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呢,”修远渐渐低沉了语气,“是十七年前,那年荆州遭了兵祸,我一家子都死于刀兵,没一个逃出来……是先生从死人堆里救活了我……”
龙佑那没想到修远还有这般惨烈的往事,他怅怅地说:“我真不知,你的身世这般凄凉。”
修远把手里的书放下去,神情瞬间庄重,一板一眼地说:“我的事你懂得多少,先生的事,你又懂得多少?我们从成都远来南中,原为弭平叛乱,俾使家国太平,百姓安康,偏你们那蛮子大王不肯归服,屡次被擒,屡次顽抗,三军将士蜗在这边荒不毛地。他们的父母妻儿日日翘首,你们说我们汉人欺辱夷人,可我们已开示恩渥,本想结束战事,奈何尔等不从,致多少无辜洒血疆场,又是何人之过?我们的龚将军,你见过的,多温良的人,为救无辜不惜性命奔赴以难,却惨遭蛮夷杀戮,纵是铁石也当泪泣!为了平息战火,无数汉家将士血洒山林,无数夷人百姓埋骨荒野,何人又该当罪责?”
龙佑那被修远数落得说不得反驳话,这些话也曾在他心里撞击过、拷问过,却始终不敢告诉自己一个清晰的答案,他吞吐道:“那,你们丞相为什么要放人?”
修远无奈地说:“不放行么?他死活不肯归降,偏要一战,先生说,攻城略地易,服膺人心难。先生希望南中百姓真正归从王化,从此战火消弭,夷汉一家。”
龙佑那沉默许久:“你们丞相,”他像把字眼儿从心里艰难地抠出来,“是个非凡的人。”
修远怔住,这是他头回听见龙佑那夸赞诸葛亮,或者说,夸赞一个汉人。满口“狗汉人”怒斥的龙佑那竟也会折服于诸葛亮的人格魅力,他顿时欣喜起来,也许,这个麻烦了他两个月的蛮子终会俯下倔强的头颅。
“修远。”龙佑那忽然喊道,嘴皮蠕动着,艰难的抉择在心中两军对垒,他不知自己该袒露真相,还是继续保持沉默。
修远看得奇怪,催道:“你吞吞吐吐做甚?有话便说。”
龙佑那狠狠一咬牙:“修远,其实……”
但是已容不得他说出真相了,帐外沸腾的喧嚣替他做了回答,跳动的火光映红了帡幪,仿佛有硕大的红莲在疯狂生长。
修远惊讶:“出了什么事?”
军营里喊声、脚步声响彻一片,活似遭了响马洗劫,火光越发鲜明蓬勃,像从火山口喷出的滚烫岩浆,便要吞噬整座军营,不等修远反应过来,火光一晃,竟有人冲了进来。
“龙佑那,我来救你了!”
修远眼睁睁地看见一个蛮夷青年像鬼般跳出来,一把捉住了龙佑那的手臂,流溢着红光的脸充满了狂喜,扭脸看见修远,神情顷刻变得如嗜血的恶魔般可怖。
“狗汉人!”他扬起手臂,牛角刀照准修远的头顶狠狠劈下。
修远兀自还在梦里,森寒的刀光劈开了脑门心,一条冰凉的锐线从天灵盖刮向下颚,未曾触及的巨大劲道已让他有种被巨石压顶的压迫感,一丝儿也动不得。
可那刀光却在离他的囟门一寸处停住,迟迟地劈不下来,惊魂未定的修远仍是动弹不得,满是汗的余光窥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制止袭击者的竟然是龙佑那,是他奋不顾身地扑过来,用尽全身之力,拦住了阿勐这必杀一刀。
阿勐也觉得匪夷所思,他被龙佑那死死拽住,杀戮的力量施展不开,又是气又是疑:“龙佑那,你做什么?”
龙佑那趁着阿勐愣神,用力推开了他:“不许杀他!”
