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算是看明白了,那小藤不是想要被子,它就是想爬床。
实在忍无可忍,谢惟将它送回了江之序那里。
走的时候江之序还抱着瓷盆一脸懵,小藤条条扒着谢惟不让他走,后来又被其用灵力强行撕了下来。
回到殿中,没了那些总是缠人无处不在的绿色,谢惟觉得自己清静了不少,忽而又觉,自己好像很久没这么清静了。
那小藤放在自己这里竟然有两个月了。
这回白天没有东西再总对自己动手动脚,晚上也不会有东西抢自己的被子,被召集众神谈议时也没有东西再缠着他不让他走了。
他的窗台处重新光零零起来,坐在桌边看书时,侧首一望,也只剩下窗外的一棵枯树了。
那抹混着甜气的草木清香渐渐自他殿中彻底消去。
他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地面。
心中有一种念头,想和江之序传个音。
然后又有些烦躁,江之序这几天什么消息也没有,又在装什么死。
或许他养那小藤养得很开心……
他那种人,小藤肯定也喜欢缠在他身上……
谢惟一手抓入发间,强制自己停下思绪,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一整夜没睡着。
第二天一早,江之序推开镜仙宫的殿门,见到的就是他一脸不耐的烦躁样和桃花眼下的乌青。
“我天,你这是几天没睡?天道又给派了什么任务?”
“没有任务,”谢惟冷着脸站在门边,“你有事么,没事赶紧走。”
江之序从储物戒掏出个瓷盆来。
他眸光一动。
“这个……好像真要被我养死了,”江之序的声音难得带了些歉意和羞愧,“它整天就这样耷拉着,越来越……”
谢惟看着那蔫软蜷成一团窝在盆中的七八根藤蔓,颜色变暗了许多,脸色沉了下来,“你怎么弄的?”
江之序欲哭无泪,大喊冤枉,“我真没干啥啊!我就天天给它浇水它还是干巴巴的,我给它唱歌、给它跳舞、给它输送灵力,它反而越长越蔫了……”
谢惟将小藤抱到怀中,“行了,你走吧。”
他的手还保持着抱着瓷盆的姿势,愣愣道,“啊,这就完了?”
“不然呢?”
“我来其实是想向你请教养藤方法……”
“不用请教,直接交给我就好,多谢。”
说完他不再去管殿外的江之序,直接关上了殿门。
抱着瓷盆走到窗台,轻轻将它放下,谢惟坐在桌边,无言看它半晌。
随后抬手,动作温柔地拨了拨那蔫下去的藤蔓。
没有回应。
心脏像是被什么一把攥住,酸胀中泛着疼痛,他呼吸略微滞缓,轻声道——
“……生气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共情一盆藤蔓,十分怪异的感觉。
小藤仍是蜷缩成一窝窝在泥土上,身上的绿色近乎暗得要与灰泥融为一体,没有动。
谢惟抿抿唇,从柜中拿出上次江之序给的剩下的糖,剥开埋在它的土壤里。
他伸手轻握住它的一根藤蔓暖在手心,不顾上面沾着的湿黏泥土,“……以后不把你送给别人了,以后你拉我我就不走了,出去就把你带在身边,好不好?”
良久良久,小藤轻戳了一下他唇边,七八根藤蔓渐渐回缩汇变成一条,两根手指大小,从泥土中蠕出来,顺着他的指尖缠到他的小臂上,颜色又变亮了些。
谢惟的眼底闪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情,用灵力弄干净它上面的脏污。
夜里他没有再将小藤放回盆中,它还算老实,只是缠绞在自己的手腕和小臂处,没有很紧,谢惟突然意识到它其实一直都很听话。
不禁又想起当初将他送回江之序那里,它扒拉着自己的手腕和衣袍发抖,若是个小孩的话,肯定是在哭了。
小藤就缠在他胳膊上,那股清甜草木香萦绕鼻息之间,催眠一般,让人很快就入睡了。
不知是不是前几日一直失眠的原因,谢惟今夜睡的格外沉。
半夜似乎感觉有人往自己身上贴,拥抵着自己的同时忍不住被刺激得打颤,炽热的呼吸交缠,濡热黏湿的唇舌、紧紧嵌密的滑腻温软的肌肤,以及甜腻破碎的喘息和呻吟……
他抖的好厉害。
一切都格外真实又模糊,只隐约记得一双洇着湿气的眼睛,半含情欲又泪眼朦胧地无辜望人,如勾魂摄魄的妖鬼。
天光映在床头之人各色纷杂的脸上,心满意足睡上床的小藤蔓貌似毫不知情地软乎乎蹭着他的唇角攀着他的脖颈,醒来的谢惟却是想自尽的心都有了,脑中宕机地感知着身下的异常——
他,竟然,做,了……
春、梦?
