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氏睡不着,她睁着眼睛,看见头顶承尘的帐子被黑暗积压变形的轮廓,多像罩在新妇头上的红巾,鲜艳得失了色度。
她坐了起来,困倦感早如涸澈里的鱼,吐出两个泡沫便断了气,她眼睁睁地看着窗棂从深黑变成了灰白,敲了敲床板,唤来睡在外屋的女僮,“把大家都叫来吧。”
天灰蒙蒙的不甚清朗,一家人被依次唤来,各自尚有些睡眼惺忪,诸葛均还在半梦半醒中,诸葛玄只好抱起了他,他便把脑袋耷拉在叔父肩上,呼呼地又睡着了。
顾氏也已起了身,她慢撒目光,将家人一一看过:“唤大家来,是有件事需和一家人商量。”
她看住诸葛玄:“叔父为举家计,谏议全家迁往扬州,我想了一夜,叔父是为我们好,徐州如今不安宁,日子也不好过,我们应该跟叔父走。”
诸葛玄又惊又喜又忧又哀,轻轻呼了一声:“嫂嫂……”
顾氏轻轻摆手:“我还没说完,我的主张是,我留下来,你们随叔父去扬州。”
众人都是一惊,诸葛瑾慌忙道:“娘,你怎么能留下来,我们若都走了,你独个留守,怎生过活?”
顾氏叹了口气:“我这身体也不知何时能复原,总不能拖了大家的后腿,再说,家里也少不了人,你们父亲还在阳都,我若也走了,谁给他年年上祭。”
诸葛玄劝说道:“嫂嫂,我不着急,可以等你身体好了再上路。”
顾氏固执地摇摇头:“若是三五日好不了呢,叔叔能一直等下去么,叔叔不必劝我,一家子都待在阳都陪着我受苦,我心里不好受,你领着他们去扬州,过几年世道太平了,再回来祭先人,我若身子好了,也可以去看你们。”
诸葛玄不肯让步:“不成,绝不能将嫂嫂一人留下,我宁愿不去扬州,也不能撇下嫂嫂。”
顾氏着急了:“叔叔何必如此执拗,我也是为合家着想,我若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你们还得在阳都拖沓下去,多一日等待,便多一日苦熬。你兄长临终前将这一家子托付于我,我若坐看他们有好去处,却由得他们被我拖累,异日有何颜面去见君贡!”她说得情急,眼泪已掉了下来。
诸葛玄生出难过,软语道:“嫂嫂,你的心思我明白了,可如今四边不宁,万一发生不测,我又在千里之外,怎么伸出援手,倘或你有一二不妥,我更无颜去见兄长!”
顾氏坚持道:“别说了,让我留下来,留下来,陪君贡……”她哽住了,“呜”地轻泣一声,已是泪如雨下。
顾氏这一哭,本不太清醒的诸葛均被吓住了,抓住叔父的手大哭起来,昭蕙昭苏女孩儿本就面薄,陪着母亲哭做一气,连诸葛亮也泛出了泪光。
这满屋的哭声让诸葛玄的一颗心里揪成了一团,他竟深恨起自己的提议,去什么扬州,离什么故土,莫若就守在徐州,生生死死,好好歹歹,总好过去经历不能预料的他乡遭际。
“娘,叔父!”一直静默的诸葛瑾忽然开口,他看看顾氏,又看看诸葛玄,声音低沉然而有力,“我愿意留下来陪娘!”
本来呜咽不成声的顾氏呆住了:“瑾儿,你……”
诸葛瑾持重地说:“叔父提议举家迁往扬州,是为家人着想,本是好事。可母亲病体未愈,长途跋涉不利身体,故而母亲想留下也是人之常情,但母亲身子还需时日调养,独个留守到底不便。弟弟妹妹年幼,该随叔父远走,我为长子,有护家之责,我留下来,一可照料母亲,二则父亲坟茔在此,一家长子怎能弃祖地而远他乡,所以思来想去,唯有我留下。”
诸葛玄也不知该如何劝服,急切道:“瑾儿,你再想想……”
诸葛瑾安静地说:“叔父,我已成年了,身为家中长子,值此艰难之时,我若不站出来,能让弟弟妹妹去承担么?”
顾氏哭道:“你该随你叔父去扬州,留下来作甚!”
