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戴州接连暴雪,今日薛慎距离出发,已有十五日。
俞知?光睡醒后,眼皮子?就?隐隐跳,正在宣纸上写下第三个“正”字,听见元宝进来询问,“小姐,又有请帖,这?次是兵部尚书家的老夫人。”
裁军令颁布,武将家眷们礼佛祈福的活动更是频繁。永恩寺那一回之?后,俞知?光就?推脱了不少类似的邀约。
“还是回一份香火钱吗?”
“老夫人发的帖子?,不好推脱了。”
俞知?光将记正字的宣纸收好,接过帖子?翻开,上写的是普佛寺,上次去永恩寺拜了四臂观音像,她记得普佛寺在皇都西南角,供奉的是大?日如来像。
所谓临时抱佛脚,多抱几位,应有益无害吧。
至礼佛日,俞知?光带上卫镶和两名府卫出发。
普佛寺正门车马拥挤,各家官眷随行的护卫都被拦于正门外,迎客僧声音嘶哑,神?色疲惫:“近日兵犯滋事,寺中限制每日来访人数,男宾客入内需搜身检查,并摘卸兵甲,本寺至今日闭门,还可接纳十位来客。”
最?先下马车的卢夫人带了孩子?来,一家就?占了两个名额,闻言不由?皱眉:“好大?的规矩,我在皇都礼佛这?么些年,可从来没听过哪家寺庙是嫌香客多的。护卫随行还要卸兵甲,出了什么事情你担待得起码?”
迎客僧耷拉着眼皮,并不看她,双掌合起:“施主可往两坊之?外的灵犀寺走,灵犀寺大?,不限制香客人数。”
卢夫人忍了忍,问:“老夫人与郑家护卫可到了?”
迎客僧颔首。
卢夫人牵着自家孩儿的手,向?身旁一众女眷提议道?:“护卫占用名额,我看就?咱几个进去,别?带护卫,省得待会儿别?家的夫人想进进不来,还得去换人。”
其?余受邀的官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同意了。横竖老夫人早进去了,郑家护卫是在的。
俞知?光跟着让卫镶将马车驶远,掏出一点碎银,“你们到刚路过那个茶寮等吧,看着要下雨了。”
如今三五成群的青壮结伴走在路上,都要被盘问,卫镶停在这?里,即便不被扣下,迟早也要被驱散。
卫镶确认俞知?光顺利入了寺门,才转身指挥护卫,见一队虎贲卫远远赶来,扬声驱散各家聚集的护卫。
有那么几家仗着家主同为将门,不愿意离去,被杀鸡儆猴般扣下,带回去盘查。其?余护卫见了,纷纷退避。
普佛寺香殿内,大?日如来像庄严肃穆。
数十盏白釉雕的莲瓣灯台在座下围成小山。
早到的女郎们静坐在古佛青灯前,或低声祈祷,或安静抄经,郑老夫人手捻着一串檀香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一室清幽,更?显得殿外北风呼啸,风雨欲来。
俞知?光挑了个最?角落,蒲团上摆好几卷陈旧的经书,竟无人收拾。她捧起一卷《妙法莲花经》看,殿内昏暗,经文又是蝇头小字,看没两眼,忍不住打了声呵欠。
前头老夫人捻珠的动?作一顿,回眸看她。
俞知?光连忙正襟危坐,待老夫人转过去,耳边听见了小小声笑。一个梳着双髻的女娃娃在看她,长得粉雕玉琢,发髻绑带上垂着漂亮的五彩刚玉,是鲤鱼形状。
不知?是哪家军眷的孩子?。
她小侄女长开了眉眼,定然也这?般灵秀可爱。俞知?光默不作声,眉毛眼睛挤在一起,冲她扮鬼脸。女娃娃肩膀抖了抖,眸子?笑意更?浓,忍笑忍得把家里长辈惊动?了。
“来时怎么答应我的呢?”
跪坐一旁的紫衫女郎转身看了看两人,伸手轻点女娃娃眉心,柔声劝道?:“佛门清净,蓉儿好不好安静些?”
女娃娃点点头,转回去,佯装认真祷告。
俞知?光也移开了目光。
竟是姚冰夏家的娃娃,可上次柳姐姐分明同她说过,姚冰夏是右威卫司马将军家的新婚夫人,如何生得出这?么大?个女娃娃?她困惑了一会儿,举头三尺,唯见神?明金身雕塑,慈悲面容,默然注视殿内敬拜的众人。
俞知?光慢慢闭上了眼,可惜神?仙没听见她的祈愿。
香殿西北门被“嘭”一声阖上,中门霎时间涌入七八个面露凶相的僧侣,袈裟之?下,不是佛珠,是一把把半新旧的弯刀,在阴沉昏暗的天里,映出朦胧跃动?的烛火。
最?初在寺门的迎客僧被提溜在末尾,口中颤颤:“我已经按你们说的去做了,别?、别?杀我,也别?杀慧然方丈……还有我徒弟”话音未落,脖颈间寒光一闪。
迎客僧血溅三尺,抽搐倒地,血染上了香案黄布。
殿内女郎们和孩童何时见过这?样的景象。
不知?是谁先尖叫起来,接着哭喊声起,乱作一团。
“都给老子?安静点!”
伪装成僧侣的匪首一刀劈在香案上,桌案碎裂,上头香瓜金桔等贡品散乱了满地,骇得众人一静。
“身上钱袋子?都交出来,还有头上金簪,耳上翡翠,慢了别?怪爷爷们上手抢!”他身侧同伴拿起一个空麻袋,张开袋口,从最?靠近佛像那一排,开始往后搜集财物。
郑老夫人提着一口气,在嬷嬷搀扶下,勉强镇定:“你们是何人?竟敢在皇城脚下为非作歹!”
“老夫人不识我们,我们却识老夫人,”劫匪们发出一阵哄笑,“手眼通天的官老爷嘴皮子?一张一闭,要节省赋税,就?把哥几个的生计也省了。”
“皇城满街都是巡捕,你们就?不怕有来无回!”
“老子?落草为寇,脑袋早就?别?在腰带上了,你别?想拖延时间,还指望歇在斋堂的护卫来救?赤手空拳的,能来早就?来了。”匪首冷笑,一把抢过她手中拐杖,将上头镶嵌的翡翠敲下。
妇孺被困殿内,搬救兵也无望。
女眷们褪下所有值钱的首饰,交了出去。好些人披的狐裘半袄,只要皮料好些的,都被劫匪粗鲁地扯下来。
白光闪过,暴烈雷声轰然炸响。
在俞知?光身前交财物的女郎手一抖,黄宝石耳铛从麻袋口掉落,掉落在地上。绑匪正要骂,一只纤白的手快速拾起了耳铛,连同更?多珠翠首饰,丢入麻袋里。
俞知?光低垂着眉眼,手脚冰凉,将愣愣地待在原地的女郎往后一拽,一同躲入了已交出财物的妇人堆里。
绑匪搜刮完财物,将老夫人和几个孩子?绑了出来。
姚冰夏死死抱着她带来的女娃娃不肯放,双腿拼命地乱蹬,不允许任何人近身:“你们要带蓉儿去哪儿?不可以,蓉儿不能离开!我换蓉儿,我跟你们去!”
蓉儿被吓得哇哇大?哭,泪水盈满了整张脸。
绑匪三人围上去,猛地一踹姚冰夏,拉扯走了挣扎不止的蓉儿,抗在肩头。
中人跑进来一人:“老大?,马车好了。”
“走!”匪首一声令下,同伴带着掠夺的财物与老少出了中门,剩余一半匪徒将女人们两两捆绑才离去。
被劫走了儿女的官眷失声痛哭起来。
“劫财就?劫走,绑走孩子?做什么?”
