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毕,兴致未去,他又道:“诸子利弊一一道尽,我却有一言试问孔明,如其皆不为完人,如何均衡之?”
诸葛亮振振道:“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不可因其善而学其不善,更不可因其不善而忘效其善!”
徐庶回忆起来:“当日你初入襄阳学舍,便曾说过百家归总,择善从流,如今之见解更精进了!”
诸葛亮微微一笑:“那时年少,好出风头,初次入学舍,便大言凿凿,亏你还记得。”
徐庶却说得很认真:“当日一见孔明,便知你非比寻常,平凡之人怎能说出百家融合之语,而今星霜飞驰,你之见解又上一层楼,书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正堪配你!”
两人正说话间,帘外有人小声地喊了一声,诸葛亮笑道:“苟日新,日日新,肚子填不饱,新知也换不来,走了,走了!”
二人相携出屋,屋外光明如醉,阳光在院中的日晷上慢慢行走,草庐门口虹桥下的流水也染了金光,闪闪地,犹如亿万鳞片。
回廊上已摆了小案一张,黄月英和诸葛均一人端一木盘,不断将木盘上的碗碟一一放于食案。
徐庶瞧那案上菜肴,却原来是一盘蒸得熟烂的酱鸭,一大碗热腾腾的汤饼,一钵凉丝丝的醴酪,两碟竹笋小麦粥。
“好香啊!”徐庶深深呼吸了一口,“弟妹的手艺是越发好了,难怪诸葛亮日日满面红光,我瞧着肥腴了许多!”
黄月英含笑,将两双筷子放在诸葛亮和徐庶身前:“元直先用着,灶上还蒸着角黍,我去看火了!”
徐庶面露歉意:“罪过,每次我来都劳乏两口儿,盛情过重,以后可不敢来了!”
诸葛亮一把推着他坐下:“吃你的吧,话多得很!”
黄月英一笑,她并非绝色,可每每笑起来却显得极柔美,她说道:“多谢元直夸赞!”当下收了空盘折身走向厨房,诸葛钧见嫂嫂离去,也跟着走去。
徐庶喊道:“均儿怎么也去向火,过来陪你徐大哥饮一杯!”
诸葛均吓得晃了晃手:“我,我不行……”
诸葛亮瞪了徐庶一眼:“放过他了,他又不是你这酒鬼,”他对弟弟温和一笑,“徐大哥和你玩笑呢,去吧!”
诸葛均巴不得得这个许可,当下里一溜烟跑得没影儿。
诸葛亮抬起脚边的酒瓮,轻开了封,分别斟在两只耳杯里,一只捧给徐庶,一只自用。
“请!”诸葛亮捧杯,二人举杯一饮而尽。那甘冽的酒液一入脏腑,如瀑布飞流山涧,俯冲而下的撞击虽蓄了极大的势,在到底之时却并不残烈,只是通身舒畅的清爽。
诸葛亮叹道:“果然是好酒,烈而不苦,甘而不腻!”
徐庶得意地笑道:“那是,徐元直既是酒鬼,自然能识好酒,我哪次带来的酒不好?”
诸葛亮忽地调侃着一笑:“你又是从开酒馆的秀娘那里赚来的吧?”
徐庶的脸发烧,掩饰道:“我这次付账了!”
诸葛亮装着恍然大悟:“哦,这次,付账了!”他故意在“这次”上加了重音。
徐庶越发窘了:“以前赊的账我自然是要还的……”
“你不还,人家也不会向你硬讨,你大可放心!”诸葛亮瞧一向爽直豁达的徐庶竟然难为情,更是乐不可支,微一敛容,手执筷子轻敲碗边沿,清声道: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他戏谑地笑道:“元直其有意乎?”
徐庶坐立不安,嘟囔道:“诸葛亮,我今日栽你手里了……”
诸葛亮收了戏笑:“我诚心问一句,你有意么?”
徐庶见他问得认真,慢慢窘迫淡去:“有意无意皆不可!”
“这是为何?”诸葛亮疑道。
徐庶轻啜一口酒:“徐庶穷困,拿什么来成家!”
诸葛亮诚挚地说:“若是元直有意,难道还怕出不起那份聘礼,诸葛亮为帮朋友,一定倾囊襄助!”
徐庶笑着摇头:“孔明美意,我心领之,但徐庶孑然一身,四海漂泊,自家尚且不知归依何处,怎能拖累他人,还是罢了!”
