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别离开我
究竟哪个夫君好,郗瑛没想过,也没力气去想。
仆妇从灶房送来了一应东西,红福在门外廊檐下煮鱼。郗瑛头又开始晕,一模额头,比早上要烫手。
没有冰,郗瑛让仆妇拧了凉布巾搭在额头上,勉强降温。
红福煮好了香喷喷的煎蛋鱼汤,仆妇从灶房取来炖肉青菜并米饭,红福上前叫郗瑛用饭。
“七娘可还好?”红福拿开布巾,手贴在郗瑛的额头上,担忧地道:“又起热了。”
郗瑛撑着起身,道:“我没事,饭做好了?”
红福忙搀扶郗瑛起身,道:“饭好了,我去给你打水洗漱。”
郗瑛嘴里泛苦,净手用清水漱口,红福在矮几上摆好了饭菜。她端起鱼汤喝了口,只闻得到香气,吃在嘴里却没滋没味。
不过郗瑛还是努力吃着,她必须多吃些,吃好身体才有抵抗力。
刚吃了小半碗米饭,沈九一身寒意进了屋,红福犹豫了下,放下碗退到了一边。
郗瑛打量着沈九,他嘴唇干燥起皮,神色疲倦苍白,隐含着焦急,还穿着送鱼时的那身皱巴巴短褐,右手上的伤布揭开了,露出红红黑黑的伤疤。
“出事了?”郗瑛迟疑了下,问道。
沈九垂下眼睑,道:“斥候来报,宁五离广陵城约莫只有一百里的路程。”
郗瑛怔住,沈九赶紧安慰她道:“宁五的大军还没到,他不敢攻城,七娘莫怕。”
怕不怕宁勖,郗瑛一时也想不清楚。他并非君子,反倒还小心眼得很,
送红福到她身边,郗瑛虽不知道他的用意,但她坚决认为,宁勖没那么好心。
“你可是想送我回京?”郗瑛沉吟了下,径直问道。
沈九打量着郗瑛,道:“先前仆妇来回禀,说是七娘又开始起热了,我不放心,赶回来看看。七娘身子不好,绝不能赶路。”
死也要死得舒坦些,郗瑛光棍起来,随口道:“你还没用饭吧,可要一起吃些?”
沈九眼睛一亮,手开始抠着短褐下摆,似乎难以置信,忐忑确认道:“与七娘一起用饭?”
跟小狗一样期盼的眼神,郗瑛本想说些什么,道:“我都是舀在了碗里吃,不会将病气过给你。鱼汤很多,你一道吃吧。”
“我不怕七娘的病气,过给我也无妨!”沈九急切地道。
红福默默放下碗,起身走到一边,见沈九就要坐下,她赶忙道:“沈公子先洗一洗。”
沈九眼神凌冽,杀气腾腾看了过来,红福头皮一紧,马上道:“七娘喜洁。”
沈九飞快瞄了眼郗瑛,乖巧地起身,“我先去更洗,七娘且等片刻。”
红福看着沈九飞奔出去的背影,拍了拍胸口,道:“真是吓死人了。唉,沈公子不好,脏兮兮就吃饭,胜在七娘的话,比圣旨还管用。”
郗瑛挑着米饭吃,道:“红福,真要打仗了,你怕不怕?”
“怕也无用。”红福比郗瑛看得还要开,舀了些鱼汤泡在饭中,准备端到一旁去吃,道:“我们还有近一桶鲜鱼呢,比刚到平江城时富裕多了。”
乱世中有吃有穿,已经是莫大的运气,郗瑛觉着红福很有智慧,道:“你再多夹些肉。”
罐子里的肉多,郗瑛只吃了一两块,红福不客气夹了满满一碗,端到门口掀起门帘,沈九一身湿漉漉走了过来。
红福瞪圆了眼,怀疑沈九只在水里涮了下,换了身衣衫就来了。沈九很是不喜红福的打量,一眼斜来,她马上侧身溜了出去。
沈九走过去,颇为不自在地道:“七娘,我洗好了。”
郗瑛早看到了沈九,他换了身青色长袍,头发还在滴水,衣衫后背都湿了一大块,右手的伤疤裂开,在往外渗着血丝。
“你的右手,还是包扎一下,尽量不要用力,否则一次次裂开,不容易愈合。”郗瑛想了下,提醒道。
沈九想说没事,话到了嘴边,只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这一声出来,不知为何,沈九的鼻子酸得发痛,眼眶发热,眼前一片模糊。
他打架厉害,也经常受伤。自从阿娘姐姐去世之后,没人会关心他的小伤,这些伤口,其实也很疼。