“有两个孩子?,是监门卫将领家的,连着老夫人,恐怕都是威胁城门守卫的人质。”
有人脸色麻木地猜测起来。
俞知?光在混乱中,与姚冰夏被捆在了一起。
姚冰夏失魂落魄,听见人质二字,蓦然被激起,身体拖着俞知?光就?要往中门撞去,两人失了平衡摔在地上。
“蓉儿,我要去救蓉儿……”
“姚夫人,你先冷静……”俞知?光摔得头昏脑涨,颠倒视线里,望见另一张没被砸坏的香案,摆着三只香炉。
“姚夫人,我们把香炉撞下来,碎瓷片可以割开绳子?,再?想办法破门。”俞知?光重复了好几遍,直到姚冰夏听进去了。姚冰夏哭声止住,与她合力,把香案撞得东摇西晃,其?中两只香炉掉下来,一只应声碎裂。
摔碎的瓷片分成几块,传递给旁人。
俞知?光和姚冰夏最?先割断了绳索,大?声拍门呼喊。可普佛寺位置偏,香殿又在里侧,求救声外人无从听闻。
从外头被锁上的中门,任凭众人怎么推撞,也牢牢地闭合。俞知?光喊累了,正要再?想办法,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男声混在女郎们的哭喊里,在喊她的名字。
“俞知?光,你在里面吗?”
“我在!”
“你们往后躲,我把锁砍了。”
糊窗纸上映出的男人轮廓戴着斗笠,森然峻拔。
姚冰夏还在迟疑,俞知?光已拉着她往后退:“是薛慎的声音,我不会听错的。”
门外有刀剑击砍铜锁的铿锵之?声。
中门剧烈晃动?,下一刻被大?力推开,冷风携裹着冰雨扑面,又被站到她面前的薛慎挡去了大?半。俞知?光抬眼,薛慎面容一半遮在了帽檐的阴影里,他身后还站着一人。
“可有伤着?”
“我无事,普佛寺被兵犯劫持,他们乘车马逃走了。
你可看见往何处去?郑老夫人和好几个孩子?被绑走了。”
俞知?光抓着他被雨淋湿的蓑衣,来不及问他为何出现在此处。姚冰夏眼里噙泪,死死盯着薛慎,等他的回答。
“我来时与马车打了个照面,察觉古怪,已着卫镶去跟,先来看你……还有寺中各人。”
薛慎检查了一圈香殿内,除却死去的迎客僧,无人受重伤,他又再?看她一眼,“陈镜善后,我这?就?去追。”
俞知?光此时才看清,薛慎身后那人就?是陈镜,他正在后怕得哭起来的柳四娘跟前细细安慰。
众人虽得了自由?,心头仍然惴惴,听见陈镜沉稳道?:“寺外风大?雨大?,各位夫人在此稍后,我寻京兆府官差来立案,再?通知?各家前来接人。”
“我与中郎将同去,免得叫阿兄一听就?担心。”
俞知?光捡起角落一把油纸伞,追上陈镜,香殿外风雨瓢泼,她要更?大?声讲话,才能叫陈镜听清楚:“你们何时回来皇都?戴州镇压可顺利?”
陈镜招来不远处守候的将军府马车,将她送上去,“晌午时候到的,戴州兵祸已消。入朝禀告圣上后,我来接柳娘回家,薛将军看风雨将至,与我一道?前来。”
两人在路上短促说了说戴州的情况,赶到京兆府外。
全城搜捕快半月的兵犯,竟然盘踞劫持了普佛寺,又掳走官眷作要挟,闯了城门。此事报到京兆府,一阵哗然色变,府衙倾尽大?半人手,忙得人仰马翻。
日暮时分,云消雨歇,几辆官眷马车停在安化门下。
都是孩子?被劫走的人家,还有俞知?光,她也想在这?里等等薛慎。元宝送来府里带出的干净衣裳和饭食:“小姐还是先垫垫肚子?吧,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俞知?光先乘出小碗粥,再?提起食盒下车,分给护卫。
一眼看到姚冰夏手里捏着一枚刚玉发饰,站在右威卫将军府的马车旁。司马将军听闻此事,已派人去追捕,但?暴雨冲淡了泥路的车辙痕迹,追击至三岔口就?失去踪迹。
等再?兵分三路,就?赶不上卫镶一行人的速度。
俞知?光掏出一枚桃酥,用手帕包好:“姚夫人要不要吃点东西?府里自己做的,干净。”
姚冰夏没胃口,望到她细细手腕被勒出的红痕,是两人绑在一起时拖拽弄的。她接过饼,干巴巴咬了几口。
“有人回来了,不止一人,快去看看!”
前头骚动?起来,俞知?光望见一群人马在夜色中疾行,每匹马上都似乎驮了不止一人。各家急忙迎过去,不禁面露喜色,真的是卫镶与几名薛慎府里的护卫。孩子?们都被抱在怀里,脸上身上满是泥污,见了家人哇哇大?哭。
监门卫陈家和李家的二郎三郎。
羽林军校尉孙家的柔姐儿。
姚冰夏看一个个哭着被抱下来的孩童,死死抓住卫镶手臂,“蓉儿呢?怎么没有蓉儿?”
卫镶衣衫湿透,面带不忍:“匪徒看我们追得紧,每隔一段路,就?丢一个孩子?下车。将军命先把受伤孩童送回医治,免得耽误时机。夫人的孩子?和老夫人……”
“他们都还在绑匪手里,将军还在追捕。”
“蓉儿,蓉儿……”
姚冰夏听不进去卫镶最?后的那一句,口中只喃喃蓉儿的名字,有点迷茫地攀住俞知?光的手臂:“只有蓉儿她没回来,被劫走三个孩子?都得救,只有蓉儿……”
“俞娘子?,薛将军他是不是记恨我?”
“记恨我之?前在大?比武买通千牛卫的人同他作对,还有我在宫宴上讽刺他,他有事冲我来,为何要舍下蓉儿,蓉儿昨日才喊我第一声娘,我一直把她当?亲生孩儿……”
姚冰夏哽咽,已然失了理智,钻入牛角尖。
俞知?光打断她:“薛慎不会这?么做的,姚夫人。”
姚冰夏咧出苦笑,凄然看向?她,“俞娘子?如何断定?我记得他是中秋娶亲的,你们才认识几个月?”
“我观郎君待人接物,绝非大?奸大?恶之?辈。”
“俞娘子?父亲是御史大?夫,参知?政事,直达天听,他当?然待你如珠如宝。我姐夫任户部侍郎时,曾极力反对他掌戍卫宫禁之?权,一朝失势,他便借抄家公报私仇。”
“姚夫人为何要说他是……公报私仇?”
“历来罪臣查抄家财,妇孺发卖,并不会伤及性命。薛慎领兵闯入罗府,偏说罗府阖府拼死抵抗,不肯交出罪证,唯有兵戈相见才伏法。可我姐夫当?时已入金吾卫狱,我姐姐一介女流,怎有胆量领着阖府抵抗?”
俞知?光静了静,攥着裙边,认真想了一会儿:
“户部侍郎一家与薛慎的旧事,我不知?内情,但?我能保证,他会尽最?大?努力将蓉儿和老夫人救出,哪怕……”
哪怕他真的心里记恨你。
安化门下再?一队人马奔来,是两路无功而?返的右威卫士兵,领队翻身下马至姚冰夏身前告罪:“夫人,我们还没有找到劫匪影踪,但?司马将军还在最?后一路追寻。”
姚冰夏勉强扶着马舆,立住身形。
一刻钟后,薛慎的人马返回。
每个人身上脸上都带了或多或少的血迹,手里提着绑匪的头颅,唯独马背上,不见老夫人与蓉儿的踪迹。
薛慎并未下马,视线梭巡一圈,锁定兵部尚书家留守的青年小辈,“老夫人受了惊吓不能在颠簸,已安置在城外十里亭的驿站,你们带上郎中,自去接应。”
青年小辈行了个大?礼,连忙转身去吩咐人手。
姚冰夏面色苍白,几乎已死了心。
俞知?光扶着她,向?薛慎的方向?去。薛慎未下马,先是看了一眼她,才去看姚冰夏,“马车翻了,应是磕碰时撞到脑袋,昏了过去,手脚骨头都没事。”
他慢慢掀开了沾满雨水和泥污血迹的蓑衣。
宽大?蓑衣下,露出了女童一张白净的蛋,半边发髻还挂着枚鲤鱼刚玉。姚冰夏如坠冰窖的身子?,再?顷刻间活了过来,颤抖着手从他双臂间接过了蓉儿,触到她还温热的身体和尚算干燥的衣裳,“蓉儿……蓉儿回来了。”
右威卫将军府的人围拢过来,大?夫上前检查,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接应,把小姑娘送回府中妥善照料。
薛慎控马退至远处,追电旁跟了个碎步跑的小娘子?。
追电马步放缓,停下来。
俞知?光仰头定定地看他,抽出绣帕举着给他,“擦擦脸上吧,乱七八糟的。”她就?知?道?,薛慎会去救人。
姚冰夏问她如何断定。
她不用断定。
她看过将军府账簿的一笔笔糊涂账。
她听卫镶在闲暇时讲过,被威胁当?细作的泥瓦匠虽被判流放,但?金吾卫帮他找到了被敌国探子?藏起来的家人。
她还摸过薛慎背上的疤。
薛慎没接帕子?,潦草地用衣袖抹了把脸。
俞知?光细看:“你还是马车里来吧。”
薛慎被她催促着,翻身下马,蓑衣解了挂在马鞍上。他登上马车才一坐稳,怀里扑进了女郎玲珑温软的身条,俞知?光衣裳上微甜的花果熏香弥漫到鼻尖。
第22章
薛慎愣怔。
俞知?光抬起臻首,眼眸闪烁着某种?他看不懂的情绪,眼尾弯起:“将军凯旋而归又擒匪首,值得庆贺。”
薛慎笑,手臂在她背上松松拢着,没使多?大劲,听见俞知?光倒抽冷气,她皱起眉头,“嘶”了一声。
“怎么?”
