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他行了一礼。
刘琦笑得很怪,眉眼间像藏着什么话,可只是动了动嘴皮子,余光悄悄地瞥向门外,守门的铃下片刻不离,院中的树荫下还有晃动的人影。
“孔明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他大声地笑着,“上次告诉你我得了一册古书,等着你来鉴赏,正好今日你在,走走,和我一同去!”
诸葛亮还没来得及说话,刘琦已拽住他的手,硬把他拖出了门。
“公子,亮还要等主公!”诸葛亮小声地说。
刘琦充耳不闻,依旧大声地说着那册古书:“你可得去看看,我知你是鉴别古书的行家,我花了不少钱购来,你必要给我好好甄别一番,若是假的,我得找那买主算账!”
“公子!”诸葛亮焦急了,然而刘琦的手铁钩似的抓得紧实,手腕被他扣得生痛,兀自不能松动一分。
他很想发火,但忽地又觉得刘琦行为怪异,既不像是玩笑戏弄,也不似寻衅生事,他心里存了疑问,慢慢地不再挣扎,任由刘琦将他拖走。
刘琦带着他穿过长廊,专捡了僻静巷道,左进一个月洞门,右穿一条逼仄夹道,蝉鸣在头顶喧叫不停,那阳光似乎被甩在远远的地方,凉风从足根后吹上背脊。待走得小半个时辰,行到一处两层楼阁前,刘琦一推门,拉了诸葛亮走进去,这才放了手。
“古书呢?”诸葛亮揉着被捏得发红的手腕。
刘琦背对着他:“在楼上!”
诸葛亮侧头一瞧,果见有一段楼梯隐在房间的阴影里,仿佛沉在云里的一片阴翳。楼阁外壁爬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门楣上还吊着簇簇的藤蔓,屋里浸着一股冷气,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刘琦扶住楼梯,回头看了诸葛亮一眼,目光里蕴着孩子般的哀求,那可怜巴巴的眼神让诸葛亮心里一软,他只好跟着刘琦攀上了楼。
楼板在脚下踩得嘎吱嘎吱响动,蒙蒙的潮湿水汽蒸腾在眼里,一步步慢慢爬到了楼梯顶部。刘琦推开一扇隔板,手撑着顶层地板钻了出去,返身握住诸葛亮的手,将他拉了上去。
楼上光线不亮,只有一扇很小的天窗,透进来一束阳光,像是沉入海底的一把明亮的沙子,和周围的昏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诸葛亮张目四处打量了一番,屋里堆着两摞书,书旁是一方案,一团青蒲,或是平时刘琦读书的地方。
“公子,你有什么事请直说!”他看着刘琦,语气平静。
刘琦忽然直直地跪了下去,诸葛亮大惊,伸手便去扯他:“公子如何行此大礼!”
刘琦犟着不肯起:“望孔明救刘琦一命!”
诸葛亮用力抬起他的手:“公子有话但说无妨,何需降贵折礼,折杀诸葛亮了!”
刘琦坚持着不动,像是和地板浇铸在一起的石像:“孔明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公子未曾说是何事,让我如何答应!”诸葛亮锁了眉头。
刘琦伏地一拜:“刘琦命苦,继母不容,如今父亲重病不理事,蔡氏权重日胜一日,嗣子所选暧昧不明,旦夕间或遭构陷,命绝于他人之手,因此求教孔明,望孔明教我脱身之计!”
原来是为这个!诸葛亮叹了口气,以往刘琦曾经数次求计于他,他总是想法搪塞过去,其实被刘琦拉走时,他心里隐隐已有了这层担心,未料果然还是旧事重提,到底没能躲过。
“这是公子家事,亮一个外人如何能插足!”诸葛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不悦。
“论亲,孔明乃刘琦表妹夫;论情,你我也是多年朋友。孔明如何能坐顾不理?”刘琦说得哀凄。
诸葛亮不想和他纠缠下去,想起刘备或者已和刘表会面完毕,说不定正出来找自己,转身便要强行离开。哪知才走到那隔板边,却见楼梯已被抽走,两层之间高有一丈,如何能跳得下去?他一时动了怒气,扭头狠狠瞪了刘琦一眼。
刘琦一把拉住诸葛亮的羽扇:“今日上不至天,下不至地,言出子口,入于吾耳,孔明可言否?”
诸葛亮用力抽回羽扇,背转了身,不说一句话。
“孔明当真见死不救?”刘琦越说越伤切,一滴泪珠啪嗒滚落下来。
诸葛亮还是不动不说话,仿佛置身在另一个世界中,遥遥地不可接触。
“孔明若是不救,刘琦唯死而已!”刘琦提高了声音,凄怆得仿佛立刻要粉身碎骨。
诸葛亮缓缓挪动了步子,但并没有走向刘琦,反而是行到两摞书前,从中间抽出一册书,“哗”的一声抖开。
“亮记得公子好读《史记》,可还记得《晋世家》一节?”他提着那一册书转向了刘琦。
刘琦迷惑起来,在此性命攸关之时,诸葛亮居然有闲情谈书,难道是想岔开话题么,他心里焦虑,冲口道:“孔明……”
诸葛亮轻挥羽扇,沉定的目光有种让刘琦无法抗拒的力量,他只好暂时压住焦躁情绪,勉力克制着听诸葛亮说话。
“公子请看,”诸葛亮把书摊在刘琦面前,“公子可否读给亮听?”
