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逼死旧僚法正惹祸,本土势力借机谋乱(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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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羕一时惊异,郑丞是个刚烈脾气,娶个老婆也这么刚直,夫妻果然是绝配。他沉了脸色说:“你这妇人好不通情理,明明是你夫违令在先,上官加以斥责,他却赌气擅行自绝,倒有逼迫上官之嫌。有司未定你丈夫威逼上官之罪,你却恶人先告状,成何体统?我劝你及早归家,为你丈夫留存点体面!”他带着痛惜的表情叹了口气,抬腿便走上台阶。

妇人呆呆地跪在地上,一声连着一声的抽搐,彭羕的话彻底粉碎了她心中残存的最后希望,什么益州人帮益州人,到底是官官相护,权权相易。什么民心为本,什么官为父母,什么法无私欲,都是冠冕堂皇的欺哄,天底下哪有什么公正?再大的冤屈也只能深深地埋在土里,和死去的人,和许许多多蒙冤死去的人们一起,被纸醉金迷的官场恭维遗忘掉。

眼泪渐渐地风干了,她忽然变得异常地镇定,缓缓地立起身体,拂掉衣衫上的灰尘,庄重、严肃、美丽的脸上带着绝望而平静的微笑,她深情地对着空气里的虚幻影子说:

“郑郎,等等我……”

突然,她从怀里擎出一柄匕首,刹那间,寒光闪闪,对准心窝狠狠地扎下,骨骼之间一片粉碎的清响,她直直地扑倒在地,身体猛地蜷曲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慢慢地没了声息。

围观的人群都惊得呆如木鸡,须臾,见那妇人卧倒不动,浓烈的血从身下缓缓流淌,汪在大块的青石板路上,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有人惊叫,有人叹惋,有人哭泣,更有人愤怒,有人怨恨。

“为什么不受她的讼状!”

“逼死两条人命了!”

人群沸腾了,悲愤的情绪在人群中传染,不知是谁呼喝了一声,所有人都呐喊起来,有人踢倒了门口的行马,数根木栅栏摔成了几截。

彭羕正站在大门前,一只脚才踏进门槛,妇人竟自杀身亡,本就唬得他神魂俱散,此刻见群情激愤,大有冲入官府闹事的架势,胆战心惊地说:“你们要做什么?”

人潮狼群似的涌了上来,他吓得面如土色,慌忙地闪进门后。门里的狱兵拼命顶住了门,扛起粗大的门闩插紧,两扇门还是颤颤抖动,波浪似的力量压得那门往里弯。

人群挤在门首,无数的砖块木条砸了上去,“乒乓”的响声震得门楣晃动。碎木石在门上砸出了一条条纵横阡陌的印子,仿佛是刀砍斧凿般。

有人朝那獬豸石像吐了一口浓痰,大吼了一声:“荆州人,滚出益州!”

“荆州人,滚出益州!”更多的人咒骂起来,愤怒的声音在疯狂地膨胀,仿佛积蓄力量的山洪,不断地冲撞着脆弱的堤坝,在某个时刻将决堤而泻。

※※※

秋雨缠绵如透明的蚕丝,在凉悠悠的风里扭动着轻盈的身姿,雨声轻柔宛转,仿佛闺中女子的吟唱,隔着竹帘听着她的优美声音,却不知她的姿容。

一只手在竹简上轻轻划过,目光缓缓地落在一行行字上:“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说得好!”看书的人情不自禁地夸赞道,目光向后慢慢移去,一册末了,再从案上取来下一册。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口里喃喃念叨,唇边洋起了淡淡的微笑,轩窗外随风飘进来几缕雨丝,水滴润湿了竹简,手轻轻一抹,凉丝丝的。坐倚轩窗,听着雨声安静读书是一种逸乐的享受,凉风徐徐拂来,还能清醒头脑。

这套《老子》看了不知多少遍,几十年战乱奔逃、宦海沉浮,总是随身珍藏,闲来必要捧书品味,每次读都能生出新的感识,仿佛一座取之不竭的宝藏,年岁弥增,越能体会出这宝藏的价值。

“大哉斯言,无为至善!”他自言自语地说,蒙蒙细雨被风吹入,洗涤着他清癯苍老的脸。

外面有仆役在门口轻声喊道:“主家!”

他从书上抬起头:“什么事?”

“有客造访!”

“谁?”

仆役递上了一扎名刺,他握在手里,十来片薄竹简沉沉的压手,一片一片地去看上面的名字,似笑非笑地说:“全来了!”

他把名刺摞好放于案头,目光停留在书简上,那是一行字:“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他露出了老到的笑容,慢腾腾地说,“让客人都去东苑,好生招待着,我马上就去!”

