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这么?孱弱?”
“不行的?,要找卫镶。”
一个男人沐浴,让另一个男人陪着看。
薛慎不别扭,卫镶都别扭,半睡半醒时听进耳朵里的?话本?子桥段冒出了脑海,他随口道,“不放心?你跟着去?。”
俞知光真的?跟着去?了。
浴池旁边架起了薄纱屏风,她听着水响声,熏着暖热的?水汽,蜷缩在?玫瑰椅上打瞌睡。她眯了一会儿,才发现薛慎已披着燕居服,浑身清爽地站在?她面前?。
他沐浴向来没有她磨蹭。
人也不知站在?这里看她多久,湿润发尾都不淌水了。
俞知光揉揉眼睛,踮起脚来,探他额前?,“没事了。”
“早已大好了。”薛慎捏着她本?肉嘟嘟的?下?颔,“脸尖了一圈,怎不让旁人来代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俞知光病。
“你又不喜欢,”俞知光想到他院里连个贴身婢女都没有,“而且我答应过你,会好好打理将军府的?。”
“顺带打理了我?”
俞知光被这说法?逗笑?,点头又摇头,“总之,我有责任要好好照顾你,还有将军府里的?……”高挑的?男人骤然靠过来,大半重量挂她身上,压得她差点没站稳。
薛慎声音闷在?她肩头,带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气馁:“俞知光,你能不能再快些??”
她摸不着头脑:“快些?什?么??”
汤泉间无风,薛慎无话。
他沐浴后的?暖热潮气混着澡豆清香将她包裹,唇贴在?她耳廓处轻触,像亲吻,又像摩挲,俞知光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待他唇印在?颈窝,已站不住了。
“薛慎……”她揪着他后背的?衣领。
薛慎掌住她盈盈一握的?腰,不让她倒,也不让她退。
他不擅风花雪月,不知女子情意萌芽,是否与男子般爱欲并随。他只知道他在?意俞知光,想亲近她,一旦察觉此心?,更?多带着占有掠夺的?糟糕念头就纷乱涌出。
可?俞知光,她只说夫妻责任。
第26章
薛慎抱了她好一会儿才松开。
俞知光从汤泉间出来时,圆润的鹅蛋脸同颈脖都泛起一片薄粉色,把元宝吓了一跳。
“小?姐是不是泡太久了?头晕吗?”
“不碍事。”她没好意思同元宝说,薛慎才是沐浴的人。
寝室里间,薛慎站在八仙八宝柜前,燕居袍剥下来,寻常出入宫城时穿的金吾卫服换上。
俞知光愣了愣:“你?这?就回去办差了?”
“回,”薛慎紧了紧束腰,勒出腰线,挂上往常的钥匙令牌,看她一眼,“抑或你?想我待着?我出去你?更自在。”
“待在府里养得彻底一些再去呀。”她那点局促,只是不习惯这?样随时有可能待她亲昵的薛慎。
薛慎不置可否:“躺三天,骨头都生?锈了。”
俞知光见劝不住,只好拿起他一只护臂,薛慎已单手套好另一只,深褐色的皮革系绳一端在唇间抿着,一端用手扯紧,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得似做过千百遍。
薛慎伸出左臂给?她,俞知光看明白绑法才慢慢系上。
他低头瞧俞知光的发髻,她梳了个俏皮的单螺髻,簪几朵简单的小?绒花,看不出有几个发旋。
薛慎怀疑一个都没有,否则怎么这?么乖。
金吾卫所?的案头果真堆满了奏报。
左右街使的脸皱成了苦瓜,耷眉怂眼道:“将军,长公主府的长史来催促过两趟了,问那日在漪澜筑偷盗的,是不是近日传闻的飞天大盗。”
薛慎解了佩刀,横搁在案上,先接过奏报看细节。
“京兆府怎么说?有多少线索?”
“京兆府接到漪澜筑和小?公爷报案后?,找画师画了像,满城通缉都没找到人,怀疑相貌乔装改扮过。”
“飞贼呢?看见面容没有?”
“悲田养病坊的扫地僧看见了,是跟我差不多高?,身材清瘦的黑衣蒙面人,说感觉像二三十岁的人。”
左右街使挠了挠脸,“京兆府还说,飞贼带身手,普通衙役和巡捕捉不住,想我们调些身手矫健的去帮忙蹲守,他们打?算乔装富商设个套。”
薛慎点头,报了几个好身手,头脑灵活的手下名字。
给?左右街使打?下手,随时关注情况的小?吏跑进来。
“崇德坊姜家又被盗了,但这?次丢的不是金银财帛,是姜建白大人的乌纱帽。姜大人束冠上朝,脸色黑如锅底。”
左右街使没忍住“哈”一声笑出来了。
不盗黄白之物?,盗乌纱帽,跟姜家有仇?
薛慎将姜建白的名字念了一遍,觉得熟悉,待想起来,抄起笔写了张纸条,“送去将军府给?俞……给?我夫人。”
两个属下听了都讶异,对视一眼。
小?吏不敢多问,先接了纸条,“卑职马上去。”
纸条送到俞知光手里,薛慎的字迹写得一如当?初给?她留书潦草,且言简意赅,“崇德坊姜家被盗乌纱帽,约未时出发登门问案情,同去否?”
当?然……要去!
俞知光从贵妃椅上跳下去,嘱咐元宝帮她正经梳妆,她在漪澜筑游湖时,与薛慎说过姜家的事情,他竟记得。
俞知光赶在薛慎出发前,往南衙去。
马车里没等多久,薛慎就提着刀躬身进来,哐当?搁在脚踏上。车轮辚辚,启程朝着崇德坊的姜家去。
俞知光微妙,分?隔没几个时辰,又共处一室了,“薛慎,你?觉得三娘会见我吗?要是她还生?我的气怎么办?”
“没哄过人不知道,男的都是打?一架和好。”薛慎从仅有的经验里给?她无用建议,“我只保证你?登得入姜府大门。”
“能够进姜府就好。”俞知光手不自觉攥着裙边。
姜家三娘姜殊意是她为数不多的闺中?好友,薛慎下聘那日,她本约了殊意去逛东市胭脂铺,结果满脑子乱糟糟的顾着去南营找薛慎问清楚,没去赴约。
翌日登门道歉,殊意气恼了,不见她。
往后?是密锣紧鼓地备婚、完婚,将军府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待风雪消停适宜出游,再往姜府发帖请三娘,帖子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阿娘说,“女?子嫁人了,同闺中?密友渐行渐远是常有的事,除非住得相近,或对方夫家同自己夫家有缘分?相交。”
可俞知光不想这?样,她想有自己的友人,能够从青葱年少一直维系到白发苍苍那种,跟夫家有什么关系呢。
马车缓缓停下来,姜府到了。
同行校尉禀明正事,前来迎接的是姜府夫人同长子。薛慎先下马车,再扶俞知光,姜府夫人桑氏面上一愣,露出了几分?尴尬与慌张,“知光……怎么也来了?”
“桑夫人,”俞知光乖巧见礼,“我许久不曾来看三娘,得知将军登门询问案情,便?央着他顺路带我来了。”
桑夫人与儿子对视一眼,后?者不着痕迹地摇头。
桑夫人叹:“可不巧,三娘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给?你?。知光进来吃点茶,我把四娘喊出来陪你?玩。”
“风寒严重不严重?病了几日?我车上有帷帽,戴上了去看看她就不怕病气了。”俞知光不怕染风寒,更不要姜四娘陪她说话,姜四娘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
她心里急,喊了元宝,旋身回车上找帷帽。
桑夫人看向默不作声的薛慎:“知光任性,薛将军怎不帮忙劝着点?她要跟着缠绵病榻,心疼的可是将军。”
薛慎百无聊赖摩挲着刀柄:“无妨,她身强体?健。”
桑夫人一哽。
姜家大郎君笑着圆场:“实不相瞒,我三妹妹得的是水疱病,要是染上了,恐于女?子容貌有损。”
新婚燕尔正情热,没哪个男人不在乎这?个。
薛慎同朝官打?交道,见惯了相互扯皮和各种说得漂亮的借口?,俞知光是关心则乱才信了他们的鬼话。
他冷着脸,刑讯时的威迫流露,姜家大郎忍不住露了怯,眼神躲闪出几分?心虚。
“金吾卫入贵府,需召前后?院仆役一并问话,各院布局和房屋门窗都要查,以摸清楚飞贼潜入的路径和线索。”
薛慎转向桑氏:“桑夫人请把未出阁女?郎留在身旁避嫌,姜三娘子染病不便?相见,可待在暖轿内,我夫人隔帘同她闲话。要是缺抬轿人,金吾卫来搭把手。”
身后?就跟着一队真正身强体?健的儿郎。
阖府问话,各院巡查。
就是想把殊意藏起来,也藏不住。
桑夫人暗暗叹了口?气,心里颇有些怨俞知光多事,又觉得殊意能结识她这?朋友,未必是坏事。
“三娘所?居是座独屋,前后?门窗的布局在外一眼便?知,知光真愿意,就同她隔门叙话吧。”
“如此更好。”
俞知光没听见薛慎的交涉过程,不懂怎么一会儿,就变成隔门相见。她跟着姜府婢女?,穿越垂花门来到了一座冷冷清清的院落,墙角野草快都爱膝头高?,竟无人清理。
“殊意何时住这?个院子了?原来的暖阁呢?”
