。
慌乱之中,能够得到的东西就一个,苻缭想也不想便抓住了。
凭着上面精致的花纹,他认出这是奚吝俭的手臂。
“多谢殿下。”苻缭心有余悸。
“这叫好了?”奚吝俭挑眉。
苻缭小声抗议:“我也没说完全好了。”
不过,再如何,走路总不会凭空跌一跤的。
苻缭望着方才那地儿,发觉那里多出了一个小石子。
“过来。”奚吝俭将他的视线唤回来,“搭着孤。”
苻缭犹疑地看他一眼。
奚吝俭面色不改,等着他回应。
大概是自己想多了。苻缭思忖。奚吝俭何必对自己用这种招式,要做也该是对季怜渎做。
“不必了……”
苻缭还未说完,奚吝俭已经近了他身。
苻缭心脏忽然猛烈地撞击着胸腔,想要逃离的思绪直冲脑门,可突如其来的恐惧威吓着他停留在原地。
苻缭机械地照做了。
指尖搭着奚吝俭结实的小臂上,方才深深的无力与恐惧之感又四下散去,教他反应过来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莫名而生的幻觉。
他小小地松了口气。
奚吝俭拧起眉:“孤很可怕?”
苻缭连忙摇摇头:“只是……心悸而已,老毛病了。”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指腹不自觉地用了力,想紧紧抓住为数不多的安全感。
奚吝俭垂下眸,微微启唇:“那便跟上。”
奚吝俭的手很稳。
他抬手横在腹前,好让苻缭搭在他的肘部,指腹触碰到袖上的花纹,皮革的质地稍显粗糙,厚实地隔绝了布帛下肌肤的触感。
他们走得很慢,就像是在府里散心般。苻缭的手与手臂的接触面积越来越大,最后不知不觉地,用手腕扣住了奚吝俭的肘窝。
沉香的气味从四面八方涌来,迷幻得让人分不清方向,下意识地跟着身边人的步子。
奚吝俭侧目,便能看见那人清秀的面庞。
像一幅轻描淡写的山水画,面上的微红也成了最惹眼的风景。
教人驻足观赏,也情有可原。
夜风不敢近身,只在他们周围晃荡,提醒他们注意场合。
奚吝俭皱了皱眉。
他身子孱弱,若是不慎受寒,与自己的意图也南辕北辙了。
苻缭双眼漫无目的地游了好长一段时间,心中念头却越发坚定。
他像就这样搭在奚吝俭身上,一直走着。
不用说话,也不需要多余的动作,光是听着风声与花草树木的沙沙声,他便能一直走下去。
他没发觉自己与奚吝俭愈发靠得近了,近乎整个人都要倚在他的身上,像是醉酒的人歪歪斜斜地挪着步子。
奚吝俭也未提醒,只是脚步放得更慢,想从他片刻的失神中攫取更多信息。
苻缭的鼻尖动了动,奚吝俭便将手又递过去一些,果然见苻缭身子朝那处俯了些。
有檀香的味道。苻缭忍不住高兴。
他还高兴这王府很大,路很长,他们还能走很久。
……不久了。
苻缭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黄色的光晕,提醒他马上就要到了。
奚吝俭感觉身边的热度陡然消了下去,被夜风抓住突破口长驱直入。
他神色自若,将苻缭的手又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有阶梯。”他提醒道。
便见苻缭悄无声息地向他靠过来。
奚吝俭嘴角勾了勾,想要开口,却想到若是说了,这人怕是又要吓得不敢接近。
他便静静地与苻缭一步一步地走上那平常被他忽视的矮阶。
苻缭现在才突然反应过来。
这里是奚吝俭的卧房。
那日点上的檀香似乎都没散去,纠缠不清地旋绕在房内每一处。
他点的时候,分明注意着用量。
苻缭反而被熏得清醒些,看着奚吝俭坐在床沿。
待苻缭反应过来,也跟着上前时,奚吝俭已经把裈袴拉起。
右腿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宽而长地砍在他如同石膏般硬朗平滑的肢体上。
苻缭不禁屏息。
奚吝俭失笑。
“不是这个。”他指了指,“箭怎么能造成这样的伤势?”
