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在安静地抖落墨色衣裳,最后的橘色余晖如污了泪痕的残红,渐起渐灭。晚风如离别时的喟叹,敲着窗,磕着门,温柔地钻进了人们的睡梦中。
诸葛乔悄悄地走进房间,屋里伏案的人太专注,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案头的烛火颤抖了一下,在白帛上荡漾出一个浅浅的人影。
正在整理文书的修远看见诸葛乔来了,本想提醒诸葛亮,诸葛乔却向他摇摇头,动作更小心了。他蹑手蹑脚地寻了一方锦席坐下,乖巧得像只晒太阳的猫咪,安静地凝望着他的父亲在灯下劳作。
诸葛亮是真的太全神贯注,不知道暮色四合,更不知儿子已悄悄来到身边。他的世界只有落笔时沙沙的柔软声音,一个个饱满的字像真诚的泪一样,毫无滞涩地从湿润的心底流泻而出。
他在写一份呈给皇帝的表章。
诸葛乔其实很好奇父亲在写什么,可他不想打扰父亲,只好把猜测都深深埋在心底。他看见父亲有时一气呵成,文不加点,有时停下来凝眉思索,仿佛沉浸在对往事的深刻怀念里。
最后一个字在诸葛亮的笔下滑过,他半晌才抬起手,笔尖上的墨已干了,让最后的笔画拉出飞白,仿佛被年华的霜刀剥蚀的一颗头颅。
他怅然地叹了口气,终于看见了诸葛乔,疑问道:“伯松?你何时来的?”
诸葛乔道:“来了有一会儿,因见父亲忙碌,不敢打扰。”
诸葛亮搁了笔,向他招招手:“过来坐。”
诸葛乔温顺地坐了过去,目光不小心落在案上展开的绢帛上,他来不及躲开目光,正巧看见开头写的“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失了规矩,慌忙对诸葛亮歉意地一笑。
“看看也无妨,并不是密表。”诸葛亮像是知道诸葛乔的好奇,并不忌讳把上表给儿子观瞻。
得了诸葛亮的允可,诸葛乔大胆地把目光放上去,轻轻地念道: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良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诸葛乔停了一下,他已知道父亲写的是出师表,可他读出的不是兵行敌国的雄心斗志,而是一颗老臣殷殷的忠心,那心揉碎了,碾烂了,一片片印在这字字真切的表章上。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诸葛乔读到这里,抬起头来看了父亲一眼,父亲的目光被灯光染湿了,像一片深邃的湖泊,隐匿着不为人知的忧伤回忆。
“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
诸葛乔的声音颤抖了,他努力让自己变得平静,可那越来越多的文字累加起来,像一座山那么沉重。
“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云。”
最后一句话从诸葛乔沙哑的嗓子里拔出来,他轻轻地把疼痛的目光挪开,却已是泪流满面。
这是一篇注定将在历史上获得永恒光辉的千古文章。
诸葛乔轻轻揩去眼角的泪:“父亲何时兴兵北伐?”
“陛下允可后,即启程北上。”诸葛亮道,他将《出师表》拢起来,目光和蔼地看住诸葛乔,“伯松,此次北伐,我想着你押运粮草辎重,你意下如何?”
诸葛乔和顺地说:“但凭父亲吩咐。”
“北上之路,皆是峡谷栈道,险阻难行,百事当谨慎小心。”
“是。”诸葛乔的回答总是柔软如一掬水。
诸葛乔的懂事让诸葛亮生出莫名的愧疚,自从他们成为父子,诸葛乔面对他永远温软、和融,没有一丝抵触、抗拒、不悦,诸葛乔对他过分的尊敬像下级对上级的服顺,却让父子亲情显得生疏,他把公事撇开去,用父亲的口吻说:“你来我身边有……十二年?”
“是十五年。”
诸葛亮哑然失笑,这错误太不可原谅,他能清楚地记得蜀汉各郡县编户数目,能不假思索地说出某个地方官吏的姓名来历,偏偏记不得诸葛乔过继来他身边的日子。他原来以为诸葛乔与他的生疏源自儿子另嗣他门的小心谨慎,现在才无奈地承认,其实是他自己造成的。
可叹啊,诸葛亮是兢兢业业的丞相,家国天下都会赞美他的恪尽职守,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寻常的天伦亲昵于他像缥缈浮云,握在他掌心的永远是沉重的国家责任,平凡的幸福是与他无关的一张陌生的脸。
他深深地自责着,凝视着诸葛乔的目光越发温柔了,寒暄道:“最近读过什么书。”
“《汉书》。”
“读到哪里了?”