“三姑娘就在前边屋子里,夫人进去了就能看见。”婢女?不答,朝她福身一礼,“奴婢回前院答金吾卫问话去了。”
俞知光往前,脚步骤然顿住。
主屋孤零零一座,门外挂着把沉甸甸的铁锁,两壁门窗被封。她快步走过去,掀开帷帽,用力晃了晃锁头,又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才在背面看见个有直棱栅栏的小?窗。
冬日清冷的光线漫散,照不透屋内。
窗后?一双白皙纤长的巧手,指尖冻得通红,缠绕着五色丝线,借着惨淡日光,在编活灵活现的彩蝶络子。
俞知光愣愣地喊她:“殊意……”
姜殊意快速翻飞的手一顿,透过窗棂看到她,昔日好友梳了出嫁妇人的发髻,而娇憨明媚的少女?神态未改。她将彩蝶络子往窗台上一丢,转身避到了小?窗一侧。
“你?怎么来了?”
“殊意,我看不到你?……你?快出来给?我看看。”
俞知光恨不得能变成小?人钻进栅栏的缝隙里,殊意的屋子好暗,白日里还点油灯,只摆了一个小?小?炭炉取暖。
“殊意……”
“殊意,我脑袋卡在栅栏里出不来了,好痛。”
“你?个傻子!”
姜殊意快步去救,才想起来栅栏细密,哪里卡得住人的脑袋,俞知光把整张脸贴在窗框,脸蛋肉都快挤出来,红着眼眶和鼻头,掉下颗泪来,“我以为,你?不理我了。”
“谁不理谁?那日我气头上没见你?,你?就不找我了。”
“我隔一阵递一次帖子,还写信,你?都不理我。”
“你?给?我递帖子?”姜殊意愣了,一跺脚骂道,“清意同我说没有,这?都瞒我!真当?我生?了翅膀能飞出去不成!”
姜清意,就是姜四娘的名字。
俞知光赶不上计较,“桑夫人怎么把你?关在这?里?”
“没什么,”姜殊意刻意说得平淡,用力呼吸时起伏的胸口?泄漏了心绪,“我娘说要磨一磨我的性子,别等我嫁了人还这?样的牛心左性,同夫家闹得不愉快。”
“桑夫人给?你?说亲了?要你?嫁给?谁?”
“小?公爷温裕。”
俞知光惊讶,脱口?而出:“你?定不想嫁。”
“当?然!”姜殊意同俞知光说了这?几个月,怎样想方设法同家里闹,最?终触怒了桑夫人,被关在此处,“他们只一心想着晋国公府的门庭,想着家里兄弟的高?升,却没问过我一声愿意不愿意?”
温裕纨绔风流,未娶妻,闹出庶子的传闻已满皇都。
俞知光愁眉苦脸地给?她想了几个计策。
姜殊意拾起没编完的彩蝶络子,一边听,一边否决,淡声道:“装病,自残,逃走,能试过的,我都试过了。”
“殊意……”俞知光不安,人被关在幽暗狭小?的地方,心里头憋着一股气,等时间长适应了,那口?气就慢慢消散,随之消散的还有更珍贵、更难以重燃的东西。
她怕殊意也会这?样。
姜殊意翻出一把钝剪子,一点点磨了三五次,把彩线剪断,编好的五彩络子塞到俞知光手里。
“送你?,别担心,我想至多假意答应,再设法逃跑。”她眼里还蕴着一股神采,凝而不散,很像二人初见时。
那时俞家刚搬来皇都,俞知光适应不来规矩大的贵女?圈子,某次惹了误会,是殊意第一个站出来替她辩白。
“别说我,你?到底怎么说服我娘把你?放进来的?她连丫鬟给?我送饭停留的时间都规定了,就怕多讲两句话,我能说服人帮我逃跑。”
“我……跟着金吾卫进来的。”俞知光倒豆子般给?她讲了来龙去脉,说到姜大人乌纱帽被偷,姜殊意还拍手大笑。
“活该!我还要谢谢这?个小?偷,他怎么厉害,不把我也偷出去啊?”姜殊意叹,看到俞知光不忍的眼神,揭开了话题,“你?呢?嫁给?薛将军,过得可好?他愿意这?样带你?来,我想应该是差不了。”
俞知光点头。
“那你?心悦他吗?”
“……”
姜殊意把她问住了。
“你?从前不是喜欢斯文清俊,风度翩翩的端方君子?张安荣那皮囊勉勉强强称得上吧。怎么会嫁给?了薛将军?”
“此事说来话长,心悦不心悦,很重要吗?”
“心悦不重要,你?成天捧着话本子在看什么情情爱爱?”
“可夫妻之间举案齐眉,能够携手共度人生?的风风雨雨才紧要吧。我此前从未想过会嫁给?他,我不知道……”
“那你?嫁过去了,有没有觉得后?悔?”
俞知光认真想了想,“没有。”
姜殊意莞尔,“我同你?不一样,我只想嫁个两情相悦的郎君,过一辈子有人偏爱陪伴的生?活。”
“这?些即便?不嫁也……”俞知光想到姜殊意偏心得厉害的母亲,还有除了仕途什么都不管的父亲,止住了话。
姜殊意比她更坦然,“人是这?样的,越是缺少,越耿耿于怀想得到。我娘想让我别痴心妄想,我偏不。”
两人对视,静了一会儿,
主屋小?窗后?是窄道,窄道后?是一堵高?而薄的墙。青壮男子说话声、金属器物?碰撞声、跳跃落地的脚步声,在这?静默里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姜殊意心头一跳:“糟了,这?院子再隔两堵墙是后?门,你?夫君不会恰好巡查经过,把我俩的话都听了去?”
俞知光不急:“他不会告诉桑夫人你?还想逃婚的。”
“我不是说这?个!”姜殊意手伸出栅栏,一敲她脑壳。
两人细声说起话,没多久,姜府婢女?找过来,“薛将军说巡查完了,问大娘子还要叙话多久?”
“我这?就来。”俞知光看看日头,不知不觉都快到酉时了,她同殊意再抓紧告别,快步走到前院。
月洞门下,薛慎颀长身影伫立,手里捏一只黄麻纸折的纸燕子在等她。俞知光特地仔细看了他的神情,与往常无异,两人一同进了马车里,薛慎吩咐回将军府。
“你?忙完了吗?不回卫所?了?”
