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览地图诸葛亮心惊,铸大错昭烈帝丧师(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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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阳光犹如泉水流泻,斑斑点点地在竹叶上弹跳。从半开的轩窗望出去,青翠修竹伸展相连如伞盖,漏下的斑驳光影在石子路上流淌,仿佛闪光的花瓣。

诸葛亮从小山似的文书后抬起头,目光柔和地落在书案后瘦长脸的小吏身上。那小吏歪戴帽乱整衣,胸口一大块油渍,像被谁一掌击中,发髻也散了一半,在耳侧摇摇晃晃。他似乎赶了远路,一身的风尘味儿,一面吭吭戚戚地说话,一面扯过衣袖抹着如浆的泪花儿。

“张太守自去了益州郡,雍闿起初也还客气,半年来相安无事,张太守还宴请过他几次,他也回请过太守,我们都道太平可望……上个月,郡上收春赋,本来是依旧年的规矩,雍闿却在底下煽动谤言,说朝廷和东边打仗,军需不足,要盘剥南中夷人,还要抓两千夷人壮丁送去荆州战场。夷人信以为真,加上雍闿煽风点火,竟自冲入郡府,把张太守捆起来……雍闿又出面来请神问鬼,说张府君如瓠壶,外虽光泽,内实粗鄙,不足杀,不如予吴……生生把太守缚送去东吴……”

小吏想起当日景象,堂堂一郡府君竟被下民绑架,用涮泔水的抹布塞口,捆畜生的绳索绑住手脚。容止可观的张裔活似牲口市场待宰的生猪,丢在墙角唔唔地掉着眼泪,他一时心中彻痛,呜咽不成声。

“丞相,怎么办啊,张太守至今生死不明,怎么办啊……”

伤心的阀门被压抑许久的倾诉打开了,小吏大声地哭了起来,那份悲痛如丧考妣。

诸葛亮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对旁边的修远点点头,修远会意,找来一方手绢递过去,温声细气地说:“有事说事,这般哭法,伤了身体不说,也耽搁了正事。”

小吏忽觉得自己失态,慌忙用手绢抹眼泪、擦鼻涕,泪汪汪地说:“丞相,益州郡如今太守被缚,大姓叛心昭昭,我们该怎么做?”

诸葛亮见他情绪稳定,徐缓地说:“你不要急,雍闿虽劫持张府君,但他还不敢公开反叛,至于如何处置,朝廷会有决议。”

“那张太守呢?”小吏巴巴地问。

诸葛亮波澜不惊地说:“朝廷也会有决议。”

小吏眨巴着泪眼,两颗眼泪吧嗒地挂在脸上。他知道诸葛亮的行事作风,若是诸葛亮不想说,从他口里抠不出半个字来。

“辛苦你千里报信,一路奔波,也没来得及休息,你暂去。劳你把益州郡变故书表,呈给尚书台,静候朝廷决议。”诸葛亮的语气透出了送客的意思。

小吏领会得,他告了一声退,牵起脏兮兮的袍角颠颠地退了出去。

诸葛亮攒着眉头,像系着死扣,久久不肯放松。他从案上拿起羽扇,也不摇动,像是要在手心捏住什么东西,才觉得踏实。他紧紧一扣扇柄上的白玉麒麟,侧脸去问修远:“修远,你刚去看望尚书令,他的病情如何了?”

修远摇头:“不好,气色更不如前,”他压住了声音,“先生,我说句不讨喜的话,尚书令只怕熬不过几天了。”

诸葛亮紧蹙的眉心像弹崩的弦,裂了一个微小的缺口,他低低叹息道:“南中乱事迭生,尚书台长官又病卧不起,唉……”

修远看得出诸葛亮的焦虑,他小心地问道:“先生,张郡守被劫持,要不要下府令给江州驻军,请他们沿途拦阻,务必救回张大人?”

诸葛亮坚决地说:“不要,一不知张裔到底身在何处,二则前线战事吃紧,不可为一人之故擅调边兵。”

修远伤心地叹道:“唉,可惜张郡守了……”他不禁想起张裔,白生生的脸,像是盛满了十五的月光,一笑,眼角弯弯,好谐辩,常和他开玩笑,寻他的开心。他为此生了几回气,可如今人不见了,又怀念起来。

诸葛亮蓦地倾过身体,白羽扇拍在案上:“给庲降都督李恢下府令,辞令要严厉,责其不救益州郡之罪,令其亲赴益州郡平息乱心!”

