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架。”修远说。
诸葛亮点头:“一概送去张钺将军营中。”
姜维有些疑惑:“不配给先锋营?”按理说,蜀军的弩兵有一半归属在魏延的先锋营,连弩自然该划给先锋营,诸葛亮怎么把连弩拨给张钺统率的蛮夷飞军呢?
诸葛亮一步步地走回舆图,语带双关地说:“不,先锋营别有他用,携重器不易行军,连弩拨给飞军,可为此次退兵所用。”
“丞相是说,陈仓守军会出击?”姜维忽然领悟了。
诸葛亮沉默,依然是那种讳莫如深的微笑,仿佛冰雪天永远也看不清的地平线。
※※※
腊月天气,天飘起了雪,呼啸的北风缭乱了雪花,那茫茫大雪便在宫室间荡来荡去。
蜀宫御花园里,一弯结着薄冰的池塘上压着一座重檐水榭,顶上已是染了一层霜白。雪还在纷纷坠落,十数个宦官在水榭中忙前忙后,将四面无遮幅的水榭临时用黄色幔帐包住,幔帐对着池塘的一面留了一个小窗,窗上贴着透明的轻纱,能让水榭中的人透过这一面纱看得见簌簌落下的雪。中间的石案上摆了烘烤精致的果品茶点,一只烧得滚烫的大铜炭炉挨着一张软榻,榻上铺了厚厚的棉褥,还搭了一条蜀锦作面的毛毯。
“陛下驾到!”尖尖的唱赞从雪幕后透过,唬得水榭里的宦官迎了出来,齐刷刷地跪在积雪覆盖的冰凉石子地上,也不敢挪一挪。
刘禅从连接水榭的曲廊中款款走来,斗篷上落满了雪,手里捂着一个红色的手炉,一边走一边瞧着茫茫风雪。
跪着的宦官把头埋得很低,感觉皇帝踏雪的脚步声经过身边,喀嚓喀嚓地走上了水榭,一个个跪得筛糠似的哆嗦,但皇帝不发话,没一个敢起来。
刘禅在水榭里的软榻上坐下,有内侍牵起毛毯给他搭在腿上,眼望着那些跪着发抖的宦官,他发了善心:“都起来吧。”
“谢陛下!”发抖的声音里带着由衷的感激。
刘禅顺手从石案上的果盘里拿起一块糕点,眼瞅着纱窗外纷扬的雪花,送了糕点进口,慢而耐心地咀嚼。
雪越下越大了,雪花扑在轻纱上,融化成一溜溜的水,白雾濛濛地笼罩着纱窗,外面的雪景也看不清了。
这么坐了大半个时辰,嚼糕点嚼得牙酸,不免无趣,刘禅顺口问道:“有什么好曲子听?”
那持掌苑囿的钩盾令本在一旁殷勤侍奉,听得皇帝提要求,忙不迭地说:“有,有!”他一招手,四个抱着笙、阮、箫、笛的宦官走上水榭,齐齐地跪下来。
刘禅懒洋洋地说:“奏一曲听听,要配得上这雪景!”
四个宦官应诺着,从地上缓缓而起,怀抱笙阮,手持箫笛,霎时,清音袅袅,曲声婉转,果真犹如苍莽雪天,万里飘絮。
“停!”刘禅拍拍软榻。
奏乐的宦官慌忙住了声,以为是哪里吹黄了调子,战战兢兢地等着挨批,却听刘禅道:“不好,不好,朕不想听这个,整日的中正雅乐,朝堂上听的是死谏耿言,回了宫又得受这韶乐扰耳,腻死了,你们换一曲。”
四个宦官交头轻议,须臾,再起乐音,不似刚才的悠扬轻缓,却带了几分欢快的意味,恰如白云初晴,幽鸟相逐。
“不好!”刘禅却再次喝断。
四个宦官面面相觑,不知皇帝到底喜欢什么曲子,他们都在宫廷乐府里承习,素日里学的也就是这些雅正乐曲,今日为博皇帝欢欣,还专捡了两支欢娱的曲子,可这喜怒无常的皇帝偏偏不领情。
刘禅烦躁地瞪了他们一眼:“一帮蠢材,连支好曲子也想不出,朝廷养你们做什么!”
凶狠的话犹如铡刀砍下,四个宦官吓得跪拜在地,砰砰磕头,大冷的天,汗却渗了出来。
刘禅甩甩手:“滚、滚!”