“娘!”诸葛瑾微微提高了声音,“你是儿子的母亲,儿子怎能舍下你远走,让儿子留下来陪你吧!”泪水忽然滑出了他清澈的眼睛,他郑重地跪了下去。
顾氏震撼得说不出话,她颤抖着翕动嘴唇,哽咽道:“苦了你了……”
诸葛玄长叹,他背转了身,悄悄地把苦咂咂的眼泪吞咽下去。
顾氏泪眼婆娑地看着五个孩子:“瑾儿留下,你们都走,都走……”她缓了一口气,最后抬起一只手,无力地挥了一挥,“都走……”
※※※
一束鲜亮的阳光在祠堂的残垣上闪烁,眼睛似的眨了闭,闭了眨,像是对这个世界的嘲讽,诸葛亮望着那束光,眼睛被刺痛了,而后眼泪便掉了下来,他用力擦干了。
老人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他依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蓬乱的头发甩在背上,像拖在身体外的一脉恣意狂情,他看着诸葛亮,显得有些疲惫。
诸葛亮也看着他,他们像两个彼此陌生的孩子,在不经意的境遇里忽然遭遇,彼此不远不近地观望,揣着惶恐和羞涩,也揣着期待和猜测。
“我要离开阳都了。”诸葛亮说。
老人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很轻地动了一下头颅,诸葛亮喋喋着:“我随叔父去扬州,也许明年回来,也许后年,不,也许会很久……”
老人不吭声,似乎忘了身外的喧嚣,他只是慢慢地将手拢进油垢斑斑的袖子里,掏了半晌,掏出一枚光润的白玉棋子:“留个纪念。”
诸葛亮接过来,那棋子透明如一碧纯净的水,阳光轻易地刺穿了它,在诸葛亮的掌心留下浅浅的足印。
“老先生,”诸葛亮振振地说,“谢谢你!”他轻撩衣襟,给老人跪拜下去。
老人没有推让,也没有拒绝,他迟拙的目光在诸葛亮匍匐的后背上缓缓掠过,目光打了结,梗在少年清俊的脸上。
“我能唤你一声老师么?”诸葛亮恳切地说。
老人淡漠地一笑:“我不收学生。”
诸葛亮不强求,他仍然给老人恭敬地磕了三个头,起身时,他依依地道:“我们以后还能见面么?”
老人幽幽地望着墙垣上被微风扬起的浮尘:“也许会,也许不会,”他停了一下,“假若你将来名闻天下,我会知道你在哪里。”
诸葛亮的眼角酸得撑不住,老人没说过自己的姓名,从哪里来,经历过什么,又为什么留在这里,他和老人也从没有确认师生之名,可他早把老人当作了老师。这四年来,明面上是一老一少整日玩乐游戏,诸葛亮心里却知道这是老人在以玩为教,老人从不明说他是教习诸葛亮,其实他已把诸子流派、各家学说尽数传道授业。
其实诸葛亮有很多话想说,那些话里有感激有欢乐有疑问有期望,可最后他什么也说不出,他成了不能组织语言的傻子。
“老先生,我走了。”他转过身,大口地呼吸着祠堂里被灰蒙住的空气,一阵难受的压迫感让他胸口很闷,他终于逼着自己说出他以为很狂傲的话,“我会让你知道我在哪里。”最后一个字被眼泪打湿了,他跑出了门。
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不到夜黑灯明,月亮却升了起来,像一张极白的胡饼,在冰水里放得太久,浸得发了胀。
少年在阳都安静的街道上奔跑,他看见纯净如水的晚照在身后散成了雾,春天的飞鸟轻捷地掠过天空,轻烟般不易捕捉。谁家院墙伸出两树桃梨,花蕊间扑着三两只蜜蜂,墙里的秋千索扯住落了单的一阵风,荡出了令人耳热心跳的笑声。
他捏着那枚棋子直到汗湿,想自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再也看不见阳都的晚照,不能去沂水里摸鱼游泳,听不见隔壁女孩半夜时分唱的那首让他心旌摇荡的曲儿。扬州是什么样,他不知道,他听说那里毗邻长江,江河湖海密如网络,女人的皮肤白嫩如豆腐,说话的声儿也软糯轻悦,可那只是另一个世界的美丽,扬州再好,也不是自己的乐土。
他站住了,头顶的一爿天在缓缓地移动。阳都的天空并不广阔,却足够亲切,像母亲的胸怀。
角门“吱嘎”一声开了,女孩儿似春暖时生长的一簇花,泼辣辣地盛开了,既鲜活又水润。
诸葛亮吓了一大跳,做贼似的向旁边闪开一步。
“你躲什么呢?”女孩儿“咯吱咯吱”笑起来。
诸葛亮认出来了:“是你啊!”
小螺捂着嘴只是笑:“你当是谁呢,你怎么在这里?”
诸葛亮嘀咕似的说:“我回家……”
小螺点头:“我说呢,怎么跑得飞一样。”她见诸葛亮困惑,解释道,“我刚在院墙上看见的。”她像是窥破了谁的秘密,极为得意,又笑了起来。
“你别总笑。”诸葛亮被她笑得不好意思,脸上烧了块炭,红红的灼得他不敢抬头,他忽而难过起来,伤感地说:“我要离开阳都了。”
小螺没有体会过来:“你要去哪里?”
“去扬州,”诸葛亮说,他又补充道,“以后说不定不回来了。”
小螺怔愣着:“不回来……”
诸葛亮正要说话,却听见有人远远地喊他的名字,恍惚是冯安,他方才察觉天色已向黑:“啊呀,家里人唤我,我先走了!”
小螺还在发呆,待得回过神来时,诸葛亮已经走远了,她跺跺足:“走这么急!”
她刚追出去两步,汹涌奔来的黑暗便阻住了她,她不得已遗憾地叹了几口气。她本来想告诉诸葛亮,她也要离开阳都去南方投亲,可话还未出口,诸葛亮竟就没了踪影,她捏着手指,沮丧地蹙起了眉头,很久都不舍得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