修远听言,便去寻来笔墨纸砚,在另一面文案上疾书不辍。

诸葛亮轻轻敲案:“再写表送至陛下行在,请问由谁暂代尚书令。”他忽地斩断了自己的话,“不,此表由我亲自写。”

他在心里熨帖着写给皇帝表章的字眼儿,搦管濡墨,心思却在繁琐的事情间起起落落,一直没有落笔。

他在这边沉思不决,那边的修远却已落完最后一个字,捧了给他查验。

诸葛亮仔细地阅读了一遍,取笔在府令上修改了数处,口里说道:“陛下如今在东征前线,战事紧急,后方不安,何以辅助前方征战……加上这一条。”

修远誊写着修改后的府令,因觉得诸葛亮心思太重,多嘴道:“陛下一直打着胜仗呢,我瞧不过多久,便能凯旋。先生想想前线的战事,也该高兴高兴。”

诸葛亮却沉默了,他失神地发了一阵呆,下意识地回头看住后墙上那面硕大的地图。地图需伸开手臂才能丈量,山川形胜、城镇关隘无一不备,上面注满了字,密密麻麻地仿佛排列在广场上的百万雄兵,只听号角声咽,立即整装出发,挥戈东进。

他的目光从西往东慢慢划过,行经的关隘处插着一面面红旗,沿着褐色的长江,飞越陡峭山峦,直深入水网密布的荆州,在“猇亭”停住了。

心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弹了一下,他听见隐蔽的疼痛在悄悄生长,伤口不知不觉竟拉出了愈合不了的长度。

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忐忑不宁?刘备自东征荆州,一年以来传回成都的战报皆为捷报,便是暂时的屯兵不战,也不能阻挡皇帝那渴望胜利的强烈信心。荆州像劈开的竹子,一节节向成都敞开胸怀,刘备在寄给诸葛亮的私信里说他很快就能占有原来的荆州,把塌下去一半的隆中对梦想重新砌成雄伟的大厦,他还想去看看诸葛亮二姐的坟,替诸葛亮锄草酹酒。

皇帝的豪迈和情谊让诸葛亮既感动又感伤,他告诉皇帝,二姐的坟不必去看了,至于荆州,陛下若能一战定之,臣虽死无恨。

他不假思索地写了一个“死”字,后来觉得不吉利,涂掉了重新写回信。信寄出千里,那个“死”字仍挥之不去,即便他用不眠不休的忙碌镇压,它总会跳出来,向他喷出毒气。

胜利来得太容易,像一只膨胀的气球,此刻正扩张到它能量的极致,于是一切都停滞住了,像爆炸的临界点,平静如死亡的前夜。

蓦地,门口有人敲门,诸葛亮将自己从畅想中拔出,矜重地转过身:“什么事?”

门外的仆役道:“丞相,侍中马良自军中赶来,称有紧急军务面见丞相!”

马良?诸葛亮一怔,马良随皇帝东征,前一阵子煽诱武溪蛮夷起兵,事成后本应该留在军营,如何千里疾驰成都?若是传递军报,也不该他来送,莫非……

他略一思索:“请他进来!”

仆役缓身离去,他正了正心神,将案上堆得太满的卷宗朝两边一挪,露出一个空隙,又吩咐修远搬来三尺枰,刚刚理顺一切,已见马良行色匆匆地走入竹屋。

“丞相!”马良在门口一拜,他赶得焦急,大约是几日几夜没有合眼,眼睛熬得充满了血丝,眉目锁如关钥。一路风尘扑面,让那黑眉中淡淡的白也灰了颜色。

诸葛亮一扬手:“季常,不必大礼,坐下说话!”他略一缓,“季常如何自军中赶来成都?”

马良胡乱地抹着脸上的热汗:“我是闯出军营,私自离军,回去还得领罪!”

诸葛亮不禁吃惊:“莫非有何大事?”

马良也不寒暄多话,他一面从怀里扯出一叠黄帛,一面切切地说:“丞相,我来成都是为了送驻军图本,请丞相过目!”

黄帛在诸葛亮的面前缓缓打开,也把一种不祥的感觉蔓延开。整张卷帛平铺开来,帛面之上勾勒着山川河流,每一处重要隘口都标明了详细的注解,诸葛亮认出,那是马良的字,似乎这图本也是他所制。

他从左至右浏览,越看心里越是惊恐,看到最后,竟然呆在原地,一股凉气在体内窜动,冷得他打了个寒噤。

他镇定着心情,压着声音问:“陛下连营七百里,在原隰丛林中设营,这、这是谁的主意?”