郗瑛见沈九没动,诧异朝他看去,见他竟然红了眼,一下也愣住了。
沈九狼狈地背过身去,抬起衣袖抹了眼,“我去取布巾裹伤。”
说罢,急匆匆冲了出去,右手裹好伤布,很快进了屋。这时他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只眼睛还微微泛红。
郗瑛心情复杂,递了干净的羹匙给他,沈九双手接过,舀了鱼汤与蛋在碗里,埋头苦吃。不过几口,一大碗米饭便见了底。
沈九实在饿极了,一碗下肚,不过将将缓过了口气。他正准备唤仆妇添饭,猛然愣住了,局促看向郗瑛,
“七娘,我吃太快了,太过粗鲁”沈九结结巴巴说着,脸色涨红,“我没学过规矩礼仪,以后会学,不会让七娘在贵人面前丢脸。”
郗瑛暗自叹了口气,沈九是贵人口中的“獠奴”,哪怕再厉害,他也只被当做一把锋利的刀而已。
他的卑微,恭敬,讨好,他不受控制的泪,郗瑛看得很难过。
她想说她不在乎这些规矩礼仪,只是这个世道如此,她个人无力改变。她要是这般说,他随了他而不去改变,在以后还会遭遇更多的歧视。
和光同尘,他因着出身饱受冷眼,再额外受苦,便是另外一重负担。
“没事,以后慢慢学就是,先吃饭,不过,你不要吃太快,对身体不好。”郗瑛斟酌着道。
沈九眸中含着的笑,与那抹红交织,艳丽若妖。
仆妇再送了饭进来,沈九明显吃得慢了许多。他连着吃了三大碗米饭,将鱼汤等菜都吃得干干净净,总算填饱了肚皮、
“七娘,这个鱼汤,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香的鱼汤。”沈九吃了口茶,腼腆地道。
以他今日的身份,所用的厨娘肯定比红福手艺好,他这般说,郗瑛知道因为自己。
“以后,我可再与七娘一道用饭?”沈九深吸了一口气,飞快问道。
“好啊。”郗瑛道。
沈九灰绿的眼眸,瞬间又流光溢彩。他跟着说了声好,依依不舍放下茶盏起身,道:“七娘,我要去忙了,你好生养着。”
郗瑛颔首,沈九走了出屋。
门帘刚放下,又被撩起,沈九转过身,背着光,看不清他的神色。
郗瑛以为他还有事,等着他开口。
过了片刻,沈九声音极低,哀求道:“七娘,你别走,别回去宁五身边,可好?”
第32章倾尽所有,都给你
回不回,与谁在一起,甚至是活下去,好似都没掌握在她手上。
他们喜欢她,她也被血脉至亲许配出去,被丢弃,飘零乱世,被裹挟着向前。
郗瑛很想笑,又想哭,喉咙塞了乱麻,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沈九的哀求,眷念,不安,那双灰绿的眼眸,在此时蒙上了层雾,隐隐绰绰看得不甚清楚了。
“七娘那么好,宁五对七娘视若珍宝。留下自己的亲卫守护七娘,与七娘在宁静的村落,如寻常夫妻那般过日子。七娘习惯红福伺候,他便派人将红福送回七娘身边。七娘到了广陵城,他发了疯般,亲自领着先锋营赶来,要将七娘抢回去。”
沈九声音本就低沉,此时他放轻了声音,听上去有些闷,又像是在哭诉。
郗瑛怔住,没想到沈九粗中有细,想了这般多。
既然沈九说到了这里,郗瑛便也直接干脆了,道:“我知道自己很好。只是我还是想听听,你为何喜欢我,因为我们定了亲?真要以定亲来算,我与宁五的婚书尚在,我们的亲事其实做不得数。”
“我知道你与宁五的亲事。尚书令说你们曾经定过亲,若是你落到了宁五手中”沈九进了屋,瞄了眼郗瑛,欲言又止。
“会被宁五报复,糟蹋,千刀万剐?”郗瑛淡淡接了下去。
沈九没承认,也没否认,“我不在乎。”他突然激动起来,“我都不在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郗宁两家早成仇人,亲事也做不得数了。宁五要坚持,他是贼心不死,是他痴心妄想!”