仆役答应着离开了,他将书简卷好,敲击着笑叹道:“老子啊老子,又得耽搁读书的时间了!”

他背起了手,缓慢地走出了房间,顺着长廊向东苑走去,轻而软的风雨声犹如悠扬的钧天雅乐,让他的脚步轻快起来。

才到东苑门口,便听得里间的嗡嗡人声,仿佛是聚集了一群蜜蜂,拍打着翅膀正在花丛中采蜜。

他在门外整了整衣冠,无声地跨过门槛,含了柔和的笑说道:“诸位见礼了!”

满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一个个恭敬地参拜行礼,参差不齐的声音都礼貌地喊道:“许公!”

许靖对他们频频颔首,他年近七十,虽然华发霜白,但并不显得衰弱,言行间自有一种矍铄清爽的气魄。

他向西而坐,举手招呼道:“诸位不必客气,都坐!”听着窸窸窣窣的落座声,含笑的眸子逐一地打量着来客。来的全是益州豪门,有些是几代根植益州的当地望族,有些是刘氏父子经略益州时豪富的东州客,这两派人当年可都是誓不两立的仇敌,今日竟然愿意同处于一个屋檐下,真是值得玩味了。

许靖笑道:“老夫犬子染疴,心思浮乱,一向不曾出门探望朋友,却劳动诸位亲自探访,实在有愧得很!”

底下一片推谢声,脸上都挂了和煦的笑,虽然笑容里都藏着虚伪。

许靖瞅着这一张张伪善的笑脸,心底清楚得像镜子一样,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笑吟吟地看住一个人,神貌劲健,面容威仪,他笑问道:“子远也来了,你父亲一向可好?”

吴壹听许靖问他话,忙道:“托许公惦念,他老人家还算硬朗,上个月有些痰症,现在大好了!”

许靖关心地说:“痰症啊,无妨,我这里有二两阿胶,你带去给你父亲熬汤,最能清肺止咳的。”

“谢许公!”

“客气什么,你我两家世交之谊,何须言谢!”许靖笑吟吟地说,目光又一转,“伯和也来了,你前日从巴西回来,我因犬子抱疾,也不曾为你接风,见谅!”

庞羲半仰身体,参礼道:“不敢,许公事烦,区区小可怎敢劳动许公!”他秉性骄豪,但在许靖面前,不免也要收敛狂放。

这帮人听许靖一个劲地拉家常,扯闲话,大有把这在座诸人一一问候一遍之意,都不免着了急。可许靖毕竟是望族长者,名望不仅翘楚益州,甚至在曹魏都备受尊崇,他不罢话,没人敢擅起话头。

“许公!”一人呼道,声音亮得像春雷。

许靖睃了目光一瞧,原来是刘洵。他也是东州客,当年因与刘璋父子有着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从中原来到蜀地。不过数年,赏赐丰厚,田产财帛满盈,如今刘璋远走南郡,他因为家产在益州,只好留了下来。

虽被贸然打断了话,许靖却仍很温善:“孟美,可是有事?”

刘洵倾身一拜,蜡黄的脸上跳蹦着黄豆似的眼珠:“许公,我等今日不逊造访,有些许益州事务需向许公咨诹!”

厅内的访客都大松了一口气,亏得这个莽撞不知礼的刘洵,不然这个话题只怕很难打开。许靖从来是个慢性子,由得他一个个数人头话家常,说到明日也数不完。

许靖微微一笑:“什么益州事务,说得这样郑重?”

“许公可知昨日有司府门出了一桩大事!”刘洵故作声势地说。

许靖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什么大事?”

“治书郑丞的妻子李氏在有司府门自杀身亡,围观的百姓激愤难当,纷纷掷木石撞门,险些冲入府中!”

许靖哦地惊呼了一声:“竟有这等事?”

“是!”刘洵语气沉重地说,“巡城校尉点兵来府门驱赶闹事者,不分好歹,把百姓一顿乱打,致使上百人受伤!”

许靖摇摇头:“可叹!”他的应对简单得让人失望,既不问事情原由,也不显露愤慨,倒让刘洵后面的话没法说了。

“许公,这都是法正肇事,他先逼死郑丞,郑妻去有司衙门讼状,决曹掾居然不肯受理,将郑妻打出府门。郑妻求告无门,激愤至极,这才以死相争!”一人大声地说,却是李异。

“是么?”许靖不咸不淡地问。

李异厉声正色地说:“几个月以来,法正不问青红皂白,属下稍有小错,轻则免官,重则下狱,这分明是公报私仇!”

许靖摆了摆手:“言过了,若无真凭实据,不要妄下断言!”

