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恨看向郗瑛,郗道岷愤怒斥责道:“滚回去!我宁愿没你这个女儿,也不要你在外丢人现眼!”
郗瑛无视他的愤怒,只当看戏般,平静地问道:“郗尚书令,你与宁氏有深仇大恨,现在又与唯一能与宁氏大军抗衡的沈九翻脸。我竟不知道,你是发了疯想寻死,还是蠢不可及了。”
“孽障!”郗道岷大声怒斥,气得几乎快晕过去。
他未曾想到,以前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的郗七娘,居然敢挑衅他这个亲生父亲的威严!
且不提孝道,最让郗道岷震怒的,便是郗瑛的淡然,令他好似看到了当年的杨夫人。
她也是这般波澜不惊,如菩萨般端庄从容,从不多看他一眼。哪怕看到时,如对着陌生人,俯瞰众生时掠过的恩赐。
郗道岷被深深刺痛,阴狠地看着郗瑛,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沈九察觉到郗道岷的杀意,上前一步,挡在了郗瑛面前。他自小摸爬滚打,厮杀出来的凛冽气势,生生将郗道岷压了一头。
郗瑛站在那里,她何尝不知郗道岷恨她,想要她死。
不过,她受够了飘泊,不受控制的日子,现在她什么都不顾了,只巴不得与他们同归于尽!
车夫从院外跑了来,对郗道岷的小厮朝云低声说了句什么。朝云向郗道岷看来,不敢耽搁,硬着头皮上前低声回禀了几句。
郗道岷阴狠地看了沈九郗瑛一眼,拂袖转身离去。
院子安静下来,天空阴霾,寒风吹拂过,凄凉萧索。
沈九望着郗道岷离开的方向,神情若有所思,郗瑛坐回去,靠在榻背上疲惫地合上了眼。
“七娘。”沈九看着郗瑛憔悴的面容,心疼地道:“你累着了,去睡一阵吧。”
“嗯。”郗瑛答了句,起身随着沈九去了卧房。
卧房里床外榻,中间用芦苇席隔开,屋内没有点灯,窗棂关着,昏暗不明。
沈九上前一步,欲将窗棂推开些,想到外面冷,他收回手,转身出去取薰笼。装好炭回来时,郗瑛已经躺在软榻上睡着了。
这一路奔波逃跑,郗瑛已经累到了极点,睡着时都紧皱着眉心。
沈九取了干净的被褥给郗瑛盖好,蹲在她身边,心疼地想拨弄开她的愁绪,手停顿在半空,又舍不得。
默默蹲了片刻,沈九起身走了出屋,叫来红福吩咐了几句,大步出了门。
这一路来,郗瑛已经累到了极点,眼睛酸涩不堪,睡得不大踏实,被红福叫醒用晚饭时,她浑身酸痛,比睡之前还要辛苦。
“沈公子出去了,阿奴让人送了鲜鱼来,我煮了鱼汤,七娘吃一些再睡。”红福点了灯,道。
郗瑛嗯了声,起身下榻,红福拿了风帽披在她身上,道:“外面下雨了,冷得很,七娘多穿些。”
寒冬下雨比下雪时还要难受,湿冷直往骨头缝里钻。郗瑛看向窗棂,只看到挂在廊檐下昏黄的灯盏。
像是以前那般,红福将小炉锅子搬到了正屋,小炉的炭火熊熊,锅子里鱼汤咕噜噜煮着,青蒜滚在雪白的鱼汤里,香浓扑鼻。
郗瑛埋头小口喝着汤,鲜美的汤喝在嘴里,没滋没味。
红福难得沉默,吃了几口米饭,她突然说道:“七娘,我们以前在那个村子时,也如这般用饭。谁知道回到京城,还如以前一样,甚至还不如以前。”
太多的情绪,一起涌上心头。屋外的雨滴,落在美人蕉上,滴答滴答,扰得郗瑛的心更难得平静。
“我饱了。”郗瑛放下了碗,进去净房洗漱。
红福捧着碗,愣愣看着郗瑛的背影,难过不已。
郗道岷与郗八娘一道前来,明明都是亲生女儿,一个捧在掌心疼爱。一个恨不得让其死。
幸好有沈九在,否则,她们估计都活不了。
红福又转念一想,觉着这样不对。
若非沈九,郗瑛与她该好生生在乡下的小院中,准备过年的腊肉吃食,等着宁勖得胜归来。
红福摇了摇头,甩开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放下碗,前去提了热水送进净房。
郗瑛清洗了下,回到暖阁,倒在榻上又睡了过去。这一觉她睡得沉了些,直到感到了一阵冰凉,她以为窗棂未关严,迷迷糊糊伸出手,撑着身子想要去够窗棂。
手被握在了宽厚的掌心中,郗瑛一下睁开了眼,豆大的灯盏摇曳,沈九坐在榻前的小杌子上,头发衣袍濡湿,冰凉便是从他身上传了来。
“什么时辰了?”郗瑛看向窗棂,窗棂的苇帘放了下来,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雨打蕉叶的滴答声依旧。
“寅时中了。”沈九道。
要是在夏日,这个时辰就已经到了黎明时分,很快就会天亮。
沈九这个时辰才回来,郗瑛也不知他出去作甚,不过看他的神色,应该无甚大碍。
“我进了趟宫,出来后你阿郗尚书令找了我去。”沈九简单解释道,摩挲着郗瑛的手,道:“他不敢拿你怎样,七娘放心。”
郗瑛对朝局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也无力改变。沈九轻描淡写说着她没事,并未提到能守住京城。
“你可知晓,他为何这般恨我?”郗瑛犹豫了下,问道。
沈九沉默了下,道:“与你定亲之后,有恨我的人在我面前说闲话。称你生在五月,五月乃是恶月,克死生母,孤星入命。否则,我怎能高攀上尚书令,这份破天的富贵,迟早会变成厄运,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郗瑛虽不信这些无稽之谈,但她还是听得愣在了那里,眉头皱了起来。
沈九忙道:“七娘,你别放在心上,他们成日也骂我不祥,我从来不相信这些。你回到京城已经无人不知,这些闲话迟早会传到你面前,免得你听到后会生气。’
他将郗瑛的手拉在了胸前,贴着他的心。濡湿的衣衫触及冰凉,他的心跳却有力,与屋外的雨声相应和,滴答叮咚。
“七娘,郗尚书令恨你,我隐约知晓一些,好似与宁氏,你母亲杨夫人有关。杨夫人去世后,郗尚书令很快娶了李夫人,有人骂郗尚书令道貌岸然,奸佞小人。称李夫人早就珠胎暗结,郗八娘氏无媒媾和而生,她进宫伴君,有损皇家脸面。他们在参奏郗尚书令,清君侧。”
皆为了权势富贵生出的各种事端,里面太复杂,真相估计只有天知晓。
不过郗瑛还是很惊讶,怪不得郗八娘说她们相处时日不多了,原来她要进宫去。
她一岁时杨夫人就去世了,郗道岷娶了李夫人,郗八娘七个月后出生,只比她小两岁不到,今年方十四。
郗八娘进宫称为后妃之事,至少在明州城时尚未定下来,不然红福肯定知道。
“何时定下来的?”郗瑛问道。
“好似前些时日吧。”沈九垂下了眼眸,道:“幸好七娘的恶名在外,否则,该进宫的变成了七娘。”
郗瑛顿了下,问道:“皇帝很老很丑?”