第84章化形
谢惟半眯着眼,像是把自己这辈子都在脑中过了一遍。
谁的问题?
还能是谁的问题,除了他自己的问题还能是谁的问题,难不成是胳膊上缠了小藤的问题?
他抿唇轻轻将那根蹭着他唇边并要往他嘴里钻的细藤拿开,“别闹。”
小藤没成功钻到他嘴里,有些遗憾地缠到他的脖颈上。
他用术法净身,穿着里衣朝镜仙宫后的冷泉走去。
冷水刺激下,身心上的那份躁热渐渐消退,他倚靠在池壁上,到现在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好扯,在下界时也没有过,飞升成神了竟然会做春梦。
不知不觉间,那缠着自己脖颈的小藤又慢慢钻入了自己的衣领。
谢惟从怔然中回神,抬手忙将它拽出来,小藤在他手中轻轻扭扭,好像不满他的几次阻挠和疏离,伸长出去戳他的脸颊。
他眼神寂宁地看着它。
脑中突然又浮现出梦里那双眼睛,他松开手将它绕到自己手腕上,“你老实点,为什么总是这么亲人。”
小藤委屈地挂在他手腕上,又慢慢延长,缠上他的腰。
谢惟,“……”
这么爱缠东西,在灵沼那里是怎么活下来的。
但今天的小藤好像格外不对劲。
它总是往他衣服里钻,蹭他的脸颊、脖颈、唇和耳垂,若不是软藤尚且光滑,它用的力道也不算大,否则谢惟怕是早被它磨破皮了。
“你……发什么情?”
晚上,谢惟坐在床边,第无数次将它从衣襟中拿出,无可奈何道。
小藤又蔫蔫地耷拉下去。
“又委屈,”他颇为无奈,“不让进就委屈,你是不是要成精了?总是贴人。”
小藤顿时兴奋起来,上下摇摇,像是点头,然后蹭蹭他的脸颊,顺着他的腿爬到地上。
谢惟一向平淡的表情差点维持不住,一种不好的预感升起,“你、真能……等……”
话未说完,它于黑暗中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绿光,短暂的失明后,谢惟看清了对面离自己极近的人影——
形貌比女人还要冶艳,肤色冷白,薄唇轻抿着歪头低睨,面无表情。
他不着寸缕。
谢惟瞳孔骤缩,连忙化了个黑色外袍想要将其裹住,不料却被先一步用力扑倒在床上。
那人跨坐在他身上,全身上下只有他固执地一手紧拢着其腰间的衣料能遮住些身体,上半身外袍直滑到腰际,下半身裸露在外的大腿紧贴于他腰侧,身上人一动,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肉体的温软。
谢惟指尖发抖,呼吸不匀。
那双黑色眼眸此刻却无比澄明干净地看着他,眼中不见丝毫情绪,像是最原始纯粹的幽泉,他慢慢俯下身,漆黑发尾带着甜香落于他颈侧。
濡热又带着细致颗粒感的触感烫得他呼吸一滞,谢惟紧紧闭上眼睛,微微偏开头去。
那人用舌尖轻舔了一下他的脸颊,表示友好亲昵,见他喉结滚动,觉得稀奇,又俯首去舔他的喉结。
谢惟身体一颤,抬手抵在他胸前。
“嗯?”他歪歪头,一脸无辜地看着身下人。
谢惟眸光晦暗不明,静静地看着他——
“你是……木灵?”
