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为稳政局,扶刘禅提前登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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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汉建兴元年(公元223年),成都。

湿润的夏风借了岷江的波涛,扑入了成都平原柔软的胸怀,朦胧的白汽蒸熨着成都城的高墙低垣,仿佛整座城池披上了丧服。

章武皇帝已驾崩了二十五天,梓宫两天前才运回成都,太子率百官迎哭于南门外,之后将梓宫迎进了蜀宫。恰在一个月前,蜀宫的最后一座宫殿竣工,漆味儿还没吹干,宫殿台基下尚散放着来不及收走的营造工具。可叹宫殿初建时,章武皇帝开拔东征,待得宫阁楼台建成,他却驾鹤西去,作为皇帝的威仪荣华竟一天也没享受到。行伍中草创江山,行伍中又撒手人世,臣僚百姓都说章武皇帝是真正的奠基君主,一生辛苦颠沛,只为后嗣开基业定社稷。

因章武皇帝崩于白帝城永安宫,当时只是匆匆小殓,礼制较薄,梓宫运回成都后,太子为表孝道,特令重新厚礼小殓,所谓饭含珠玉、金缕玉柙、槃冰重官,一样不能少。故而专管皇帝丧葬的东园一派繁忙,各样陪葬明器一抬抬送往停灵的章武宫,城南的惠陵也正在大兴土木,待得陵墓修建完毕,则迎接大行皇帝下葬。

整个蜀宫都忙碌在大丧的繁琐礼仪中,哀伤反而淡了,太子尚未登基,虽已具皇帝之实,却无皇帝之名,国家的年号仍叫章武,新年号已选定为“建兴”,公门印章也刻好了,只是没有发下去。各级官吏一面伏哭尽哀,一面等着新皇登基恩泽众方,该升官的升官,该封爵的封爵,连大牢里的死囚也在必死的绝望中窥探到一丝生的希望,盼望着新皇帝大赦天下。

新朝在哀伤的死亡废墟上摇摇晃晃地建立起来。

自章武皇帝的灵柩抬进蜀宫,廖立便忙得很,大概蜀汉上下除了诸葛亮,最忙的是他,倒不是他要统率国政,运筹帷幄,而是朝廷擢他负责皇帝大丧,正式的名目叫:胁大鸿胪典丧事。

一个“胁”字便显出他不是第一负责人,而是副手。他虽然觉得“胁”很别扭,好比纤尘不染的白纸上的一颗灰尘,但好在是重要的差事,若不是值得信任的重臣,岂能料理皇帝丧礼,也不免得意。

他任长沙太守,长沙失陷敌寇,迁巴郡太守,巴郡民生不睦。在侍中任上,又没有什么突出的政绩,文治稀松,武功更见不得人。虽然自负才高,经国之用,窃以为自己有法正之智,却难得重用,三十岁不到已做到一方郡守,三十岁过了,还是不高不低的一个官身,挤不进九卿之列。听说新朝的九卿名单已拟好了,还没有自己的名字,新晋的一批列侯爵位更没有他的份。他觉得自己薄命,遭际多舛,找不到识己的伯乐。

人家封侯拜卿,他还要累死累活地把差事办好,真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好处一丁点儿捞不着,一想到这里,起初的得意劲又泄了气,不免生出几分沮丧来。

这一日,他领着几个东园武士抬着盛槃冰的青铜冰鉴,刚走到章武宫的丹墀前,便看见一群官吏围在一处叽叽喳喳,麻雀似的说东说西。也不知说了甚笑话儿,几个人撑不住,捂着嘴得儿得儿笑出了声。

真是不成体统!大行皇帝梓宫前竟敢嬉笑,太没规矩了!

他严肃地咳嗽了一声,那几个官吏听见声响儿,登时收住笑,埋着头往后退开,却翻起了眼皮。

“太子即刻前来临丧,诸君各归各位。”廖立拿出长官的威风来。

众官不以为意,都道廖立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他凭什么命令百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一时,有人果真依言归位,有人却站着不动。

廖立见众人都不听他指挥,恼气便横生出来,奈何发作不得,却见一个陌生面孔的官吏排在一众官吏前面,似乎刚才正是他聚着群吏闲扯说笑,因斥道:“你怎么排在这里?这不是你的位子!”

