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了我?”孟获咕咚吞咽着。
诸葛亮安静地说:“我今日放了回去,你若想通了,我随时恭候,我还是那句话,希望南中归服王化。”
孟获疑疑惑惑地说:“你别当面说好话,中道又设埋伏偷袭,你们汉人素无信义,我今日被擒,也因你施诈计,胜之不武!”他明明自己先挖陷阱,没害着别人,反摔坏了自己,这当口算总账,倒要赖在别人头上。
“军中无戏言。”诸葛亮简练地说,语气沉稳不可挪移。
孟获还是疑虑,他不能相信诸葛亮会轻易放走敌人,若是他擒获了诸葛亮,他决不会为诸葛亮解开枷锁,将心比心,他看透了自己的心,却看不透诸葛亮的心。
诸葛亮知道孟获不信,他伸出手,竟轻轻搭在孟获的手腕,诸葛亮的手很凉,仿佛被湿漉漉的青苔黏住,孟获竟挣脱不出。诸葛亮沉静地笑道:“我送你出去。”
两人走出了中军帐,营垒中硝烟未散,明亮的月光倾洒而下,竟不觉得天已向晚。蜀军士兵正在打扫战场,抬眼看见丞相和蛮夷王携手而行,惊疑之余不免纷纷猜测起来。
“你若是回白崖山,仍会被我军擒获。”诸葛亮若有似无地说。
孟获惊愕地睁了一下眼睛:“这么说,你把我的老巢占了?”
“会还给你,我只是拿回你们抢走的粮草。”
“那,牦牛种和大牛种劫掠的粮草呢?还有,你们不是出营救急么,何能在须臾间调兵护卫中军?”
“是假象,押运的不是粮草,而是干柴木石,他们只能扑个空!”诸葛亮举起羽扇,轻轻地掠过营房被月色的剪影,“至于你看见我军出兵,不过是游戏之作,营垒布有四门,从东门出又从西门入,从南门出又从北门进,另有一支游兵在营外逡巡,以为支援。”
“狡诈!”孟获恨恨地说,他现在相信蛮夷斥候的话,蜀军营垒像一座迷宫,路勾路,道连道,门后有门,营前有营,五面竖旗,八方立哨。营垒已成,便似筑成了移动的金城汤池,敌人攻之极难,自己拔营却易,这得是什么脑子才能设计出这等稀奇古怪的军营。
“将计就计而已。”诸葛亮轻淡一笑。
孟获不想输掉气势,他赌咒似的说:“你凭诈力取胜,不算本事,两军对垒该真刀真枪地拼杀,下次我会擒住你!”
果真如张翼所说,牛一样的犟。诸葛亮笑起来:“好,我等着你来擒我,但我若是又擒住你,你又怎讲?”
孟获犹豫着不肯吐出那两个字,他嫌丢人,蛮夷是高山上自由狂奔的羚羊,怎么能受平原麋鹿的威慑,他含糊地说:“随你处置!”
他和诸葛亮已走到辕门口,充满怀疑的目光从四面八方飞来,没人相信丞相要放了蛮夷王,可事实是丞相真的要放了蛮夷王。
“你走吧,”诸葛亮松开手,“我不希望夷汉相战,若是你能归顺朝廷,俾得南中太平,才是为南中百姓造福。”
孟获怔怔地想着诸葛亮的话,他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揣着小心往前迈了一步,又回头看了看。诸葛亮安静地站在辕门口,仿佛一面坚实的盾牌,挡住了身后持刀的将军和士兵,月光将他的影子拖下去,宛若一片修长的竹叶。
有人牵了一匹马给他,他也没看清是谁,更不管是否有诈,翻身跳上马背。他一拍马背,像慌不择路的逃兵扑入了溶溶月色,一路跑一路还在担心诸葛亮变卦,可蜀军始终没有追来,那座迷宫似的营垒仿佛一句沉默的诺言,被晚风吹入了南中沉酣的森林世界。
※※※
丝绸似的阳光铺满了白崖山,阳光有水的轻软细腻,洒在脸上只是流淌。诸葛亮走到崖边,肆虐的山风从山腰滚上来,直将他吹得向后退了几步。
“先生,当心!”修远用力扯住诸葛亮的腰带,生怕诸葛亮不小心跌下山崖。
诸葛亮笑着轻轻推开他:“哪儿会摔下去?你便瞎紧张。”
修远小心地往山下丢去一眼,叠嶂的山石树木生满了山腹,团团烟雾丢麻扯絮似的飞来绕去,山腰隐约有一栋栋没生气的石房。再想望下去,却头晕脚发软,哪里能望得到底,心里悬着放不下,说道:“这鬼地方竟然住着人。”
乐哈哈的龚禄说:“蛮夷喜依山而居,不爱平地聚居,这还算近人间烟火气的。你没瞧见凿在深山里的蛮夷石房子,乖乖,也不知他们怎么修上去的。”
“那若是东山的女儿嫁给西山的男儿,女儿要回娘家,岂不要翻山越岭,走断了腿,还望不见娘家的门。”修远用认真的语气说。
龚禄哈哈大笑:“对对,正是这个道理!”
诸葛亮笑着用羽扇拍拍修远的背:“小子又胡诌,偏你这脑子里古怪想法多。”
正说话间,却见将军陈到领着一队涪陵军走过来,恍惚还押着一个蛮夷汉子,却因人头攒动,看不真切。
“丞相!”陈到深深一揖。
诸葛亮一把扶住他:“叔至辛苦了。”他感慨道,“幸而有叔至率涪陵军夜攀绝壁,我军方能攻克白崖寨。”
陈到谦逊地推让了一番,说道:“丞相,山上共擒获俘虏一千三十二,请丞相示下,该如何处置?”