他大步上前,在郗瑛面前站定,再蹲了下来,仰头痴痴望着她。
“我以前只知道自己有妻子了,不知七娘这般善良温柔,不嫌弃我是獠奴,亲爹都不要的杂种。尚书令虽提拔重用我,让我识字读书,给我赐名,领兵打仗,其实他也看不上我。我不怪他,若没有他,我始终是最最低贱的獠奴杂种,做最粗重脏污的活计,在街头与人打架抢食,最终曝尸荒野。”
沈九垂下了眼睑,他什么都明白,是最凶猛的野兽,却也困在笼子里。
“只有七娘,真正不嫌弃我。阿娘姐姐都死了,这世上就余下我孤零零一人。我想与七娘成亲生子,过柴米油盐的寻常生活,回家之后,有热汤饭吃,有七娘与孩儿的笑声。”
郗瑛难过至极,却还是冷静地道:“我可能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我不会做羹汤,我只贪图享受,喜欢锦衣玉食的日子。”
“我做,我会!”沈九急切地道。
“我有很多金银珠宝七娘且等着!”沈九说了句,不带郗瑛说话,豹子一样跳起来,冲出了门。
郗瑛看着门帘晃动,呆了呆,无力倒在了软囊上。
很快,屋外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沈九微微喘着气,怀里搂着三个花梨木匣子进了屋。
“七娘,这些都给你!”沈九将匣子往郗瑛身边一放,热切地道:“都给你,还有些在京城,等回去之后,我都拿给七娘,一个大钱七娘只给我留十个大钱,我饿了能买饼吃就行了。”
郗瑛盯着匣子,努力挪开了目光,她动了动,胸前的印章动了下,感受尤为清晰。
“我”郗瑛刚张嘴,沈九亲卫一脸焦急来了,他的神色微沉,道:“七娘,我先去了。”
郗瑛只能点头,沈九与亲卫一道匆匆离去,红福走了进来。
“七娘,我都听到了。”红福不错眼看着匣子,眼珠都快瞪了出来:“沈公子好大方!不过,沈公子好能吃,十个大钱,能买这么厚一摞饼!”、
红福双手夸张比划,郗瑛无语至极,朝外面使了个眼色,她马上走了出去,在四周晃荡了一圈后回到暖阁。
“七娘,周围没人。”红福道。
郗瑛这才抱起一个匣子打开,两人一起低呼:“发财了!”
烛光下,匣子里的红宝绿宝流光溢彩。郗瑛抓了一把在手中贴着脸,“红福,你给我缝个纱布袋装宝石,我要放在额头上退热。”
“好!”红福想也不想答应了,拿了另一个匣子递到郗瑛面前,催促着她道:“七娘,还有还有,快开这个!”
“起热就起热吧,不能委屈了宝石。”郗瑛不舍放回宝石,打开了红福递过来的匣子。
匣子装着满满当当的珍珠,浑圆,毫无瑕疵,最难得的还是大小均匀,每颗尺寸约莫近一寸,在后世差不多是十三四厘米。
“穿珠帘,穿珠帘!”红福兴奋得声音都劈了岔,抬起手,想要抚摸,又忙缩了回去。
郗瑛大大方方道:“摸吧,摸不坏。”
红福这才轻轻抚摸着珍珠,难以置信道:“七娘,我竟然摸到了珍珠,以前我远远看到大夫人戴着珍珠篦,珍珠还没这个大呢,灶房里当差的人羡慕得很,说是价值连城。这一匣子珍珠,岂不是能买下大庆朝了?”
“别听她们瞎说,乱世还是要看金子。”郗瑛收起了匣子放在一边,拿起了最后一个匣子,“先放着,财不露面,以后我再给你。”
最后的匣子里装着金银,铜钱,有整有碎,重量不一。
红福指着铜钱,笑嘻嘻道:“沈公子没拿他的十个零花钱,都给七娘了。”
郗瑛白了红福一眼,“快去藏好。”
红福哦了声,去拿了块包袱皮,将匣子放进去装好,放在了装衣衫的箱笼底,再锁上了箱笼。
“七娘,院子伺候的人多,我会寸步不离看着红福将钥匙递给郗瑛,慎重道。
“钥匙放在你那里吧。”郗瑛想了下,她身上已经有印章,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红福道好,找到一截结实的绳子穿起来,贴身戴好,抬手按了按。
“七娘,有了这些宝贝,宁公子扣着的宝贝,不拿回来也罢。如此看来,还是沈公子好啊!”红福感慨地道。
宁勖已经到了城外,要是广陵城破,她与沈九都不知何去何从,钱财在手,只是个安慰而已。
郗瑛没做声,红福双手合十,虔诚四拜,嘴里嘀嘀咕咕。她只听到了什么输赢,没问究竟是祈求谁赢谁输。
广陵城城墙上,火光熊熊,锅中烧着滚水,热油,旁边堆放着滚石,弓弩架在箭跺上,对准了城外。
沈九立在那里,鹰隼般凶狠的眼神,死死盯着城外越来越近的宁勖先锋营。
大战一触即发。
第33章逃亡
宁勖骑在马上,面无表情望着远处的城墙。
城墙上火光熊熊,人影幢幢。漆黑的天际,明亮的星辰旁若无人闪耀。
就如她。
在城内的某处宅邸,这个时辰,她该洗漱歇息了。
不但能吃,能睡,还能面不改色胡说八道。
他明明都知道,还心甘情愿,一次次相信她。
她究竟,对他有无半点真心?
