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良将殉国三军激愤,蛮王不服再纵仇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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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士兵们的回答整齐一致。

乐哈哈的龚禄极有人缘,他的惨死在士兵心中激起了不可掐灭的愤怒,再想起南征以来受到的种种苦楚艰辛,那怨愤更深厚得难以消解,必要用疯狂杀戮蛮夷来填补复仇的空洞。

马岱一扬手,马鞭摔出去,逼开了空气里大片大片的黑灰,他恶狠狠地说:“都给我逮了投进火里!”

士兵们拥上去,刀把子狠狠地敲在蛮夷的后腰上,有不肯走的,便拎起后衣领逮起来,再用力踹上一脚,赶着往火海里走。

五百来人哭的哭,喊得喊,有女人奋力挣脱逃跑,也被抓回来,脸上还挨了几击沉重的耳光,队伍中有小孩儿哭哑了嗓子,也没博得蜀军士兵的同情。

马岱凝视着这一群走向死路的蛮夷,目光没有一丝怜惜,他当年和兄长马超抄掠关中,曾一夜之间血洗万人城池,当中一多半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五百人的生命于他如缥缈云烟,一宿过后便皆忘怀。

“马将军!”后边有人喊他,来人竟然是杨仪,他气喘吁吁地奔到马岱身旁,劝阻道,“莽撞不得,快、快放了他们!”

马岱乜起了眼睛:“威公休得为蛮夷求情,蛮子命如蝼蚁,便是杀光他们,也抵不过龚将军的一条命!”

杨仪累得话也说不利索:“不是,不是我,是丞……”

“是我的军令!”背后一个威严的声音说。马岱惊得汗毛炸立,绷直了的马鞭子耷软下去,他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正是诸葛亮已站在他面前。

诸葛亮沉声道:“放了他们!”

马岱颓唐地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巨大的悲愤让他昂起了头颅:“丞相,龚将军的命不能白白丢掉!”

诸葛亮望了一眼龚禄的尸体,戚戚地叹了口气:“龚将军阵亡,我也很难过,但,这不能成为你滥杀无辜的理由!”

“我没有滥杀无辜!”马岱豁出去了,“他们是罪有应得,丞相,不能和蛮夷说道理,只有用武力威慑,他们才会归附!”

诸葛亮按捺住心绪:“我知道,龚将军物故,将士心有不平。但一事归一事,尔忘了南征军令么?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为南中永久太平,不得妄杀而逞意气!”

“丞相!”马岱还想争执,很少有人敢忤逆诸葛亮。诸葛亮在蜀汉的权威不容置喙,可马岱已被悲痛冲决了一切顾虑,便要撞一撞诸葛亮这座坚硬的山。

“军令如山,请马将军遵从!”诸葛亮冷酷地说,目光带着不能抗拒的力量。

马岱死死地咬着牙,双手狠狠地扯着马鞭。他忽地失了力气,手上一松,马鞭子掉了下去,他猛地背过身,肩膀撞开两个挡路的士兵,飞快地跑了远去。

诸葛亮仿佛如释重负,却又仿佛怅然若失。白羽扇在他的颚下幽幽地摇着,他看着押解蛮夷的蜀军士兵,声音柔韧而有力地说:“放了他们。”

强硬的马岱将军都屈服于诸葛亮的威严,蜀军士兵不敢不遵令,尽管心里百般的不满意。这就像将到手的债再还回去,而且极有可能永远也没有偿还的一天,每个人都不能释怀。

一只脚已迈进死亡之门的五百蛮夷恍若做了一场噩梦,他们眼巴巴地望着那位放了他们的中年男人,火光映着他憔悴的脸,有几分凄绝的美。

没有人说感谢,也没有人发出声音,连哭泣也忘记了,只有重生的虚脱感压在肩头。人群沉淀着压抑的寂静,唯听见火海中房屋“轰隆隆”崩塌之声。

诸葛亮见众人长久不动,他知他们疑惑不能信,略上前两步,声音沉凝地说:“尔等本系纯良之民,不慎为孟获所误。我奉天子诏令,恭行天罚,靖难只为除首恶者,不与南中百姓为难。尔等且各自归家,勿要与朝廷为敌。”