“没、没事。”
俞知?光眨眨眼,松开搂住他的手,坐到了一边,嘱咐外室驱车的卫镶:“快些回府吧,都折腾一天了。”
马车在行驶中微微颠簸起来。
薛慎靠着车壁,本想闭目养神?,不知?不觉间陷入沉眠,戴州兵乱镇压完,遇暴雪封路,他们是?同州府官兵配合,一边开路一边赶回来的。
没想到入朝禀告完,还能再碰上乱兵作?匪的祸事。
马车停在将军府外。
俞知?光轻轻拍他手臂:“薛慎,醒醒,我们到了。”
薛慎睁眼,街外已完全黑下去,行人无几,将军府一如他离去时那样,两座石狮子在灯笼下威严伫立。
一踏进?去,又是?另一番面?貌。
前院新植几株腊梅,疏松错落。
纤巧的嫩黄花瓣,托着蓬蓬新雪,在廊芜新悬挂的垂丝红灯笼映照下,有别样热闹生动?的意味。
廊柱每隔十步,贴一对喜气洋洋的桃符,精巧窗花随处可见,尽是?蜜蜂、麋鹿、灵猴等喜庆动?物的剪影,寓意封侯进?爵,福禄永昌。
曹叔不会做这种?事情。
是?他身?侧的漂亮小娘子,还有十来日就翘首以盼过?元日,作?为将军府主?人之一,把满府打扮得欢喜闹腾。
俞知?光一进?府就唤厨娘:“想吃锅塌茄子、荔枝肉、小葱拌豆腐,还想喝鸡汤,什么炖的都可以。”
她点完菜才想起他:“薛慎,你想吃什么?”
“够了,饭煮多?些。”薛慎没再点菜,去汤泉间将自己从头到脚搓了一遍。晚饭吃得有滋有味,再消食走几圈,入夜躺在蓬松暄软的茵褥上,想起几日前在戴州。
戴州冰雪连天,连炭盆都得紧着用,拔营前日吃了冻死战马的马肉,韧实难嚼,把贺春羽那个碎嘴的腮帮子累得整一日话都不想讲。
薛慎没觉得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再来一道紧急的军令,他依然能够餐风宿露,席天慕地。但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品味出,是?将军府的饭食更合胃口,将军府的床榻更安稳舒适,而这些微妙差别,是?自俞知?光在才有的差别。
薛慎闭目一觉,甚至睡过?了往常该起的时辰。圣上顾念他辛劳,特?准他休整几日再上值。
休憩好了,五感更为灵敏,隔着床帐和一扇墨竹画屏,听见俞知?光和元宝自以为压低了声音的嘀嘀咕咕。
“小姐,你别躲啊,我摁不住。”
“我忍不住……嘶!真?的好痛啊元宝。”
“小姐,我不敢使劲,要不你让将军帮忙?将军手劲大,定然更好使。”
“我……不要他帮。”
俞知?光拒绝,元宝叹了口气,也不作?声了。
里间安静,无人说话时,床帐被拉开,挂到金勾上,碰撞熏香球的响动?就分外明?显。
俞知?光竖起耳朵。
她还没来得及朝元宝打眼色,身?旁屏风上挂着的男子外衫,猝然被站在另一头的薛慎抽走。
她连忙推了推元宝的手。
元宝立刻绕到屏风外,朝薛慎行礼:“将军醒了?想吃什么朝食,我让厨娘去预备。”
薛慎随意道:“都好。”
元宝硬着头皮拖延:“将军想吃甜口咸口的?有八宝糯米粉、甜豆炒青豆、番薯粥,还有酸豆角包……”
薛慎绑好了系带:“元宝,都好,就是?都好。”
“奴婢明?白!”
元宝霎时忘了替自家小姐拖延,脚下生风逃了。
俞知?光匆匆整理衣饰,一手背在身?后?。
画屏这侧光线一暗,薛慎踏步进?来。
“醒啦?”
“嗯,”薛慎再迫近一步,俯身?贴近她,长?臂绕过?她身?后?,两指精准扣住她手腕,“藏了什么?”
“女儿家的胭脂水粉。”
“胭脂水粉这么浓的药味?”
俞知?光气力拗不过?他,手腕被他拉到身?前,藏在掌心里的小罐子,就这么被翻出来。
薛慎打开,指尖挖出一点到鼻下嗅,评价道:“没有军中用的跌打药油好。”
“……”俞知?光睃他一眼,裙裾轻晃,人要走,被堵在屏风与博古架的角落,她向左他朝左,向右他朝右。
薛慎伸手一捏她撅起的水润菱唇,两指把她捏成小鸭嘴巴,“伤着了?为何不让我帮?”元宝说得没错,跌打伤药,就要用点力,把皮肤揉得发滚,揉进?去了才好。
他没用力捏,俞知?光偏了下头挣脱,作?势去咬他的手,岂料薛慎躲都没躲,叫她结结实实咬在食指上。
她讪讪松开,老实交待:“被绑要挣脱时弄的。”
“那为何不让我帮?”薛慎又问一遍。
“等下你又讲我,讲我是?豆腐块。”
俞知?光拧眉,她是?姑娘,又不是?钢筋铁骨,日子过?得养尊处优,偶尔磕碰或辛劳,留下印记不是?很正常吗?
薛慎长?腿一伸,勾来临近两张鼓凳,将她摁在其中一张上坐好,“不讲了,我看看。”
俞知?光没动?,对上薛慎平静认真?的眼眸,晓得跑不了了,抬手拉开衣襟,露出肩头一小片淤青。
“用我的药,你那瓶不顶什么用。”
薛慎看了一眼,从杂物箱笼翻出了军中惯用的跌打药油,倒出一滩在掌心,双掌贴合摩挲至起热,跟着坐在了俞知?光身?后?的鼓凳上。
“薛慎,”俞知?光愁眉苦脸,“你轻点涂?”
“轻了没效果,你忍着很快过?了。”
“我,我尽量忍吧。”
俞知?光没扭捏,右边衣襟完全褪至手肘下,露出了更大片触目惊心的淤青。
薛慎静了静,皱眉,手掌按上她。
“忍着点。”
“我……在忍了啊。”
才怪!
薛慎涂满药油的手掌收回,他往前用力,俞知?光往前倒,他从肩头一侧用力,俞知?光往左边倒。
简直像东市卖五文钱一只的“扳不倒”人偶。
俞知?光吐出一口气:“涂完了吗?”