握住缰绳的手,不由自主拽紧,缰绳勒进掌心,马亦变得烦躁不安,打了几个响鼻。
宁勖回过神,安抚着拍了怕马脖子。马很快恢复了温顺,他也平静了下来。
广陵城,天下,他要定了!
至于她,无论她如何想,假意或真情,有何干系?
她这辈子,插翅难逃!
常山走上前,接过了缰绳,恭敬地道:“公子,赵先生传来了消息,约莫明朝下午,大军便会赶到。”
“那明朝下午再攻城,先锋营就地扎营,歇息。”宁勖翻身下马,吩咐道。
常山应是,前去传消息了。
宁氏大军打仗一向如此,采取车轮战,兵将本就勇猛,累了便退下,换休息之后的再上。一路打过来,从未有过败仗。
眼见要开战,广陵城也逐渐变得紧张。
郗瑛的院子被护得密不透风,一桶鲜鱼吃得剩下了几条,沈九再也没回来过。
这几天她身子恢复得七七八八,不再反复起热,只还比较虚弱,没什么力气。
红福的腿早就好了,每天专心吃食,起床之后,早饭都顾不得吃,先赶去灶房选新鲜菜蔬。
红福从灶房拿回来的菜蔬,一天比一天少。
这天红福回来,手上只拿着几颗枯黄的小菜苗,满脸满身的惊惶。
“七娘,灶房也没新鲜的菜了。厨娘她们都很害怕,说是外面米面粮食价钱飞涨,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吃食。厨娘也不敢靠近城墙,究竟谁占了上风,也无从得知。说是城内说什么的都有,有人称宁公子的大军战无不胜,迟早会破城。有人称沈公子是不出世的战神,能守住广陵城。”
郗瑛早已预料到会如此,虽也不安,还是安慰红福道:“等打完仗就好了,像平江城那样,重新恢复生机。我们还有鱼,米面,不怕。”
“嗯,厨娘说我们还有好些粮食,吃个十天半个月都没问题。”
红福点了点头,老气横秋叹了口气,道:“只这个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啊!”
郗瑛答不上来,她眼珠一转,道:“红福,你来,去拿针线笸箩来。”
红福丢下菜苗,净了手,照着郗瑛的吩咐,拿了针线笸箩,粗布,穿了结实的线。将匣子里的珍珠宝石金银都拿出来,一颗颗缝在夹衫里面,再在外面缝上一层粗布。
午饭红福也不煮鱼了,让灶房送来吃食,随便吃了两口,不歇气将珍珠宝石,都缝进了两件夹衫中。
从外面看去,就是一件再也寻常不过的夹衫,不用力捏,也察觉不到里面有东西。
“你穿一件,记住了。晚上睡觉时”郗瑛递给红福一件,低声叮嘱道。
睡觉时也不脱,太硌得慌,睡不着。
“一定要抓在手边,一旦有不对劲,马上穿在身上。”郗瑛继续道。
红福绷着脸,重重点头保证:“七娘放心,这般贵重的宝贝,我就是不睡,也会死死守住。”
天黑下来,红福穿好夹衫,再套上外衫裙,下意识摸了摸,道:“七娘,我去煮鱼。”
郗瑛说好,“去吧,没有几条了,鱼肚已经翻白,干脆一起煮了吧。”
红福头一动不动,直直走了出去,后背僵硬,手脚僵硬。
郗瑛看得想笑,道:“红福,放松点。”
红福回头,裂开嘴,努力挤出笑。转瞬间,笑就散了,哭丧着脸道:“七娘,真是好沉啊,不是那个沉就是压得透不过气。这就是有钱人的滋味吗?我这辈子,都做不了有钱人了。”
郗瑛扣好衣襟,走过去拍着红福的肩膀,盯着她的双眼,郑重其事道:“红福,你一定要习惯。因为,我们以后都会是有钱人,吃香喝辣,锦衣玉食。想吃鱼,去买条河,买片湖,买片海,什么鱼都有!想吃肉,去买个养猪场,买一片草原,牛羊都有,随便吃!”
红福听得一愣一愣,嘿嘿笑了,立刻挺起胸脯,气势十足道:“七娘,我不怕了,会很快习惯有钱人的滋味!”