“他是汉人!”阿勐吼道。
龙佑那挡在了修远身前,握着那根代步的竹杖缓缓地举起来:“汉人,汉人也有好人!”
“你……”阿勐以为龙佑那神志迷糊,或者是自己听错了。
“汉人也有好人!”龙佑那几乎带着哭腔说,涨红的眼里便要滚出泪来,他挥起竹杖,蓦地敲在阿勐的肩上,“你走!”
阿勐半晌没动,他像不认识龙佑那似的瞪了他许久:“龙佑那,”他将牛角刀缓慢迟钝地收回,“你好……”他点着头恨道,光芒闪动,人影跃出了营帐。
龙佑那手中的竹杖陡然落地,他像虚脱似的摔坐下去,无力地挥挥手:“你、你快走……”
修远终于回过神来,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质问道:“这么说,你知道?”
龙佑那说不出话来,目光木然,仿佛丢了魂,修远怒不可遏:“骗子!”
突然的恐惧如暴雨淋下,他浑身打了激灵:“先生!”他失声喊道,也顾不得龙佑那的好歹,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
孟获的第四次被擒充满了荒诞的戏剧性。
他假扮大牛种和牦牛种遣使,一百人的使者在内,两千人的军队在外,想里应外合袭击蜀军营寨,若是一举生擒了诸葛亮,便能洗刷他几个月来屡次被擒的耻辱。
他一直藏在营外丛林间等候内应的消息,到得夜深人静,天光暗淡,瞧见蜀军营寨有火燃起来,那是事成的信号。他以为得了手,率蛮夷兵冲入了已被打开的辕门,他又是当先冲入诸葛亮所在的中军帐,灯光亮着,他分明看见羽扇纶巾的诸葛亮坐在书案后,手里的毛笔还滴着浓黑的墨。
而后他挥起牛角刀,得意洋洋地喊道:“诸葛亮速速受擒!”
诸葛亮抬起了头,灯光映着他的脸,他竟然龇牙一笑,笑容很轻佻,没有诸葛亮的雍容沉着。
他忽然意识到这压根就不是诸葛亮,可就在他恍神之时,那“诸葛亮”已从书案后一跃而起,三尺长的环首刀从天空劈下,仿佛一道闪电,恰恰儿压住他的肩膀。那积蓄整晚而瞬间爆发的力量压得他身子重重一沉,他想挣扎时,数不清的蜀军士兵奔进来,他眼里出现了成百条飞舞的绳索,刀光、剑光、灯光和目光一起敲在他直不起来的脊梁上。
他再次可悲地被生擒了。
“诸葛亮!”他歇斯底里地号叫这个名字,那不是在呼唤一个人,而是在冲决某种可怕的宿命,像铁网般套住他,噩梦般不能解脱。
半个时辰后,诸葛亮才出现在中军帐,他先从乔装他的马岱手里把白羽扇取过来,默默地看着浑身缠满了绳索的孟获,像一只肥厚的蚕蛹。
“服了么?”他只问了孟获一句话。
孟获坚决地迸出一个字:“不!”
诸葛亮叹了口气:“你要逼我杀了你么?”
这是孟获第一次从诸葛亮口中听出他要杀自己,他一直拒不投降,颇有恃宠而骄的怪念头。原来诸葛亮心里也横着杀戮的刀锋,只是不到时候不轻易出手。
诸葛亮沉重地说:“屡战屡败,便是你之所望?南中百姓屡罹战火,便是你之所愿?”
孟获哑口无言,他在那张疲倦的面孔上看到殷殷期颐,也看到痛心和惋惜。他绷得很紧的一颗心像忽然被拆了线,一块块坍塌下去,他惊慌地想要粘回去,却发觉自己很愚蠢。
“再,再……”他以为自己像只蠢拙的松鼠,说出的话不忍再重复第二遍,“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赢你一次。”
马岱当先喝道:“放肆,屡败之将,还敢有非分之想!”
诸葛亮挥手制止了马岱的训斥:“是最后一次么?”