“想起点事,回府里查阅。”
俞知光认真看他,脸蛋被薛慎伸手揉了一把,殊意的提醒,果真是多想了吧。她放下心来,回府按往常习惯,先奔汤泉间沐浴,让冬日里的手足暖和过来。
寝屋里,日常打?扫的人被薛慎屏退。
男人视线落到床头码放的话本子上,盯着封皮子好一会儿,拿起其中?一本。他并不看情节,只找关键字眼,翻一本丢下,再翻一本再丢下,话本子凌乱散在鸳鸯被上。
《折柳记》,主人翁是家境清贫高?中?状元的俊书生?。
《簪花词》,文质彬彬学识渊博,如谪仙般的皇子。
《风雪花月鉴》,士族子弟家道中?落,被迫从军,与女?将军生?出一段情后?,变为弃、武、从、文的儒雅纯臣。
姜三娘子说得没错,俞知光果真、不喜欢、武将。
第27章
俞知光与薛慎离去后没多久,婢女给姜殊意送来饭菜和热水。门锁开启,门外守着三个健壮的仆妇,眼神警惕,再随时提防她溜走。
姜殊意坐在小窗边,嗤笑一声,没动?。
婢女搁下托盘,收拾完西侧净房,飞快地走了。
日暮西沉,屋里更暗了几分?,姜殊意食不知味地扒了几口饭,在安静之中,听见一颗石子砸到窗户栅栏的动静。她扔下木箸跑过去,“焉如!怎么才?来!”
“在你?四妹妹那里耽搁了。”
“我要的东西呢,给我带来了吗?”
被她唤作焉如的清瘦女子将一团灰色的细布包裹叠得扁平,透过栅栏缝隙,塞到窗户里。
姜殊意迫不及待打开。
昏暗逼仄的屋子里,顿时?有了一抹璀璨生辉的喜色。
细布包裹里是一条绣好的盖头,龙凤呈祥绣纹精细,金丝银线溢彩流光,盖头四周还勾上了一圈米粒珍珠坠。
焉如探究地盯着她,“当真想好了要这么做。”
姜殊意点头:“不然,真等母亲把我关成个废人?”
“门外天地不如你?想象中好过,我先接应你?一段日子。”
“行了,你?不说有一大家子要养,能挣几个钱啊。”
“反正,比姜三娘子想得要多。”
“我会?带走能带走的财帛,你?已经帮我很多了,”姜殊意攥紧了手中的绸布,“这刺绣费了不少心思吧。”
“一天就绣好了。”
焉如说一天就绣好,那就是一日。
焉如是姜殊意见过手最巧最利索的绣娘,不止精通各种?绣样图案,连打络子的巧思也是一绝,皇都高门大户近来都争先抢后请她入府,教授未出?阁的姑娘女红针线。
要不是那日焉如在府里迷路,也不会?机缘巧合发现野草蔓生的院子里,还有一个她。更不会?从小窗户窥探到姜殊意企图用剪子划自己的手腕。
“小娘子,你?看?,我手上这根绳结,可绷直,可弯曲,你?可以随意把它折成各种?形状。”
焉如将她唤到窗台,音色清冷,手不似寻常女郎的柔夷细嫩,五指瘦长但指节分?明?,以叫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穿线打结,“这是比翼双飞结,年年有余结,攒心梅花结。”
“变则通,通则千变万化,天高海阔任鸟飞,不变,”那双手将彩线拆解,复原疲软的细线,“它只是一根线。”
“你?想多了,我才?没那么笨去自戕。”姜殊意大笑,当着她的面?,搓走手腕上,她试着用胭脂伪造的伤口。
焉如一怔,跟着笑起来。自那日起,每次入姜府教授小姐们女红,她都会?想方设法“迷路”多一会?儿。
翌日,婢女再?来送朝食。
姜殊意拿出?早准备好的盖头:“送去给我母亲看?,说我想明?白了,认了,愿意嫁到晋国公府上去。”
婢女诧异,忙不迭带着它跑出?了院子。
姜府与温府的婚期最终定下。
祭祖请期这日,恰是腊月的最后一日。
这日皇都有不少事情发生,最备受瞩目的,要数听涛楼的官卖会?,赶上除夕岁末,官府要把过去积压的和?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拍卖。
除夕不设宵禁,官卖在夜里举行。
听涛楼白日就闭门谢客,宣称提前布置拍卖场地,实则楼里挤满了京兆府巡捕和?金吾卫驰援的人手。
“薛将军,真是劳烦你?们,除夕也不得闲。”俞明?熙忙得嘴角长了两个泡,从后堂布防完,穿越中门去前堂,就看?见薛慎点出?几处易藏人的暗角,让下属留意蹲守。
薛慎亦是公事公办,一颔首:“逢年过节,街道?人多杂乱,本就是金吾卫最不应该偷闲的时?候。”
这场官卖,诱饵有二,一是官府查抄山匪盗贼和?罪臣家所得的珍宝,二是高价拍得珍宝的富商们。
听涛楼的套设好了,乔装的富商们还没认出?个脸熟。
薛慎找了一圈,目光落到京兆府的巡捕衙役身上,“俞少尹打算找哪些人乔庄富商?”
“不在此处,他?们同笙笙在丹霞制衣店准备。”
薛慎皱了皱眉,俞知光也在?
“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嘛,”俞明?熙一抬手,“薛将军随我走,丹霞制衣铺就在不远处。”
“府衙里的巡捕衙役,都是操劳惯的劳碌命,身上没有高门豪族那种?悠闲富贵的气度。我只好请些朋友帮忙,一些是真的富裕,男男女女都有,一些是回皇都不久的新面?孔,身份怎么捏造都方便,就差在穿衣打扮上得再?费些功夫。”
“知光去帮忙了?”
“笙笙爱打扮,未出?阁前给她的月例,一半都拿去买衣裳了,同制衣店掌柜可熟。”
俞明?熙尴尬地摸摸鼻尖,“将军别看?京兆府名号光鲜,这经费,还是能省则省,我找笙笙帮我去借几套衣裳。”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没多久就到了丹霞制衣店。
小楼碧瓦朱甍,雕阑玉砌,气派豪华得如同东市酒家。
踏入内里,有一种?误入了长公主所开的漪澜筑的错觉,人人非富即贵,通身气派。
陈员外老成持重,披着油滑黑貂皮子做的裘衣,脚蹬乌皮六合靴;明?月夫人盛装华服,云锦长裙曳地,额间花钿与耳垂红宝石耳铛相得益彰;白发老者?只着仙风道?骨的水合道?袍,无一丝绣纹金线,料子与剪裁出?自丹霞制衣铺的招牌。
“这两位是我办案时?结识的义商,古道?热肠,愿意为抓住飞贼出?力,这位实则是云城老家来探亲的俞家叔伯。”
俞明?熙一一介绍。
薛慎嘱咐手下过来认清楚人,“知光呢?”
俞明?熙视线转了一圈亦不见,察觉乔装者?还少一人,“定是在二楼更衣耳房处。”
俞知光确在二楼。
她一身晴山岚小团花袄裙,倒成了这片锦衣华服的人群里最清丽脱俗的风景,手臂上还搭一件男式锦袍,正眼巴巴等在屏风外,要给最后一个乔庄者?选出?最适合的装扮。
薛慎走过去,听得屏风后一道?温润男嗓喊:“笙笙,这衣袍好似太宽松了些,要不我换别的?”
屏风后是更衣耳房,门扉缓缓推开,在俞家小千金宴会?上见过的杜长洲从屏风后转出?,敛袂静立,一身玉纹蓝缎子襕衫,罩着如烟似雾的同色外縠,楚楚谡谡,金相玉质。
不像富商之子,像世家大族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俞知光抱着衣袍,围着他?转了一圈,“是有些宽松,但适合你?。”她再?翻出?一把乌金骨折扇给他?,“挂在腰上。”
杜长洲依言。
俞知光满意点头:“像个读书人,家里不缺衣少食。”
“医书也是书,我本就在读,”杜长洲无奈,“可你?阿兄说,要扮得非富即贵,我这般合适吗?”
“杜家哥哥本是温雅清和?的气质,非要扮,扮不来的,没有哪条律例规定,读书人不能来官卖会?。阿兄给你?的身份是云城富商家的少爷,正正贴切。”
俞知光高兴地欣赏了一会?儿,她眼光真好。
一楼金吾卫的人认完了几位乔庄者?,跑上二楼来。
一眼撞见薛慎倚在墙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佩刀挂着的小物件,几人面?面?相觑,齐齐顿住脚步。
上峰不是喜怒轻易形于色的性子。
他?们磨合几年,练就了从他?端肃脸色上琢磨出?不同心情的本领。此冷脸有时?是静如秋水,有时?是数九寒天。
今日……是自求多福。
官阶最大的小队长硬着头皮磕磕巴巴喊:“将、将军。”
这一声,终于把俞知光黏在杜长洲身上的目光喊回来了。
薛慎站直了些,淡声嘱咐,“去认认那位杜公子。”
“是。”底下几人朝杜长洲围拢而?去,个个峻拔高挺,目光炯炯有神,犹如紧盯要被打入大牢的罪犯。
俞知光朝着薛慎走去,压低声音问道?:“薛慎,你?的人怎么这么凶……别把杜家哥哥吓着啦。”
凶吗?