诸葛亮听得怆然,却没有再劝,再为彼此斟满。二人你来我往,诗酒唱酬,顷刻,满满一瓮酒不剩一滴。
徐庶惋惜地拍着空酒瓮说:“可惜,好酒才只一瓮,还没饮够呢!”
诸葛亮道:“世间美中不足,方才最得回味!”
“话倒是如此,可是,心有欠余,总是不甘!”徐庶不满足地咂咂嘴巴。
诸葛亮舀了一碗醴酪递给徐庶醒酒:“你今日只能罢了,我家里这几日没备下好酒,改日我去襄阳购几瓮佳酿,再邀你同饮!”
徐庶怏怏地饮了一口醴酪,忽地念头一闪:“我听说襄阳新开了一家酒肆……”他说了个开头,又突然咽下了后面的话。
诸葛亮知道他有事:“有话便说,别留半截在肚子里!”
徐庶“嘿嘿”一笑:“那家酒肆窖藏了西域的葡萄酒,据说其味甘美异常,可任千金也不酤!”
诸葛亮奇道:“卖酒的囤酒不卖,奇怪了!”
“正是呢,还有更奇的,那家虽开酒肆,在堂中却设下棋局擂台,说是谁能在一日内连赢,便可免赠美酒,可至今无人能胜,你说奇不奇?”徐庶说得兴高采烈,一面说一面拿眼睛试探诸葛亮。
诸葛亮听出意思了,他觑见徐庶巴望的眼神,心里无奈地一叹:“你这酒鬼,又想让我去干这营生,上次为了一瓮十年窖藏陈酒,逼我去和二十人同下盲棋,一日之间,车轮交替,末了,你却说那酒太苦,可让我一日辛苦白费了!”
徐庶见诸葛亮猜出他的心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口里央求道:“西域葡萄酒,中原尚且难得一见,何况是这荆襄之地,我不只为自己,也是为你。世间珍品,人人皆欲,算我求你!”他说着深深一拜。
诸葛亮哭笑不得:“罢罢,你才说今日栽我手里,实则是我栽你手里了!”
听诸葛亮松口,徐庶兴奋得一击掌:“好兄弟,你这一出山,那葡萄美酒定是我们囊中之物,也可让襄阳人都看看你的手谈之技!”
诸葛亮摇头:“罢了,为一坛酒阿谀加身,如何受得了!”他把那盘酱鸭推到徐庶面前,夹了两条腿放在他碗里,“正好,过几日我去襄阳拜访姨父,便随你去下棋吧!”
徐庶不悦地说:“你又去拜访姨父?”
“连襟之谊不得不顾及,前日岳丈还怪我总蜗居隆中,亲戚也不走一走,只怕将来连襄阳的门开在哪一边也一发忘了!”
徐庶咬了一口鸭腿,边嚼边笑:“到底你这岳父大人能管得住你!”
诸葛亮一叹:“我也是无奈,自来荆州后,先是叔父过世,又是继母病故,连踵丧事,一则哀心,二则守礼,哪里有斩衰未除就随便乱跑的道理!”
他略一顿,又道:“这几日内子做了好些角黍,让我给姨父姨母带去以为端午之庆,不得已必要去府上走一遭了,无非半日光景而已,以全亲戚之礼!”
“怎么,弟妹不随你一同去?”
诸葛亮隐着喜悦的笑,语气平静地说:“她有了身孕。”
徐庶一拍脑门:“啊呀,恭喜,原来我要有个侄儿了!”他遗憾地敲着那空酒坛,“可惜无酒,不能贺喜!”
诸葛亮饮了一口,粲然笑道:“总有你喝的时候,这一次你不是又让我去博局么,还怕没有好酒喝?”
“可你要去拜访姨父,何时才可随我去下棋赢酒,我可不想进荆州牧的大门。”徐庶发着小小牢骚。
“元直先去酒馆暂坐,我见过姨父便来寻你,如何?”
徐庶嘀咕道:“又让我等,上次害我在襄阳城苦等四五个时辰,你才从你姨父家出来,我险些因没钱付账被酒家乱棍打出!”
诸葛亮大笑:“活该,谁让你不带酒钱,好了,这次我一定早些出府,断不会让那美酒落在他人囊中!”
“甚好甚好!”徐庶满意地笑了起来。
廊下风起,卷起二人的笑声,飘荡荡地带入了一片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