薛慎沉默许久,“你到床上去,老实趴着别动?。”
俞知?光心有戚戚然,这下想躲也躲不了。
有道是?长?痛不如短痛,她将及腰长?发拨到一边,双手交叠在枕上,脸蛋搁上去。薛慎暖烫的手掌用力,贴在她肩头揉搓,热辣辣痛感直冲天灵盖,她连魂儿都在飘。
没揉三两下,薛慎不动?了。
俞知?光以为他在重新倒药酒,耐心等了等,还是?没动?静,拿一双朦胧的泪眼去瞅他,认真?道:“薛慎,天地良心,我这次真?没躲了。”
薛慎眼眸沉沉,半晌深吸了一口气,将她衣襟拉上,“你起来,脑袋靠我肩膀上。”
枕边人香肩半露,俯在枕面?,簌簌颤颤,快要将手背都咬破了,晶莹剔透的泪一颗颗淌湿了锦绣枕面?。
乍一眼看去,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俞知?光好半天没动?。
薛慎粗粝的拇指一下拂去她淌到鼻尖的泪珠,“怎么?昨日能抱,今日不能了?”
俞知?光摇摇头,拢着衣衫,起身?将额头枕到他肩上。
肩头一凉,很快又热起来,浓重药油味熏在她呼吸之间,薛慎徐徐加大力道,俞知?光颤了颤,拢着中衣的手指忍不住扶上薛慎结实的手臂。
薛慎嫌她妨碍涂药,肩膀送到她嘴边:“痛就咬我,别扶我手臂。”
俞知?光没咬,他力更重三分,激得她张开了唇,贝齿没印下去,先溢出了一声可怜兮兮的呜咽。小娘子提着的那口气散了,腰肢一塌,人就贴过?去靠在他胸膛前。
薛慎手从她肩头拿开,再去倒药油。
“忍着,很快好了。”声音不自觉放轻,像是?在哄。
俞知?光被药油味道熏得头晕,只觉薛慎掌心的灼烫渗透皮肤,肩背一片痛麻,他的声音好似也烫,否则怎么连她耳廓都热得未能幸免。
她有几分幽怨,又不知?在怨什么,睨了他一眼。
薛慎眸色深了几分。她这样乌发蓬乱,眸子雾蒙蒙,白皙的颈项露出来,挂着一根茜红色缎带,好似没比趴着上药更端正多?少。
他视线不往下,转而去盯她白玉般的耳珠看,待完全将药油涂好,自己后?背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你整理下。”薛慎松开她,背过?身?去,寻到床尾月牙凳上的铜盆,抽出早上净脸用的手巾,慢慢擦拭掌心。
俞知?光系好中衣,干脆钻到了被窝里,几缕乌发贴在颊边,只露出一颗脑袋,整个人懵懵然没回神?,但还记得,她咬了他肩膀许久。
“我有没有咬痛你?我看看。”
她伸出手,拉了拉薛慎的衣袖。
薛慎视线扫过?肩上几点带湿意的齿痕,不痛不痒的,再去看她的手背,她咬自己的齿印都比咬他的深。
“俞知?光,你倒不如骂我一句。”
“你帮我上药,我骂你什么?”
薛慎望进?她懵懂的眼,到嘴边的话憋回去,性子这般好,给人欺负了去怎么办?
元宝在外间,不轻不重敲了两下门。
“将军,大娘子,司马将军和夫人带着司马小姐送来好多?谢礼,人在花厅看茶。曹叔让我来问见不见客?”
“不必……”薛慎没说完,被俞知?光拍了一下。
“要见呀,肯定要见,让司马将军他们稍后?片刻。”
俞知?光吩咐元宝去前边回话,不再赖在被窝了,踩上绢帛面?的睡鞋,绕到了墨竹画屏后?更衣穿戴。
薛慎坐在床边看她画屏后?的忙碌剪影。
“不怕姚冰夏烦你?”
“她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再说了,于情于理,她都要当面?同你说一句感谢才好。”
俞知?光穿戴好了,人没出来,画屏映出她娉婷轮廓,“薛慎,户部侍郎被抄家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23章
“薛慎,户部侍郎被抄家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日大朝会,接连三道奏折,揭发户部?侍郎罗禹碹勾结官员私吞赋税,盗卖官粮近百万石。”
隔着一道画屏,薛慎声音沉而缓。
“这些我知道,罗禹碹入狱,罗府查封。我是想问,罗家夫人孩子和罗府上下……是怎么没的?”
“起火,”薛慎静了一会儿?,“御史?台奏言,案件所?牵涉官员的罪证都藏匿在罗府中,我领兵去查抄,罗府闭门不应。”破门之?后,护院全部?手持兵刃,誓死顽抗。”
“待前院封锁冲破,后院早已火光冲天,罗夫人与罗小娘子反锁在主屋,我赶至时,二人已在火海……”
薛慎没再说下去,俞知光能猜到。
“那姚冰夏说,罗侍郎反对你执掌宫禁……”
“我从北地调来,父亲只是个战死的普通千户长,在皇都一没背景二没人脉,饶是军功傍身,反对我任金吾卫掌宫城守卫的人岂止罗禹碹一个。真要报复,从年头等到年尾,也没几个公报私仇的抄家机会,还不如像对刘东海那样,一人套一个麻袋,打顿黑棍更?快。”
俞知光愣了一瞬:“你打刘东海了?几时打的啊?”
“不重要。”薛慎没细说,不是他亲自?动手,是金荣、陈俊英、林啸虎这些戴老三的战友事后去套的麻袋。
元宝又来外间敲门:“司马家的茶换过第二泡了。”
“这就来。”俞知光同薛慎并肩出主院,沿游廊往前厅去,行至一段没有屋檐遮蔽的路,地上积雪未化,她?提着裙摆小心慢行,还是觉得疑问。
“那你怎不同姚冰夏解释清楚?”
“说了不信,没那好脾气。”
俞知光看看男人距离自?己肩头一拳之?隔,随时准备扶稳她?的手,“你脾气不坏的,要是耐心说,肯定说清。”
薛慎不接话,满皇都大概只有她?这般觉得。
将?军府的厅堂窗明几净。
姚冰夏面色复杂,望向姗姗来迟的两人。一个魁梧高大,一个玲珑纤巧,面貌上端得也是生人莫近与娇憨可亲的鲜明差距,真不知日子是怎么过到一块儿?去。
她?夫君司马轩同薛慎有点交情,率先笑开了寒暄:“感谢薛将?军昨日及时救下小女?,特来道谢。”
他说罢,轻咳了声,瞟向她?。
姚冰夏睨他,出门时说好了,今日决不讨嫌。
她?福身一礼,以自?罗家出事以来,少有的心平气和语气道:“薛将?军大恩,我铭感在心,不会忘记。从前是我小人之?心,不提也罢。”说罢,将?蓉儿?轻轻推前一步。
蓉儿?经过郎中检查,已无大碍。
她?瞧瞧这个面无表情据说救了她?的大将?军,有几分害怕,看到他旁边的俞知光,这个美人姐姐她?认得。昨日在寺庙里,她?同她?一样被郑老夫人的威仪镇压。
蓉儿?鼓起勇气,像模像样地行了晚辈礼,用稚嫩声线郑重道:“蓉儿?谢谢薛将?军救命之?恩。”
薛慎颔首,想起这个垂着脑袋行礼的小豆丁看不到,指头颇为小心地点了点她?双髻的其中一包,“行了。”
俞知光盯着那笨拙指头看。
正事说完,礼送毕,要再留姚冰夏同薛慎勉强寒暄,那就是一场灾难。她?想到腊梅花丛那刻意?没清扫的积雪,本?是赏景用的,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蓉儿?要和我一起堆雪人玩吗?府里有千金绦,套上不冻手。”后面一句是说给姚冰夏这个操心继母听的。
蓉儿?眼睛亮起来,她?在家里就想堆,可母亲怕她?冻着从来不允许。姚冰夏在她?脑袋上摸了摸,罕见地答应了,“堆吧,娘同你一起堆,堆个黑风将?军。”
“姚夫人,黑风将?军是谁呀?”
“是蓉儿?养的小狗。”
“我也养过狗呢,名?字没这么威风,叫五福。”
“是五福果子的五福吗?”