虽说红福走路还是有些别扭,至少比前面好多了。郗瑛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坐在小杌子边,看着小炉里的火发呆。
无论他们谁输谁赢,郗瑛能勉强掌握的,就是她与红福身上藏着的钱财。
锅里的鱼煎得滋啦啦,米酒倒进去,激发出一股甜香。倒了滚水进去煮,锅中咕噜噜,红福盖上木盖,一股白色的蒸汽,徐徐上升。
红福让仆妇去灶房拿米饭,热水来,郗瑛洗了手,锅里的鱼汤也熬好了。
将小炉子搬到正屋,舀了一碗鱼汤,郗瑛刚捧在手上吹,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九带着一股带着血腥味的寒风,冲到了郗瑛面前。
“七娘,走,立刻走!”沈九喘着气,拉住了郗瑛的胳膊。
郗瑛手上的鱼汤倾洒出来,沈九神色一变,忙抬手一挡。
碗飞出去啪嗒掉地,鱼汤洒在了他手背上,烫得他忙缩回了手。
“可有烫着?”沈九焦急不已,上下打量郗瑛。
郗瑛穿得厚,只有几滴溅在身上,倒是沈九的手,在烛光下,郗瑛看到了一片红。
“你的手没事吧?”郗瑛问道。
沈九下意识伸出手,手上沾满了干涸的血迹,也不知是烫红了,还是因着血,郗瑛看得头皮直发麻。
“别怕。”沈九干巴巴宽慰着郗瑛,手用力在身上抹了抹,抹不干净,干脆藏在了身后。
亲卫出现在门口,沈七顾不得那么多了,拉着郗瑛就往外走去,“七娘,我们马上走,来不及了!”
郗瑛被拖着往外走去,回头见红福捧着碗跟了上来,她忙道:“红福,碗不要了!”
红福哦了声,慌忙将碗一扔,紧紧跟在了他们身后。
沈九微微皱起眉,不过,他很快交代亲卫:“将蠢婢女也带上!”
到了二门外,沈九道了声得罪,举起郗瑛上了马,红福也被亲卫带上了马,一行人疾驰而去。
寒风吹得脸刀割般疼,郗瑛将头裹进风帽中,闭上了眼。
前面是陌生的城池,身后,是沈九低沉的喘息,他身上浓浓的血腥气。
不知前路,不知归途。
第34章疯子,他就是疯子!
沈九的心越跳越快,不时低头看向身前的郗瑛,她裹着风帽,蜷缩在他的怀里,就算他在夜里视线极好,也看不到她脸上的情绪。
只是,她的身子好像是一团火,烧得他胸口滚烫。
上次下悬崖,她紧紧圈住他,整个人乖巧贴在他的背上。那时也如此时一样奔逃,心境却全然不同了。
那时他不害怕,这时的他,却怕得想哭。
他怕她受伤,更怕失去她。
“七娘。”沈九低低唤了声,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她听:“别怕。”
郗瑛听到沈九似乎在说什么,她裹着头,风大,一时没听清楚,便拉开风帽,回头朝沈九看去,“你说什么?”
淡月下莹白的小脸,那么近,近得呼吸可闻。
沈九脑子不受控制轰地一声,有什么崩断了,他不喃重复了句,声音带着不受控制的颤意:“七娘,别怕。”
郗瑛听清楚了,沈九总是让她别怕,她茫然了下,道:我不太害怕,就是有些颠簸。”
他们几乎是急行军,对于沈九与亲卫来说司空见惯,对娇弱的她来说,肯定是折磨。
沈九握着缰绳的手僵了僵,马速稍微缓了缓,其他人见状,跟着缓慢了下来。亲卫骑在他身边,不时焦急转头看向他们。
郗瑛虽看不清亲卫的脸色,也知道是在催促。她在人群中找着红福,一时没能找到,也不知她在哪匹马上。
“广陵城破了?”郗瑛沉吟了下,问道。
“还未,撑不过多久。”沈九神色黯然下来,道:“我还是没打赢他。要是城破,再走就来不及。宁五凶残,他肯定会来追,我们必须尽快赶路,赶在他的追兵追上来之前,前往京城。”
“你们只有这点人,要是追兵追上来,你们如何能应对?我与红福还会连累你们跑不快,你放我与红福下来吧,你们自己走。”郗瑛恳切地道。
“不!”沈九断然拒绝,声音低沉,蛮横而倔强:“前面还有些亲卫精兵等着,消息已经送进京城,在半道上,接应的京畿营就会到了。”
他手上的缰绳绷紧了,马冲了出去,郗瑛猝不及防,栽倒在沈九的身前。
沈九情不自禁将郗瑛圈在面前,下颚抵在她头顶摩挲。绸缎光滑,他觉着若是她的肌肤,应当细腻光滑百倍。
丢失一座广陵城,甚至天下江山,沈九都毫不在意。
郗道岷提拔了他。让他执掌军营抵挡宁五,他就只管拼了命的打。
别的城池,在宁氏大军前早就溃逃,他拖住了宁五数十日,宁氏军也损伤不小,京畿营能得到喘息。
自小他就是最最低贱的獠奴,他不懂何为天下江山。后来在书上读到了,也只是读到而已,他毫无兴趣。
世上的东西,他几乎都没拥有过,以前他什么都想要。等到入了郗道岷的眼,一切纷至沓来,他却兴致缺缺,唯一惦记的,便是郗氏七娘。
只有素昧蒙面的她,能让他有些期盼。其余的,皆如金银珠宝般,昂贵,冰冷。
她那么好,那么温软,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的眷念,就是死,他也绝不会放手!