沈九道:“皇帝比郗尚书令还年长三岁,每年都会选年幼貌美的嫔妃进宫。”
郗瑛眼前浮起郗八娘天真明媚的脸庞,心情很是复杂。她的命运也多舛,顾不上郗八娘,掀开被褥准备下榻。
“我去与红福挤一挤,你歇一阵吧。”郗瑛道。
榻边摆着薰笼,郗瑛差点撞了上去,忙朝旁边挪开,沈九下意识搂住了她,出言提醒:“七娘小心”
说话间,沈九声音低了下去,几近颤栗。
这是他最心安之处,平时他会躺在榻上,透过窗棂看外面。看星夜,看月夜,雨夜,雪夜,数不清孤寂难眠的长夜。
春夏秋冬,始终是他孤零零一人。
如今,她在这里,他也在这里。
冬日的冷雨夜,她入他怀。
郗瑛尚未回过神,唇上一片冰凉,沈九的气息,铺天盖地笼罩住她,人被他紧拥在怀里,倒向了软榻。
他的动作粗野,横冲直撞,凶狠地碾过她,仿佛要将她撕碎,吞噬。
郗瑛闻到了血腥的气息,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陈旧的窗纸被风吹得鼓胀起来,寒凉从缝隙中扑入,屋内依旧炙热。
她的眼前,浮过了那间农家小院。奇怪的是,郗瑛并不怀念那间院子,也从未梦到过,这时却很清楚记起来,甚至宁勖身上的气息,亦记得一清二楚。
药味中夹杂着香气,宁勖穿着的衣衫,常山都事先都用熏香熏过。她不知道是什么香,像是木头,又像是青草,很淡,只有靠得极近,才能闻到些许。
他们几乎耳鬓厮磨,当时未曾注意,那股气息早已不知不觉铭刻在了她的记忆中。
宁勖啊!
郗瑛胸口疼了下。
并非想起他疼,是沈九压住了衣襟下的私印。
郗瑛突然就愤怒起来,手主动抚上沈九滚烫的脸。她的手心冰凉,沈九撑着起身,呼吸直喘,灰绿的双眸像是夜里的狼,死死盯着她。
他的胸口快要炸开,脑子轰鸣,他想大哭大喊,嘶吼,想要与她一起,就在此刻死去。
那些愤怒,不平,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的悲伤,都逐渐化作了烟云散了去。
得这一刻,什么都不再重要。
比如,她究竟有多在意宁勖,若非他身受重伤,她可还会跟他走。
郗瑛迎了上来,沈九疯狂回应,与她唇齿相依,极尽缠绵。
第47章战一场!
寒风不断从窗棂缝隙中挤进来,窗纸哗啦,沈九低沉的声音,在郗瑛耳边呢喃:“七娘,我们明朝就离开,离开京城,浪迹天下去。以后只有我们两人,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郗瑛炙热疯狂,欲将毁灭一切的怒火,倏地就冷却了。
寒风吹在身上,她肌肤冰凉,却什么都感觉不到,双手垂在身边,无意识抠着身下的苇席。
端看沈九的反应,朝廷绝不是宁勖的对手,宁氏大军迟早会打进京城。
临行前,宁勖决绝的话,再次回荡在郗瑛耳边。
宁勖并非宽厚大度之人,下之大莫非王土,他定不会放过他们。
她从未吃过苦,这段时日朝夕不保的穷困日子,她已经过够了,不愿与沈九去浪迹天下。
要是沈九独自离开,以他的本事,完全能够活下来。若是拖着她,她会成为他的累赘。
假若他因为她而死,如此深重的代价,她承受不起。
郗瑛一动不动躺在那里,沈九在意乱情迷中,也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仔细凝视着她。
待看到郗瑛迷茫的神情,沈九的心被狠狠刺痛,放在她身前的手,慌张地收了回去。
“对不住,七娘,我不该这般做,七娘莫要怪。”沈九脑子很乱,他像是从打铁的炉子里,掉进了冰窟中,嘴里胡乱陪着不是。
“是我唐突了,七娘别生气。”沈九撑着起身,跳下榻胡乱拢好衣衫,懊恼得都快哭了。
“我们还未成亲,我如何能这般做,我果真是畜生!”沈九跪在了榻前,埋在心底深处,许久未曾有过对自己的厌恶,一下席卷了他,痛恨得直捶自己的头。
李夫人与郗道岷先有首尾,这么多年来,仍旧被世人鄙夷嫌弃。
他不怕流言蜚语,但她不该承受这些,他不忍看她受半点委屈。
浪迹天下只是言过其词而已,其实便是逃亡,跟着他吃苦受罪。
他果真配不上她,他始终是骡子,是没出息最低贱的獠奴!