女?郎们与孩子说笑着走远了。
厅堂里转眼只剩两个大男人。
司马轩松了一口气,他自?娶了姚冰夏作续弦,和事佬没当?成反倒惹姚冰夏生气,同薛慎的交情便淡了些。
如今有望冰释前嫌,他乐见其成。
他看薛慎,薛慎看他,又去看黄花梨八仙桌上乱七八糟的谢礼,里头是何物不知,只见木匣子上的雕工一只比一只华丽浮夸,挑眉道,“你还不如给我来两坛酒。”
司马轩一听就笑,作势要踹他一脚,“得了吧,还能少你酒,圣上特准休沐几日,准备去哪儿?玩?”
“没想过出去。”
“行,新婚燕尔的热乎劲还没过。”
他一副过来人的表情。
薛慎不语,他同俞知光没热乎过,最热乎要数今日,你们一家三口登门前的半个时辰。
司马轩健谈,薛慎不接话,他也能自?己说下去,否则当?初二人狩猎碰见就没法一起继续。他随口道:“柏昌山有个新去处,叫漪澜筑,跟吃喝玩乐的酒楼差不多?,带独栋客舍,舍得花银子就能住。适合你们换个地方黏糊。”
“大老远去柏昌山住?”
“……嫂夫人有没有讲过你不解风情?”
司马轩虽是武将?,家是文臣武将?辈出的世家,比薛慎这种没根没底的日子过得更?精细。要搁从前他年少轻狂,必然觉得薛慎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大老粗。
得亏这人有一身本?事,才?叫他高看一眼。
今日登门是道谢,不能得罪人。
司马轩细细解释道:“叫得漪澜筑就修在湖边,靠近温泉脉,冬日里不结冰,白日可看霞映澄湖,夜里可赏月落清波。漪澜筑还养着兔子、小鹿、越鸟这些啊,小娘子都喜欢看,吃吃喝喝的同东市福满楼一样精细。”
这回,薛慎听进去了。
俞知光喜欢福满楼,还挖了人家一位辞工的厨子。那她?喜欢小兔子小鹿吗?他想了一会没得出结果。
司马轩的闲聊已经跑到了姚冰夏身上,说她?最近迷上了编攒心梅花络子上,还特地花钱请人,来教授司马府上的年轻女?眷,“那些个细线编织,比排兵布阵还复杂。”
俞知光堆完雪人,给蓉儿?一食盒厨娘做的果子捎走,送别司马家三人,被薛慎问了很罕见的问题。
“俞知光,你喜欢什么动物?小兔子?小鹿?”
“谈不上喜欢或者?讨厌。”她?想了想,“没见过小鹿,见过小羊羔,绒毛摸起来很舒服,薛慎你摸过吗?”
“没摸过,吃过。”
“……”俞知光难得地,一时没接上他的话。
薛慎握住她?缩在袖子里的手,牵起她?往回走。小娘子身段窈窕,手却软绵绵肉乎乎,饶是戴了千金绦堆雪人,寒气依然透到指尖,攥在掌心里好一会儿?才?暖和。
“明日去漪澜筑摸小鹿,看哪个更?好摸。”
“好啊。”俞知光欣然同意?。
一早赶车到柏昌山的漪澜筑,但见重楼飞檐,琉璃瓦上覆新雪,两根做门面的金丝楠木柱得两人合抱那么粗。
连迎客女?使都样貌清丽,仪态端庄,不卑不亢。
漪澜筑背后的主人,应是家底豪奢,且身份矜贵。
女?使引二人入内,如同早知他们身份,“一楼热闹有烟火气,二楼清净,薛将?军与大娘子想到哪儿?落座?”
薛慎扫一眼略微嘈杂的大堂,望见中庭一块巨大锦绣圆花毯,是适合胡旋舞的布置,“二楼吧。”
俞知光掀开帷幕:“你们的小鹿都养在哪里?”
女?使领他们到花窗正对舞毯的雅间:“在后堂客舍的涛声林里,需住店的客人才?能够进入。”
“是住一晚。”她?看着一楼水牌点了菜,让薛慎再添两道菜,薛慎只加了一道拆鱼羹,“再来壶酒。”
拆鱼羹汤甜味鲜,比福满楼的做得还好。
俞知光吃了整整一碗,眯起了眼,再看花窗外,舞娘正踏着紧密激越的鼓点,赤足在锦绣花毯上旋转跳跃。
渐渐地,她?有点坐不住,昨日堆雪人一冻,月事好像提前来了,她?摇铃招来女?使小声询问,女?使亦低声回答,“一楼大堂恭房人多?,大娘子过夜,去后舍更?清净些。”
薛慎眼神对上她?,俞知光摇头:“你在这里等我。”
他便又倒了杯酒,他能猜到漪澜筑背后的主人是谁,让俞知光一人去也无事,出不了大乱子。
女?使将?俞知光领到后殿一座叫雪隐的小屋前就走了。
俞知光料理好自?己,瞧见屋后是片林子,不知是何缘故,竟雾气袅袅,林木繁茂苍翠,在冬日浓郁碧色不减。
丛丛树影间,一头梅花鹿轻巧跃过。
小鹿驻足回望,黑而湿润的眼眸看向她?。
俞知光慢慢走近它。
小鹿头一扭,又跑出几丈远。她?没想摸,就想靠近再看得清楚些,于是提裙走进林子里。小鹿渐渐隐于绿野,而树林深处,隐隐约约的女?子抽泣声愈发明晰起来。
似哭非哭,似痛非痛。
一声声,听得人心头发紧,升腾一种异样的感受。
俞知光正犹豫是否要去查探,肩后有人轻拍她?,快把她?拍得魂飞魄散,一柄孔雀绿香羽扇径直伸来,遮住了她?的唇,不给她?惊出呼声来。
“别出声儿?。”来人压低声音,容色比牡丹更?明艳张扬几分,凤眸明亮肆意?,透着皇家威仪,正是长公主。
长公主转身,示意?她?跟着往林子外走。
俞知光踌躇往林子深处回望,放轻了声问:“不去看看吗?那女?郎好像……好像很痛苦。”
长公主挑眉,讶然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一圈,海棠红的马面裙一旋,更?快步往外去,“你先跟我来。”
待完全出了林子,长公主羽扇一点她?额头,“你真听不出来?觉得她?很痛苦?”
俞知光摸着额前发痒的地方:“是啊……”回忆一番女?郎抽泣声的婉转变调,对上长公主愈发暧昧的眼神,她?电光火石间,想起话本?子那些缠绵字眼,“啊”一声。
奇了,对这档子事,竟跟未出阁的女?子般迟钝。
长公主眼中兴味盎然:“俞小娘子同薛将?军住哪间雅舍?我给你们送点漪澜筑的招牌吃食。”
“屋舍还没定,我同将?军已经在前头吃过,拆鱼羹很好吃,冻梨饮子也清爽可口,长公主不必破费的。”
“漪澜筑有我一份。就住紫香提吧,那处景色好。你同薛将?军在前头哪里用膳?”
“二楼的丙字房。”
“行,我同他叙叙旧,棠月先领你到紫香提。”长公主看俞知光乖巧地点头,鹅蛋脸在明晰天光下,还留一层薄薄的桃绒毛,孔雀绿香羽扇转而拍拍她?发顶。
“俞小娘子,薛慎待你如何?”
“将?军今日休沐,特地带我来摸梅花小鹿。”
长公主又笑,嘱咐棠月,“给俞小娘子送些不腻味的点心和饮子,我喜欢用的那几样,都拣着点送去。”
棠月一愣,对上她?眼神,点头应下。
丙字房里,俞知光离去的时间久了些。
薛慎正想去找,隔扇门被推开,长公主不紧不慢踏步进来:“将?军莫急,俞小娘子在紫香提好好的。”
她?径直落座,有女?使送来一套崭新的黑釉茶具。
“我有一事相求,就不跟薛将?军客套了。”
“殿下请讲。”
“陛下距离弱冠尚早,朝中催促立后的声音已多?。”长公主亲手点茶,卷草纹折边盏缓缓推至薛慎的面前,“李相意?属卢家,我意?属崔家,近日这两家人要是进宫面圣,薛将?军需多?费心思护卫,凡事异样,多?想两遍。”
“臣当?恪尽职守,即便殿下不说。”
“我得你亲口一句保证,才?安心。两家都是好孩子,我只怕世家大族为争夺后位,使些什么阴谋诡计。”
她?指尖抚盏口叹:“女?子出嫁后,回娘家总多?避忌,连皇家也不例外,还不如你这个领皇粮的方便。”
“殿下想的话,随时回宫伴驾,陛下甚是想念。”
“我想回便回,参我干政的折子一道道,都要陛下替我这个姐姐挡着。不说这些,真真扫兴。”
长公主掩扇,充满了好奇探究:“薛将?军,俞小娘子鲜妍可爱,你不喜欢?怎舍得放在枕边,碰也不碰?”