五百蛮夷都呆呆的,像听见天外玄音,半晌没有丝毫反应,刹那间,有人低低地抽泣了一声,而后仿佛瘟疫传染一般,哭声渐渐大了。五百颗头颅伏低了,口里含糊地哼鸣着什么,像是百感交集的慨然叹息,又似在小心翼翼地说谢天谢地。

“你、你为何放火烧、烧我们的屋子……”有个大胆的蛮夷汉子战战兢兢地开了腔。

“这火分明是孟获所放,若是我们肇难,何以还助尔等灭火!”杨仪抢话道,倒说得一众有疑问的蛮夷哑口无言。

诸葛亮不想解释了,他叹了口气,因对左右道:“将火扑灭,不得伤损百姓。”

他忽然觉得很累,周遭的烈焰吐出黑浊的气,一点点地蒙蔽着他清爽的意志。他很担心自己会倒下去,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虚弱,他用羽扇挡着半边脸转过身,却发现修远不知何时跑来了,后面跟着杵着竹杖的龙佑那。

龙佑那怔怔地看着诸葛亮,又看向他的同胞,他在人群中发现他一直惦念的几张熟脸,他们惊魂未定的脸上写着安然无恙。他动了动嘴皮子,却一个字都吐不出。

※※※

中军帐里的烛光像刚绽的春花般吐露芬芳,嫩黄的花蕊轻捷地跳跃起来,轻轻地掠过一张疲倦至极的脸。

深重的倦怠从诸葛亮的心底呼啸而出,剥蚀着他的清醒。帐内的物件于是模糊起来,手边的文书、摇曳的烛光、白羽扇都像被水浸乱的野草,杨仪说话时一张一合的口也怪异得可笑。

“孟获已被押在东营,因担心将士激愤闹出事来,由张翼将军亲自看守,丞相要不要见他?”

孟获没能逃脱二次被擒的厄运,他放了那把大火后,奔出去不到十里路,便被埋伏已久的蜀军一举擒获,照旧捆成粽子样,还在外边罩了麻袋,运生猪似的运回蜀军中军。

诸葛亮点着头:“要见。”他说着话,却以为声音在身体之外,飘忽忽地受不得控制。

“丞相,还要放了他么?”杨仪小心地说。

诸葛亮沉默,目光却落在案上一隅。斑斑血迹梅花似的生出来,足以傲霜,却傲不过死亡,那是吕凯书写的《南中志》。

吕凯,龚禄……

皆是朝廷忠贞良干,本可委以重用,他日必能为朝廷栋梁。这些年蜀汉人才凋敝,得一贤才便若得无价之宝,每每听闻哪里有可用之才,诸葛亮便欣喜若狂。他已习惯了在心里数落:这个职位可用谁,那个官阶可用谁……可南征不到半年便损失了两个良才,为了南中的永世太平,为夷汉一家的梦想,代价真的太大了。

“丞相,龚将军的事该如何处置?”杨仪忐忑地问。

诸葛亮沉沉地说:“龚禄罹祸,夷人亦受难,这笔账算得清么?”

这话倒是真的,龚禄被蛮夷所杀,当时太乱,到底是谁砍的第一刀根本查不出。何况蛮夷的家园被烧成焦土,有近百人在大火中丧生,要说到冤屈,谁也不比谁更厚重。

“那……”杨仪有些不甘心,好脾气的龚禄白白送命,别说是他,三军将士都气恨难当,这口恶气是一定要算在孟获身上。可如今看这情形,诸葛亮多半又有宽纵孟获之意,他虽有不甘之意,却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

诸葛亮一直沉默着,他兀自怅然思忖了许久,小声吩咐道:“押孟获来见。”

孟获第二次被押进了中军帐,两指粗的藤绳直在他身上绕了足足七八圈,除了脚能动,上半身活似僵硬的门板。押解他的士兵都极愤恨,撵他入帐时,还在他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直将他踹了一个踉跄,一跤摔趴在诸葛亮面前。

