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失要隘无奈退兵,闻噩耗忍痛理政(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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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西太守游楚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坚守两个多月,顶着蜀军一次又一次的猛烈攻击,守城将士轮番更休,满城百姓也被动员起来,挨家挨户地更番给守城将士送辎重,倘若到紧迫关头,甚至需要妇孺上城关杀敌。陇右三郡投降的消息几度敲碎了士气,又被他艰难地粘合起来,他其实也几乎要失去信心,可那点子骨气硬生生支撑住守城的信念,到底是苍天护佑,蜀军终于退兵了。

他激动地说:“我早说大魏有天佑,定会转危为安!”这话他是对徐庶所说,徐庶身负朝廷案行使命,却被困在襄武城中出不去,不得已也加入了守城行列。

徐庶平静地说:“太守明睿。”

游楚奇怪地看了徐庶一眼,值此满城狂欢之时,纵使铁石心肠也当动容,徐庶却似乎心不在焉,像那极致的喧嚣是吹过墙外的一阵风,无论如何热烈,亦不能使他有所感怀。

“城如今保住了,徐中郎欲有何为?”

“我该回洛阳了。”徐庶淡淡地说。

游楚觉得徐庶便是一口生锈的锅,通身一股陈旧的气息,锈斑太厚,也不知沉积了多少年,若不是困于一城,不得已同仇敌忾,他不会和这种寡言的人有什么过命交情。

“哦,回洛阳好,我遣人送你回去。”游楚礼节性地说。

“不劳动太守了,我来时是怎样,回去还是怎样。”徐庶语气依然像淡水。

游楚觉得在和一堵墙说话,费多少言辞都被反弹回来,他没话找话地说:“上回听你说,有一至交在陇右,他在哪儿,要不要去拜访?”

徐庶以为好笑,自己的随口胡诌,实心肠的游楚竟当了真,他漠然地说:“他已经走了。”

“走了?”游楚错愕着。

徐庶眺望着蜀军远去的背影,最后的一点影儿像沙粒消失在流散的风里,他幽幽一叹:“是,走了……”

很多年积压的哀痛一瞬间涌上来,他背过了身,阳光抹过他的脸,他躲在明亮的温暖中,泪悄悄地流下,没有人看见。

二十年了,他们终于“见了一面”,依然隔着遥远的距离,被敌对的仇恨情绪,被征战的喧嚣,被很多很多不相干的东西隔绝着。

他想告诉他这一生最好的朋友,他在煎熬中度过了二十年,像根木头,像块石头,像捧枯草,像所有没有生气没有活力的杂物,就是不像一个人。

孔明……我已衰败如残枝,只是一具没有理想的躯壳,其实,倘若不能与你共事,理想于我何所有,生存不过是一种无聊的苟延。

城上风如怒吼,吹得徐庶满头白发飘飞,他偷偷幻想着自己与挚友相见,那满城的热闹是为他们的重逢而庆祝,这让他苍老的容颜盛开出孩子般纯真的笑。

年近花甲的徐庶和四十八岁的诸葛亮在分别二十年后,隔着数百里的距离彼此遥想,他们被时间的厚墙远远拉开,终于走到了诀别的深渊。

※※※

一支军队缓缓地行进在阳平关的险峻山道间,大小旗帜像船桅似的荡来荡去,再行军半日便能到沔阳。众人的心情登时微妙起来,既为即将抵达目的地而如释重负,又为过去的那一场失败痛定思痛起来,更在揣测将来何去何从。

诸葛亮轻轻拨开了车帘,山风呼地扑在脸上,激得他打了个寒噤。

“先生,风大呢,你的病还没好!”修远慌忙把车帘垂下来,左右打量着诸葛亮,生怕他有个好歹。

诸葛亮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患着病,有时是胃疾,有时是风寒,有时还头疼,有时又失眠,连番的病痛折磨着这个意志刚强的男子,他却没有落下一件事。该批复的公文照样工工整整地写下处分意见,该交代的要紧事一样样有条不紊,随军的文武官吏原先还埋怨诸葛亮错用人导致大败,后来见丞相身染数疾仍撑持政务,怨愤瞬间丢了,倒担忧起来,有忧虑过度的,荒唐地害怕诸葛亮会不会遭街亭兵败的打击,痛病交加,竟至从此不起?

可事实是诸葛亮并没有倒下,他像永远不会倒的一座山,纵算遭受残酷的风霜侵蚀,依旧岿然屹立。蜀汉官吏都放心了,只要诸葛亮不倒,国家便还有希望,倘若诸葛亮倒了……他们不知道那一天该怎么办,想一想便浑身发颤。

修远轻轻一碰诸葛亮的手,凉得像打冰水里捞起来的一块石头,又痛又急地说:“手真凉!”他见诸葛亮坐在颠沛的马车里还在翻公文,埋怨道:“先生,你都病成这样了,还累死累活,他们都是死人么,有事让他们做去,平白地让那帮懒人偷闲,白拿朝廷食禄不干事!”

