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尚书台贤相理乱政,嘉德殿君臣议时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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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啦的竹简翻动声从尚书台官署的门窗往外漏泄,朝服齐整的分曹尚书和各级官吏埋首函牍,成山的卷宗分类排列,不断还有公门文书送进来,竹简帛纸彼此累叠起来,让这公署像藏典籍的兰台。

尚书令刘巴剧烈地咳嗽着,不得已用手绢捂住嘴,咳嗽声低弱下去,像闷死在井里的一只蛾子。惨白的脸渗着豆大的汗珠,他却不肯歇息,一会儿批复紧急公文,一会儿整理文书,一会儿对下属反复叮咛,一会儿回答黄门令宣传的皇帝口谕,整个官署便见得他佝偻着背来回跑,仿佛一只忙碌至死的蚂蚁。

蒋琬捧着一卷文书走向他:“尚书令,刚收到的汉中急报。”

刘巴一手捂住口,一手将文书在案上摊开,文书有三份,他一一认真读过,白脸上顿生出恼恨的红色,气得一巴掌摔在文书上:“唉,这个杨仪!”

蒋琬垂手立在一边,上峰不发话,他从不会打听,嘴还特别严,就算是极其稀松的小事,也不肯外露。坊间戏言蒋琬的嘴用铁钎也撬不开,同僚说他是温吞水,慢腾腾的像太阳底下优哉游哉的蜗牛,腹中却很有滋味。

刘巴喘着气,脸上的淤红像鱼鳃似的翕合。他“噗噗”地敲着案,气愤搅得他五内像打开了活塞,烧心的气流窜来窜去,咳嗽的声音大了几分,正没个宣泄处,却见诸葛亮走了进来。

尚书台的官吏们纷纷起身行礼,诸葛亮一径里走向刘巴,一把拉住他,关切地说:“子初身体违和,本该在府中养疾,如何又入公门?”

“不放心……”刘巴喘喘地说。

诸葛亮叹道:“子初忧心公事,忠悃褒嘉,只是需劳逸结合,万万不可因劳成疾。”

刘巴道了声谢,想了一想,始终还是梗着心结解不开,便把刚收到的文书转给诸葛亮:“丞相,出了件麻烦事。”

诸葛亮展开来细细阅读,三份文书由三个人所上,一个是汉中郡功曹,一个是汉中太守魏延,一个是尚书杨仪。虽然三人各说其意,诸葛亮却大致摸索出事情的脉络,这说的是尚书杨仪奉朝命案行汉中郡,查验到汉中太守魏延有扰民之举。他不待先以公文上告尚书台,却擅行便宜之权,把魏延的下属抓起来拷掠捶楚,迫其供认罪行。这事被魏延得知,他一怒之下,派兵抢了杨仪的卤簿,将杨仪关在公署里,三日后才放出来。两人现在闹得不可开交,各自写了表文告状,杨仪痛哭流涕倾诉委屈,魏延义愤填膺力陈冤枉,彼此都言之凿凿,决不退让,势要朝廷做出一个公正的判决,总之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诸葛亮把文书依次翻了翻,三份表章都太过情绪化,汉中郡功曹的上书也在竭力为魏延说话,所谓客观几不可见,他踌躇道:“魏延扰民……”

刘巴压着咳嗽,撑着力气说:“年初魏延肃清边寇,荡平羌戎,山民降服。魏延便以强者为兵,羸者充户,闻说部伍过于操急,致良民受戮,原也该敕令警醒。但杨仪太颟顸,纵然魏延有不法妄举,亦不该越权考掠府君属下。”

文书放下了,诸葛亮思索着,杨仪的手无疑伸得太长了,他本被朝廷派去巡查郡县民生,却管起了府君的军务,这是任哪一位镇边守将都不能触碰的底线。杨仪这种好大喜功的年轻官吏,诸葛亮见得太多了,冒进的心太强烈,无日不在祈望办大案,渴望着令世人刮目相看的一鸣惊人,以便凭此扶摇直上。

诸葛亮已谋思妥当,说道:“宣尚书台敕令,即传杨仪回都。”

“杨仪回来后,该怎么处置?”