他?的人什么都没做,只是瞧着杜长洲看?而?已。这些汉子怕他?,那他?在俞知光眼里岂不是更凶?
薛慎从胸口缓缓吐出?了一口气,“都斯文点。”
“是!”围拢杜长洲的几人都齐声应答,声如洪钟。
杜长洲露出?了有几分?苍白的微笑。
夜晚的官卖会?顺利举行,西域琉璃盏、白玉观音雕像、宫廷陈年绵醇女儿红……竞价一个比一个高。
临散场了,都没有物件被偷盗。
巡捕和?金吾卫隐匿在听涛楼各处,盯住了几个与扫地僧描述的蒙面?人体格身高年龄相当的可疑人,经过查验,没有问题。一无所获后,只好按着原计划,往最高价拍得珍宝的好几位“富户”家里蹲点去。
除夕夜的皇都灯火通明?。
东西市彻夜不休,傩戏自明?德门一路载歌载舞至朱雀门,火龙把夜幕染成妖娆的蓝紫色,待到吉时?,还有烟花。
街道?摩肩接踵,车马反而?不便。
薛慎与俞知光并肩而?行,把她先送回将军府,他?再?去值守。俞知光还在兴奋地同他?说刚刚的官卖会?:“杜家哥哥拍的那个白玉观音雕,我提前摸了摸,触手生温像羊脂玉。”
又是这个读、书、人。
薛慎脸色一沉,兴致缺缺地应了声“嗯”。
俞知光肩头被游人一撞,慢了半步,同薛慎之间的空隙就被冲开了。她再?艰难地走回并肩距离,想去拉薛慎衣袖,发现他?素来不穿深袍广袖,不是短打就是束得利索的护腕。
“握这里。”
薛慎拿出?她藏在斗篷下的手,牢牢扣在腰上的佩刀刀柄一别,将她手掌搭上去,高度正适合。
俞知光摸到个什么硌手的珠子,一看?,才?发现薛慎把她给的平安符挂在了佩刀上。
这会?儿,又不嫌弃它花里胡哨了。
她眉眼弯弯,一直同他?走到将军府大门:“除夕夜还要去值守,辛苦啦,我今晚守岁,也算跟你?一起值守了。”
薛慎没觉得辛苦,倒突然想到,俞知光嫁给他?第?一年,连顿像样的年夜饭都没吃上,顿时?后悔刚才?那一路怎么就没好好牵她的手。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拈酸吃醋。
俞知光依然愉快,不觉得有什么,朝他?招手,“薛慎,你?头低下来点,再?低一点,我够不着。”
薛慎顺从地躬下腰,小娘子双臂环绕他?肩头,右手不太熟练地摸到他?后脑勺,哄小孩似的拍了拍,安慰道?:“你?别不高兴,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这个飞贼肯定会?抓到的。”
他?不高兴的,跟飞贼没关系。
薛慎深吸一口气,算了,他?这辈子又不可能为情情爱爱弃武从文,忽然人一愣,颊边似触到了一点柔软濡湿。
俞知光的唇,好像在蜻蜓点水地亲他?。
小娘子再?踮踮脚,认真亲了第?二下,不是误触。
吉时?至,璀璨烟火升腾,点亮暗夜。
那炸裂声恰好填补了他?好似漏一拍的心跳。
第28章
俞知光亲完了就跑,一路跑到前院廊芜下。
人站定?了,悄悄回头看?,薛慎没跟上来。檐角遮挡,她看不到绚烂烟火如何染红皇都夜空,只听见一声接一声的爆裂,催得人心慌意乱,再摸摸脸颊,有点发烫。
说不上来为什么会亲。
觉得薛慎眉目沉寂的模样,像她养过的忘记浇水的黄金葛,叶尖蔫巴,微微发卷,但只要浇水,很快又能挺拔地舒展开来。她也想给薛慎浇浇水。
寒夜的风吹来,小娘子裹紧了斗篷,跺跺脚,小跑回有明?亮灯火的后院,脆生生的清甜声音响起:“谁来陪我玩叶子戏,今夜守岁,我给?你们发红封呀,赢了输了都有。”
“我来我来!”
“我也想玩。”
元宝和小丫鬟们热热闹闹地朝她涌过来。
将军府一门之隔,薛慎仍立在原地。
烟火五光十色,争先抢后地迸绽。
他看?了一会儿,赶回今夜蹲守的地方,陈员外富丽堂皇的宅邸,藏身在宅邸西南角的大榕树里。
榕树高壮,对府邸布局一览无遗。
从姜宅问?话看?,飞贼擅登高攀爬,轻功了得,最可能躲在屋顶瓦檐等地方窥视,借机下手。
他自调任金吾卫右将军,缉捕追剿多是穷凶极恶的犯人,已许久不遇这种?藏头露尾的毛贼。
等烟火寂灭,天边那轮明?月才渐渐显眼起来。
清辉洒向灯火盈亮的宅邸,子时一过,窗户纸后透出?的亮色一格一格熄灭。薛慎藏匿在原处,似蛰伏在夜里的兽,一动不动,眼神锐利清亮。
乔装成更夫的手下提铜锣自府外巷道走?过。
一声报时,一声锣。
更深露重,寒气侵染,他唯胸口一团暖热,还有她亲过的地方,仿佛还有温香萦绕在鼻尖。
月升月落,天边露出?清蓝。
陈府最早起来洒扫的小厮推门而出?,各房动静陆续响起,意味着是一夜无所获。
薛慎跳下榕树,在陈宅后罩房对着的小巷子,买了好几人份的麻花卷、胡饼和鸡蛋,递给?陆陆续续从陈府撤离的下属,里头还着几人守着等轮班。
“吃点,”薛慎连同朝食再送去红封,“拿去买酒。”
“多谢头儿。”属下们接过热腾腾的朝食,觑薛慎神色,上峰今日心情不错,再细看?,不禁眼神闪烁,似笑非笑。
薛慎掰开一半麻花卷,眼皮都没撩:“有话就说。”
“这儿,头儿你这儿忘了擦。”属下嘿嘿地憨笑。
薛慎伸手一抹,指头是淡粉色的口脂,原不是错觉,他真带着俞知光的唇印,蹲守了一夜。指头在袖边随意地一搓,正主?并不在意,属下也就不再打趣了。
俞明?熙在早点铺子外找到他们。
金吾卫里郑舵最急性?子,见?着就问?:“俞少尹,如何?杜公?子和明?月夫人那边,有动静吗?”
“唉,没有,”俞明?熙摇头,朝薛慎递来一个空瘪的包袱皮子和一只纸折燕子,眼底泛着淡青,“衙役今晨交来的,飞贼昨夜没偷盗,散财去了,往东南另一家善堂发银子。我的人去问?话,还被老人骂了,说我们好赖不分,那么多贪官的恶霸不抓,偏偏抓劫富济贫的侠盗。”
朝食桌子上,有两人是穷苦出?身,闻言默默低下头。
薛慎在桌底各踹一脚,“心虚什么,被飞贼光顾的皇商钱家哪年没有施粥赠药,不用个偷儿来慷他人之慨。”
俞明?熙又问?:“薛将军接下来如何安排??”
“按原来商量的轮换值守,我再调一些人去养病坊和善堂支援。”薛慎三两解决了朝食,叮嘱好属下,同俞明?熙告别,“俞少尹,我先回南营巡查了。”
俞明?熙惊讶:“你守一夜了,不回府里休整?”