那官吏没见着惧意,也不退后,理直气壮地说:“回侍中的话,我是中都护的奉丧使臣,依朝廷大丧礼秩,该排在这里!”

原来是李严的使臣!

这话不说还好,廖立听见李严更来了气。一个月前章武皇帝病逝白帝城,临终前托孤给诸葛亮和李严,托孤给诸葛亮,廖立半句怨言没有,托孤给李严却令他怨恨重重。

论资格,论和章武皇帝的旧交情,李严差他廖立何止千里,章武皇帝却给予李严托孤之恩,顿时李严在朝廷的班位,仅仅亚于诸葛亮。怪不得刚刚一群人围着使臣吐舌头眨眼睛,原来都是上赶着去讨好求媚,马屁拍圆溜了,将来李严稍作帮衬,诸人指日高升。

廖立冷笑道:“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中都护的奉丧使臣,不过中都护是中都护,你是你,朝廷几时说过为使可全权代替遣使官吏。再说了,便是中都护来了,也不合排在这里,你知道这是谁的位置,又知道该怎么排?朝廷大丧百官排位,首为诸侯王,次为宗室诸侯,次为三公九卿,次为二千石,次为列侯,次为六百石以下。你站的可是九卿之位,你是九卿么,中都护是九卿么!”

廖立确实富有才具,熟络礼仪典章,一番质疑考据有依,咄咄逼人的追问像连弩似的射向使臣,慑得使臣往后一退,他不服气地低声嘟囔道:“你也不是九卿,有什么资格管起中都护的排位!”

声音虽小,却扎入了廖立的耳中。这话恰恰掐住了他的死穴,周围的官吏见二人起争执,都听出使臣在讽刺廖立,又不合当面表现出来,一面装作没听见,一面憋着嗓门笑。

廖立不禁涨红了脸,火气再也摁不住,怒道:“说什么呢,是君子便坦然言之,不要做小人耳语!”

使臣平平静静地说:“不敢,下官怎敢效小人耳语,下官只是以为丧制有本,我既为中都护使者,官阶不及中都护,然有便宜相代之权。至于说排位,中都护为托孤重臣,不敢比拟三公,何以不能比拟九卿!”他显然是李严特意挑选的人精,油滑得像泥鳅。

托孤!又一击重拳砸中廖立的死穴,他几乎要气得晕厥过去,咬牙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让你依礼秩行事,你便和我无理取闹,仗着中都护的势为所欲为!”

使臣不慌不忙地说:“我没有无理取闹,也没有仗着谁的势,侍中言差也。擅谤大臣,可是大罪,请侍中三思!”

威风没逞着,反而被浇了一瓢冷水。廖立气得手足冰凉,也顾不得什么风度,竟自一把推过去:“退下去!”

那使者没想到廖立动粗,因来不及躲闪,被推得身子一仰。他站立不稳,一跤跌在地上。

这一摔,偏把那撒泼劲头摔了出来,使臣滚了一头一脸的灰,大喊道:“哎呀呀,廖侍中打人了!”

真是惹着丧门星了,廖立抖着手,又后悔又气恨,瞧着那使臣无耻的泼皮劲头,风度仪态都不要了,啐了一口:“王八蛋,你讹谁呢?”