上界仙灵类似于天生炉鼎,化形的那段时间会进入情期,极喜欢与人肌肤相亲。
这种东西一般化形前就会被上界神官吃掉,或是被人刻意用灵力滋养待其化为人形,双修以助增长修为。
仙灵无非相貌极好,每一仙灵对应五行,千年来上界也就生出五个,只是从没听说过有化为人形的,若真有也是被人独占,不会被公示于众,毕竟这种行为是天道明令禁止的,触犯天规,必遭谪贬。
不论是为欲望也好,修为也罢,仙灵本身没多少神力,但助长修为的效果极强却是客观事实,在天道眼皮子底下和仙灵不清不楚,跟臣子在疑心病皇帝面前光明正大招兵买马笼络势力没什么区别。
所以从古至今凡与仙灵扯上关系的必有纷争祸乱,它们能唤起神比凡人还要可怕肮脏的欲念,凡牵涉者无一善终。
身上之人本能感知到危险,却仍是跨坐在他身上,像之前为藤身那般,有些开心地扭扭晃晃,不过变为人形后就变成了——
扭腰。
他像个小孩般全然不顾身下人僵硬黑沉的脸,伸手戳戳他的唇边,眯眼抿唇自肺腑中发出几声模糊的笑音。
他只道——
“喜欢。”
喜欢。
谢惟扣住他的腰,翻身将他压到身下。
那人的神情空白茫然几瞬,只觉一只灼烫的手心覆到了自己冷滑细腻的大腿上,自内顺着摩挲滑上,直到腿根。
他轻轻嗯了一声,带着几分无法抑制的喘息,配上他那张绮丽甜魅的脸,格外勾人。
“喜欢?”
“……嗯。”
谢惟的动作很温柔,只是抚摸。
孟惘眼中迷蒙,身体不自觉软了下来,微微仰了仰头,喘息不匀。
“舒服么?”
“……嗯。”
他微微侧头,眸光迷乱地看向身上人,忍不住轻夹住他另一只放在自己腿根处的手,在腿间慢慢摩挲。
谢惟的呼吸又重了几分,眼神低沉下来,“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他好像受到了批评,眸中闪过一丝受伤,慢慢松开了那只手,竟还有些委屈。
木灵化身,他通些人性,但没有很强的边界感和羞耻感,只觉得那人摸得他很舒服,想亲近。
“那晚,是不是你?”
孟惘垂着眼角,可怜道,“嗯,我就是蹭了蹭你,好舒服,我没有干其他的。”
见身上人一直不说话,也不再有动作,孟惘眸中漫上一层湿气,仰头在他唇上轻轻吻了吻,像之前那无数次用软藤蹭他唇边时那般。
“你不喜欢我么?”他伤心地嗫嚅道。
身上人喉间轻响,他被人用手锢住下颔,温热的唇和纷乱的呼吸一齐压了下来。
孟惘的手窝在胸前,被他的胸腔压着,能感觉到其中心脏的跳动和起伏,无规律无节奏,但抵在手腕处,让他有些失神。
烫。
齿关被撬开,濡热的舌尖缠卷进来,他无意识地迎合着,一条腿又不老实地蜷起来,轻蹭到谢惟腿间。
心底一股无名火起。
说他懂吧,他毫无羞耻心地任人摸他看他,只要舒服就往人手心里蹭。
说他不懂吧……
这种勾引人折磨人的举动难道是他生来就会的?
他松开孟惘,垂眸看他,“那晚你蹭的我,结果你自己抖成那样?”
还那么会喘。
孟惘眨眨眼,“不行么?好舒服,喜欢。”
“你除了这两个词还会说什么?”
他安静下来,像在思考,半晌说道——
“想进去。”
谢惟,“……”
他与那双干净得完全不像能说出这种话的眼睛对视几秒,从手中化出一套衣服来,慢慢给他穿上。
收了那一言难尽的表情,他淡淡道,“以后要穿衣服,穿衣服一定程度上也是在保护你自己,化为人形时不要坐在人身上扭……”
“以后不要跑出去玩,也别在我不在时到屋顶上晒太阳。”
给他穿好里衣后,谢惟躺在他身边,将人揽入怀中,指尖穿入他松软的发间一下下抚摸着——
“不要让其他人发现你。”
孟惘从他怀中抬起头,鼻尖蹭蹭他的下巴,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为什么?”
“因为你是木灵。”
“木灵怎么了?”
“整个上界下界仅此一个,被视为极品炉鼎,又能长修为又能满足欲念,被他们发现就偷偷联手把你分食了。”
谢惟的声音有些冷,在寂静的黑暗中又貌似带着些困意的轻柔。
“分食”,神吃人,很可怕的说法,孟惘却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问道,“你们很重视修为么?”
“……确实没有像下界修士那么重视,但也不是不在意,若真飞升后就老实本分无所求,天道也不必再管上界之事,更不会有什么天规天罚了。”
“之前就有过神官争食仙灵的先例,只不过是很久以前,也不是人形。”
孟惘屈膝挤进他腿间,下意识动了动又往他身上贴了贴,“那我……那我已经会化形了,再变成藤蔓弄得我好累,像是压着我的骨头……”
“嗯。”谢惟摸摸他的头,“那就这样,别让别人看到。”
“那你会生吃我么?”