“杨仪为尚书台属吏,子初可便宜决断。”诸葛亮语调轻轻地说。

刘巴又问道:“那,魏延呢?”

诸葛亮道:“擅缉朝廷官员,不是轻罪,但魏延为守关大将,有特赦之权,就罚俸三月吧。”

刘巴担心地说:“只恐魏延不服顺,他可是与杨仪不共戴天,轻易饶不过。”

“无妨,亮亲自去信给魏延,晓以利害。”

刘巴摸出门道了,诸葛亮貌似公平的处理下,实则是赤裸裸的纵容,甚或有偏袒的嫌疑,严峻不容私情的《蜀科》高悬公门,多少徇私官吏被严法褫夺官身,甚至丢了性命。作为刑法的制定者,诸葛亮一向严守法度,不仅自己遵从,还谆谆告诫属下不越规。如今杨仪和魏延公然侵犯刑律,诸葛亮却破天荒地宽纵了,刘巴纵算恭默,也不得不提出疑问:“是否太宽纵了?”

诸葛亮幽幽一叹,意味深长地说:“非常时期,不能乱。”

像风吹浮萍,荡开了清明的水面,刘巴顷刻明白了。朝廷甫建,皇帝有东征之议,虽受百官阻挠,可固执的皇帝却咬死不松口,东征势在必行。值此非常之秋,边镇若生俶扰,内忧外患交错迭生,这新生的国家将自溃于内讧。

刘巴想到朝廷而今举步维艰,镇将和台府官吏还在闹别扭,为那点子私利彼此告刁状,罔顾国家公义,不禁气恨起来,指着蒋琬急吼吼地说:“立即下尚书台敕令,把杨仪调回来!”

“南中,南中急报!”一名尚书郎捧着粘翎毛的急报奔了进来,急躁得像宅院失了大火,险些在光溜溜的地板上摔一跤。

刘巴赶着去把急报接过来,拆下翎毛和封泥,先交给了诸葛亮。

这急报让诸葛亮的脸色凝重起来,他缓缓地垂下手,像是被忽然的噩耗加重了负担,一瞬的失神后,把急报转递给刘巴。

“益州郡雍闿杀了太守正昂……”刘巴惊愕地念道,急、怒、痛、恨像一记记重拳,捶在他嶙峋的胸膜上,他爆发出几声滞重的咳嗽,慌得蒋琬搀住他,小心地给他揉背。

诸葛亮知刘巴忧急,慰藉道:“子初勿急,事未至残破之时,尚还能补救。”

刘巴用力拍着胸口,把被痰黏住的声音拍出来:“得赶快送呈,送呈陛下……”

诸葛亮把急报一卷:“我亲自送。”他伸手轻搭上刘巴的肩膀,体恤地说,“子初回府养几日吧,累坏了你,尚书台归依何人?”

他背转了身,匆匆地走出了公署。外院的天井里,修远正倚着一株老梅树,怀里抱着一扎卷宗,呆呆地看着日光在房檐边跳上跳下,像胆怯的窃儿,揣着不值钱的毛线团,一路逃一路撒落。

他回脸看见诸葛亮:“先生,现在去哪里?”

诸葛亮伸手把他怀里的文书拿过来,用心地抚了抚:“去见陛下。”

“先生有八九日没觐见陛下了。”修远盘算着日头。

“是十一日。”诸葛亮轻易就把准确的日子说了出来,他微仰起脸,斜飞的日光刺疼了他的眼睛,他却不想回避那疼痛,反而把自己更持久更深入地投入了没有防护的荆棘林里。

※※※

从嘉德殿的窗口望出去,能看见新修的宫殿骨架沉浸在蓝莹莹的烟雾里。没有加盖瓦当的屋顶像刑天手中挥舞的干戚,挑起了那一爿水漉漉的苍天。工匠敲打榫卯构件的声音若断若续地随风而至,隔着距离,人间的建筑嘈杂倒生出天籁的空灵。

刘备凝望着被日光抹去了大半轮廓的宫殿骨架,一点儿怅然的心情也在明媚的冰冷中漾出涟漪,他慢慢地回过身,对侍立的李恢道:“话也说了这许多,庲降都督一职,德昂看何人可代?”