诸葛亮嗔道:“我没有这么娇弱,你偏爱叨叨。”他握住一册文书,叹息道,“还有很多事没做,不能倒下呢。”

外边有人轻轻敲车板,诸葛亮拨开车窗:“威公?”

杨仪把一份急报递进来:“赵将军来信了,自中军南撤,他们遭曹魏大部袭击,幸有赵将军断后,烧断赤崖栈道,未曾有大覆败,不过一二日即返汉中。”

诸葛亮看着急报,突地问道:“幼常有消息了么?”

杨仪摇摇头:“还没有,传闻很多,但都不可信。张钺将军断后,着斥候打探,没有在北边发现马参军的踪迹。”

杨仪话里有话,他的意思是马谡并没有投敌。诸葛亮把急报轻轻扣下:“去告诉张钺,一定要把幼常找回来。”

“是。”

车窗合拢了,诸葛亮忽地觉得一阵寒意袭来。明明快入六月天了,正是暑热时,他却觉得寒冷,像是身体里养着一块冰。他不禁拍了拍腿,怅然道:“老了。”

修远一愕,他看着自称老去的诸葛亮,本想随口把那自损的言辞否决一番,最后却惊惶地发觉根本不能反驳。

天蓝纶巾下压着的鬓发一多半泛了银色,眼角唇角的皱纹便是不笑不怒时也分明如叶面经络,清亮的眼睛总被浮翳渗着。整个人比去年又瘦了一圈,脸颊微撮了,浓重的青黛色从鼻梁上扫下去。他即使在睡梦中,在安静地养神时,也皱紧了眉头,每个瞬间都不松开思考的阀门,那日复一日的操劳加速了他的衰弱。

修远看得心酸,几乎便要垂泪了。他真想把诸葛亮手中的公文抢过来,把先生锁在一个没有朝政公文,没有战事绸缪的安静地方,将一切打扰人休息的喧嚣关在门外,让先生年轻起来,健康起来,他宁愿先生不是丞相。

诸葛亮翻动文书,方看了两行,说不得是为什么,轻轻拨开车窗,阳平关的险峻苍茫陡然映入眼底。

大片的山野花朵仿佛喷火蒸霞,红的、紫的、黄的、白的,叫得出名的,叫不出名的,泼辣辣开满了山冈,浓烈得像要淌出水来。

乔就死在这里么?

他往下俯瞰,一团团云雾荡上来,看不清幽深峡谷的模样,也不知哪一处深谷埋着乔的尸骨,会有野犬野鸷侵害他么?或者他本没有死,被哪个好心的采药人救起,正在农家舍屋养伤,过得一些日子,乔会健健康康地回到他身边。

也许是在明天早上,他从如山的文书后抬起头,乔已经悄悄地坐在他身边很久很久,无声无息,仿佛安静开放的一束白玉兰。他被蛛网似的朝政缠紧的心登时柔和舒展开,对乔微笑着说:“乔,你来了多久?”

乔仍然安静地说:“父亲,没有多久……”

诸葛亮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荒唐,像个胡搅蛮缠的懵懂孩子,可他多么想乔没有死,阳平关传给他的死亡讯息是一个笑话,或者是他莫名其妙的一场噩梦。

诸葛亮第一次感觉自己是那么无力、软弱,他原来以为可抗拒命运折磨的个人信念,在儿子的死亡面前不堪一击,他此时便是想要做一个寻常的父亲,也来不及了。

他再也不能弥补他对儿子的亲情亏欠,不能有过一次放纵宠溺,不能像普通父亲一样体会天伦之乐。为什么总是到最后才发觉自己以前的残忍,等自己想要救赎过往时,上天却又不给自己机会,这莫非是命运对自己的惩罚?

诸葛亮把车窗合上了,渐渐封闭的空间里有两道浅浅的光在他脸上余留,像泪。

※※※

夜晚像一领黑色披风,从汉中平原边际遥远的山脊飘过来,渐渐把汉中平原罩住,最后的余晖在天尽头落下帷幕。

向朗匆匆地走上府门的台阶,一点月光流泻而下,照见门口蹲着的一个人。他以为是乞丐,也没在意,正要推门而入,恍惚听见谁喊了自己一声,他呆了一下,四处看了看,门前的巷道唯有风过路,并没有其他人。

那“乞丐”站起来:“巨达、巨达……”

向朗吃了一惊,他睁大眼睛看了半晌,惨白的月光洗着那人的脸,黑脸膛,宽额头,浑身脏兮兮的,袖口肩膀掉着碎布片,他难以置信地说:“幼常,你是幼常么?”

“乞丐”“呜”的一声哭了:“我是、是……”

向朗不顾一切地捉住他的手臂:“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一路南下,不知该去哪里……”马谡仓皇地说。

向朗备觉怜惜:“别说了,先和我进屋吧,外边都在找你……”他警惕起来,挽着马谡进了门,“砰”地把外门关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