他没有犹豫地轻轻道,“过几天我就烧水把你煮了行不行?”
孟惘哼哼两声,搂住他的脖颈啄吻他的唇,腰腹又往他身上贴。
谢惟的呼吸有些沉,喉间轻响,“你的情期什么时候过?”
“不知道,但我就是想贴着你。”孟惘轻舔他的唇。
“太粘人了。”
孟惘抬眸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那他们哪天要是发现我藏在你殿里,怎么办?”
“……你要是被发现了,我把你交出去便是,剩下的和我没有关系。”
他直愣愣的看着对方平静的眼眸,心脏又紧又疼,几秒过后,眼眶泛红,眼泪肉眼可见地自泛红的眼眶蓄出,浸透黑瞳。
他含着眼泪缓缓向后挪,离谢惟远了有几寸距离后,又被抱住腰身重新搂了回去。
孟惘无声流着泪,全都蹭到他的衣襟处。
谢惟一手抚在他的后腰,一手托起他的下巴轻吻他的眉心、眼尾,再到鼻梁、嘴唇。
孟惘根本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他只是个不通人性的木灵,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小藤精,他只知道我喜欢你你就必须要喜欢我,不喜欢就要伤心,其他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愿想。
他不会去考虑谢惟要因此、因他情期中毫无根据与缘由的依赖和欢喜,到底会搭上些什么东西,抑或是承受什么样的惩罚。
他不想去管那些,他相信谢惟会有办法。
一种十足的叛逆与阴暗心理让他专门与谢惟的本心对着干,谢惟冷淡他就偏要将他压到床上,不让进就哭,那人心软后就蹭,蹭到他动情总会让进的。
他就死扣着身下人颤抖的指尖,肆意攻溃他的心神,让他和自己神魂相系肉体相连,与他呼吸同频、心跳共振……
一起烂在泥里。
他就是在沼泥地长大的,诱人溺死是他的本能。
好舒服,舒服到他忍不住发抖,头脑发昏只想抵到更深,那淫靡到极致的破碎声音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发出的。
情欲下冷淡到极致的瞳眸,情潮后才渐渐染上几分温度,他半阖着洇湿的眼睫低头去向身下人索吻,那人就用汗津的手轻捧他的脸颊来吻他,即便连喘息都艰难。
他俯视着那人一时失焦的瞳孔,幽黑的眼中是如当初对方说要交出他时那般的平静。
谢惟喜欢他。
谢惟不能不喜欢他。
他又像平常那样蹭到人怀里,抱着他的腰,软乎乎又黏腻腻地亲吻蹭弄他的脸颊、下颔,一腿挤进他腿间,与他亲密无间地贴合着。
缠绕力强的藤蔓算是绞杀植物,谢惟无疑就是他选定的那棵树。
他的喜欢会紧紧嵌密地钻入他的骨缝融入血肉,他要让那人明知疼痛明知恶果也要来爱他。
这是真正的喜欢么,孟惘不知道,他凡事只会为自己着想,就当是真正的喜欢吧。
……
谢惟早就同江之序传过音让他不要将刨到一盆小藤的事告诉任何人,孟惘也从未在外人面前化过形,那人偶尔出去一小会儿他就化作藤蔓缠在其手腕上跟着。
直到有一天,神界庆典,一个极为重要的日子,是天道创辟上下界的五百年纪念日。
天道和这狗屁世道是真爱。
孟惘耷拉着眼皮,腰身倚在桌边,什么也没说,但表情和姿态无一处不表现出他对此十分不满。
谢惟走到他面前搂住他,捧着他的脸轻吻他的唇,“一会儿就回来了,真的,天黑后我就回来。”
“为什么不让我化成小藤跟着你?”
谢惟轻轻捏了捏他的腰,“时间有点长,你回来又要骨头疼,听话。”
“那你上一句还说只是一会儿呢。”
他一噎,有些无奈地抿了抿唇。
孟惘移开视线,不再为难他,“那你去吧。”
谢惟抚摸着他的脸,亲亲他的眉心,“天一黑就回来了,我不从那里吃东西,回来陪你看烟火,好不好?”