薛慎看?了他一眼,没答,勾唇笑了下就走?,心道守了一夜才冷下来,眼下让他回府,没准受折腾的是你妹子。
薛慎两头奔忙,听闻初二俞知光回了娘家后,更直接住到了南营,一直守蹲到初五,猎物上套了。
是在杜长洲这位“富商之子”租赁的宅邸里。
还是他们觉得最不可能被偷盗的青天白?日。
晌午时分,杜宅里临时聘请的仆役陷入浓睡。
薛慎眼见?一个身量清瘦、作?小厮打扮的男子用铁丝开锁潜入了库房。薛慎再打个手势,各处潜伏的弟兄随他一起靠近库房。库房两侧窗已上锁,只余这一处出?口。
三、二、一默数。
最靠近屋门的人一脚踹开。不知是库房里的偷盗耳力惊人,还是他们的人靠近时泄露了声息,屋门大敞那一瞬早涌出?粉尘漫天,还有刺鼻气味。
这次不是面?粉了。
金吾卫与京兆府巡捕捂住口鼻,一道人影自乱中蹿出?,以极快速度,飞身跃过。
薛慎最先反应过来,追至三步距离,飞贼足下一点,轻巧地以非常人之所能,一下跃上这座宅邸的墙头,清薄身段灵如飞燕,踩着墙头尖瓦往外逃去。
他们轻功伎俩不及,靠两条腿在地上老老实实地追。
薛慎喊弓手:“射下来!”
可惜白?日就位的弓手数量不如夜晚,漏出?个死?角。
飞贼正要往那儿逃去,薛慎抓了搁在窗台压窗棂的石头,灌注力道,提早往他落脚处一掷,正中他左腿。
飞贼一个踉跄,眼看?要被捉到,月洞门下走?来一人,气质温雅无害,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立马被擒拿了去。
他手中亮起一把薄亮利刃,划向了杜长洲颈脖,丝丝血迹立刻渗出?来,声音清扬,“别过来!我一刀了结了他。”
杜长洲深吸一口气,勉强镇定?住。
金吾卫已半包围住二人。
众人看?向薛慎,薛慎看?他手中刀,“犯偷盗在牢里蹲个十年八年,你这一刀下去,可是菜市口问?斩的重罪。”
飞贼冷笑一声,手稳得很,面?不改色又用力几分,杜长洲颈脖的血丝顿时变成一滴滴淌下的血流。
京兆府的人犹豫,金吾卫面?对恶犯惯了见?伤亡,他们可不一样,查个偷盗案闹出?人命来,这呈文可难写了啊。
他咳了咳,使个眼色:“薛将军……”
薛慎到底是支援,手一挥,快呈围合之势的金吾卫松开了个缺口,任飞贼拖拽着杜长洲往后退,退出?了宅子。
外头是熙熙攘攘的闹市。
飞贼若逃了,便是如鱼入海。
薛慎手在背后打了暗号,叫人提前布防,金吾卫才一动作?,杜长洲忽而痛呼一声,颈脖涌出?更多血迹,被飞贼一下推向了坚硬的影壁石雕。
薛慎伸手一捞,免得他伤上加伤,确认性?命无虞后,交给?京兆府的人送医,再赶去闹市,属下来报,已失去影踪,“最后看?见?,飞贼是消失在茶馆那一片。”
“他腿被砸到了,能飞也不远,茶馆左右临近三家铺子和对街都去搜,样貌可能乔装,留意身高和音色。”
薛慎亦去搜了茶馆,茶馆搜完去了隔壁绣庄。
突然涌入的搜捕队伍惹得本在店内的女郎们一阵惊慌尖叫,薛慎正拧着眉头,突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
“薛慎,你们在捉那个飞贼吗?”
是俞知光,她手里拿块团花对树纹的缎子,灵眸水亮,略带困惑地看?他们大肆搜捕,连掌柜的台底都要查。
“他逃至附近失去影踪,你可有见?行迹异常的人?”薛慎朝她比划了大致身量,俞知光摇头,“我一直在绣庄里。”
薛慎转而看?向她身侧两个年龄相仿的女郎。
一人衣着光鲜些,一人清瘦朴素,彼此手挽着手,看?起来一道前来,且与俞知光熟稔。
“这位是姜家三娘子,我同你讲过的,这位是她府上的绣娘,一同来看?嫁衣要如何缝制,选什么料子。”俞知光轻声介绍,薛慎询问?了同样的问?题,姜殊意与焉如都摇头。
绣庄搜寻完,在对街和左边米粮铺子搜寻的人亦来报告,“没有发现飞贼的踪迹。”
薛慎头痛,此次打草惊蛇,恐怕要再设套,不会轻易上当了。“哦对了,”他想起一事,“杜长洲受伤了。”
俞知光吓了一跳:“杜家哥哥严重不严重?”
薛慎比划了一下颈脖,“这里被割了一刀,已送医了。”
杜长洲到底是义务帮阿兄捉贼才受的伤。
俞知光没心思陪姜殊意看?嫁衣了,急忙让薛慎带她去看?杜长洲,直拧着眉头,“怎么偷点财帛还快弄出?人命来,他不是怜贫惜弱的侠盗吗?”
“也算留手了。”薛慎回忆杜长洲颈脖一点点加深的伤口,罕见?地替飞贼讲了句话。他就连把杜长洲丢向影壁,也算准了他距离近会去接应。
三济堂里,杜长洲面?无血色,唇色发白?,修长颈脖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还有淡淡血迹渗出?。
薛慎陪着俞知光探望,俞知光一见?这般惨状,忍不住嘶了一声,感同身受道:“这伤口,看?起来就好痛。”
杜长洲笑着哑声安慰:“我本是医者,这伤看?着吓人,实则养个把月就好了。”
他又叹:“怪我,突然从月洞门后出?来,郑大人之前都说了,薛将军已伤了飞贼的左腿,差点就能将他擒拿。”
薛慎默不作?声,等俞知光看?望完,同她回府。
俞知光面?上愁容不减,如远山青黛的眉头紧蹙,一路都心事重重,若有所思,“薛慎,你再同我讲讲今日抓捕那飞贼的过程好不好?”
薛慎顿了片刻,“为何?”
就这么想知道这个杜长洲到底是怎么样受伤的吗?
俞知光抬眸看?他,有点执著:“我想知道。”
薛慎神色淡下来,给?她讲了一遍。他不添油加醋,只平铺直叙,干巴巴讲到飞贼受伤,杜长洲突然出?现时,她惊得杏眸睁圆。薛慎冷嗤一声,“讲完了,后面?的你知道。”
“薛慎,杜家哥哥在药庐里说……”俞知光话音被捂住,弄不懂好好的薛慎怎么又不高兴。
她将薛慎捂着她嘴巴的手掌拉下来,“他说……”
“我管他说什么。”
薛慎又捂上,眼眸暗涌翻滚,一连几日忍着没回府,怕太冲动吓着她,见?面?了她说得最多的却是别家郎君。
俞知光还在同他的手较劲,她有重要事情要说。
她再使劲掰,薛慎手掌移开,男人连同滚烫的呼吸逼近,一下子重重撞上了她的唇,快把她唇瓣撞得发麻。她挣了一下,手腕被他轻而易举地制住,薛慎亲得用力,带点不得章法的笨拙,待她呜咽一声,才放轻了力道。
男人的唇瓣比呼吸更炽热,侵略性?的气息裹着她。
俞知光渐渐软下来,想退开,被他追逐着纠缠,含着她下唇吮过,熟练后才慢慢生出?几分鬓角厮磨的温柔来。
她闭上眼,人像泡在热水里,舒适但是心跳得很快。
她快透不过气了。
俞知光虎牙恨恨地咬了一下他上唇。
薛慎离开她的唇,低沉的哼笑声钻入她耳朵里,弄得她耳廓跟唇上一样麻麻痒痒的。
他早就松开了掣肘她的手。
俞知光双手捂住他嘴巴,“你先听我说完,说完你再亲,”她语速飞快,生怕他不让她一次讲完,因此连停顿都不带了,“杜长洲在药庐里说你伤了飞贼的左腿可是你刚讲的抓捕过程只说伤了腿没说怎么伤也没说伤了哪条腿。”
薛慎挑眉,长眸露出?几分意外。
俞知光深深呼吸,确定?薛慎能够给?她讲完这话,松开他慢下来:“要是伤了腿,不出?血能勉强行走?的话,我知道绣庄里有一人是这样的。只是我的猜想,有点荒唐。”
“谁?”