薛慎眉头皱了皱:“殿下如何得知?”
“本?宫如何看不出来?”长公主并不细说,“就当?是对我嘱托之?事的感谢,你们今日在漪澜筑的花销不记账,赶紧回去吧,莫负了佳人与春宵。”
“殿下好意?,臣心领,但闺房中事不劳殿下挂心。”
“晚了,本?宫备的薄礼已经送去好一会儿?。”
“殿下?”
“一些糕点饮子,权当?增添意?趣罢了,别这么看着本?宫啊,都是些不伤身子的配方……”
“我与她?,不用这些。”
薛慎大步出了雅间,沉在后头的话隐隐压着怒气。
长公主捧着茶盏笑眯眯,年轻人,果真好大火气。
第24章
紫香提临湖而建,是漪澜筑风景最好的客舍。
薛慎在女使?指路下,走过一座座错落幽深的庭院,才找到俞知光所?在的地方。
俞知光盘腿坐在罗汉床上,膝头靠一张矮桌,摆着好几样精致的茶点饮子。她手拈一枚云片糕,听到他猝然推门,惊讶地朝他看来。
薛慎三步并两步,夺走了那糕点。
俞知光呆了呆:“还有好多啊,别急,你手里的掉地上了,我?刚拾起来,还是脏的。”
薛慎看也没看,将一整张矮桌从罗汉床上搬走,挪得远远的,“吃了什么?吃了多少?”
他神色郑重,透着严肃。
“还没吃呢,午膳还在肚子里饱着,我?看云片糕印花模子精巧,拿起来看看。”
“饮子呢?喝了吗?”
“喝了一口。”
“哪个?”
“那樽淡绿色的,有淡淡的茶香。”
薛慎倒出?一点在杯中闻,并无异味,长公主说配方不伤身,那药性必然不重,小小一口应该无碍。
“薛慎,这?些吃食有什么问题吗?”
“有,”薛慎找了个借口,“后厨来人说点心?送错了,不新鲜,怕吃坏肚子。”他环顾一圈,找到一套同?大堂一模一样的茶壶茶杯,样式简单,里头有放凉了的茶水。
这?种是每座客舍提早预备好的。
薛慎心?里绷的弦松了,倒了杯茶解渴。
紫香提的炭盆和熏炉把?室内烘得暖洋洋。
俞知光惯了歇晌,没同?薛慎闲话?几句,就钻到床里。女使?说申时?有戏班杂耍,夜里有画舫游湖,睡醒看刚好。
薛慎独坐了一会儿,也躺到她?枕边。
一觉醒来,后背发了薄汗,身子犹如炙烤。
不太对劲,他睁开眼。
俞知光贴在他怀里,呼吸清浅,领口松开,露出?小片白皙细腻的肌肤,一缕长发调皮钻进去,勾人视线往锁骨下探。她?骨肉匀停,纤秾合度,不是清瘦的身材。
薛慎将她?推开,翻身坐起,热意不减反增。
人一燥热,动静就大,把?俞知光闹醒了。
她?睡眼惺忪:“到时?辰了吗?”
“没。”薛慎掀被下床,到桌边又倒了一杯茶,茶水淌过喉头,心?念乍起,“俞知光,这?茶壶是客舍本来就有的,还是长公主后面送来的?”
“长公主送的,女使?拿了一套一模一样的,我?说这?里有了,她?还是换走了原来的。”俞知光还懵着。
薛慎额头好似有一根筋隐隐地抽。
药性不霸道,像俞知光之前给他温补的汤汤水水,可他那时?不觉这?么难熬,这?么……看她?一眼就心?浮气躁。
“茶水也不新鲜吗?”
俞知光披衣来到他身前,踮脚去探他额头,另一只手攀上他手臂,“薛慎,你是不是不舒服?方才睡着也觉得你身上发烫。”是比平时?不一样的热。
薛慎垂下眼眸,额前她?掌心?相触的地方是凉的。
他看她?说话?时?的精巧菱唇,手掌捏住她?腕子,指腹触到一片细腻柔滑。身体里隐隐的热意在催促他,只要轻轻一拉,她?就会跌进他怀里。越是想控制,越是起心?动念。
俞知光只觉薛慎握着她?腕子的手烫得厉害。
那力道一拽,她?跌进了更滚烫的怀抱里,薛慎用力拥着她?,双掌箍上了她?后腰摩挲,只一下,又将她?横抱而起,放到床上。锦被拉过,她?被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
“薛慎?”
“还没到时?辰,你继续睡。”
“你去哪儿?”
“茶水不干净,别喝。”
薛慎不答,深深看她?一眼,走出?了紫香提。
紫香提有二楼。
凭栏摆一张贵妃榻,设屏风遮挡,是个赏湖景又避风的地方。薛慎就这?么走了,俞知光待在房里睡不着,干脆到二楼去。她?带着给小侄女新绣的娃娃衣,看一眼清凛的湖光秀色,绣两针蝴蝶穿花的图案。
绣着绣着,湖边出?现一道熟悉身影。
男人一双长腿伫立,看向?水面,不徐不疾解下腰封、外衫和夹衣中衣,挂到了一棵矮树上,再脱下乌皮靴。
他赤足走进湖里,青绿湖水慢慢没过窄腰,水花连着波纹翻腾而起,很快,人整个沉进了湖里。
俞知光有些紧张地看。
白浪飞溅,炸起水花,薛慎又浮出?来,转眼游出?了好几丈远,宽阔紧实的后背在水中若隐若现。
她?就在凭栏这?么看,脑海里是薛慎离去时?看她?的眼神,手里绣线很久都没动过。
早过了申时?戏班开场,薛慎才回。
还是赤足赤膊,手提一双靴子,衣衫搭在肩膀上,细细的水珠挂在锁骨与胸膛,他问她?:“没去看戏?”
“我?不太放心?,看你无事了再去。”
“等我?擦个身。”
薛慎进了净室,收拾妥当,发尾还带湿气,人也散发凉意,狭长眼眸看向?她?时?,又好似是热的。
漪澜筑前堂,戏已?唱完。
正是杂耍班登场的时?候,表演进行到一半,耍碗艺人被看官叫板,“转你带的碗算什么,我?这?桌的碗能转得动几个?转一个,赏十两银子,往上叠着算,能赚多少全靠你本事。就问一句,敢不敢来?”
说话?人声音清朗,眉眼张扬恣意,一身宫绸做的银红流云绣纹对襟锦袍,外罩纯白的狐皮披子。
俞知光看那少年郎有几分熟悉,“啊,是他。”那天驱车去田庄,路上问她?要不要进他马车坐坐的纨绔。
她?记得,薛慎喊这?人小公爷。
薛慎带着她?到了晌午待过的雅间:“是晋国?公独子,叫温裕。”温裕自小被宠爱得不成样子,左右街使?负责六街徼巡,在金吾卫辖下,街使?没少向?他请示过温裕招猫逗狗,调戏民女惹出?来的祸事应该怎么处理。
花窗推开,戏台上还没商量好。
耍碗艺人想挣这?银子,杂耍戏班的班主怕砸了招牌,又知温裕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正犹豫着,温裕向?长随递个眼神,长随又掏出?一锭银。
“转一个碗,二十两,其他照旧。”
看客起哄,耍碗艺人心?动,顾不上班主了,抱拳向?温裕和众人道:“我?愿一试。”
跑堂送来一套同?款碗碟。
耍碗艺人先是试了试,前后碎了两只碗,第三只碗成了,细棍子挑着,飞速转起来。他朝同?伴打手势,同?伴丢来一只往上叠,碗稳稳地维持平衡,再一只,堪堪稳住。
满堂喝彩,温裕抚掌笑起来:“好,再来!”