郗瑛对着沈九难过愧疚,心情也很不好受,她并不在意名声。
她自我,任性妄为,但她对无法忽视他的眷念,满腔的爱意。
“别说了。”郗瑛很乱,按住了他的手臂,只感到苦不堪言,任何的话,说出来都太虚伪。
“并非你想的那样。”郗瑛不知如何解释,只能干巴巴道。
沈九头都抬不起来,他不敢去看郗瑛。寒风不断灌进来,曾是他心安之处的宅子,此时让他无比憎恨。
要是他也如宁勖那般,出生正统,就算是身陷囹圄,也照样有无数能人志士追随,雄霸天下。
宁勖应该从不会自卑,与她居在破屋,因着心底坦然,也如高堂华屋。
他就是阴沟里的蝼蚁,苟且偷生。郗道岷骂得没错,他就是条疯狗,就算再厉害,始终是条上不得台面的疯狗。
“沈九。”郗瑛拉好衣衫,起身靠在墙上,“你别自责了,我算了,你起来,我有些话与你说。”
沈九缓缓抬起头,从喉咙里挤出声好,顺从地按照郗瑛指点,坐在了她的身边。
“沈九,外面的局势我不甚了解,但你能安然无恙回来,我猜朝廷还需要你。”郗瑛道。
沈九没有做声,手指不断抠着自己半旧的衣襟,右腿略微曲起,看上去很是僵硬。
郗瑛估计他的腿尚未痊愈,看上去没甚异样,不过是他能忍罢了。
野外的猛兽受伤后,都习惯了独自舔舐疗伤,沈九也如那般,自受伤之后,除非实在是撑不住,郗瑛从未听到他哼过一声。
郗瑛不忍再看,努力转开了视线,道:“你别听朝廷的,别再领兵去与宁勖打仗,你离开京城吧,远走高飞,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沈九终于侧头看向郗瑛,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神色严肃而认真:“你别去当朝廷的傀儡,打赢了,他们不再需要你,你还是会被他们视为骡子,会忌惮你功高震主,会嫌弃你的出生,你会没有好下场。要是打输了,你会因此而丧命,宁勖不会放过你,他真会将你碎尸万段。”
朝廷与宁勖会如何做,沈九如何能不清楚。郗瑛让他离开,是真正替他打算。
只是,沈九问道:“你呢,你怎么办?”
郗瑛自嘲苦笑,她也不知该怎么办,委屈求不来周全,郗氏早就不要她,她回不去了。
“我是女人,又掀不起什么波澜,外面那么乱,他们无暇顾及到我。当时平江城也乱,我照样活了下来,我不会有事。”
郗瑛艰难地道,是说给沈九听,同时也在安慰自己。
她手习惯性捏着夹衫,顿了下,将夹衫脱了下来,扯开边上的缝线,取出里面的红宝石。
“这是你给我的,红福那里还有一半,这些你拿去。”
郗瑛将夹衫塞到沈九的怀里,道:“手中没钱不行,离开京城后,你找个边境地方,胡人多的地方隐姓埋名,或者干脆出海去,去番邦,你就不会被视为异类,能过寻常人的日子。”
沈九并不诧异,看都没看怀里的夹衫,坚定地道:“不!”
郗瑛愣了下,见沈九又回到了以前的犟脾气,不禁急了:“沈九!你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别张嘴闭嘴就是死!”
沈九的眼眶通红,缓慢而清晰地道:“不。七娘,我活不下去。”
阿娘姐姐都死了,他在这世上无亲无故,要是没了她,他艰苦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几近呓语:“活着,真是累啊。”
深夜静谧,郗瑛还是听听出了沈九的话,她怔了怔,他身上迸发出来的疲倦,让她莫名鼻酸。
“沈九,何必呢?”郗瑛长长叹息。
“杂碎骡子蝼蚁,也不能被随便践踏啊。宁五他被流放,都没有放弃,我为何要放弃?”沈九低声道。
郗瑛呆了呆,鼻酸更加难忍,几近悲怆。
宁勖在北地流放不易,沈九更为不易,他生来就不被人待见,被视为贱民,她完全不敢去想,他是如何才能活到今日。
“沈九,你别去听那些话,更不要放在心上。”郗瑛沉下脸,难得慎重地道:“都是凡夫俗子,肉身凡胎,谁都不比谁高贵。贱的不是你,是为了一时欢愉滥情,将你生下来的男人。还有那些惺惺作态,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坏东西,他们才贱,贱而不自知!”
想到这些时日受的罪,郗瑛无比愤怒,骂道:“比如朝廷,皇帝,郗道岷,都不是好东西。朝廷不作为,横征暴敛不管百姓死活。皇帝一大把年纪,都当祖父的人了,还要纳年幼的后妃。将士在外面给他拼死拼活,他在皇宫中荒淫无度。郗道岷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舍弃,真正禽兽不如。沈九,你比我应当更为了解他们的本来面目,你为他们去守江山,保他们荣华富贵,去打仗送死,值得吗?”
郗瑛不止一次说他与别人并无不同,从未轻视过他,沈九心依旧软得一塌糊涂。
每次他快被吞噬的时候,她都能及时拉他一把,将他从深不见底的黑洞中拉出来。
“七娘,我会去领兵打仗。”沈九很快再次抬头,凝望着郗瑛,将夹衫披在了她身上。
他下了榻,右腿踉跄了下,不过很快就稳住了。
郗瑛本来要骂他,见状又忍了忍,问道:“你的腿可是还未好?”
不止是腿,腰上的伤也牵扯着全身都痛,沈九脸上却浮起了笑容,摇摇头道没事。
“没事个屁!”郗瑛气得直接骂脏话,命令道:“过来!”
沈九乖巧地走了过去,郗瑛指着他的腿,“自己掀开!”
沈九不敢吭声,弯腰去掀裤腿,腰上的伤让他僵硬了下。
郗瑛看在眼里,深吸一口气,将他腰间的衣衫一把掀了上去,看到染血的布巾,不禁怒道:“这是没事?沈九,你先前怎么不说,你跟别的男人也无不同,脑子都装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明明是你”沈九怯怯辩解了句,见郗瑛一眼横来,很快闭上了嘴,不敢做声了。
所幸腿与腰上的伤都不算严重,血流得不算多。沈九觑着郗瑛缓和了些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七娘,我自己会止血,我最会止血了,你别生气。”
郗瑛冷笑,“我生个屁的气,你反正厉害得很,我的话,你是半个字都听不进去。”
沈九低头笑,就是不接话,气得郗瑛将想踢他,想着他的伤,便改成了怒斥:“出去出去!”
黎明时分,天空一片漆黑,只在东边的天际,出现若隐若现的深青,昭示晨曦即将到来。
寒意凛冽,沈九衣衫凌乱,领口敞开着,他却不觉着冷。立在廊檐下,回眸凝望。
屋内的灯熄灭了,一阵窸窣之后,陷入沉寂。
沈九知道郗瑛已经睡了,他还是久久张望,不舍回头。
她那般善良,真正关心他,将他当做人看,就算对他无情,他依旧心头暖意流淌,甘愿为她去赴汤蹈火。
她怎么办?她其实回答不出来,他也不能。
她还是让他走,让他去活命。
他不能走,死也不会走。
要是他离开,她在京城就真正无依无靠了。他留下来打仗,便能庇护着她安稳无忧。
城破,她照样能活下来,宁勖绝对舍不得杀她。
她穿着的夹衫,里面缝着金银珠宝,他早在她穿上时就察觉到了是何物。
就如她挂在身前的私印,他虽未看是谁人的印章,但他大致也已经知晓。
她绝口不提以前,他也不问。
无论宁勖与她如何,他都要拼一把。
不仅仅是为她,也为自己。她说他不是蝼蚁,并不低贱,那他又何须羡慕宁勖!