刘琦无奈,顺着诸葛亮手指的滑动,他轻轻念道:“十二月戊申,申生自杀于新城。此时重耳、夷吾来朝,人或告骊姬曰,‘二公子怨骊姬谮杀太子。’骊姬恐,因谮二公子,‘申生之药胙,二公子知之。’二公子闻之,恐,重耳走蒲,夷吾走屈,保其城,自备守。”
“好!”诸葛亮轻轻止住了刘琦的读书声,“公子可知申生何故死,重耳何故生?”
刘琦此刻脑子一片混沌,茫然地摇摇头。
诸葛亮慢条斯理地梳理着羽扇的毛片,声音很随意地送出来:“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
犹如暮鼓晨钟,刘琦霎时通透明白,他兴奋地一拜:“谢孔明赐计!”
诸葛亮肃了颜色:“公子做甚?亮只与公子看书论古,亮何尝有片语教导公子,公子差矣!”
刘琦心领神会,知道诸葛亮不肯涉入他的家事,连忙点头:“是是,孔明与琦乃品书耳,非关其他!”他心情大好,一跃而起。
诸葛亮道:“把楼梯续上,亮要走了!”
刘琦笑哈哈地走到隔板边,响亮地拍了一声巴掌,等候在门边的僮仆搬来了挪走的楼梯。两人扶着木梯款款而下,走至门边,刘琦仍连声地道着谢,还想邀诸葛亮把盏,诸葛亮因惦记着刘备出来寻不着自己,略说了些客气话,便匆匆离开了。
他走到外厅门廊,探头瞧了一眼,里面却没有人,只有缓缓移动的阳光,照得满屋一片金光闪闪。
“看见刘将军了么?”他问门首的铃下。
铃下道:“刚才刘将军来找你,小的说你去公子那里了,他没留下等你,或者去寻你了。”
诸葛亮心里暗暗叹气,他为求迅速专走捷径,荆州牧府第道路阡陌纵横,他和刘备定是错开了,他也不愿在这里等待,略想了想,转身沿原路而去。
前面有人急匆匆地对面冲来,他想闪到路边,但步子才微微一挪,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孔明,到底寻见你了!”
诸葛亮大松一口气,拜道:“主公!”
刘备急忙道:“我去外间寻你,铃下说你去了公子刘琦处,我赶去他那里,他说你走了,我只得又折返来寻,公子寻你何事?”
诸葛亮左右看了看:“出去说。”
两人出门上马,从襄阳城中一径穿过,盛夏时节,天空清明映出遍野苍翠林木,仿佛是堆涌过度的墨绿色颜料。热风过境,颜料微微晕开,风一止,散开的颜色再度合拢。
诸葛亮出来把刘琦寻他的事复述了一遍,刘备叹道:“可怜公子,幼时丧母,早早失了怙。而今又被继母迫害,幸而孔明为他谋划出路。”
诸葛亮缓缓道:“其实亮为公子谋出路,还有另一层意思。”
刘备问:“是什么?”
“亮以实心相告,公子向来与主公亲厚,他若能离开襄阳,去他处据守,离了襄阳耳目管控,或者将来能为我们辟下一方疆域也未可知。”
诸葛亮的话富含深意,刘琦为荆州牧长公子,毕竟在荆州有其不可取代的尊荣地位,万一将来世事变迁,他刘备失了所依,还能去刘琦处寻得栖身之处。想到这份上,刘备越发觉得诸葛亮心思缜密,叹道:“孔明所虑深远,确是为将来计。”
“对了,刘表答应主公了么?”诸葛亮问。
“他答应了。”刘备说,“我甚是困惑,景升兄竟应允得如此爽快!”
诸葛亮微微一笑:“他未必不知道我们的打算,他能应允主公,也有他的谋划,不算我们欺瞒他!”
“他若是知道,又何必答应我?”刘备迷惑不解。
“因为他以为我们无钱养兵!”诸葛亮的笑里带了几分促狭。
“是么?”刘备半信半疑,乍又想起借贷一事,眉头一紧,“我还真不一定能借到钱呢!”
诸葛亮从容笑道:“主公若有忧虑,三日后便去晁家借钱,解了主公心结!”他扭头认真地看着刘备,“但有几句话想告诉主公,望主公能铭记!”
“是什么?”
诸葛亮扬起马鞭,清亮的声音滑出口中:“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增益其所不能。”
刘备静静地听完,他恍恍惚惚地懂了一些什么,又恍恍惚惚迷糊了更多,可那一字字却到底深烙下了印记,他一策缰绳,坚韧地说:“好,便是万难,我也当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