孟获是不肯服输的,纵算二次被擒,到底还要撑起蛮夷王的气度,身子虽然起不来,硬把脑袋拔了起来。恰恰一束烛光从眼角落下来,他在那光里瞧见一张苍白的脸,他迷糊了一刹那,不知是那人太过憔悴,还是光芒太亮,把血色都抹去了。

“松绑。”诸葛亮道。

押解的士兵们不肯动手,你搓着手,我磨着脚,跟上来的张翼不得已,只好亲自动手,操刀割掉孟获身上的绳索。得了解脱的孟获一骨碌跳起来,又是揉胳膊,又是扭脖子。

诸葛亮静静地看着他,忽地道:“服了么?”

孟获没有看诸葛亮,他还在揉胳膊扭脖子,他是要面子的,二次被擒,于他是双重耻辱,他很想说出强硬的话,可总觉得心里别扭,偏不能利利索索地表达。毕竟,一个屡战屡败的失败者对一个胜利者大言不惭,总有点儿不要脸。

“蜻蛉这一把火是你放的么?”诸葛亮又问道。

这次孟获没有回避诸葛亮的话,他还挺骄傲地说:“是!”

烛光在诸葛亮的脸颊上跳跃,他的声音从昏黄的光幕后泌出来,有些滞涩的凝重:“为一己激愤置无辜百姓于不顾,使家园焚烧,故土焦硗,黎庶罹难,细民嗷嗷,尔以为如何?”

孟获愣了一下,立刻顶牛似的说道:“皆因你们汉人侵入南中,妄图占据南中沃土,盘剥南中百姓,我们不得已方才持戈抗争,若要论起来,汉人才是罪魁祸首!”

诸葛亮看了他一会儿,目光中沉凝的力量让孟获不自觉地打了一个激灵,他微微倾过身体,一字一顿道:

“南中历来归属大汉,数百年之间朝廷在此设官分爵,牧民养卒,百姓欣然戴之,何来汉家妄据之说?此番王师南进,皆因南中不服王化,屡兴叛乱,以致边民受苦,疆土幅裂,边地有风尘之急,荒野有犬马之惊,故而我奉天子圣诏,挥义师敉平叛乱,以为兵燹销灭,重造升平。所过之处,晓以大义,南中百姓无不信服,唯尔顽固不悔,屡兴刀兵,屡毁太平之望!胁持无辜,为己作伥,考尔之戾举,可为寒心,尔纵不思一己之前途,毋得不为南中数万百姓思量乎?使兵戈接踵,元元披荆,试问谁才是肇难之首,谁又该担此难赦之罪?”

这一番斩钉截铁的质问让孟获说不出话了,一向敢作敢当的蛮夷王,素日里为所欲为,何止是放火,不乐意时杀人也是家常便饭,竟被一个手无寸铁的中年男人的区区几句话逼进了死角,孟获觉得自己一定中邪了。

诸葛亮缓了缓语气:“南中元元性命系于尔身,尔竟毫不动心么?”

孟获不说话。

诸葛亮叹了口气:“尔可愿归顺?”

孟获还是不说话。

诸葛亮没有再追问了,白羽扇抚在胸前,安静中,烛芯爆了一声。

“诸葛丞相,”孟获吞了一口唾沫,“我们方才两次交锋,怎能较得高低?故而我以为,你若是当真想降服我,莫若让我出去重整军旅,你我再战,若是不肯,即刻杀了我,死在丞相手里,我绝无怨言!”他说到最后,底气也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竟越说越大声,眼神还带着挑衅,像是诸葛亮不放他,还是诸葛亮的错。

诸葛亮心里重重地一叹,真是一头拉不转的犟牛!南征以来,战士死伤无算,疆土裂缺伤损,叛乱主谋屡战屡败,两次被擒,两次都不肯服膺,要降服这驴一样不肯转圜的蛮夷王,真比打一场歼灭战还艰难!