再往上叠,突生意外,耍碗艺人稳不住,几只碗应声碎了,看客一阵唏嘘叹息。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耍碗艺人一鞠躬,说着吉祥话?,到温裕面前领赏,三只碗六十两,够他一家?老小生活不止一年了。
温裕脸色不太好:“就这?点本事,来讨我?的赏。”
长随按着赏银没动,耍碗艺人的笑僵在了脸上,“贵人同?我?说好的啊,一个碗二十两。”
同?桌人笑:“小公爷一言九鼎,岂是会赖你账的人。你看小公爷腰间挂的錾金玉璧,光雕工就不止六十两,那可是陛下赏赐之物。”
左右陪玩又说好话?,温裕脸色缓了,勉强点头,长随把?装银子的匣子打开倾倒,耍碗艺人急忙蹲在地上捡。
戏台上又是新花样,大汉脱衣滚上了千钉床。
这?把?戏温裕不耐烦看了,在一群狐朋狗友与豪奴簇拥下,上了二楼雅间。二楼是个回字形构造,花窗推开,正正对着俞知光和薛慎所?在的丙字房。
俞知光一边看,一边同?薛慎讲起云城老家?的杂耍。
纸人摔跤、丢镖刀、狗蹬碓子……正说到打瓦,听见对面雅间一声高喊:“我?的玉佩!你敢偷我?的玉佩!”
有什么翻出?了花窗,再定睛看,温裕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双手扒着窗棂愤恨道:“给我?抓住他!”
刚翻出?窗外的原是个人,作漪澜筑的跑堂打扮。
他稳稳落到一楼酒桌上,把?桌上碗碟震得乱响,还举臂朝温裕耀武扬威,显摆那块矜贵的錾金玉佩,随即蹬脚后跃,一下子越过整张八仙桌,跳到了柜台上。
晋国?公府的豪奴身肥体硕,没有从二楼跳下的本领。
几人急急忙忙绕了路才到楼梯,噔噔噔追下去,嘴里高喊:“那是个偷儿,别叫他跑了!捉住了小公爷有赏!”
一楼客座里,好几人离席去捉。
漪澜筑养着的护院同?样闻声赶至。
更多人安然稳坐,漪澜筑花销不低,来客都不是皇都的平头百姓,愿意去捉贼的,未必看重报酬,更多是想和晋国?公府攀上一星半点关系。
形形色色的人从西北南面涌来。
那偷儿腰身一拧,凌空又一个跟斗,避过了要来捉他的护院,往后一跃,远去一丈五,简直是虾蟆成精。
他回身丢出?个小东西,霎时?白雾翻涌,迷人视线,追他的人纷纷用袖子捂着口鼻,“怕有毒!”
酒客避让,跑堂急急忙忙拉开左右两侧门窗。
最?先被撒了一脸的人舔了舔唇,“他奶奶的,是面粉!”混乱之中,那人早逃出?大门,一群人慌忙跟上。
这?真是……比戏班杂耍好看多了。
俞知光惊奇:“他怎么能跳这?么远呢?像会飞。”
薛慎亦皱眉,禁卫里有擅轻功的高手,同?此水准能说是不相上下。这?个偷儿,这?群人抓不上了。
俞知光看他表情:“这?事你们管吗?怎不去抓?”
“一楼那么近的人都没挨到他衣角。我?鞭长莫及,再说,赶得上也不管。”薛慎还记着温裕嘴欠。
不过,他看俞知光一脸凑热闹的事不关己,提醒道:“此处仍属京兆府管辖范围,漪澜筑背后有长公主投钱,跑堂混进偷儿,偷了小公爷的御赐玉佩,光是这?两家?关系,你阿兄,日后好一阵有得忙。”
俞知光小脸一下子垮了下去。
夜里乘画舫游完湖,临睡前依旧在想这?个事,“这?个小偷去偷官家?赏的玉佩,图什么呀?要是去当铺变卖,被认出?来不容易被捉吗?”
“温裕是个讨嫌的,是仇家?对头指使?,特?意叫他丢个颜面,担个罪责也说不定。”
“唉,我?阿兄恨不得早早散衙,去陪我?嫂嫂和关关,抓小偷的差事要是落他头上,可得熬鹰似的忙。”
“小公爷被偷,又是御赐之物,金吾卫会帮忙。”
薛慎拆出?一个软枕和被褥,准备要铺到地板上。燥热早被冰冷湖水冲散,但以防万一,今夜还是分开睡好。
俞知光看了看:“你不陪我?睡了吗?”
她?跪坐在床榻上,双手撑膝,坐姿乖巧。沐浴之后,才通完发,缎子似柔滑乌润的长发及腰披着,素净中衣裹着曼妙身段,在发丝遮掩下影影绰绰。
薛慎看着她?不说话?。
她?等不到回答,又歪头确认:“你不陪我?了?”
怎么能这?么问。
她?应该问“你怎么打地铺?”“你为何睡地上?”这?样他就能寻个什么缘由解释过去。可她?说陪,竟好似喜欢他陪在枕侧,他不陪她?会睡得不踏实一般。
薛慎整理好的枕头被褥又徒劳地物归原处。
那点燥热好似春天新绿的野草,强行剪去,一点露水一阵风,就悄无声息地冒头。
“陪,这?就来。”
薛慎躺下去,俞知光沐浴的花露味道潜入他呼吸。
她?靠在他肩头,半点防备没有,跟着慢慢闭上眼。小娘子不爱藏心?事,若无牵挂,很快就能睡着。
趁现在还没有。
他手掌抚上她?脸颊,“俞知光。”
不是药效,药效早散了。
是他自己想,是他想亲近俞知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俞知光声音轻软:“什么?”
薛慎凑近她?一点,拇指按到她?唇上:“能亲吗?”
第25章
“能亲吗?”薛慎轻声问。
俞知光睡意顿消,薛慎拇指压在?她唇上的触感登时刺麻起来,“能,能吧,都成亲了。”
夫妻亲近,乃天?经地义,她同薛慎已经熟悉了很多。薛慎不是坏蛋,他是阿娘说的?“还算有心?,能够好好过日子的?人”,她待在薛慎身边觉得安心,不抗拒薛慎的?触碰。
俞知光紧张地闭眼。
薛慎的?气息拂在?她脸上,“就因为成亲?”
“嗯。”她睫毛颤着,连同?两瓣唇都闭得紧紧的?。
良久,薛慎移开拇指,亲在?她唇角,又辗转上移,从眼皮吻到眉心?。武将的?身材结实精瘦,肌肉绷紧时是硬的?,嘴唇如普通人柔软温热,带着平日罕见的?柔和细致。
俞知光等了一会儿,感?觉薛慎退开了,试着睁开眼,男人的?目光不动声色,在?朦胧月光里浓稠如墨。
“你,亲完了吗?”她声音轻得快要走调。
薛慎掌心?捂在?她唇上,骤然贴近,眸子里蕴着的?微光攫住她视线,鼻梁擦过她鼻尖。
他再吻她,隔着手掌,吻在?手背,“先?欠着。”
欠到什?么?时候?
他像是能在?昏暗里读懂她的?表情,“欠到你也想。”他手掌抚过她耳垂,揉了揉,又覆盖到她眼皮上,“睡吧。”
这夜,俞知光少见地没睡踏实。
薛慎气息笼罩着她,点燃了一种说不清的?心?慌意乱,像看到喜欢的?话本?子里最忐忑激动的?桥段,想看,又怕结局不尽如人意,不太敢看。
回程,薛慎没同?她乘一辆马车,牵了马在?一旁护行。
马车入城,途径俞府临近的?坊门。
俞知光掀开纱帘,“我想回家里看看,关关的?虎头帽和小衣服都绣好了,顺便给嫂嫂送去?。”
薛慎控马靠近:“酉时三刻来接你?”
“不必……”她想说在?家里住上一宿,对上薛慎沉沉的?眼眸,话就说不出来了,“那你来接我。”
俞府里同?样张灯结彩,贴上桃符,等待迎接元日。
堂姐俞灵犀恰好过来探望,她行至兄长院子里时,俞灵犀正在?琉璃窗旁,给嫂嫂裴辛慧诊平安脉。裴辛慧已出月了,恢复得不错,脸上神?采奕奕一如往昔。
“补气血的?食膳继续,闲暇时做些?轻缓的?杂事,费神?的?针线活就别做了。傍晚让明熙陪你散散步,走动走动。”
俞灵犀收了手枕,诊脉时还听得院里的?小丫鬟脆生生报“大姑奶奶回来了”,这会儿,却不见俞知光影踪。
“笙笙人呢?”