输,他万箭穿心。
赢,他便将与她真正远走高飞!
第48章不见旧时人
冬至大过年,本该是热闹喜庆的时候,虽下了几场雪,太阳一出来便化了,比北地的春日还要暖上几分。
大军从广陵城开拔,一路过去,路边草木枯黄,四处都不见人烟。沿途的村落亦是大门紧闭,笼罩在打仗的紧张不安中。
到了临平县,宁氏大军与驻守京畿吴江的朝廷兵遥遥对峙,大战即将展开。
镇守京畿的京畿营兵强马壮,放在平时,绝非宁氏大军的对手。
只一路征战过来,宁氏的兵将早已疲惫。行山从平江城的粮草尚未送到,宁勖的大军只在临平扎营,休养生息的同时,顺势威慑大夏的朝廷兵。
冬日时节,溪流中的水比不上夏日丰盈,只清澈浅浅的一层,露出底下的石子。
几只野鸭听到动静,从杂草中扑腾着翅膀,嘎嘎叫着飞走,吓了蹲在地上撬野菜的常山一跳,下意识看向立在小溪边的宁勖。
宁勖浑然不觉,高瘦的身影,一动不动笔直立在那里。玄色的衣袍下摆随风轻摆,仿若世外飞仙,孤寂清冷。
自从住进了这间庄子,宁勖便愈发沉默。常山不敢多问,他暗自猜测是越接近京城,宁勖是近乡情怯。
毕竟幼时在京城长大,家族惨遭变故,流放到异乡。亲人不复见,如今只剩下他孤零零归来。
不过,常山揪着手上的野蒜叶子,又暗戳戳猜测,说不定宁勖想到了郗瑛。
以前吃得最多的佐料,便是青蒜。野蒜比青蒜的香味还要浓烈,郗瑛若是见了,定会全部挖回去煮鱼煮鸡。
红福的茶饭手艺真是不错啊!
常山呆呆蹲在那里,一时间,脑子里想了许多,连护卫走近了,他才惊觉起身。
宁勖早已缓缓转过头来,瞄了眼一脸傻呆呆的常山,对护卫道:“何事?”
护卫忙上前恭敬见礼,奉上了京城送来的信。
宁勖接过密信打开,不动声色看着信,许久都没动。
常山以为有了军情,大夏的朝廷兵要主动进攻了,只端看宁勖的反应,又不像马上要打仗的样子。
莫非是郗瑛出了事,可她已经回到了京城的家,怎地会有事呢?
难道郗瑛要与沈九成亲了?
常山想到这里,不安地偷瞄了眼宁勖,心里直七上八下。
虽说这段时日从未听宁勖提及郗瑛,身为贴身护卫,常山却将宁勖的日渐沉默看在了眼里。
赵先生也看了出来,只能暗自与常山嘀咕,背地里着急上火,却毫无办法。
自从将赵穗送去了平江城,将他们凑做一堆的心就彻底死了。
只是,赵先生还是不同意宁勖与郗瑛牵扯上关系。仇家的女儿,要是宁勖与郗瑛在一起,估计宁氏祖宗都不会原谅,还会让郗道岷看不起。
站立久了,宁勖的腿有些酸胀难受,在干草上缓缓坐了下来,漫无目的望着天际。
这座庄子,曾经是宁勖阿娘的陪嫁。里面种了许多果子树,桃李杏梨石榴葡萄枣橘子柿子,从初夏时便果子不断,直到初冬时的柿子摘完,庄子才归于平静。
以前他阿娘经常带他来庄子,从冬日时就念叨着,从过完年便迫不及待收拾,赶在庄子的李树开花前到来。
李树的花总是开得猝不及防,从来不等人,一夜之间便自顾自盛放,又自顾自凋零,转瞬间嫩绿的树叶便冒出枝头。
若是错过,得要等到来年开花时。
记得那年,他阿娘将郗瑛也带上了。她很是高兴,在马车里拉着他叽叽咕咕说个不停,看到一株草就得要问上半日。
“勖哥哥,这是什么草呀?”
大惊小怪问完,她也不待他回答,自顾自就说开了:“我从没见过这般美貌的草!”
他阿娘被她逗得笑个不停,又心疼不已,他则烦躁得想揍她。
本来他能在日头出来时,能自由自在骑一会马,却因为她跟着来了,不得不留在狭窄的车厢里。一边是絮絮叨叨的母亲,一边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她。
可惜他阿娘不让,定要他陪着坐马车,陪着她一道玩耍。
兴许是从未出过京城,白日太过兴奋,晚上在吴江歇息时,她起了热。他阿娘彻夜未眠守着她,待她好转后再到庄子,李花已经开过了,只剩下满树的嫩绿。
她从未看过李花,也不在乎接下来的杏花梨花,在庄子里像是只出了笼子的淘气狸猫,成日到处奔跑着疯玩。早上梳得好好的包包头,不一会就散开了,衣裙上沾满了泥土草屑,弄得一身脏兮兮,没多时就要换衣衫。
她还喜欢往水边跑,溪水在春日时尚浅,不怕被淹着,水却依旧很冷。他阿娘怕她再着凉,勒令他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别下水。
这次他们在庄子里呆到中秋前才回京,这些时日,他除了读书写字的时候,能得片刻安宁。其余时候,他尽追在她的身后,在田野间奔跑,两人都晒得黢黑。
从这以后,他再也没来过这个庄子,也是他们在平江城相遇时,最后一次见面。
回到京城之后,她被送回了郗氏祖宅明州府,宁氏被弹劾,很快被抄家流放北地。
庄子早已不复以前的模样,种着的果树也不见了,变成了长满杂草的菜地。庄子的宅子推倒重修过,气派堂皇,在周遭庄稼田地的衬托下,不伦不类。
就好比他们的再重逢。
她早已不是以前的她,曾经在溪流边共度的春夏,眼前变成了荒草堆。
一切都不合时宜。
宁勖的手握紧,将信纸揉成了一团。
在京城的细作传来了郗道岷的消息,她并未回郗氏,沈九为她当中杀了郗氏的仆妇。
她回不回得去郗氏,与谁离开,眼下与谁在一起,又与他有何关系呢?