“同殊意一道来的绣娘。”
第29章
那个叫焉如的绣娘,是?后面?才来的。
她从?绣庄后堂掀帘进,俞知光瞧见她的时候,看到她梳得简单的椎髻上,连素金发簪都插歪了?,她还出言提醒才知道是姜府请来的绣娘。
那时,姜殊意把她拉到一旁整理,察觉焉如步履不如往日从?容,有刻意掩盖的迟缓。
“焉如,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还能怎么,不?就浑身不?爽利的那几?日。”
焉如扯起嘴角笑了?笑,压低声音道。
俞知光顾着选花样布料,新月后,阖府上下?要更换的春裳可以不?紧不?慢地筹备起来,她没?太?留意,只漫不?经?心地听了?一耳朵,没?过?一会儿,薛慎的人就涌入了?绣庄。
“我观她步态,像是?左脚有伤行动不?便,但看裙裾干干净净,也没?有血迹。”俞知光把在绣庄里看到的一切都详细复述,“薛慎,那个飞贼,会不?会是?个女子啊?”
“不?会,”薛慎回忆一次在漪澜筑目睹他偷盗经?过?,一次在杜宅近距离接触,飞贼面?容做了?刻意乔装,喉结特征也不?鲜明,他还是?断定:“是?个男子。”
俞知光点头:“那看来是?我想多了?。”
“也或许是?有用的线索。”薛慎道,金吾卫将绣庄搜得仔细,对女郎们却未近身搜查,只循例盘问。现在看来竟是?一叶障目了?。他继续问:“还有吗?其他异常。”
俞知光慢慢摇头:“该说的我都说了?。”
薛慎哦了?一声,又凑近去,被困在怀里的小娘子睫羽浓密,轻轻眨了?两下?,再缓缓闭上,像蝴蝶熠动的翅膀。
他得到了?默许。
薛慎偏了?偏头,用同之前?截然不?同的耐心,吻上柔得不?可思议的水润菱唇,一遍遍地含吮舔舐,昏暗车厢里,只剩下?两人都略微急促的呼吸。
俞知光肉乎乎的指头突然按在他下?颔,人往后缩了?一下?,含含糊糊道:“扎。”
下?一瞬,又被他堵上了?双唇。
当然扎,军营住宿条件粗糙,连刮胡刀都不?如府里的趁手,行军榻薄垫子和棉被加起来,还没?俞知光拔步床铺的茵褥厚。他怎么会宿在军营忍了?这么久?
不?够,怎么亲都不?够。
心底隐隐生出的焦渴无法?解除。
薛慎手掌抚上她侧腰,小娘子不?情愿地哼哼唧唧:“痒,别摸了?……”他手掌转至她后背,一路攀上肩头扣住,想吻得更深些,唇蓦然触到了?她哼唧间微张的齿关。
俞知光那些话?本?子,写到亲吻时,都是?怎么描述的?黏黏糊糊的字眼如水过?鸭背,没?留下?半点有用的指示。
薛慎全凭本?心,闯了?进去,犹如游鱼入了?一方天地。!
俞知光本?就热得厉害的脸颊轰然一炸,使了?力气去捶他。薛慎一顿,克制着松开了?她的唇。小娘子唇上染了?一层微薄水光,湿润的眼眸蕴满了?惊怯。
“不?喜欢?”
“有些怕。”
话?本?子上怎么没?写,亲吻会叫人害怕,各种?前?所未有的陌生体验涌来,带着她走向了?未知失控,连她日渐熟悉和依赖起来的薛慎,也恍如换了?一幅面?貌。
可是?她一怕,薛慎还是?停了?下?来。
薛慎将她抱得紧了?些,学着她除夕夜安慰他那样,手掌在她后脑勺抚过?,触到缎子般凉滑的乌发。还是?吓到了?,他等呼吸渐渐变得平缓,在她脸颊啄吻了?一下?。
“别怕,也别躲我。”
薛慎松开她,叫停正在行驶的马车,推门就要下?去。
俞知光被吻得乱糟糟的脑袋回过?神来,“你要去哪儿?晚上还……还回将军府吗?”
“去姜府,”薛慎手掌在她脸颊贴了?贴,“抓到了?就回。”
光福坊的姜府,桑夫人没?想到薛慎还能再登门第二次,还指名要三姑娘出来问话?。
姜殊意搬回了?自己的院子,正规规矩矩地赶制自己的嫁衣,闻言似并不?意外,在针线箩筐里不?紧不?慢地别好绣花针就去了?。去到正堂,她隔着屏风同薛慎讲话?。
“焉如不?是?半道才来的,”姜殊意听了?薛慎的问话?,面?不?改色道,“她早早到了?绣庄,铺子货架上的绣线种?类不?齐全,才去后堂的库房挑选合适的,知光误会罢了?。”
“早到是?几?时几?刻?”
“申时二刻。”姜殊意不?怵,又听薛慎问起焉如的腿,“不?过?是?女儿家不?便启齿的麻烦事。”
屏风后头,薛慎声音沉着,有条不?紊地一问接一问。
姜殊意听不?出来他是?否信服,“焉如是?前?两月才到皇都谋生的绣娘,借着绣庄的招牌,接些上门教授女郎女红的伙计,我们并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我猜别的府邸同样不?清楚。她素来本?分,怎么会偷盗?薛将军别是?弄错了?。”
薛慎只道:“弄没?弄错,京兆府与金吾卫会查明。”
姜殊意回到闺房,心烦意乱,一针绣下?去,把指头扎出一粒血珠。直至夜深,弦月暝曚,有人轻扣她窗台。
姜殊意赤足跑去小窗边,果真见焉如穿着一身黑衣,神色冷冷清清站在月下?,搁下?一串钥匙与文书?契约。
“我在常乐坊替你租赁了?一处宅子,这是?钥匙,主屋的衣柜里有钱财,够你过?活一年半载。常乐坊鱼龙混杂,却是?藏身好去处。逃婚之日,你记得按我们商量好的进行,接下?来这段日子,我不?会再来姜府了?。”
焉如少见地叮嘱了?一大堆,说完要走,姜殊意一把抓住她:“你还没?同我说清楚。”
“还有哪里不?明白??”焉如疑惑,“都安排好了?。”
“你把我逃婚的事安排好了?,你自己呢?这些日子作乱皇都的飞贼,当真……是?你吗?”
焉如不?应,垂下?眼眸,将她箍着的手臂移开。
姜殊意生出一股气恼来,“亏得今日薛将军问话?,我还替你转圜,离去绣庄之前?,我察觉不?对,还使了?银子替你打点掌柜。我一直把你当知心朋友,却是?一厢情愿。”
姜殊意撒开手,怦一声关上窗扉。
连同焉如准备的租赁契约和钥匙都被隔绝在外。
月色昏暗,糊窗纸上映不?出人的轮廓,但她知道焉如没?走。姜殊意也没?走,两个人执拗地隔窗站着。
半晌,她听见焉如道:“是?我,我不?承认,是?怕姜三娘子来质问。”
“问什么?”
“问我有手有脚,为何偏偏走了?歪道。”焉如口吻冷寂,“可我一出生就在歪道上,是?个偷儿养大的。”
姜殊意无言,听焉如讲从?小长大的经?历,讲教授轻功的江湖师父,讲如何凭借一双巧手伪装成绣娘,自由?出入皇都富庶之家的高门大院,摸清楚往来守卫与院落布局。
她不?曾插一句话?或评判一句,就像她被锁在深院里,焉如听她讲述那些藏在锦绣花丛堆之下?的不?如意那般。
姜殊意静了?许久,最终只道:
“你之前?的那些便算了?,往后不?要这样。”
“不?怪我骗你?”