“……好。”
……
所谓“天道”,其实便如同“叙鬼”那般,无人得见其形貌,却能随意变幻形体,大多时候就像是一片缥缈虚幻的“场”,象征着权势和威压,是比三十三天还要更高一层的存在。
上界确实不同下界那般另分各个界域,更没有各域都存在的十分严重的种族和阶级划分,相对而言自由平等太多,各神官间都没有高低贵贱。
但天上地下,没有绝对的平等。
上界有专门为天道作为“权使”的三十位刑神,平时监督神官处理天道下发的任务,促天规掌刑罚,这次的庆典也是由他们处理,上百位神官必须全部到齐。
谢惟一直到他们走完流程,天色黑沉,紧接着烟火升空明灯错落,他于一众哄闹畅饮的人群中起身,转身朝镜仙宫走去。
进了殿门,便见孟惘站在窗台前,一手扶在台沿静静地看着外面,窗外那明火与殿内的黑寂格格不入,他更像是夹处在这二者之间,浑身带着寡淡又优柔的冷气。
谢惟关上殿门,过去从后面抱住他,回暖的唇还有点凉意,隔着鬓发吻上他的耳骨。
孟惘转过身来,腰身抵在台沿,环住他的脖颈。
唇瓣相贴,濡湿的吻伴着周遭渐渐浓稠的空气,谢惟的手自下探入他的衣衫贴上他的腰际,微微用力将他抱到窗台上。
孟惘双腿盘在他腰间,俯首轻蹭他唇边,炽热的吐息交缠,低垂的眉目比身后的烟火还要明丽晃眼。
庆典上,江之序同人喝得烂醉,一把抓住身旁人的衣袖,“尘潇……”
身旁那人也不甚清明,拉开他的手摇摇晃晃站起身,“谁是尘潇,醉鬼……回去了。”
江之序又被其他人嬉笑着推搡一把,“衔清,这就醉的不知道谁是谁了?方才那是覃淞啊。”
“覃淞?”江之序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迷迷糊糊道,“哦哦,对……”
上界的路都长得极像,宫殿外形也没大差别,覃淞拎着个半空的酒坛子晃晃悠悠地走着,头晕脑胀,皱着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走了一会,光影错乱的视野中突然闯入一抹灰淡之物,凭着身体的本能反应止步,抬头一看——
一棵枯树。
差点就要撞上,他正纳闷着自己殿周没有这东西,不知道是跑到哪个神官的殿后了,偏头一看,刹时酒醒了大半,酒坛子都差点脱手。
那殿中的窗台上,一黑衣人被抵在窗上,后颈被另一人分明的指节按着,二人吻得难舍难分。
他呼吸滞顿,喉间一动,即便被黑衣人挡住了大半身影也能看出来,那扣着其脖颈痴吻的人——
正是他印象中清冷淡漠从未在人群中说过话的,尘潇。
愣怔之际,他没忘用灵力隐去自己的气息和身形。
只见尘潇托着那人的腿弯,像抱小孩般将其从窗台上抱下来,转身之际,他见那黑衣人殷红着眼尾探出舌尖舔咬尘潇的脖颈,冶艳面貌全然映在他的双眸之中,湿潮的眼睫、红润的唇舌,以及那隐在眼睫下迷乱朦胧的眸光……
一股热流从内腑汇于腹下,覃淞痴愣在原地,浑身发麻直蹿头顶,手腕一软,酒坛再忍不住掉落在地,只是土地松软积垫枯叶,只发出一声极微弱的声响。
二人身影已在窗边消失许久,他独自长立于冷寂的夜风之中,也仍是全身躁热,脸上烫的难受,脑中全是方才见到的那张脸、那双眼。
那是什么?
神官么?
不对……
不对。
第85章剜心
江之序那边又喝了一会儿,实在是晕头转向分不清谁是谁了,边推拒边扶着桌沿站起来,“行行行……改日、改日……”
“改日什么改日,再喝一杯啊,好不容易有这种日子,这么热闹衔清可不能扫兴啊。”
有人笑闹道。
江之序正按着眉心想要从人群中挤出去,突然有人拽住了自己的手腕。
他被那手心温度烫得一缩,抬眸看去,眯了眯眼,半晌才看清对方的脸——
“覃淞?你不是……”
覃淞拉着他就往外走,头也不回地对那些人道,“我找衔清有点事,你们先喝着。”
“……你不是走了吗?”
江之序纳闷道,难不成记忆错乱了?
覃淞没说话,直拉他到他的宫殿中,将其扶着坐在桌边,自己则坐到对面。
他的酒意早已醒了大半,直视着对方迷糊的视线,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衔清,尘潇平日除了你,还有什么有来往的人么?”