反正早非旧时人,再见已是生死仇敌。
许久之后,宁勖冷冷道:“传令下去,以后有关郗七娘的消息,莫要再回禀了。”
常山愣住,见宁勖转头朝他看来,眼神冰冷,赶忙应了是。
*
沈九不知在忙甚,接连早出晚归,郗瑛已经有好几日没见到他。
冬至到来,京城到处都冷冷清清,郗瑛与红福出去逛了两次,便没再出门。
一是她的名声在京城传开了,她曾在茶楼去了一次,空荡荡的大堂,靠窗坐着仅有的几个茶客,竟然在议论她的事情。
“郗尚书令的嫡女,竟然这般没教养,与一个下贱的獠奴私奔。”
“嘘,你且小声些。这贵人府邸后宅的事情,里面弯弯绕绕多着呢。你难道没听说,郗尚书令不认这个七娘子,将她丢弃在了平江城乱民堆中。”
“虎毒不食子,郗尚书令斯文儒雅,哪是那般人。”
“呵呵,我觉着这件事吧,十有八九是真。当时可是他将郗七娘许配给了沈九,郗八娘却能进宫,孰轻孰重,就是傻子就能看出来。”
有人神神秘秘插话道:“听说郗七娘在平江城,被宁氏救了。郗七娘最早与宁五定了亲,有这层关系在,年纪轻轻没甚见识的后宅小娘子,对着救命恩人,只怕是早已说不清楚了。我倒以为,郗七娘回到京城,与郗尚书令闹别扭,是在替自己的心上人出气。”
“是啊是啊,这就说得通了。郗氏女要是与叛军有了首尾,你让郗尚书令如何跟陛下交待?不如干脆闹一场,将这个女儿赶出去,撇清关系保住郗氏。”
“还是郗尚书令聪明,反应快。郗氏要是一不小心,就能引来灭顶之灾。唉,有这么个不省心的女儿,真是家门不幸啊!”
红福在一*旁听到,气得脸都红了。郗瑛将她拦住,她才没冲上去。
八卦绯闻有趣,身为当事者,亲自听到却不那么美妙了。
传闻离奇,又将面临打仗,为了安危,郗瑛还是不出去为好。
二是京城真没什么可逛之处,大多的铺子都关着门,连十二时辰不眠的瓦子,里面都只有稀稀拉拉的客人。
天气好,郗瑛出了院子,在小巷与几个留着清鼻涕的小童玩了一会球,与他们分了一把糖吃,便回去了。
几个小童很是喜欢郗瑛,对她挥着手,依依不舍道:“七娘子,明朝再来玩。”
郗瑛知道他们惦记着她的糖,不过她依旧笑吟吟道:“好啊!”
小童嬉笑着跑开了,郗瑛进了院子,阿奴蹲在左边,红福蹲在右边,两个户互相看不顺眼的人,一左一右变成了门神。
且两人的反应很是一致,都很嫌弃郗瑛竟然与小童们玩球。
郗瑛却不在意,惆怅地叹息了一声。
来到这里之后,能让她最轻松愉快相处之人,也只有这几个稚童了。
红福起身跟在了郗瑛身后,望了下天色,问道:“七娘,灶房没鱼了,中午吃豆腐炖肉可好?”说到这里,红福不悦瞪了一眼蹲在外面廊檐边的阿奴。
阿奴比常山可恶,做事不牢靠,让他去买鲜鱼,他竟然买了几条臭烘烘的咸鱼回来。
近来郗瑛胃口不大好,且在这个节骨眼上,郗瑛并不挑食,说了声好,“你将咸鱼用温水泡着,中途多换几次水,晚上拿来烧肉吃。”
红福便去了灶房,见阿奴已经不在廊檐下,她不禁呆了呆,四处张望寻找。
阿奴的身影,从院外闪了进来,红福看直了眼,道:“阿奴,你以前是做甚的,动作也太快了!”
“滚!”阿奴白了红福一眼,不客气骂了句。
她就不是好人,竟然将他认作那打家劫舍的盗匪!
他阿奴,一向只杀人!
红福叉腰待回击,阿奴已经快步进了屋,她淬了口,暂且放他一马。
阿奴站在郗瑛面前,回道:“七娘子,你妹妹八娘子来了,你可要见她?”
郗瑛诧异了下,郗八娘竟然来了?
想到复杂的局势,郗八娘即将进宫为妃,郗瑛略作沉吟,点了点头,道:“行,你让她进来吧。”
阿奴出去,不一会郗八娘一行,便浩浩荡荡走进了院子。
第49章为难
郗八娘身着朱红缂丝绣牡丹衫裙,外罩紫貂风帽,眉间簪了梅花花钿,明艳富贵逼人。她一出现,让原本简朴的小院,一下变得寒酸无比。
阿奴不客气斜乜几眼走开了,红福听到动静,手中抓着把柴火从灶房走出来,为难地挠头,似乎不知该如何上前招呼。
郗八娘目不斜视上前,对立在门边的郗瑛屈膝见礼,喊了声七姐姐,关切地上下打量着她,“七姐姐可还好?”
话一问出口,郗八娘就自顾自哽咽了,拿出帕子沾了沾眼角:“七姐姐住在这种地方,如何能好啊!”
紧跟在郗八娘身后的绿萼青芜忙着上前,擦拭着几案,将放在案几上的茶盏端到了一旁,似乎在找寻着什么。两人也与红福一样,很是为难地咬着嘴唇,不知在寒酸的屋子里,怎样才能安置伺候好郗八娘。
郗瑛的头有些疼,菩萨来历不凡,这间小院的确容不下。
“坐吧。”郗瑛道,走到榻前坐下了。
郗八娘跟着郗瑛坐了下来,侧头一瞬不瞬望着郗瑛,道:“七姐姐瘦了。”
回到京城后无需赶路奔波,郗瑛并未再继续瘦下去,她看得比较开,能吃能睡,甚至还养得胖了些。
“你怎地来了?”郗瑛不想继续与郗八娘说废话,径直问道。
“我被阿爹勒令不许出门,今朝随着阿娘去天光寺礼佛,回京时我偷偷让马车到了七姐姐这里来。”郗八娘道。
郗瑛眼神在紧张肃立在门边的绿萼青芜两人身上略过,问道:“你来找我有何事?”
“明朝我就要进宫了,此次一别,不知何时能见到七姐姐,便赶着来见一见。”
郗八娘眼眶又开始泛红,眼里盈满了泪:“七姐姐,在平江城一别之后,我以为自己此生再也见不到七姐姐,谁知七姐姐吉人自有天相,活着回到了京城。回到京城后,谁知我们姐妹还是不得相见。外面的事情,与我们有何干呢?我们只是不得已的小娘子,什么都做不了。”
郗瑛愣了下,祝贺郗八娘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问道:“你怎地会进宫去?”