马良不答,勾了头低低地叹气。

“是谁?”诸葛亮提高声音,“此人误我季汉社稷,应当斩首!”

“是陛下……”马良的声音沉重得要掉在地上。

诸葛亮震惊,他只感觉头一阵晕眩,手按住卷帛,死死地撑住那行将疲沓的意志。他挺起声音说:“陛下如何有此谋断,你们为何不劝阻?如此布营,埋兵丛林,若是东吴发动火攻,我军岂非自投死路!”

“我多次进谏,陛下就是不听,无奈之下,只好描摹图本,连夜赶到成都来见丞相!”马良说着眼泪几乎落下,他巴巴地望着诸葛亮说,“丞相,如今陛下一意孤行,只有你能劝说他改弦更张,季汉存亡就靠你了!”

马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黄豆大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一脸。

诸葛亮长叹一声,他双手搀扶起马良:“季常,难得你有这份细心,季汉有马季常,是社稷之福!”

他返身在案几上提起笔在卷帛上画了又画,口里不停地说:“季常,事情紧急,须臾不能耽搁,你立刻返回夷陵,恳请陛下移营!”

他把卷帛重新折叠好,塞给马良:“我已经重新谋划好驻军之所,你一定亲手交给陛下,切记切记!”他握住马良的手,重重地压了压。

马良郑重地点点头,细细地揣好卷帛,反身便朝外走,也不知是太心急,还是路太滑,他一个踉跄,被门槛一绊,身体仿佛被弹飞,狠狠地跌出去,摔得他匍匐着爬不起来。

“季常!”诸葛亮赶跑出去,小心地扶住他,“摔得怎样了,要不要紧?”

马良难受地摆摆手,身体像是散了架,骨骼在一根根分裂,每个毛孔都燃烧着疼痛的火焰,他咬着牙齿,硬邦邦地说:“没事,我还能行!”

他推开诸葛亮的手:“丞相,军务要紧,马良不敢耽搁,先行一步!”

诸葛亮知他要强,兼之实在紧急,也顾不得查验伤口,只得吩咐修远说:“修远,扶马大人出府!”

修远过来搀扶着马良,小心翼翼地向外走去。

马良忽然回过头:“孔明……”他这次叫了诸葛亮的字。

“什么?”

马良望着他,眼里流露出深切的期冀:“如果,如果……我要是不能回来,请替我照顾幼常!”

诸葛亮呆了,马良却已背离而去,他瞧着马良渐渐走远的身影,越来越浓的哀伤漫过了坚强的心。

许多年前,那曲水虹桥上踏歌走来的两兄弟,歌声悠扬婉转,饱含着对世间苦难的悲悯。许多年后,人还是原来的人,可他却步履蹒跚,橐橐远去,似乎他自己已变成了世间苦难。

诸葛亮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倒退回屋中,那面巨大的地图被风吹得摇摆,一面面的红旗飘摇舞动,像是遍野燃烧的熊熊火焰,把满目山川吞噬在血红色的惨烈中。

他的心陡地疼痛,犹如一把刀搅进去,钻出来,折磨得他双眼发晕。满屋的物什都在旋转,卷宗、地图、书案、灯盏、水杯……变成了无数模糊的影子,扭曲着身体在混沌的视线里跳舞,一种大厦将倾的毁灭感压下来,让他挺直的腰弯了一寸。

他一把撑住书案,掌心狠狠硌着案角,压迫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

诸葛亮,你不能倒下!

他严厉地命令自己,那灵魂深处的无畏勇敢站立起来,挺直了腰,站正了身体,他沉凝着神情,稳稳地坐于案后,提笔在空白竹板上落着字:

“子龙见启……”

才写了四个字,他却停住了笔,想想不能以寻常信件发令,将竹板推开,另外找来新的竹板,重新落笔:

“丞相府令……”

他书写再无滞涩,每一字都写得工整严密,神情严峻认真,仿佛他不仅仅是在下达军令,更是在刻镂时间。

最后一笔滑出去,笔尖在末尾处稍稍一顿,宛如画了一颗心。他在案后长长一叹,却又在同时,悚然一凛,将无穷无尽的坚韧力量注入体内。

※※※

“哗哗!”大风吹得战旗狂舞不止,丛林中的树叶、残草也被风卷入军营,犹如成千上万投掷的暗器。冰冷的刀锋震得周遭一派哗然,让那铿锵的刁斗声也弱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