李异说:“许公,那郑丞皆因当年和法正有过口角之争,法正一直嫉恨在心,他得势后,将郑丞调入他府中任事,寻衅找茬,这才逼死了郑丞。如今法正将素日与他有隙的人一一归入府内,其心狠毒啊!”

“如今益州群僚人心惶惶,不知何时便成为下一个郑丞!”刘洵附和着,还哀叹了一声。

庞羲跟着说:“自从荆州新贵入川,益州故老多受排解,不得重用倒也罢了,时时还有倾危之难,怎不叫人胆寒!”

“听说最近还要重新丈量各家田土,说是完备赋税,我瞧着是想夺望族田产,归为己有!”刘洵愤愤地一捶拳。

李异恨声道:“如今他们正在成都置宅呢,专找三进以上的大宅,那个什么张飞现在霸的宅子,不就是季玉公外甥的故宅么。人才走,宅子便强抢过来,才付了原宅市价一半不到的钱!听说城外苑囿桑田也要夺过来给他们修宅子,可真会享受!”

“宅院算什么,府库藏帑都被一抢而空,分封功臣动辄便是千万金银钱!”吴壹小声地说。

厅内议论四起,一张张口里飘出的话都充满了怨恨,话音里隐着刀剑的锋芒,说到气愤处,眼里几乎喷出了火。

许靖默默地听着他们的议论,脸上的表情却淡淡的,还掖着不为人知的冷笑。

“许公!”刘洵正声道,“您是清望名士,是我益州旧臣,如今荆州新贵势焰,大家伙都想向您讨个办法,不能任由荆州人踩在我们头上!”

“对,请许公为大家领衔做主!”附和的声音很大,仿佛压不住的浪潮。

许靖慢慢地扬起手:“诸位,不要着急,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愧疚地叹息了一声,“我因家事,许久不曾外出,外间的事竟一概不知,惭愧啊!”他瞧着一张张巴巴盼望的脸,“这样吧,适才听你们一番议论,似乎事体繁琐,容我先将事情一一厘清,分得个主次疾徐,再与诸位商榷,可好?”

许靖的话虽是含混,却也拿不出话来拒绝,众人互递眼光,都不甚满意,也都揣着怀疑,思虑着许靖是不是在敷衍他们。

许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天要下雨,道路难行啊!”他起了身,很礼貌地说,“我今日就不留你们了,改日待事体详察,自当请诸位过府商议!”

送客的话都说出了口,众人也不好强留,只得拜礼出门,许靖热情地将他们送到门首,这才闭门进屋。

才一踏入内堂,他便凛了声色,对着满府的仆役丫头冷声道:“你们听好,从今日起,凡有访客,都给我挡回去,主家从此不见客!”

※※※

许府门外,访客们三五成群地还聚集在一起议论,仿佛粘上了鸡蛋的苍蝇,舍不得那臭烘烘的腥味。

“孟美兄,可得拿个主意出来,我瞧许靖大有敷衍之意!”李异扯着刘洵的衣袖,神色甚是忧虑。

刘洵哼了一声:“这老东西,老奸巨猾,信不过!”

“他和法正有私交,法正在刘玄德面前好不称誉他,他怎会得罪法正,惹了新主人的不愉快!”李异恨恨地说。

刘洵烦闷地一叹:“一个法正已很头痛,如今又要重量田土,祸端接踵而至,好不让人心烦!”

李异恶声恶气地说:“量什么田土,凭什么重量,说什么大户隐瞒,小户重负,去他娘的!多少年的规矩,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来改!想增田赋,自己去荆州增,别来动我们益州!”

“可是丈田令已下到各郡县,马上又要收缴秋赋,说是今年秋赋必得按新丈的田土数缴纳,若是擅自隐瞒,则褫夺田产,系下牢狱!”

“反正我不丈也不交,随他怎样,敢夺我的地,除非从我身上踩过去!”李异蛮横地说。

刘洵也赌了气:“好,我也不丈不交,我看哪个敢动我!”

李异挥着拳头:“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敢得罪我们益州望族,他们还想在这成都城里安坐,做梦!”

刘洵咬着牙森然道:“不丈田只是第一步,他们不是抢空了成都府库么?这么多金银可不能让他们白白拿走!”

“孟美兄的意思?”

“让那帮荆州穷鬼有了钱也用不出去!”刘洵恶狠狠地说。

李异顿时心领神会:“让荆州客滚出益州!”

周围的人都跟着义愤填膺地喊道:“滚出益州!”细密的雨水洗刷着愤怒的声音,无数膨胀的华贵锦服在雨中旋转,犹如黑夜里蛰伏的蝙蝠,连缀起成片的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