“怪,所以你才不?能继续走在这条路上。”
“我答应你,过?了?今夜,不?会再犯。”
焉如的声音透着某种?决心。
窗外久久没?了?声音,姜殊意再推开窗,月色寂凉,已没?有了?那道清薄身影。
过?了?今夜,今夜。
焉如拖着那条被薛慎掷伤的腿,腿上束着紧绷缠带,勉强能够再施展几?次轻功。
这最后一票,是?晋国公府扬言不?上锁的库房。晌午一击不?得手,他们定以为自己忌惮守卫,短时间内不?会再犯案,所以今夜才是?最安全的时机。
晋国公府的布局和巡卫,早熟烂于胸了?。
焉如跃上后罩房屋檐,踩上铺得齐整结实的黛瓦,绕过?屋脊另一侧,躲过?夜间巡逻的守卫,再沿着事先想好的路线,摸到了?库房。
温裕行事乖张却说话?算话?。
库房果真没?锁,撬锁铁丝都用不?上。
一刻钟后,一道灵巧如燕的身影离开了?库房,夹衣里是?最便于携带的银票。焉如回身关门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响,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勾出人心头震颤。
幸而,无人被惊动,一路安然无恙。
焉如遁入夜色,才出小角门至西侧长巷,剥去身上夜行衣,折叠在腰腹间的裙裾抚下?来,视野里有什么一晃。
一张结实宽阔的麻线编织网从?墙头那边展开,正正罩在了?他预备逃离的方向,几?道潜伏角落的暗影猛地扑来,一下?子拉紧了?麻线网的四角。
“头儿!得手了?!”
“从?除夕蹲到现在,他奶奶的!”
汉子们兴奋地叫嚷起来,不?知惊动了?哪家的狗,深夜遥相呼应,吠了?好几?声。
“小点声,扰民。”
薛慎缓步走过?去,自姜府离去后,他便择高处蹲守,终于得见这藏头露尾的飞贼,自姜三娘院子离去,又胆大包天去盗晋国公府的库房。
飞贼被擒,手脚被绑,罩着人的细麻网掀开,露出一张清艳如霜雪的脸,倔强的目光犹盯着他们。
属下?郑舵惊得愣了?愣,想搜身的手尴尬地缩回,“头儿,怎么是?个婆娘?真没?抓错人。”
薛慎盯着焉如细看:“没?抓错。”
焉如冷笑:“我好端端走在路上被你们没?凭没?据一通绑,怎么?金吾卫绑人不?够,还要非礼良家女子?来啊!就是?去敲登闻鼓,我也要去诉一诉冤情。”
那声线冷而清亮,又像是?女子声线无疑。
薛慎懒得作口舌之争的纠缠:“绑起来,嘴巴堵上,先送回……将军府里。”
将军府里,俞知光睡得迷迷糊糊。
她正梦见殊意大婚逃跑了?来找她,她惊慌地把她塞到衣柜里藏好,冷不?防手臂被人轻拍一下?,吓得惊呼起来。
一睁眼,她对上了?薛慎的眼眸,寝屋里点起了?灯。
“薛慎,你这么晚才回来?”
“那个贼,捉到了?。”
薛慎将睡得两颊酡红的小娘子拉起来,手边厚斗篷罩上去,严严实实拢好,“得你帮个忙。”
俞知光懵了?一会儿,随着他去到偏房。
偏房里,叫焉如的绣娘手脚被绑,被丢在地上,嘴里塞着块破布,一眼愤恨地盯着薛慎。
“帮什么忙?”
“你把这人上衫剥了?。”
俞知光彻底清醒了?,眼神再去同薛慎确定,薛慎朝她点头,他虽则心里有把握,还是?背过?了?身去。
俞知光蹲下?,对上焉如的目光。
焉如没?瞪她,胸腔起伏一阵,像是?放弃般转过?了?头。
她先是?摸出来一叠裕隆钱庄的银票,一根奇怪弯曲的铁丝,还有看起来乱七八糟的小工具。焉如的胸脯,触感很奇怪,与一般女郎的不?同。
俞知光拧着眉头,解开对方系在腰间的丝绦,把上衫剥下?来,震惊地发现那胸脯也被她“剥”了?下?来,竟是?缝纫在上衫里层的伪装,余下?中衣单薄,裹着的胸口平坦得很。
“薛慎,”俞知光呆呆地唤,“她、她是?个男的!”
薛慎转过?来,嫌弃地看一眼焉如垮着耷拉的交领口,手一下?捂住了?俞知光的眼,“好了?。”
第30章
本朝律例对盗窃有明确刑罚。
窃盗不得财笞五十;得财,则按得价值,从脊杖起算叠加,超过定额,更?有徒刑、苦役、流放。
焉如自知偷盗物贵重,不论财帛,光是玉佩与官帽,就不是五十一百脊杖能了结的事,就算有钢筋铁骨挺过去,往后徒刑也不能善了。
“技不如人,我自认栽。”
他咧嘴笑了,刻意用?鼻腔共鸣与气息控制模仿出的女?子声线一转,变成了同样清冷但更?低回几分的男音,“薛将军要打要杀给个痛快,省得我受那两家磋磨。”
他垂下视线,心头难免有几分惋惜。
姜殊意逃出金丝牢笼那日?,他是看不见了。
薛慎没理他,扳着俞知光的肩膀,将她转到自己身后,手掌才松开。他捡起那件被脱掉的外衫,丢回给焉如:“小公爷的玉佩、姜建白的官帽,藏哪了?”
“丢到潞河里了,没准已经?飘出城外,到曹州了。”
薛慎不信:“你交出来,我保你免去苦役流放。”
焉如哈一声笑了:“比起下半辈子蹲在臭气熏天?的牢房,日?日?只见豆腐块大的一格天?,我还?宁愿去北地。”
“若我连徒刑也给你免了呢?”
“不可能。”
话这么说,焉如一双眼紧紧盯着薛慎的脸,企图判断薛慎是真的愿意保他,还?是想骗他说出赃物下落。
薛慎任由他看,沉默在灯火黯淡的偏房里蔓延。
俞知光实在忍不住了,眯着眼,从薛慎身后探出一颗脑袋去看,朦朦胧胧里,焉如衣衫已盖好了。
半晌,焉如问:“什么条件?”
“帮朝廷做事,这身飞檐走壁的本领,易容乔装的把戏,多?得是用?处。”
“狗屁朝廷,还?想我去效力。”焉如冷啐一声,“我师父就是被朝廷的贪官害死的,我不去。”
薛慎惜才,却也没有循循善诱的耐心,“自首还?是扭送官府,你自己选,天?亮后我再来问。”
俞知光还?不想走,扒着薛慎的手臂。
“你……你真的叫焉如吗?”
焉如一愣,想到她是姜殊意密友,到底答了:“我师父姓晏,我随他姓,真名叫晏如。”
“是你师父取的名字吗?”
“是。”
“日?出清济为晏,从随为如,是个开阔向阳的名字,”俞知光轻轻笑了,“跟我爹给我取的有些像。”
晏如想到师父,沉默了一瞬,听?得俞知光又问:“你偷小公爷的玉佩,还?有姜府官帽,是为了给殊意出气吗?”
“我看不惯他们,偷了就偷了。”
“殊意知道是你偷的吗?”
“她知。”
“晏如,你若没挺过脊杖,或者在苦役流放路上被晋国公府、姜府报复,殊意会觉得她有责任,她性子要强,不太会哭,但这个事能憋得她不舒坦上三年五载。”
俞知光想想补充:“殊意她说不定还?会后悔……”
后悔……认识了自己吗?
晏如一愣,俞知光却不再说了,扯扯薛慎袖子,两人离去,留他在偏房里兀自去想。
再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
将军府值夜的仆役端来简单朝食。
俞知光喝了一碗粥,再吃了半个胡饼,睡意却在这时?重新酝酿起来,小鸡啄米般点头,东倒西歪在玫瑰椅上。
薛慎扶正了她脑袋,“回去睡。”
她揉揉眼睛:“我想再等等。”
“等什么?”
“看晏如怎么选……等下他不愿意,我想别的法子说服他,趁府衙还?有半时?辰才开。”
“我吓他的,不会天?一亮就送官。”
薛慎寻到她腿弯,将人抱起来,怎么从被窝里拉起来的,怎么给她送回去,脱了绣鞋,解了斗篷。
熏得香香软软的锦被再裹上。
俞知光还?撑着最后一点清明同他讲话。
“薛慎,你真的想留他是不是?”