“七姐姐被宁五相救的消息传回了京城,沈九打了败仗,阿爹被弹劾,阿爹震怒,我便被送进了宫。”
郗八娘平静述说着,关于她的命运,生死,在如花的年岁,便要进宫去陪伴在荒淫好色的皇帝身边,她毫不在乎。
不过,郗瑛眉头蹙了蹙,道:“首先是我先被丢在平江城,再有以后的事情发生。”
“我知道。”郗八娘道,她的神色真挚,“我从未怪罪过七姐姐,且进宫去,阿娘成日偷偷哭,我劝也劝不住,她总是不明白,这是我自愿的事情。”
郗瑛真正诧异了,认真打量着郗八娘,却无法看透她。
“我不进宫,能嫁给谁呢?照着郗氏的门第,肯定是王孙公子。要是没出息的纨绔,我憋屈,要是有本事的子弟,我也憋屈。比如阿爹有出息,阿爹不喜阿娘,阿娘半句都不敢忤逆阿爹,活得憋屈极了。”
郗八娘双手一摊,很是洒脱地道:“像是大姐姐二姐姐她们,早就看透了。她们劝我,别想太多,要尽力让自己快活。我与阿娘不一样,我有娘家,阿娘没有。外租家早就没落,靠与祖母沾点亲戚,寄居在郗氏。祖母当年对阿娘还好,阿娘攀上阿爹后,祖母就不喜阿娘了,连着对我也不喜。哦!”
她轻轻拍了下头,侧着脑袋,娇俏地道:“七姐姐应当知晓,阿爹一直喜欢的是你母亲杨夫人,我听到过阿娘偷偷跟黄嬷嬷哭诉,阿爹始终拿阿娘跟杨夫人比,阿娘不服气,她哪里不如杨夫人了。她与阿爹一起青梅竹马长大,还给阿爹生儿育女,阿爹却从未如对杨夫人那般,多看过她一眼。阿娘不甘心,不敢对阿爹发火,就讨厌上了七姐姐,唉,阿娘也是个可怜人,七姐姐,你莫要怪她。阿爹将你送到了明州祖父母身边,你没受过阿娘的气,祖父母,大伯父大伯母他们都待你好,你过得比在京城自在。”
木榻半旧,房屋低矮,屋内昏沉。
郗八娘的缂丝宽裙层层叠叠散开,眉间花钿的金光闪烁,年轻稚嫩的脸庞,细腻若凝脂的肌肤,明艳若春花。
只是她的目光,此刻如古井无波。
郗瑛心情复杂,一时没有做声。
“自小伺候我的贴身婢女,在回京途中生了病,怕被过了病气,被丢在了路上,死活不知。我也没去找她们,我没那个本事,只能在吃穿用度上要这要那,其余的便做不了主。”
郗八娘看了绿萼青芜她们一眼,漠然收回了目光,“因为她们是伺候七姐姐的人,七姐姐没了,她们本来也活不下来,我正好将她们要在了身边伺候,她们捡到了一条命。”
过了片刻,郗八娘低声道:“我不欢欢喜喜进宫也不行,阿爹为了郗氏,能舍弃七姐姐,也能舍弃我。”
绿萼青芜两人垂首立在门边,麻木中带着下意识的紧绷,不知何时就会怦地一声倒下去。
郗八娘的眼里,也浮起了哀伤,衬着她的天真年轻,分外地残忍。
郗瑛沉默了下,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请七姐姐回府去。”郗八娘道。
郗瑛想笑,却没能笑出来。
她回不去,也不会回去。
尚书令府森严的大门,高耸的院墙,已经困住了杨夫人,李夫人,郗八娘,她如何能回去。
“你有你的言不由衷,听上去都很无可奈何。可惜,与我无关啊。”郗瑛淡淡地道,
“七姐姐。”郗八娘急迫地喊了声,声音哽咽。
“沈九打了败仗,阿爹还是在极力举荐他前往吴江城做统帅。朝堂上吵得很厉害,有人趁机参奏弹劾阿爹,借口七姐姐与宁五早有首尾往来,七姐姐不满阿爹将你与沈九定亲,怀恨在心,方与郗氏决裂。朝堂上好些朝臣,估计私底下早已想着投靠宁五,欲置郗氏于死地,好向宁五投诚。七姐姐回府,与沈九成亲,七姐姐忤逆阿爹,只是小娘子的骄纵,陛下对阿爹,对七姐姐,对沈九的怀疑,自然也就不攻而破了。”
既然郗道岷不允许郗八娘出门,她能跟着李夫人前去礼佛,定是有了郗道岷的暗中许可。她能悄然到沈九这里来,李夫人肯定也得了郗道岷的旨意,她被指使出来走了这一趟。
郗道岷对她的恨,一点都做不了假。不过,他这样的人,再恨她,为了他的权势,也会强忍下去。
至于郗氏会如何,郗瑛压根不在意。
郗瑛轻轻别开了头,道:“你回去吧,我帮不了你,你也自己多保重。”
郗八娘没有动,她长长喘了口气,声音才恢复了寻常,一口气道:“七姐姐,我知道你会有怨恨,我也有。那是我的阿娘,还有十一郎,十二郎他们,他们都还小,他们何其无辜。七姐姐,生在郗氏,从来就不只有我们自己。祖父祖母对你好,他们从未亏待过你。大伯父大伯母待你如亲生,他们也从未亏待过你。大姐姐二姐姐她们,都未亏待过你。若是不管不顾,在眼下的节骨眼上,郗氏正好被推出来,会被抄家灭族,死无全尸。”
见郗瑛沉默不语,郗八娘继续道:“七姐姐,沈九护不住你。他自己再厉害,可惜他手上没有兵,没兵大不了仗,始终是最为低贱的獠奴。七姐姐,无论你认不认郗氏,你都与郗氏撇不开干系,沈九亦一样,我们早已是一条绳索上的蚂蚱,撕脱不开。”
郗八娘未再多言,带着仆从离去。
郗瑛用完午饭,枯坐到天色昏暗。
红福点亮了灯,往薰笼里添了炭,低声抱怨道:“这天真是冷,阿奴说外面的柴禾贵得很,快要一捆柴一匹布了。”
薰笼热起来,郗瑛伸手搭上去,冰凉的手渐渐变得暖和。
红福放下薰笼,便去灶房忙碌了。屋内灯光昏昏,郗瑛望着自己纤细的手指,陷入了沉思中。
不知何时,沈九回来了,声音在郗瑛耳边响起:“七娘,你在想甚这般出神?”
郗瑛惊觉抬头,道:“你回来了?”
沈九已经回来了好一阵,郗瑛在发呆,连他立在面前都未察觉。他不禁神色探究,点了点头道:“七娘可是遇到了难事?”