“昨日刚读到《诸葛丰传》,很赏识吾之先祖风采。”诸葛乔有些自豪地说。
诸葛亮感叹道:“我们这位先祖刚正不阿,公义为上,立朝为正,立身为德,值得后世子孙效法。”
诸葛乔点着头,他的心思从史书的叙说中跳出来:“父亲,我们的故里琅琊是何等地方?”
“琅琊……”诸葛亮像听见一声从远方山谷飘来的久违呼唤,熟悉中渗着陌生的伤,陌生中透出熟悉的悲。那真像一场过去的梦,曾经如此真实地温暖过自己的心。
“是个好地方。”诸葛亮最终只能惨淡地说出这一句。
“若是能回去看看就好了,父亲有三十年未曾踏上家乡土壤,他日重归故里,儿子当随从。”诸葛乔期望地说。
诸葛亮苦涩地叹了口气:“只恐我回不去了。”
诸葛乔没有问诸葛亮为什么回不去,他像是体会得出诸葛亮的遗憾,惋叹道:“不能重归故里,总是很遗憾。”
诸葛亮沉默着,半晌,忽地问道:“想回江东看看么?”
诸葛乔本能地说:“不想……”后来又觉得自己回答得太没人情味,补了一句,“有一点儿想。”
诸葛亮宽容地一笑:“待有了空闲,你回去看看吧。”
诸葛乔惊讶地睁大眼睛,回江东去,去看他的亲生父母,在那片湿润的土地上有他曾经芬芳的过去,有他藏匿在心底不敢拿出来的隐秘思念。他至今还保留着哥哥诸葛恪送他的青竹简,上面不落一字,摩挲得久了,光润如失了轮廓的玉。他没有想过写信回去诉苦,也不曾想过要回去,他在长江头,他曾经的家在长江尾,一条奔流到海的大河将他和过去隔断开,可他总会小心地想一想,像偷了嘴的孩童躲在安静角落里品咂糖果的余味。
“真的回去?”他惴惴地说,害怕诸葛亮多心,不敢流露出一丝的喜悦。
诸葛亮心中怅然叹息:“当然是真的。”他默然地看了诸葛乔一眼,略带心酸地说,“做诸葛亮的儿子有委屈么?”
诸葛乔料不到诸葛亮会问他这个,他把头埋下,许久,才发出微弱的声音:“有一点儿。”
诸葛亮忽然便笑了:“老实话。”他抬起手,轻轻搭在诸葛乔的肩头,“伯松,我虽为你之父,却未尽到为父之责,惭愧。”
“没有,”诸葛乔慌忙摇头,“父亲是一国丞相,比不得寻常人,我知道。”
他早已习惯了诸葛亮的忙碌,习惯了诸葛亮的非比寻常,习惯了父子亲情的疏离。习惯不是麻木,而是懂事,他温和的性格里有诸葛家族的坚韧,他不喜欢抱怨仇恨,纵算生出委屈,也会在漫漫时间里碾成一种认真的忍受。
诸葛亮有些感动,他搭在诸葛乔肩头的手滑下去,轻握住儿子的手,父亲的柔情在心中泛滥涌动。
真想做个宠溺子女的父亲,维护他们,放纵他们,在危险和灾难面前为他们挡风遮雨,在磨砺和挫折面前为他们鼓舞加劲。
父亲,父亲,天底下最稀松寻常的角色,可惜将成为他这一生最差劲的事业。丞相不是父亲,父亲不是丞相,永远不能把这两个角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拥有生杀予夺的无上权柄便要放弃无间的亲情。
世间的得失,正是这样残酷。
※※※
门开了,橘红的烛火在灯盘里摇了一摇,正趴在书案上打盹的南欸蓦地惊醒,惺忪的眼睛看见诸葛亮披着一身月光走了进来。她刚做了一个梦,以为这一切也是梦。
“还没睡?”诸葛亮柔声道。
南欸立刻意识到自己恍惚了,她一骨碌站起来,翻飞的襦裙却牵起案头的一册书,哗啦啦直滚下去,她小声地惊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