其实,打败孟获很容易,杀掉孟获亦很容易,他只需要点个头,早就积压仇恨的蜀汉将士一定会给孟获一个血淋淋的结果,可他能么?如果血腥的屠戮能解决一切问题,那之前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为了夷汉平等付出的牺牲便像一个可笑的讽刺,那么,龚禄和吕凯也许就真的白死了。

诸葛亮沉默了很久,烛火哔剥作响,火星子像乍灭的各种念头,在大帐内上下起伏,他慢慢举起白羽扇,修长的羽毛仿佛手指扣在书案上。

“我若放你走,并不欲与你再战,兵者凶器,不得已而为之,望你回去后,深思兵燹之害,真正为南中百姓谋得福祉。”诸葛亮语重心长地说,他看着那张不服输的脸,像被水打湿的面团,拧成了紧绷绷的一团。

孟获的眼睛睁大了,诸葛亮当真要第二次放走他么?他其实对诸葛亮放走自己并不抱太大希望,就算诸葛亮此刻把他推出大帐一刀砍翻也是理所当然。可他又分明能感受到诸葛亮的诚意,他试图从交错的光影里看清诸葛亮的表情,却只看见仿佛更深露重的迷雾,那让他琢磨不透。

这个汉人,真是很奇怪呢,仿佛雨中罩在哀牢山头的云雾,沉淀着世间所有深厚缠绵的情绪,却始终不曾放肆地宣泄出来。

“放人。”

诸葛亮这一声很轻,伴随着一声烛火爆花。

※※※

孟获第二次被放走了,这次不是诸葛亮在众目睽睽下将他送出辕门。蜀军将士恨透了他,若是当众放行,群情激愤之余难免会惹出事端,故而便由赵直在夜深人静时用一乘马送他出营。

临别时,赵直道:“望你早日归顺,总与朝廷作对,把夷人的性命白白牺牲,有意思么?”

孟获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他不看赵直一眼,也不看这座让他屡次受挫的军营,更不看那军营里彻夜明亮的中军帐。他猛地一拍马,卷起高扬的黄尘,迅速地掠过蜀军营寨。

一定要赢诸葛亮一次,这是他心里焦躁的呐喊,哪怕最终不能避免被朝廷招安的别扭结果,也要以胜利者的姿态去伏下高傲的头颅。

坐骑载着孟获越过蜻蛉的葱茏山麓,虽是夜晚,山坳深处却漾出流动的红光。连绵的火烧红了半边天,几日前的那一场战争似乎已是隔世的一场梦,唯有残存的灰烬沉淀在黑暗的角落里,被夜风一吹,仿佛游魂般,呼地散去四野。蜀军正在帮蛮夷百姓搭房子,一队队士兵扛着木料来往穿梭,有的打地基,有的锯木头。蛮夷百姓起初揣着忐忑,躲在一旁悄悄打量,后来见蜀军的确是为他们重建家园,并没有恶意,才犹犹豫豫地凑上来帮把手。一来二去,彼此熟络起来,也就忘记了互相敌视,几个蛮夷小孩儿亦不惧生,跟在蜀军士兵的后面吆喝追打,有士兵还塞给他们糖饼吃,欢喜得孩子们雀跃起来。

南中深幽的黑夜便在这匆忙中缓缓过去,跌宕的山风呼啸而过,仿佛一把来回扫动的刷子,把天幕的深黑逐渐抹走,残留下一道道参差不齐的齿痕,宛如狠狠咬在谁皮肤上的牙印。

众人齐心协力,梁柱椽檩已粗具规模,为了讨吉利,蜀军士兵还在房梁上扎了红绸。蛮夷百姓也早把畏惧和仇恨抛开了,有几户人家烧了水,用陶罐装了,到底还存在芥蒂,便悄悄地放在蜀军士兵的身后,也不吱声。

孟获躲在远远的地方看了半晌,不自主地哼了一声,扬起马鞭用力一抽,马蹄翻飞,扑入了天边那半明半昧的迷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