沈九的身体比石头都硬,郗瑛撞得脑门嗡嗡,他身上的血腥味,与一股莫名的气味交织着钻进鼻尖。郗瑛身体本就没完全恢复,胸口闷得慌,晕晕乎乎很是难受,顿时就恼了。
“放我下来!”郗瑛伸手乱掐过去,怒道:“我不走,放我下马,我不走!”
“七娘别动。”沈九恐郗瑛掉下马,将她揽得更紧了,宽慰她道:“等再走一段路,就改坐马车。”
“我不坐马车,马车也颠簸!”郗瑛想到就头疼,宁勖追来,她自己早些等着,估计他还会放她一马。
沈九的心沉了下去,眼里的光,渐渐消失,他仿佛回到了一无所有的时候,整个人都浑浑噩噩。
“七娘,你可是忘不了宁五,想要回到他身边?”沈九问道。
他的声音虽轻,却带着明显的颤意,郗瑛不由得愣了下,那些话,就再也说不出口,只能尽量委婉劝说。
“你们不带着我,肯定能顺利回到京城。我希望你能不受伤,好好活下去。”
“不。”沈九想都不想道,“你不在,我也不活了。”
“你怎能这样!”郗瑛忍不住又急了,口不择言喷道:“要是因为我而受伤,死了,我如何承受得起!”
“我愿意!”沈九飞快回了句,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祈求道:“七娘,你再坚持一会好不好?”
郗瑛气急,一把拧住他的脸,骂道:“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沈九一动不动,任由郗瑛拧着,脸偏了偏,像是在向她靠近,低喃道:“我就是疯子,自小就有人这般叫我,说我会杀人,吃人,别与我一块玩。他们说得对,谁敢欺负我,我与他们拼命,把他们都杀了!”
打骂无用,郗瑛泄气地收回了手,风呜呜刮得脸疼,她无力地垂头,刚要转身,沈九手臂一紧,她又跌了回去。
“小心。”沈九搂住郗瑛,关心叮嘱。
伴着沈九的话,马一个跳跃,落下,郗瑛虽然被沈九稳稳护在身前,心却被牵扯着抛起来,又咚地一下掉回去。
“出城了。”沈九愉快地道。
“从这里出广陵城,前往京城有条小道,只有本地的一些人才知晓。走这条路,虽比不上官道水路平坦,近一些,还稳妥。”
郗瑛没有做声,沈九马上紧张起来,身子后仰,试图前去看她,“七娘,你可还好?”
“我不好,你闭嘴。”郗瑛有气无力道。
沈九马上闭上了嘴,小心翼翼,珍重万分地将郗瑛搂在身前,努力替她挡住寒风,让她能舒服些。
不知行驶了多久,沈九抱着郗瑛换了匹马,又继续赶路。
弯月西沉,晨曦,一点点到来,天际从墨蓝,渐渐转淡,变成青灰。
马突然嘶鸣,如风驰电测,在小道上疾驰。
郗瑛晕头转向中,陡然惊醒,哑声问道:“怎地了?”
沈九冰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宁五追来了!”