江之疗趴在桌沿,半边脸埋在臂弯里,周遭一静下来脑中困意便上涌,吞吞吐吐地含糊道,“嗯……尘潇……”
覃淞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后话,有些不耐地眯起眼,又问了一遍。
这回对方抬了抬眼皮,好像听懂了一点,“……没有,他就只和我说话……”
还未待对面继续询问,那醉鬼又絮絮吐槽道,“也不给我好脸色……哼,高冷死了……”
“那他最近有没有接触什么非人之物?就是……除神官以外的新东西。”
“新东西……”
江之序嘟囔着,阖上了眼睛,毫无意义地哼哼两声,又没了动静。
覃淞抿唇,压着脾气,抬手方要将他敲醒时,他又突然开口道,“就是我之前……在灵沼中间刨到的……”
他声音太小,覃淞眼神一动,禁不住凑近,引导道,“刨到什么?”
“刨到……”
江之序倏地顿住,皱了皱眉,声音都清晰了几度,“尘潇、不让我讲的,别问……”
覃淞见再问就要被其有所察觉,沉默着起身离开了殿内。
他去了灵沼。
带着一丝头绪寻了半个时辰,他终于在灵沼中心扒出了——
一丛枯藤。
很明显是原本很长埋的很深的几根藤蔓,被人生生切断,还留下了一部分,被埋没在泥土中。
藤蔓……
普通藤蔓都要攀附他物向上生长,这种无根之物,隐在泥沼里……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它有灵性,刻意避开生人,自掩其身。
……
镜仙宫中,孟惘躺在床上,将额角轻抵在谢惟怀中,那人微凉的发尾拂在他脸侧,他轻轻蹭蹭,微微偏头,对着那落到自己唇边的发丝张开口……
一只手在他将那发丝卷入嘴中前探入一指,将其半探出的红嫩舌尖抵了回去,指腹不轻不重地按了按他虎牙牙尖,同时唇边的发尾被人勾走,那人清冽又轻柔的嗓音自头顶上方传来,“什么都吃?”
孟惘不满,翻身抱着他哼唧。
谢惟将手心贴在他的一侧脸颊上,“你多大了。”
“我在灵沼那里长了好几百年了。”
“……怎么没被人捡走?”
“我一直泡在泥里呢,很隐蔽,没人发现。”
谢惟还欲再说些什么,孟惘搂着他的脖颈软声叫道——
“尘潇。”
“……嗯。”
“尘潇。”他又叫了一声,腰身一翻压到他身上,脸埋在他的肩颈处,“江之序为什么有两个名字?”
谢惟的指尖探入他的衣衫,细细摩挲他的后腰,“江之序是他的本名,衔清是他的神号。”
“那你的本名叫什么?”
谢惟沉默良久,开口道,“忘了。”
“忘了?”孟惘抬起头来,捧着他的脸啄了啄他的唇,“为什么忘了。”
“到上界很长时间了。”
“那你在上界下界过的可真够无聊的,都能把名字过忘了。”
谢惟垂眸无声地看着他的眉眼,视线滞留许久,轻轻嗯了一声。
“那……”他想了想,“那我的名字呢?”
谢惟微微弯起唇角,“小藤。”
孟惘觉得他在敷衍逗弄自己,嘟囔道,“才不是名字……”
“你一个木灵,要什么名字?”
他安静下来,往下挪挪趴到身下人的心口,闷闷道,“你果然不在乎我。”
谢惟眸光微动,没有辩解,只是抬手一下下抚摸他的后脑。
大抵是心绪思想都太过于单纯,他时而展露出的邪恶偏执以及叛逆任性都异常明显,他恃宠而骄,对着妄图将他救上岸的神明伸出手,毫不犹豫将其拉入泥沼。
他不断告诉谢惟自己有多坏有多恶,有多无理取闹多阴卑,被他这种人缠上,你这辈子算是完了。
但谢惟还是日夜抱着他,还敢来亲他吻他。
孟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他也不确定自己这是在求爱还是在驱赶,他明明那么喜欢谢惟,却总是要将自己所有负面都展露在那人眼前。
他是想让谢惟及时止损么?可明明是他固执地要让那人喜欢上他的。
或是想打碎那人想要抛弃他的想法?这种做法更是无理且幼稚。
他把心防拆卸,将自己搞得遍体鳞伤,掏出身体里的烂泥碎肉,以及那用拙劣技法雕刻出的丑陋心形石块,全都捧出来怼到谢惟面前,流着眼泪冰冷地说——
这就是我。
他或许是想找个不论如何,不论因果,不论死生,都愿意孤注一掷去爱他护他的人。
你让一个死物生了情,你就要承担这份后果。
孟惘在心中预想过好多次被人发现的场景,最严重最严重,不过是他和谢惟站在一边,其他上百神官站在另一边,整个上界分为两种立场。
被那些人看的不舒服,他就站到谢惟身后,自其后搂住他的脖颈,当着对面所有上神的面亲昵地蹭他的脸颊。
那时的气压应会骤降,哄声低语一片,私通独占仙灵的罪名打实,天道降罚之前,那人应该会身体僵硬地转过身来——
邪灵会露出无辜又伤心的表情,然后甜甜弯起唇角,看着对方的眼睛轻轻道——
尘潇,你要推开我么?