诸葛亮不犹豫:“一并放了。”
“是。”陈到利落地答应,神情却忽地揪起来,“还有一事,被蛮夷抢走的粮草只剩下一半,听说有三分之一分给了牦牛种和大牛种,再一部分……”他往后看了一眼,咬牙道:“昨夜被这小子烧掉了!”
“烧了?”诸葛亮一惊。
陈到愤愤地说:“正是,昨夜我军突袭白崖,这小子竟敢放火烧仓,幸而将士拼死救火,方才没有酿成大祸。”
诸葛亮愕然,两个涪陵军士兵拽着那人,一骨碌丢在他身前,却是个二十来岁的蛮夷青年,赤膊没穿鞋,脸上污着血,把轮廓掩去了一半,唯有那眼睛透亮得像酿着清泉。身上遍布大小刀伤,右腿上那一刀最深,从脚踝到膝盖直拉了半尺长的刀口,黑红的血浸得衣衫尽湿,可知他在被擒前曾和蜀军殊死搏斗。
“狗汉人!”他用清晰的汉话恶狠狠地骂道,虽已身负重伤,气势却不曾减弱。
“放肆!”陈到喝道。
蛮夷青年丝毫不怵,他挣扎着撑起身体,厉声喊道:“狗汉人,有种就一刀杀了老子!”
陈到气恼地骂道:“真是难对付的蛮子!”他恭谨地请示诸葛亮,“丞相,怎么处置他?”
诸葛亮打量着这个倔强的蛮夷青年,那青年恰好也在打量他,两人目光对撞,竟都没有避开,他看着蛮夷青年,声音却问向陈到:“你为何将他留下?”
“一是丞相曾谆谆告诫多留活口,二呢,我听说他是龙佑那。山上的蛮夷说我军粮草为他所劫,我想如此重要人物,还是留着活口较好。他还真是把好手,一百多人车轮战,伤了十来个兄弟,才将他摁住。这小子犟得很,伤成这样,整夜骂不绝口。”陈到叙说起擒拿龙佑那的情景,神采登时明亮起来。他是带兵的武将,爱勇猛不惧死的壮士,即使是势不两立的敌人,若具勇士之风,也会生出惺惺之情。许是为这英雄惜英雄的心思,他才饶下了龙佑那的命。
诸葛亮陡然对龙佑那生出兴趣:“这么说,两次劫粮草都是你干的?”
龙佑那还道诸葛亮要和他算账,张扬地说:“正是老子干的,狗汉人!”
诸葛亮听他张口必言狗汉人,不恼怒,反而笑了一下:“你还真有气节,你是叫……”他恍神了,陈到忙提醒道:“龙佑那。”他似觉得单说名字不够味儿,眉飞色舞地补充道,“我都打听了,龙佑那是南中飞人,这儿的蛮子都拿他当英雄,名气可大过天了。”
诸葛亮忽然笑了:“叔至对龙佑那如此上心,莫若将他编入白毦军,做你的副将吧。”
陈到又惊又喜,甚或有一丝丝纠缠不清的疑惑:“丞相,他可是烧了我军的粮草……”
诸葛亮也不介怀:“那便让他将功折过,不过,”他凝了一眼昂首不服输的龙佑那,“只怕这蛮子不肯归顺。”
龚禄忽地说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能攻一人心,必能攻众人心。”
诸葛亮惊诧地看着一本正经的龚禄,哈哈脸前所未有地严肃,他像被月光照进潮湿的心里,一片明朗的开阔,他叹道:“德绪所言,甚合吾意。”
龙佑那早听见诸葛亮和陈到有劝他归降之意,扯脖子喊道:“让老子归顺你们,做梦!”他着力地捶着地,“要么杀了我,要么让我杀了你们!”
诸葛亮的目光灼然生光:“我若既不杀你,也不让你杀了我们呢?”
龙佑那一怔:“那不可能,没有第三条路!”
“当然有。”诸葛亮的语气很淡,却有让人无法推翻的强大力量。
龙佑那吐出一口血唾沫:“没有!狗汉人!”
诸葛亮激将似的说:“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赌什么?”
“赌这世上有第三条路。”
龙佑那愣住了,他忽然觉得这个白衣羽扇的汉人非同寻常,在他二十四年青春昂扬的生命里,他从不曾经略过这种超拔想象的非凡,包含着勇气、智慧、决心、奋斗,甚至残酷、悲哀和怀念。他隐隐地预感到这一天的相遇会改变他的一生,也许,他会从此离开南中弥漫瘴气的青山绿水,转向另一条陌生而艰辛的旅途,他将不再是他,他将从恣意放肆的任性自由中蜕变而出,最终变成什么呢,他不敢想。
他嗫嚅了半晌,却看见诸葛亮幽邃的眼睛里含着一分挑衅、一分质疑,年轻人的傲气被激发了,他脱口而出:“赌就赌!”
诸葛亮朗然一笑,轻挥羽扇:“下山吧。”
“这蛮子呢?”陈到心心念念着龙佑那的生死。
诸葛亮看了看匐在地上仍在怒目相视的龙佑那,一抹浅笑漾在他冷静的面颊:“先给他治伤,再不医治,性命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