“是……”孟获说得很勉强。
诸葛亮凝着孟获躲闪的目光,语重心长地说:“亮望你为南中百姓着想,为苍生福祉着想,休以一己私愤罔顾众生。”他挥起羽扇,“放人!”
孟获身上的绳索解开了,他呆呆地看着诸葛亮,也不知该如何说,往后退了一步,头一次礼貌地行了一礼。
“丞相,孟获会归顺么?我瞧他那口气顺不了!”马岱望着孟获的背影,兀自不能释怀。
诸葛亮摇摇头,他不知道孟获会不会彻底服膺,但他有种强烈的感觉,回成都的日子不远了。
※※※
龙佑那费尽力气挤进士兵群里,瞧见被释放的蛮夷中有且畋的身影,他也不管这是在蜀郡军营,大喊道:“叔叔!”
且畋回头:“龙佑那?”他被后边赶着要出营的蛮兵推着向前,也不能停下来和龙佑那多叙话。
龙佑那跟着队伍跑,竹杖磕磕地敲在地上,一个个漩涡炸出来:“叔叔,这仗还打么?”
且畋茫然,他不知要如何作答,这场战争像荒唐的笑话,本就不该发生,发生了又不该持续这么久,可如今骑虎难下,又如何能爽爽利利地结束掉。
“叔叔,”龙佑那几乎在歇斯底里地号叫,“别打了,别打了!”
且畋被龙佑那爆发似的呐喊震惊了,他本想停下来再说几句话,却被身后的蛮兵推出了辕门。他拨开两个挡住他的蛮兵,看见龙佑那摇摇晃晃地站在人潮涌动的军营里,仿佛一截悲痛欲绝的木头,新鲜的生气正在袅袅散去,之后一切都模糊了,或者是风沙扬起,或者是眼睛湿润了。
龙佑那一跤坐了下去,眼泪泉眼儿似的迸出来,也不知多少诧异的目光落在他被痛苦扭曲的脸上,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
晚上,他把自己绑着送到了中军帐,不只诸葛亮,便是修远都吃了一大惊。修远本还对他生着闷气,见龙佑那做出了自缚认罪的姿态,那火气倒没处发泄了。
“丞相,我认输了。”这是龙佑那说的第一句话。
诸葛亮惊诧之余,才意识到这是龙佑那服顺了朝廷,而后他听见龙佑那郑重地说道:“丞相大人,我愿归降,求你放过南中百姓。”
诸葛亮顿时笑起来,他着人为龙佑那松绑,和颜悦色地说:“我不会为难南中百姓,只要孟获愿意归顺,王师必定回旋。”
龙佑那躬身跪下:“丞相,你一定要擒住他,为了南中百姓,为了平息战火,我们不想再打仗了。”
没想到一个蛮夷青年会亲口要求汉军擒住蛮夷王,这话发自真心,并无谄媚之色,也无造作之情,诚挚得让人感动。原来大义当前,无论是汉人抑或蛮夷,总会有明理之人勇敢担当,哪怕遭万千人非议,哪怕世间痛苦叠加不去,哪怕获一个惨淡收场,为公心大义,为天下黎民,亦当用壮烈牺牲换一个锦绣的太平世界。
总会有人站出来,总会有人用流血的肩膀扛起苦难的山峰,这方是大仁大德,家国天下该交给他们去护佑。
诸葛亮亲自下席扶起了他:“好,我答应你。”
龙佑那给诸葛亮拜下去,这一拜之后,他这一生便如捆扎好的一册书,交到了诸葛亮手中,书写翻阅都不再由得自己。
他此时对这结局是懵懂的,可他的手被眼前这位中年人紧紧握住,忽然便不想撒开。那像是带毒的温暖桎梏,锢住了,一生也便注定了,铁马冰河,万里疆场,拥旌旗,驱银襜,北望山河,剑舞风霜。
那壮怀激烈一直燃烧到十年后五丈原秋风唏嘘,灰烬也不曾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