尘潇……
尘潇……你推开我吧。
求你了,推开我吧。
“是,我把他藏在殿里,和他双修。”
那与往日一般无二的声音声线如人掷锤般朝他心口砸去,灵力死死锁住藤身,他挣动不得,几欲疯魔……
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谢惟先一步发现异常,在刑神突然来查殿前骗他外出先化为藤身,然后死制着将其缠在小臂用袖袍掩住,另加了一套高阶障目法。
他们将谢惟带到了刑台之上。
众神窃窃私语,有人大抵弄清怎么回事之后,眼珠子一转,立马囔囔道——
“是吧,修为一测就能看出来,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交出来!交出来算你还有悔悟,天道说不定还能放你一马。”
“我操你大爷,交你他妈的……”江之序毫无之前好相处的笑脸,在下面破口大骂,见谁张嘴上去就是一巴掌,很快同其他神官缠打起来。
人多口杂说什么的都有,他抹了下嘴角的血,抬手就要将那群杂碎炸飞出去……
一位神官见状连忙从人群中挤出压下他的手制住他暴起的灵力,“衔清你冷静点!!用灵力伤同僚你是要遭贬……”
“贬就贬!!天道除了贬人还会干什么!这破上界我也待够了一群杂种……”
谢惟跪在台上,被几位刑神缚住双手紧绞在身后,额发虚掩眉眼。
他薄唇微动,一咒令出口,台下的江之序倏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被方才那位神官扶住。
空气短暂的寂静几秒,一直站在角落未发一言的覃淞道,“我觉得……尘潇上神还是先将木灵放回原处吧,从哪儿来的放回哪里去。”
从哪儿来的放回哪里去……
好公平公正的一个建议,没说交出来,没说交给谁。
不知是谁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附和道,“就是,木灵是上界之物。”
木灵是、上界之物。
言外之意,大家的。
“被我生食了。”谢惟道。
周遭一片哗然,覃淞瞳孔一缩,猛地抬起头来。
“生食了?!”
“真的假的……”
“就真是……生吃了?”
有人质疑,有人唏嘘,但无可否认的一点,三十位刑神确实没有在其他地方寻到木灵的踪迹和气息。
转念一想,人为了一己私欲,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尘潇表面如此冷情之人竟会私下行此等龌龊之事,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覃淞见周遭争议渐渐平息,天道即要降刑,眸中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向前迈出一步——
“你们……他在撒谎……”
谢惟抬眸,冷寂的视线穿过人群直直看入他眼底,白光一闪,空中勾出一道艳丽的血线,热血携着腥锈气泼在身旁上神的脸上。
一声人头落地的闷响,覃淞的头颅滚到众神脚下,还没来得及合目,顿时有人仓皇避让着大叫起来——
“杀人了!杀人了!!”