李恢先是沉默,俄而却在刘备的目光寻找到饱满如朝阳的鼓励,他不再犹豫了,带着几分豪气说:“人之才能,各有长短,故孔子曰‘其使人也器之’。明主在上,则臣下尽情,是以先汉先零之役,赵充国说‘莫若老臣’。臣窃不自量,唯陛下察之。”

他一展衣襟,怀着壮怀激烈的心情,郑重地跪拜而下。

刘备忽而大笑,他要的就是李恢心甘情愿的自荐。李恢是益州郡人,亲戚故旧多为南中大姓,他熟悉南中风物,正是庲降都督的不二人选,他亲自搀扶起李恢,畅快地说:“卿之壮志,令人唏嘘,朕之本意,亦已在卿矣。”

他轻轻挥起手:“明日即拟诏,授卿为庲降都督,持节领交州刺史,望卿不辞辛苦,即刻赴任。”

李恢振振道:“陛下以边地重任相授,不嫌臣鄙陋,臣怎敢不尽心竭力?至于辛苦,为国家料民理政,何来辛苦?”

刘备紧紧地握住李恢的手,叮咛道:“务必稳住南中,朕不以虚词束官吏,若能换来三至五年太平,阙功甚伟!”

皇帝的嘱托不见丁点儿的空话,实际到把隐忧一并宣示出来,李恢不免感动:“陛下放心,臣不敢轻忽,定当竭力保得南中平稳,为陛下赢得时间。”

真个是伶俐人!

刘备的话说得并不算透彻,可李恢已听出皇帝话音里的深意,稳住南中,保得后方太平,皇帝的东征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尽全力与东吴决一胜负。待得东方战事平息,疆土之争落下帷幕,皇帝便要清扫南中叛乱,真正实现国家完全清宁。

刘备松开了手,像是把千钧的希望和寄托都倾注在李恢身上,刹那间被疲惫蚕食了精力。

李恢慢慢退了出去,宫殿里的日光拖长了,像蜿蜒的腰带,慢条斯理地缠着飞彩流金的梁柱,缓缓地接近了皇帝,抠掉了皇帝脸上衰老的皱纹,恍惚间,他显得年轻了。

门口的黄门齁齁的声音撞着门缝飘进来:“陛下,丞相求见!”

刘备本坐在御座上发呆,神思像游弋的阳光,在有些浸凉的宫殿里漫无目的寻找巢穴,突然像被刺扎了神经,倏地腾起半个身体,急不可耐地说:“宣,宣!”

宫门像久涸的井口缓缓地揭开盖,一股清泉汩汩淌出,水波映着清冽的月光,静谧中听见风从结着薛萝的墙垣上荡下,像阔别久远的呼唤。

刘备抬起头来,诸葛亮已在殿堂中央跪下,玄色朝服像水一般,妥帖淌过他高挺的身体,仿佛云依着月,不见得半分的不合适。他便是恭敬地跪在丹墀下,低低地埋着头,亦让人感到安全。

“丞相,朕等了你很久。”刘备坦率地说,他走向诸葛亮,用一双手扶起了他。

君臣一照面,彼此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了同样的东西,有疲惫的煎熬,有辗转的思量,有彻夜的焦虑,还有惴惴的问询。

“臣知罪。”诸葛亮诚恳地说。

刘备失笑:“孔明何罪?”他念了诸葛亮的字,这样让他感到亲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主公军师亲密无间,畅所欲言,而不是皇帝在咨问丞相。

诸葛亮凝重地说:“臣明知陛下在等臣,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拖沓延迟,有避君之嫌,辜负陛下厚恩,非罪而何!”

刘备盯着诸葛亮微黯的眼睛,他看到了迷雾似的忧虑:“孔明为何避君,可否以实言相告?”

诸葛亮从袖中抽出一份文书:“陛下可否先阅此急报,容臣稍后相告。”

刘备有些诧异,却并不反对,捧开急报看将下去,却像是一桶焦油泼在干柴上。刘备怫然作色,焦躁地踱了数步,把急报重重掷下去:“雍闿好大的胆子!”

他又捡起急报,捺住性子,从头至尾读了一遍,恼怒稍稍弱了,新愁却似野草,春风吹又生:“雍闿竟敢杀戮朝廷官员,他这是要向成都挑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