第35章他们相遇了
风太大,身后沈九喘息太沉,冬日萧瑟的景象,在眼前飞驰而过。郗瑛想说些什么,脑子乱糟糟,什么都说不出来。
亲卫领着随从,逐渐朝沈九的马靠近,小道狭窄,马拉不开阵型,只能从前后将他们簇拥在中间。
沈九飞快交代了亲卫几句,他说得太快,郗瑛在紧张中没有听清。
前面的马让开了,沈九带着郗瑛疾驰经过,她的心都快飞出嗓子眼,努力回头看去,试图找到红福。
“七娘坐好了,我不会让你有事。”沈九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红福,红福呢?”郗瑛不想与他争辩,大声喊道。
“她”沈九略微停顿,答了句。
郗瑛一听便知道他们只管沈九,或者再加上她,绝不会管红福的死活。
“红福!”郗瑛不顾一切,扯着嗓子大喊。
呼啸的风,夹杂着扰攘传来,郗瑛听到了红福的声音,虽不知她在说什么,至少她还在,到底得到了些安慰。
经过一段崎岖的小道,到了一段比较宽阔的山坳林地。马已经开始呼哧急喘,身后的动静越来越大。
亲卫在喊,吼声,伴随着箭矢的呼啸,刀剑撞击的争鸣*,响彻空中。
郗瑛惊恐万分看到,一只箭矢从身边的枯草上飞过,带起一片草屑,她吓得缩成了鹌鹑,浑身颤抖着,紧紧埋在了沈九的怀里。
刀箭无眼,郗瑛怕得已经没了力气哭,只怕一不小心,就被箭矢射个对穿。
郗瑛突然感到沈九浑身僵硬了下,发出了极低,痛苦的闷哼,她惊了下,抬头正准备询问,眼前瞬间一花。
“别怕啊,七娘。”沈九一如既往让她别怕。
电光石火间,马仰天长嘶,朝前跪倒在地。
郗瑛还没回过神,天空,树木,在眼前飞快闪过,人已经掉在地上,如陀螺一样滚动。不知撞到了什么,喀嚓一声巨响,终于停了下来。
从头到尾,郗瑛都被沈九紧紧揽在怀里,她整个人都魂飞魄散,呆呆望着眼前的草丛,脑中只浮起一个念头。
珍珠碎了吗?
念头闪过,痛很快接憧而至,倒不是大痛,而是在碎石子上滚过的刺痛。
郗瑛顿时欲哭无泪,肯定是因为夹衫里缝的宝石金银,她嘶了声,伸手去推沈九。
一下没推动,郗瑛脑中轰了声,再推,道:“快起来。”
沈九一动不动,手臂却依旧搭在郗瑛的腰上,她慌了下,道:“你没事吧?沈九,你可还好?”
沈九眼睛闭着,一头一脸的草屑泥土,依旧没有回应。
郗瑛忙去掰沈九的手臂,这下他没有挣扎,手臂搭在了一边,她手脚并用挪开,看到他们在一处草坡上。
草坡并不高,长着半人高的杂草,一些小松树苗,底下是光秃秃的庄稼地。沈九背靠着两颗粗壮的松树,先前发生的巨响,应当是他撞到松树的声音。
郗瑛手颤巍巍,伸到沈九的脖颈间,温热的跳动,让她双腿发软,长长舒了口气。
还好,有脉搏,至少还活着。
“沈九,沈九。”郗瑛不知他伤到了何处,不敢轻易动他,只能一边焦急喊,一边去察看可有外伤。
离得近了,郗瑛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手上一片黏腻,她怔怔抬起手,手上一片血红。
“沈九。”郗瑛急了,再也顾不得其他,跪在地上,去掀沈九身上的衣衫。他穿着盔甲,郗瑛费力了半天,才看到他牛皮披甲没能护住的腰靠后背处,血肉模糊,箭杆折断了,箭头还留在里面,不断流着血。
郗瑛怔怔望着他,平时总是无辜,不安,期盼望着她的灰绿双眼,此时紧闭着。脸色惨白,半死不活。
他说自己以前经常与人打架,被人叫做疯子。不知他经历过多少次如眼前这般的情形,受伤后躺在某个阴暗的巷子里,在如蝼蚁般,顽强活下来。
郗瑛想到了马中箭之前,他应该已经中箭了。以他的身手,若是不是护着她,以他下悬崖时的灵活,他肯定能轻松下马,何至于此。
其实,他不带着她,宁勖也不一定能追得上他。
是他执拗地,坚持地要带着她,一次次告诉她别怕。
郗瑛深深吸了口气,颤抖了下,道:“沈九,你忍着些,我将箭头拔出来。”
箭头是铁,不能留在伤口里面,郗瑛只祈求箭头没有铁屑。
郗瑛克制住对血的恐惧,手伸过去,沈九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灰绿的眼眸,瞬间迸发出凛冽的杀意,郗瑛的手被死死钳住,痛得她哎哟了声。
沈九神色迷茫了下,发现是郗瑛,连忙松开了手,上下打量着她,哑着嗓子道:“七娘,你可还好?”