郗瑛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呢?外面的情形如何了?”
沈九在郗瑛面前蹲了下来,垂下眼眸道:“我没事。宁五的叛军与朝廷的大军对峙,大家都没动作,局势暂时还算安稳。”
郗八娘前来是心机不纯,但她并未说谎。沈九的反应,也足以表明,他现在也面临着困难。
朝臣才不管谁坐皇帝,他们只要对新君俯首称臣,照样可以苟住富贵。
郗道岷不行,宁勖肯定要灭了郗氏。眼下,郗道岷只有皇帝支持,让沈九前去领兵打仗,不管能不能打赢,这是他最后的胜算。
按理来说,皇帝应当与郗道岷才是生死共存亡,可惜皇帝疑心重,昏聩,对郗道岷将信将疑,便不肯启用沈九。
如郗八娘所言那般,沈九再厉害,对着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他也无计可施。
郗瑛望着沈九,几天没见,他身上的衣衫皱巴巴,神情晦暗不明。
“先前八娘来过了。”郗瑛道。
沈九意外了下,道:“她明日要进宫了。”
“嗯,她来与我辞行。”郗瑛道。
沈九的眉头深深皱起,道:“七娘,你别听外面的那些风言风语,郗八娘的话,你也别听。她看似天真无暇,其实心机最为深沉。”
两人从小分开,又是异母姊妹,郗八娘的姐妹情深,未免太过深了些。她的那些坦诚,也动机不纯。
可是,郗八娘说得没错。
郗道岷无所不用极其,能将郗八娘能送进宫,要是达不到目的,下一步就该狗急跳墙,拉着她与沈九一道毁灭。
一整个下午,郗瑛都没能拿定注意。
如今,面对着沈九,郗瑛脑子又变得乱糟糟起来,不知该如何下决断。
第50章抉择
彻夜辗转难眠,直到天将明时方睡着,郗瑛醒来时,已经到了半晌午。
屋内昏暗,郗瑛在迷糊间,以为自己睡到了傍晚,望着窗棂出神。
红福缩着脖子进门,接连喊着冷:“这鬼天气,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下雪,真是不让人活了。”
“下雪了?”郗瑛含糊着问了句。
“先前就开始飘雪花了。”红福蹲在墙边往薰笼里加炭,问道:“七娘饿了吧?锅里温着炊饼米粥,还有白切羊肉,我去给你取来。先前我准备叫七娘起来用饭。沈公子拦着了我,说是让七娘睡,睡醒了再用饭。”
郗瑛下床穿衣,听到院外传来劈柴声,估计是沈九在忙。她诧异了下,他今朝居然有空在家。
洗漱完出去,红福端来了饭食。灶房已经在煮午饭,郗瑛便只留下了炊饼,就着茶汤略微吃了几口,沈九进了屋。
一阵寒风扑来,冰冷刺骨,郗瑛下意识转开头闪躲,沈九却很不怕冷。他依然身着单衣,肩上沾了雪花,头发濡湿,浑身仿佛在冒着热气。
“七娘起来了?”沈九认真打量着郗瑛,难掩眼中的关切问道。
“嗯。”郗瑛答了句,炊饼太干,她实在没甚胃口,便放回了盘中。
犹豫了下,郗瑛问道:“你怎地没出去?”
“无事,我便不出去了。”沈九垂下眼眸答道,走过来坐在了郗瑛对面的杌子上,提壶斟茶。
郗瑛见沈九似乎不欲多说,她心情业已乱糟糟,便没多问,将薰笼挪了些过去,道:“天冷,你多穿些。”
沈九将薰笼推回了郗瑛身边,顺手拂去肩上的雪花,微笑着道:“我不冷,倒是七娘身子弱,要多注意些。”
郗瑛没再多推辞,将手搭在薰笼上取暖,望着窗棂外灰扑扑的天,道:“雪下大了。”
沈九顺着郗瑛的目光看去,道:“七娘别担心,柴禾米面都足够。”
“能坚持多久?”郗瑛问道。
沈九怔住,郗瑛追问道:“能坚持多久?若是宁勖围城,又能坚持多久?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一连串的问题,显得很是咄咄逼人。沈九的脸色不大好,低下头,片刻后道:“这些都是朝廷的事情,七娘无需担心。”
“你我都是局中人。”郗瑛毫不客气地道。
沈九抬起头看向郗瑛,眼中急切闪过,含混着喊了句七娘,知道自己骗不过郗瑛,自嘲地笑了下,眉眼间一片苦涩。
郗瑛紧盯着沈九,道:“我不懂打仗,只我也不笨。宁勖已经是疲惫之师,京城周围应当是驻守着重兵,却没与宁勖打起来,除了不敢打,我再也想不出别的缘由了。”
“是不敢打。我提议了几次,莫要给宁五喘息的时机,朝堂上吵得厉害,他们不听我的。”沈九无力地道。
郗瑛恍然大悟,怪不得郗道岷按耐不住,让郗八娘上门来使苦肉计。
不过,郗瑛心情愈发沉重了,“沈九,我知道你不甘心,想要去领兵打仗,与宁勖拼一把。可是,沈九,你可有想过,你就是朝廷手上的一把刀,用过即弃。且朝廷昏庸无能,到如今还在勾心斗角。如此不堪的朝廷,值得吗?”
值得吗?