好比雷雨天见太阳,四个宦官高呼万岁,抱着乐器呲溜射了出去,犹如飞鸟出笼,迅速就没了踪影。
刘禅烦闷地敲敲脑门,自语似的说:“无趣,陈申不在,周围使唤的竟没一个管用,早知道就不放他回家去了,有他在,还能听上笑话!”
“陛下要听好曲么?”忽有个轻轻脆脆的声音说。
刘禅循声一瞧,原来是个二十出头的清秀宦官,笑弯了一双明目,正站在水榭台阶上。那钩盾令听手下率然出头,喝道:“大胆,陛下未问话,你多什么嘴,还不退下!”
刘禅挥挥手:“不必拘于繁文缛节,”他又瞅了一眼这宦官,越发觉得面善,只是暂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莫不是你有什么好曲?”
那年轻宦官赔笑道:“小奴不擅雅乐,不通音律,小奴只有一支乡间小曲,或许能博陛下一笑。”
刘禅听得起了兴趣:“什么乡间小曲,你唱来听听!”
年轻宦官控背一拜,蹙尔,微立起身体,右手放在嘴边,合成了一个半圆,忽地高声喊出:“啊……”
这声嘶哑的呼喊犹如打碎的土罐,吼叫得青筋暴起,因为气力不足,还带出了刺耳的鸡鸣声。因见他唱得这般难听,脸上还摆出正经肃穆的神情,刘禅瞪大眼睛,“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年轻宦官缓缓地收住了,双手一叉腰,挤眉弄眼地摇摆着身体,丹田中猛地抬起一股气,声音忽转悠扬,唱出了一首婉转的乡里曲调。
“妹子儿,日落苍山该归门,须守妇道完女贞。那汉纵有千般好,不及十年夫妻恩。你若一心不回魂,哥儿我狠心断了根,去那宫里做宦臣,害你守寡空思春!”
刘禅起初还诧异着这人唱曲子深藏不露,前抑而后扬,可听到曲末,听得曲词滑稽,吟歌曲之人却造作悲怆,明明是调侃意味却被他唱成了挽歌似的哀音,逗得他捧腹大笑,一面抹泪一面说:“好曲子,好曲子!”
那年轻宦官笑着参礼:“谢陛下夸赞!”
刘禅揩着眼泪:“好个机敏的小子,你叫什么?”
“小奴李阚!”声音清清朗朗。
刘禅一呆,他蓦然想了起来,这不正是上次因与诸葛亮有旧,险些掉了性命的李阚么,他讶然道:“你就是……”
李阚愁愁地一叹:“小奴前次不懂规矩,得罪了丞相,累陛下烦心,小奴罪该万死。今日能为陛下唱曲,原是为了赎罪,若能博陛下一笑,小奴纵死也甘愿!”他说得伤切,扯了衣袖去擦眼泪。
刘禅一挥手:“罢了,那些烦心的事何必再提!”突然起了一个念头,“你果真与相父有旧?”
李阚惶恐地跪倒:“小奴该死,又累陛下挂心,实因先帝曾驻跸白帝城,小奴伺候榻前,得与丞相有过几面之缘,若说有旧,不知这算不算。但小奴以为若以此为凭,那这宫里的人都与丞相有旧了!”
刘禅叹了口气:“相父对事认真,他就是这个脾气,唉……”匆匆地便压下了后面的话,他见这李阚眉清目秀,应对机慧,生出了几分喜爱,“李阚,你还会什么新鲜玩意儿?”
李阚换了认真的表情:“小奴会唱些不入流的曲子,会樗蒱、藏钩的把戏,粗粗做得几样宫膳不用的点心,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玩意儿,陛下见笑了!”
偏偏这些话都打在了刘禅的软肋上,他越听越开心,兴致勃勃地说:“李阚,你愿不愿意做朕的内侍?”
李阚当即一个劲地磕头,却没说肯不肯。
“你不愿意?”刘禅一疑。
李阚磕头不停,口里动情地说:“小奴是太快活了,又太担心,快活是为能侍奉陛下,是小奴祖坟埋得好,担心是怕伺候得不好,辜负了陛下的一片心!”
刘禅哈哈大笑:“好个伶俐的小子,不要磕头了,你跟朕走吧!”
“谢陛下!”李阚重重一磕,谦恭地站起身,目光缓缓地从皇帝的身上挪在了钩盾令脸上。
那钩盾令听见皇帝要召李阚做内侍,本自惊诧,乍看见李阚含笑的目光,仿佛被一道寒光逼视,顿时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