苻缭这才反应过来,顺着奚吝俭指的方向去看,才在那条大伤痕下发现了一条浅浅的,几乎要与周围皮肤融为一体的细小伤痕。
苻缭的紧张情绪顿时灰飞烟灭。
“你也有这样的时候?”奚吝俭眼底蓄着几分愉悦。
“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啊。”苻缭佯怒。
故意皱起的眉头教奚吝俭的眼眸在他身上迅速动了动。
苻缭见奚吝俭一脸愉悦,心跳也莫名地被带快几拍。
奚吝俭亦是凡人,他同样有人的七情六欲,不过有些消隐了,而有些被扭曲了。
见苻缭盯着那条显眼的伤痕,奚吝俭淡淡道:“没伤到骨头。”
苻缭想问是不是在战场上伤到的,但还是没问出口。
他轻轻碰了碰那道细小的伤痕,有些黏,又莫名很滑,既像是摸到了刚上的药膏,又像是还没长好而微微暴露的血肉。
苻缭皱了皱眉。
这道伤痕的周围泛出淡淡的紫色,范围极小,并不显眼。
“这箭淬了毒?”他突然变了脸色。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苻缭连忙收敛住,没察觉奚吝俭的眉尾扬了扬。
“难道官家当真是……”
毒性若烈,碰到一点儿都怕是难保性命,更别提已经见血的。
“官家不是说了么,他没有。”奚吝俭不以为然,“他不过就是想给孤些教训,谁知要被人冠上杀兄的名头,吓得命令参加春猎的所有人都不能提及此事,结果还不是自己说出来了。”
那就是下毒的人想坐收渔翁之利了。苻缭想。
“不过毒性不烈。”奚吝俭默然盯着苻缭点在自己皮肤上的两根手指,在他要拿开时故技重施,“而且奚宏深那准头,若不是孤故意送上前去,他还真射不中。”
苻缭抬眼。
指腹果然停留在那处,有些痒,却并非来自被他触碰的地方,察觉时这难耐的感觉已经遍及全身,而源头狡黠地藏起来了。
让奚吝俭想让苻缭也亲自体会这种感受。
“殿下是故意的么?”苻缭心里已有答案,“那可是淬了毒的箭。”
他的神色少见的严肃,却没有责备之意,教奚吝俭长长地出了声气。
“孤当时也不知那箭淬过毒。”
“就算没有淬毒,也不好。”苻缭皱眉道,“就算殿下心里有底,也会让其他人担心的。”
想拖延可以称病,得了风寒或是高热还能拒不见客,何必要硬挨一箭?
苻缭只以为他追人会这样,没想到对自己也是如此。
奚吝俭凝视他许久。
“这里面包括你么?”
苻缭浑身一惊,收回视线,手也一并缩回去。
“不敢。”
他眨了眨眼,忍不住偏过头,借着捋动发丝的动作去看奚吝俭的衣摆。
“觉得孤在生气?”奚吝俭问他。
“没有。”苻缭清楚地知道他没有动怒。
“那为何不敢看孤?”奚吝俭道,“抬起头来。”
“不敢。”
苻缭忽然有些慌乱。
意识到自己在关心奚吝俭之后,他心里突然恐慌起来。
自己好像不该这么做。
至于为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他该和以往一样,只看着其他人做事便好了,偶有交谈,都是必须之举。
他不想再多涉足。
“你在为孤忧心,不是么?”奚吝俭问,“为何不敢承认?”
苻缭沉默许久。
他没想着要解释什么,他解释不了。
他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多留一会儿。
他也说不出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就像方才与奚吝俭在庭院里行走一般,他只知道自己舍不得停下来。
他最终道:“我该走了。”
在起身时,膝盖忽然一软,眼前霎时间空白,直接向后倒去。
手臂被奚吝俭拉过,跌进他的怀中,贴上他结实的胸膛。
不仅是因为低血糖。
他的膝盖确实好得差不多了,怎么会突然就没力气了?
“世子的伤势似乎严重了些。”奚吝俭低声道,“不如今晚在孤府上过夜好了。”
苻缭想起那颗莫名出现的小石子。
“殿下——”他长叹一声。
见自己的心思被识破,奚吝俭反而调笑一声:“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苻缭小小叹了口气。
之前还想着,这种小心机得看人下菜碟,才能用得好。
但不得不承认,奚吝俭看得很准。
他就吃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