沈九面色沉静,心中却早已翻江倒海,泪流成河。
为朝廷,为郗道岷,甚至为苍生百姓,他都觉着不值得。
因为,他们从未善待过他。
就如巷子里郗瑛常去一起玩耍的小童,他们虽天真,却比大人还要残忍。不敢当面笑话他,又不懂得掩饰,经常在他背后嘀嘀咕咕。
沈九知道他们是听父母家人的叮嘱,要离他远一些。稚子总会有长大的那一日,变成他们父母的模样。子子孙孙,在他们眼里,都只是低贱的獠奴。
自小受到的奚落欺负太多,起初他会拼命,也因为如此,他杀出了名气,成了京城令人闻风丧胆的杀神。
如今他也不会与小童一般见识,自以为早已不放在心上。
只是啊,他遇到了郗瑛。仿佛撕开乌云,看到过背后太阳的金光,他再也回不到过去。
皇帝有意让他领兵,帝王多疑,朝臣心思各异,朝堂上争执不断。有朝臣意欲借机打击郗道岷,在一边敬献谗言,称郗瑛与宁五有来往,里应外合夺取大夏江山。
如今皇帝对他将信将疑,让他杀了郗瑛,为了拉拢补偿他,让他尙公主。
他如何能尙公主,哪怕把天下江山放在他面前,他也不会伤郗瑛一分一毫。
郗瑛聪慧,早就看穿了京城朝廷,这里就是一摊烂泥堆,在权势富贵名利勾心斗角中,陷在里面就再也脱不了身。
“七娘。我们不该回来。”沈九艰难地开口,声音晦涩。
“可是我们回来了,不回来,又能去哪里呢?”郗瑛平静地道。
“是啊,能去哪里呢?”沈九抬手抹脸,雪化了,掌心一片冰凉。
他能浪迹天涯,随随便便就能活着,她却不能,也不应当跟着他颠沛流离。
“既然逃不掉,就只能死战到底了。”沈九说着话,凝望着郗瑛,目光中满是悲伤不舍。
郗八娘前来所为之事,阿奴都已经全部告诉了他。听郗瑛话中的意思,仍坚持劝他放弃离开。
他不会走,只要他一离开,她即刻就会没了命。
沈九道:“七娘,如你先前所言那样,拖得越久,等宁五缓过神,仗就越难打,此事必须速战速决。”
郗瑛没问胜败,没问如何打,她只哦了声。
一切都已经失控,兵临城下,京城已经被风暴覆盖,下一刻就会倾覆。在生死关头前,对错已经不重要了。
“至于成亲”沈九不敢去看郗瑛,声音低了下去,紧张得呼吸都困难。
“行啊。”郗瑛道。
沈九屏住了呼吸,死死盯住郗瑛,生怕她是因为迫不得已才答应。
郗瑛面色沉静,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沈九手试探着抬起来,又不敢靠近,最终垂落下去。
情难自禁,有些事情,他不敢深想,也不敢去追究。
纵然是万丈深渊,他亦会毫不犹豫跳下去。
因为,她是他孤寂日子里,唯一的那抹色彩。
天色一直阴沉,雪并不太大,纷纷扬扬下到了傍晚,在地上覆上薄薄一层。
红福低头收拾行囊,两人只有些衣衫,很快便收拾整齐。她手上系着包袱皮,不时侧头看向安静坐在榻上的郗瑛。
屋内点了灯,氤氲的灯光笼罩在郗瑛清瘦的身影上,红福心中无端发酸。
“七娘,真要回去吗?”红福低低道。
郗氏的重重高墙,红福想起来就害怕,总觉着那里面潜伏着吃人的猛兽。
“嗯。”郗瑛回了句。
“可是七娘,现在回去成亲,京城人人自危,哪能张罗亲事了?”红福忧心忡忡道。
“没关系。”郗瑛道。
其实她让沈九离开,也是她的一厢情愿。沈九不要命,如疯如魔,离开就是离了水的鱼,他只会死掉。
且沈九离开了,她就成了无用的弃子,以他的聪明,肯定能想到这点,他在以命护着她。
“宁公子他”红福偷瞄了眼郗瑛,声音低了下去。
郗瑛只如老僧入定般坐着,一言不发。
在家国仇恨面前,情是累赘,不合时宜。
郗氏的马车到了门前,红福挎着行囊,看了身后一眼,先上了马车。
沈九默默跟在郗瑛身后,到了车边,他脚步慢下来,心头千言万语,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郗瑛在车前站定,对他道:“回去吧,外面冷。”
“好。他们不敢欺负你,你放心。”沈九很难过,努力挤出了这句话。
郗瑛也努力挤出了丝笑,转头上了车。马车很快驶离,转过巷子口不见了。
夜色渐深,沈九眼前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脚底寒意上涌,沈九终于感觉到了冷,仓惶转身进门。
小院一如从前,他却无比陌生,以前他能得到安宁之处,随着她的离开,一并被带了去。
冬至过去,转眼间就到了新年。
战事胶着,宁氏大军不算扰民,临平难得有了几分热闹的场景。
雪后天气晴好,接连太阳高悬,驱散了原本的严寒,深冬居然有了几分春意。乱了季节的桃树,枝头竟然零星开了花,与腊梅并放,实属罕见。
常山蹲在田间,扯着青蒜苗间的青草,不时看一眼立在溪流边的宁勖。
溪流边有颗树,起初叶子都掉光了,常山没能认出来究竟是桃李,等到开出了几朵粉红的花,他方知晓这是颗桃树。
桃花只稀稀拉拉开了几朵,昙花一现很快便凋谢了,只留下了枯掉的花蕊。
从桃花开的时候起,宁勖只要得空,便常常立在树边。常山起初以为宁勖在赏花,等花谢之后,宁勖照样经常来。
“估计是在哀悼落花。”常山暗戳戳想道。
毕竟他听说贵人都喜好风雅,冬日赏雪,春日赏花。宁勖平常虽习惯骑马打仗,到底是贵人出身,难得有空,冬日有花可赏,当风雅一二。
“不过,兴许不是在赏花呢。”常山下意识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直觉宁勖是在睹花思人。
常山眼前浮现过郗瑛明艳的面庞,郗七娘凶归凶,平常也不拘小节,那张脸孔,确实让人难忘。否则,沈九如何会为了她要死要活?
想到沈九,常山脸色不禁微变。
吴江城那边始终没有动静,赵先生等一众谋士从京城递来的消息分析过,朝廷一是贪生怕死不敢轻易开战,二则还是要推沈九出来领兵。
沈九不好缠,他狡诈凶狠,完全不要命,不计代价。宁氏大军却不能如此,行山刚将粮食送到临平,他在来信中提到几句,打仗容易,治理难。
宁勖所看亦是长远之计,避免生灵涂炭。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常山循声看去,见是护卫急着跑来,他赶忙站起身迎了上前。
宁勖听到动静,侧转身,对护卫抬了抬手。
护卫连忙躬身遥遥见礼,大步跑上前禀报道:“吴江城那边今朝喊话,说是他们的兵马大元帅与郗氏七娘大婚,大喜当前,且留宁氏几日,待大婚后再收拾宁氏。”
平时双方的兵丁经常互骂喊话,大多都是些威胁,荤话。今朝吴江的兵丁算是一反常态,怪不得护卫要前来禀报。
沈九会领兵,早在宁勖他们的预料之中。在当下的情形下,沈九居然要与郗七娘成亲,却是万万没想到之事。
紧跟在护卫身后的常山头皮一紧,不由得猛然朝宁勖看去。
宁勖双手负在背后立在桃树边,明媚的太阳映在他身上,说不出什么表情。
一瞬间,常山仿佛回到了北地,感觉不到半丝温度,冷得他控制不住打了个寒噤。
许久之后,宁勖极淡的声音响起:“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