刑神立刻紧紧压下他的灵力。
谢惟只觉太阳穴重重一跳,头痛欲裂,一口腥甜涌上又被他生生咽下,袖中的障目法仍是努力维系着。
远处传来天道的声音——
“尘潇,你可知罪。”
“知罪。”
他不欲作无谓的辩解,只希望能快些行刑将他贬到下界,小藤还在袖中,小藤回形时间一长会骨头疼……
小藤不能落入那群人手中。
“杀神官、独占炉鼎、食仙灵,三大重罪。”
远方浑厚的声音徐徐道——
“现另刑神施剜心之刑,毁其神体,再贬下界,食七百年世间苦果,烙杀劫定位,时限一至,形将幻灭。”
灵刃刺破衣料和皮肉直直插入心口,刀尖沿着那团跳动的血肉切割搅动,一寸寸、一分分,将他的心脏与身体割离,切断脆弱张合的心脉,血流满身。
他唇上血色尽褪,呼吸孱弱,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跪在刑台上,跪在血泊里,受众人视线搜刮,遭灵刃剜心之痛。
感觉到小臂上的藤条抖得厉害,谢惟苍白的唇动了一动,发出极轻的气音——
“小藤,又在哭。”
“……别哭,还会再生的。”
没有心跳也会喜欢你。
总是流眼泪,让人哄,那么容易伤心,没有我你可怎么办。
他们将尘潇的心脏生生挖了出来。
他们将尘潇的心脏……
挖了出来。
尘潇说过被发现时会将他交出去……
尘潇骗他。
那漫长的施刑过程中,孟惘幻想着自己被凌迟,被分尸,被撕扯皮肉生生啃咬而死,他试图将世界上最恶毒的刑罚死法都在脑中加诸到自己身上,但哪一种也比不上那人的剜心之刑更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捧在手中执拗又恶劣地怼到对方面前的浊秽烂石终于再托不住,尽数倾洒崩碎在地。
谢惟什么都不说,弯腰捡起他从手中掉落的七零八散的心形石块,小心翼翼地搭在他手心,细细替他擦干净身上的污泥,再温柔将他抱入怀中。
那是他想要的、孤注一掷的、真正的喜欢。
与人界连通的阵法显现,坠落之际,孟惘终于钻了空子破开他灵力的束缚化为人形,在金纹繁印打下时,将半昏之人抱着护在身下,替他挡了杀劫。
眼泪滴滴砸溅在脸上,谢惟神识不清也要艰难抬手轻抚他的湿润眼角,那人拥着他吻了吻他的眉间——
“尘潇,给你一个定情信物,要来找我。”
一抹绿光凝成一颗小小的碧青水晶,钻入他的掌心之中。
落入人间道,前生记忆通通摒却,婴孩降生,命数既定。
小芦叶手中之物由此而来。
怪不得孟惘总是幻想自己是棵小藤……
怪不得他总是抱着自己去寻心跳声,非要真切地听到才能安心,就连睡着时也无意识地蜷着身子,将鼻尖或脸颊贴在自己的心口位置……
上界剜心之刑孟惘就把错全都怪在了他自己身上,是抛却记忆都没法去除的灵魂深处的阴影。
……
记忆如潮退去,眼睫轻颤,光线久违地再次闯入模糊的视野。
谢惟躺在床上,放在被上的右手和脖颈都缠满了绷带,额发凌乱,眼皮半阖,眸光空浑麻木地落在床帐上。
他本该是用那根藤条猛地刺穿喉咙扎透动脉,直接断颈而死,而在极关键之时却被木灵死制着停住,堪堪留住了他半条命,但喉腔重创严重失血,百里夏兰用灵力输灌疗愈数日才勉强保住了他的声带和右手,不然他往后再无法发声,右手也将全废。
百里夏兰望着床上之人苍白如纸的憔悴面色,眸中不忍,伸手轻拂去他眼角溢出的一滴眼泪,哑声道——
“谢惟。”
“尊主他们、在天雷将下时被念儿支出了城门,这场异变谁也没料到……”
她喉中干涩,对着那双毫无波动与光泽的眼睛,缓了缓才继续道,“尊主他们说命线已断,鬼城城门无法再靠魔气强行开启,只能再等下一次城门打开。”
命线已断……
灰寂的瞳孔终于极为细致地微微动了一动。
对,所以他才会恢复上界记忆……
命线已断。
可是孟惘呢……
孟惘……
他紧紧闭上眼睛,眼泪渗透轻颤的眼睫滑落脸颊,双唇翕动又狠狠咬紧,翻身背对着百里夏兰,极缓又极沉顿地将自己整个都蜷缩在被中,浑身颤抖。
几瞬过后,抑制不住的低哑哭腔和气音自被褥中传出。
百里夏兰指尖蜷起,单手紧握成拳,深吸一口气——
“你连去鬼城看一眼都不敢就这么断定他死了?!”
“尊主他们也在等,鬼城城门十年一开,你连……”
她突然哽住。
十年……
十年。
说什么,怎么说,你连上万年都过来了,还差这十年么?
可谁想过他上万年的苦求,谁又会怜惜他十年枯守。
他一直都在错,开始错,步步错,野心勃勃,强改因果,对抗天道,逆转生死,他只不过是想要一个人。
如此一想,胸腔苦涩发紧,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道侣印都没有了,还不够明显么。
让他等十年,然后呢,去鬼城看看里面被劈成了怎样的凶相惨状,让他在废墟苍茫中再痛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