“定是在?奶娘那里看关关去?去?了。”
裴辛慧猜得果真不错。
奶娘把关关放在?摇床里,小婴儿穿着轻暖碎花小袄和开裆棉裤,蹬手蹬脚,咿咿呀呀地叫唤,一天?一个样,连声音都比上次见时更?响亮一些?。
俞知光看得入迷了,连她们来了都没察觉。
裴辛慧笑?她:“你瞧笙笙这个走不动路的?样儿,那么?喜欢,待真当娘了,还不得日日抱在?怀里舍不得撒手。”
俞知光抿了抿唇:“不用自己生的?小孩儿才可?爱。生小孩可?痛可?吓人了,我不想生。”
俞灵犀咳了一声,眼神?瞟向俞知光,显然有话要说。
待三人闲话过后,俞灵犀要走了,俞知光去?送。
两人沿着花草掩映的?清冷小道穿过俞府去?前?院门,“堂姐有什?么?话要同?我讲?”
俞灵犀看看近旁无人:“是我想问,你去?三济堂求食补药膳方子,还有穴位艾炙揉按的?技法?,当真是替友人问?不是薛将军?明熙才喜得千金,按理说不会有着种毛病。”
俞知光困惑:“堂姐究竟何意?我怎听不懂。”
“我说你夫郎,”俞灵犀加重了口吻,“上次明熙摆宴,我观薛将军声、色、气、韵、神?都是精元稳固,肾气充沛之人,不像你说的?外强中干。你到底是替谁问的??”
“你给他把过脉了?当真没有看错?”
“没把脉,我怕看走眼,特让老爷子暗中替我瞧过,三叔伯是御医传人,错不了的?。”
“可?我那时在?山寨里……”俞知光硬着头皮,老实坦白那一脚惹出来的?婚事,俞灵犀愣怔半晌,“竟是这样?”
她回顾过往医案经验,“若是这样,此症心?大于身,心?头毛病更?多些?,你们需再探索别的?解法?,汤药无大用处。”
薛慎是因为这样才让她把艾绒条和穴位图扔掉吗?
她还以为是已经有了起色。
酉时三刻,夕阳斜照。
将军府来接俞知光的?人却是卫镶,他眉头拧着,隐隐忧愁,勒马跳下?车舆到她跟前?:“大娘子,将军病了。”
“病了?”薛慎同?她分别时还好好的?啊。
“将军回府里,歇到了该接大娘子的?时辰,曹叔去?叫醒两次都没应,才察觉烧起高热,有昏睡过去?的?迹象。”
“请大夫了吗?”
“曹叔拿了将军府牌子去?请太医。”
俞知光急急忙忙随他上了马车,顾不上原来那点被他亲了的?小女儿情态,一到将军府里就提裙往主院跑。
寝屋里间,支摘窗半开半掩。
须发皆白的?范太医写完药方,抖了抖风干墨迹,嘱咐元宝:“记得用冷水漫过药材表面,等浸透后再煎煮。”
俞知光往床上看,薛慎闭目躺着,呼吸平稳,除却浓眉紧锁,小麦色皮肤泛起不明显的?淡红,与寻常熟睡了无异。她再去?摸他的?额头,被那灼热温度吓了一跳。
“范太医,他怎么?……怎么?病得这么?重?”她掌心?都要被烫着了,记忆里这么?重的?高热,只她小时候才有过。
范太医捋胡须:“看脉相是寒热相冲造成的?邪风入体,将军近来可?有短时间内遭受寒热两极?他体质强健,平日里少生病,撞了风邪病就发得迅猛些?,看起来是吓人。”
“他昨日去?湖里泅泳了……算吗?”
范太医吸气,“滴水成冰的?天?时,仗着体质好也不能这般胡闹!”看俞知光忧心?忡忡,他又安慰道,“偶尔有病生出来,对健康有裨益,大娘子不必太过忧虑,这三五日好好养着,吃些?粥水,发汗了及时换衣擦身。”
俞知光细问了注意事项,让曹叔把范太医送走了。
男人躺在?床上,端肃凌厉的?眉目沉静下?来,那身逼人锐气就淡化了。她搬来个绣墩坐在?旁边看,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要说你病得及时还是不及时呢?”
陛下?特准的?几日休沐都拿来养病了。
人发高热,昏睡的?时候就多。
幸而薛慎喂药喂粥水都能灌下?去?,只是替他擦身换衣累一些?,抬不动的?时候,俞知光都让卫镶搭把手。他断断续续烧了两日,第三日才有好转。
元宝代俞知光去?打理将军府有投钱或地的?商铺营生。
每日归来,都带着皇都有人被偷盗珍宝财帛的?怪事。俞知光忙着照顾病人不出府,日常解闷全靠话本?子和元宝从外头听来的?新鲜事。
“盐铁使李家的?库房被盗,损失了大量金石财帛。”
“皇商萧家公子的?钱库被潜入,整箱纹银不翼而飞。”
“度支使上官家昨日才重金拍卖的?鎏金苍龙出海梅瓶,好端端放在?博古架,你猜怎地,翌日变成了一只干葫芦!”
“最奇怪的?是,这些?非富即贵的?官宦人家,本?存放丢失之物的?地方,都会出现一只黄麻纸折的?燕子,可?见是同?一人所?为。走街串巷的?孩童都把这大盗叫飞天?燕大侠呢!”
元宝说得眉飞色舞。
“妙手空空都能被喊作侠了。”
有道男人的?声音冷不丁插了话。
元宝身形顿住,僵硬地慢慢扭头看:“将、将军。”
薛慎病气已褪,眸正神?清,只坐起来动作较往常迟缓些?。俞知光贴心?地给他腰后垫了个软枕,又有些?心?虚:“薛慎,你莫不是被我们说话的?声音吵醒的?吧?”
可?不是,整整三日。
他病了多久,床边姑娘们吱吱喳喳的?说话声就没断。
俞知光还把她的?话本?子搬到床头看,看到夸张或乐不可?支的?桥段自己先?笑?一遍,再给元宝和小丫鬟们复述一遍,众人还要再各自品评感?想。
就是这样一心?二用,也并没耽搁照顾他。
渴了有人及时喂水,身上黏腻了过不了多久就有清凉帕子擦身,衣物一天?能换三两次。她给他拧清水帕子,把自己手冻得凉凉的?,覆在?额上,会带来一阵湿润清凉。
这么?可?恶。
这么?可?爱。
薛慎没答俞知光的?问题,接着问元宝,“继续说,走街串巷的?孩童为何喊他飞天?燕大侠?”
此人嚣张得干一票留一个标记,还专偷达官贵人,没准就是他明日回金吾卫所?,左右街使报告的?头一桩要事。
元宝声音不复之前?兴奋,觑着薛慎表情:“因为……西南角的?来阴巷、文杞巷还有悲田养病坊,都陆续被蒙面人投去?碎银子,每家每户都有呢,养病坊的?是包袱皮子裹着的?一大袋银钱,里头有一模一样的?纸折燕子。”
这些?地方,都是皇都最贫困百姓的?聚居地。
养病坊是官府设在?寺庙里收容老弱病残乞的?地方。
薛慎皱眉,“还有什?么?稀罕事?一并说来。”
元宝想了想:“小公爷疑心?他玉佩被盗,就是这燕大侠所?为,放出话来,晋国公府库房不锁,随时恭候大驾,这算不算稀罕事?”
算吧,哪有人喊贼来光顾自家门的?。
俞知光点头赞同?。
薛慎揉了揉眉心?,“知道了,下?去?吧。”他掀开被子,下?床收拾出平日燕居服,要往外走,就是照顾得再细致,两三日没洗澡,身上还是不爽利。
“你去?哪儿?”
“汤泉间。”
俞知光拉住他衣袖,“让卫镶陪你去?,大病初愈,里头水又热,熏得晕过去?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