薛慎“嗯”了一声,听?见她叮嘱:“八仙柜的藤编箱笼里,有桃子图案那个,里头有银票。”
她话音顿了一会儿,像睡过去一个眨眼的时?间,又醒,“抓到飞贼本是功劳一桩,你不在意,想叫晏如自首,其他辛苦蹲守的差大哥会郁闷的。府里账面已宽裕许多?,你记得买些酒肉冬衣,给他们高兴下……”
薛慎吻下去,不再让她说了。
他吻得极轻极柔,像在触碰一片花瓣,俞知光闭上眼放松,很?快陷入了睡眠。
薛慎垂眸看她。
即便她不说,他也会安抚一起蹲守的金吾卫弟兄。
何?时?怀柔,何?时?震慑,官场御下与平衡,在军中同样重要。他娶的小娘子不懂人心鬼蜮,只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她说“会郁闷的”。
晏如在将军府偏房里多?关了一日?。
直至第二日?清晨,才同薛慎去京兆府自首。
他一想通,就说出了晋国公府御赐玉佩和姜建白官帽藏匿的地方,至自首那时?,两物已物归原主。
京兆府尹汲奇正,连同两位少尹俞明熙和郑濮存一起接了案,晏如暂被押到了牢里。
薛慎一直将他送至牢房门口:“虽物归原主,还?要叫温、姜两家消气,你日?后才能将功抵罪。”
“你来时?怎么不说?他要是我磕头认错……”
“这是京兆府的地儿,头磕得再响都?没用?,”薛慎打断他,扫过他同金吾卫儿郎相?比,显得清瘦甚至羸弱的身板,“我是说,皮肉之苦难免。”
晏如嗤笑:“薛将军多?虑了,我从小是被打着长大的。”
硬话撂下,在幽暗牢房里的等待,无?端被拉长。
狭长走道里,每走过一个不苟言笑的狱卒,他都?觉得是来提他去受刑,走道尽头刑讯室里,每传出一声模糊的击打和闷哼,都?像是有回音。
来时?晨光初绽,晏如被提审至公堂,已是薄暮冥冥。
留着山羊胡的京兆府尹汲奇正坐于公案后,神色端肃,案头摆放一些文房四宝、卷宗和一筒令签。衙役手持执事牌,与腰间佩刀棍的巡捕分列两侧。
涉及案情的温、姜、李、萧几家都?来了好些人。
相?关者都?在公堂内庭,晏如只觉身后嘈杂纷纭,如身置菜市,都?是人在讲话,细细去听?没一句话真切。他转头望去,一道粗木栅栏横拦在公堂内庭与外庭之间,外庭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天?色昏暗,看不清楚面容。
大概都?是些凑热闹的百姓吧。
汲奇正一拍惊堂木,示意开审。
“堂下来人报上姓名,自述来此缘由。”
“草民晏如,汝州汇阳县人,三月前来皇都?谋生,偷盗盐铁使李家金银财帛,崇德坊萧家纹银一箱……”
真正到了堂下,晏如反倒静下来,平淡地复述了行窃所得、失主、经?过等细节。
桩桩件件,与失主家来报案的都?对上了。
晏如又看一眼左右两侧,不见薛慎,真不知他作保可免徒刑,是如何?操作。他正走神,汲奇正已转向几家人,询问他们可有其余失物。
姜府的人最先?跳出来,“我家主官帽被盗,当日?只束冠上朝,惹得议论纷纭,此事按律例,可当欺辱朝廷命官处置,汲大人必须严惩不贷!”
汲奇正不咸不淡扫了他一眼,“案情还?未审理完毕,未到量刑之时?。”
他再问晏如:“所偷盗财物,现在何?处?”
晏如答:“钱财尽散,鎏金苍龙出海梅瓶在黑市转手,换来金银,也尽散。国公府玉佩和姜府官帽已归还?。”
汲奇正:“他说的可是真的?”
姜府嚷着要严惩的人面色一滞,不情不愿地点头。
温裕坐在扶手椅上,屈指敲了敲腰间悬挂的玉佩。
“盗窃得财而归还?,按不得财论,笞五十,两桩共笞一百。”汲奇正从令签筒里抽出一支,暂按于案上,又问:“剩余偷盗所得,你若能悉数归还?,同样可减罪论处。至于欺辱朝廷命官、盗窃圣上御赐之物等罪,再另作他论。”
晏如摇头,他散财散得彻底,日?常生计靠上门教?授针线刺绣已足够维持。
汲奇正盯着他:“盗窃得财,一尺杖六十,一匹加一等,五匹徒一年,往上更?是徒、役、流刑。你盗窃巨额钱财,单一人挥霍一空?”
晏如唯有坦白:“来阴巷、文杞巷、悲田养病坊、溪山善堂,共计近千户,钱财施舍尽散。”
“有何?人证物证?”
“物证……草民作案习惯留一只纸燕子,散财时?也是,若有人保留,便是物证,”晏如声音放轻,这是为纪念他有“飞燕”称号的师父,随手留的小习惯,“至于人证……没有。”他蒙着脸,自问无?人看清容貌。
“我是人证!我看清楚了这位大侠啊不是,是晏如往来阴巷各家各户丢碎银。”
“汲大人,草民是溪山善堂附近的更?夫,也看清了。”
“我也是。”
“我和我不会说话的崽子都?看到了。”
……
汲奇正额头隐隐一跳,这些人真把他当个傻子。
公堂外庭喧哗越烈,渐渐成一片闹哄哄,还?快把栅栏拱得松动?,隐隐有被冲破的趋势。他重重一拍惊堂木,守在两侧的衙役举着火把去呵斥,“安静!都?安静些!”
人群渐渐静下来,又传来一声“阿弥陀佛。”
这人京兆府查问过,汲奇正认得,允许他讲下去。
“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是悲田养病坊的扫地僧,确实看见这位施主身穿黑衣,在养病坊内留下了一包银子。”
扫地僧声音垂老?,而音气不散,一字字不疾不徐传入内庭,“养病坊有香烛钱,有官府例银,不如其他几处那么急着用?钱,这里是当初留下的银子,病坊愿意归还?,只要能给这位施主减轻一些惩罚。”
扫地僧身后的人群又嗡嗡嗡地说起话来。
这次学乖了,声音压低,眼神传递,恍如密谋。
汲奇正命令衙役去取,跑过去的衙役半天?不得返,只跟同僚喊出一句:“抬个箩筐来!”
最终合力抬到公堂之上的箩筐沉甸甸,满当当,一枚一枚堆积起来的新旧铜钱居多?,纹银碎银稀少,还?露出了纸张一角,不知是银票,还?是不小心放进去的什么票据。
衙役道:“汲大人,百姓们说这些是犯人偷盗后散播到各处的钱财,都?愿意归还?出来,给犯人减轻惩罚。”
汲奇正:“先?清点。”
晏如看了一眼那箩筐,心知不足他所盗窃十分之一,即便能减轻也有限。他眉目向来清冷,此时?此刻,已是颊如火烧,耳廓红如滴血,背上承受的目光更?有千斤重。
公堂外庭那些隐匿在夜色里的人群,他依旧看不清楚面貌,亦不敢去看。盗富济贫时?,只图一时?快意,甚至生出了几分俾睨,今日?才觉不堪深思熟虑的细究。
他竟还?要让这些人口袋里掏钱去为他减刑。
衙役几人围拢,点数铜钱的清脆声响起。
皇商萧家的人站起,向汲奇正拱手一礼:“既有百姓证明,犯人所盗钱财是为贫苦解困,无?论筐中钱财几何?,我萧家都?不再追究了。这些钱就算其他家的吧。”
他说得敞亮,萧家本就没打算追回,还?不如博个好名声。此话一落,外庭果真传来一阵叫好夸赞。
李家与上官家相?互对视,亦表示“本意为善,只是手段不当,小惩大诫即可。”如此一来,箩筐里到底有多?少钱,反倒成了最不重要的事情。
公堂之内,神色未舒展的唯有姜、温两家。
温裕啧了一声不耐烦:“汲大人就打算这样高举轻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姜府的人跟这拱火。
外庭人群里,俞知光与薛慎藏匿其中。
方才他们悄悄跟着起哄,箩筐里有将军府塞的银票,是他们设置的最后一道保障。
眼见皮肉之苦还?是免不了,衙役把晏如提起来,带到中庭行刑处,俞知光攥了攥薛慎的手:“行刑我就不看了。”
薛慎将她斗篷兜帽罩上,人搂进怀里,眼看衙役翻出一根浸透了陈年血迹的牛皮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