“我没事,你受伤了。”郗瑛活动着手腕,再次道:“你的箭头必须拔出来”
她的话音还未落,沈九手不知何时摸到了箭矢,面不改色往外一扯,箭矢已经到了他手上,他看了下,随手就扔掉了。
郗瑛看得目瞪口呆,指着他伤口不断涌出来的血,道:“在流血。”
沈九道无妨,他神情凝重,如猛兽那般伏在地上倾听,周围一片寂静。
“我们赶紧走。”沈九说着话一手撑着地,一手撑着松树,屏住呼吸,艰难站起身。松开手,他神色很是痛苦,脚步踉跄了下,郗瑛惊呼一声,下意识伸手搀扶住了他。
腰间的伤他都熟视无睹,应当是撞到松树比较严重,要是内出血就麻烦了。
郗瑛心里很是不好过,她不知是刚好是滚到松树边时,刚好是沈九撞到了树。
亦或是,他用背,替她挡着了。
沈九借了下力,很快便站稳了,掏出布巾覆在腰间的伤口上,低声道:“我以前伤得比这严重都没事,七娘,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带你安稳回到京城。”
郗瑛只能嗯了声,兵荒马乱过去,她也察觉到了周围安静得可怕。
沈九牵住了郗瑛的手腕往上走,不忘关心叮嘱:“草地滑,别摔倒了。”
郗瑛想抽回手,让他无需管自己,只他太过固执,坚持,她话到嘴边,又变得凝滞。
他以命相护,她感到太过沉重。
对着他的卑微,偏执,如飞蛾一般不顾一切的靠近,无论如何,都无法出言指责。
沈九的脚步,蓦地停了下来,整个人瞬间绷紧。低着头的郗瑛,跟着抬头看去。
上面的小道上,一群弓弩手,手上的箭矢对准了他们。
宁勖高高在上俯视着他们,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朝郗瑛声音不高不低道:“郗七娘,过来。”
第36章他必须死,你必须跟我走!
两人曾耳病厮磨相处过,宁勖此刻虽然很平静,郗瑛知道他其实在暴怒的边缘。
不过,他可以生气,但他凭什么对自己生气!
郗瑛还没说话,沈九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护在了自己身后。
宁勖的眼神越来越冷,抬起手在半空中,弓弦瞬间拉紧。
“放开她!”宁勖盯着沈九,再次下令。
“不!”沈九干脆直接,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回答。
郗瑛还没回过神,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花,人又如陀螺般,飞快朝山下滚去。
沈九始终没松开她的手腕,带着她灵活躲避开松树小树丛。
草丛滑,郗瑛只看到草在眼前成片倒下,沈九的手臂衣衫被树枝划破,血又流了出来,滴在枯草上,很快就不见了。
很快,两人就滚到了山下,沈九如同猎豹一般,弓着身,拉起郗瑛就跑。
宁勖看到眼前的变故,看到滚在一起的沈九与郗瑛,脸色铁青。
手停顿在半空中,宁勖终究是放下了,厉声道:“追!”
护卫立刻收起箭矢,奔下山急追。宁勖冲在最前面,他几个跳跃,便到了山脚下。
常山赶了过来,看到宁勖已经跳下山坡,神色大惊,赶忙跟了下去。
“公子的腿伤还没好,你们快些!”常山焦急吩咐,又不敢出声阻拦。
一是沈九凶残狡诈,要是被他得知宁勖的腿有恙,就给了他可乘之机。
二是宁勖对郗瑛的看重,常山都看在眼里,他这段时日的沉默,焦灼,不顾腿伤裂开的疼痛,亲自在前面督战。在进京的路上都埋下潜伏,得知沈九走了荒道,立刻亲自骑马追了上去。
郗瑛被沈九拉着往前跑了几步,胸口憋闷,心咚咚都快跳出嗓子眼,喘着粗气道:“我跑不动了,你别管我,自己逃吧。”
沈九没有回头,也没有放开她的手,只急促地道:“不!”
露在寒风中,精瘦有力的手臂上,久伤叠新伤,血不断渗出来。
“啪嗒”,一块血红的布巾,从沈九腰间掉到了地上。
那是他受了箭伤伤口的血,浸染透了布巾。
郗瑛眼前阵阵发晕,仿佛只剩下了漫无边际的红。她的脚步开始踉跄,沈九几乎是要拖着她跑。
山下的田埂崎岖不平,郗瑛脚下不知踢到了什么,朝前扑去,眼见就要摔倒在地。
沈九像是后脑勺长了眼,转身抱住了她,矮身将郗瑛背在身上,闷头向前奔跑。
郗瑛闭了闭眼,倒在沈九背上直喘气,听到他同样的急喘,很是无力道:“放我下来。”
沈九没有回答,汗水如雨下,流到眼睛里,双目通红刺痛。
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不管,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向前跑,带着她向前跑。
他不会舍下她,他不怕死。舍下她,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宁勖见沈九跟疯狗般拉着郗瑛奔逃,竟然还背起了她,怒到极点,额头青筋突起,如猛虎下山般,朝他们扑去。
手上的刀扬起,朝沈九的腿狠狠砍下。
沈九耳朵动了动,下意识拼尽全力朝前面一冲,急转了个身,将郗瑛藏在了身后,用自己的身体,去迎接宁勖手上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