使臣还在打滚,周围的官吏们慌忙来劝和,好心想拉他起来,他偏犟着不起来,还往廖立脚边滚,便要把这擅殴臣僚的诬告坐实了。可惜这一滚准头不够,没撞着廖立,撞着了抬槃冰的东园武士。

只听“当啷”一声,巨大的青铜冰鉴直摔下章武宫的台阶。整块的寒冰飞了出来,滑出一路透亮湿润的水路,摔成无数块碎冰。那冰鉴打着滚轰隆隆翻下去,像是冰车碾过铁桥,压得刚砌的台阶从中腰处裂出了参差的缝隙。在滚至台阶下后,仍滚出去好长一截,“嗡嗡”的撞击声震疼了耳膜。

“你好大胆子!”廖立抓着把柄,如同打了翻身仗,兴奋地喊起来。

瞬间,章武宫外陷入了疯狂的混乱中。

※※※

遗诏慢慢地展开,黄帛像盛开的一朵金菊,还沾着清露似的泪痕。工整的八分书笔笔见着力度,想象不出这是一个垂危病人的手笔,似乎书写者仍充满了仗剑策马的勃勃英武,他不过是在戎马倥偬的空隙写了一封深情饱满的信。信寄出去的时候,他高擎宝剑,足跨烈马,冲向兵戈交错的战场。汹涌如海浪的大风扬起他火红的披风,天边那绚烂的晚照勾出他驰骋疆场的英姿,再怀着思念等上几日,他便会凯旋回师。

刘禅抚着遗诏,忽然就哭了。

父亲、父亲,你竟然回不来了,便是听你骂一声“没出息”,也不能了。彼此相聚的时间太少了,这个时候才后悔,为什么当初不珍惜,偏要躲着藏着怕着惧着。值得怀念的温馨记忆少得可怜,数一数,竟装不满一颗心,空隙很大,流进了遗憾的泪。

自己终究是爱他的,彼此不能斩断的血缘是死亡也消融不了的思念,纵算你责怪我、怒斥我、轻鄙我,父子亲缘却不会减损,爱也不会减损,是那样古怪扭曲,怀着崇拜敬佩和畏惧害怕的爱。像面对一尊光芒四溢的神,不敢亵渎,不敢接近,只能远远地瞻仰,悄悄地崇敬。属于寻常父子的恩爱,亲昵的拥抱,温存的私语,柔软的深情,都像是陌生的一张面孔,隔着戳不破的轻雾。因为陌生,却有了强烈的渴望,总奢望着某一天能拥有那样寻常的感情安慰。

于是小心地盼着,胆怯地望着,那是藏在自己心里的小秘密,有着温暖的甜味儿和伤感的咸味儿。可便是这样微薄的愿望也得不到了,世间的遗憾总喜欢和愿望作对,它们是一对势不两立的冤家,很多时候,遗憾总是占据上风。

刘禅呜咽得说不出话来:“父亲,父亲……”他不断地念着这个称呼,不嫌烦赘,只觉得不够。

诸葛亮叹了口气,柔声道:“太子殿下节哀。”

刘禅抽泣道:“先生,父亲还说了什么话?”

“先帝……”说起这个称呼,诸葛亮的心突然一阵难受,他努力让自己既平静又温情,“希望殿下承祚基业,克绍汉室,先帝也相信太子殿下能不负所望,成为一代明君。”

刘禅其实有点失望,到最后,他渴望得到的寻常亲热,父亲还是没有给他。遗诏里是对嗣君继承基业的殷殷期望,遗言里仍然是对汉家血食得以承祧的眺望,江山社稷的稳固对父亲而言胜过了人间亲情,自己在父亲心目中除了一个大位继承人,就不是一个值得他惦念的儿子么?

“没有了么?”他巴巴地问。

孩子的目光很可怜,两行泪揉皱了清秀的脸,让这十七岁的少年显得稚嫩衰弱,像刚长出芽儿的一棵小树,经不得风狂雨暴。诸葛亮的心软了:“有……”他撒了一个谎,“先帝说,他身染重疾,不能与殿下父子相见,心里、心里很遗憾。”

刘禅咬着唇浅浅的一笑,眼泪飞快地丢出来,他相信了,父亲说了一百句遗言,只要有一句关涉父子恩情,他其实就满足了。

“殿下,”诸葛亮撒了谎,到底觉得不安,必须把这话题赶快撇过去,“先帝的尊谥拟好了,是昭烈,殿下以为如何?”

刘禅对谥法不太熟悉:“怎么说?”

“圣闻周达为昭,有功安民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