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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京兆府负责行刑的衙役一般是固定的。

鞭笞、脊杖等都需要技巧,有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实则休养一两个月就活蹦乱跳的,也有行刑完犯人还能独立下地行走,当?夜回去?就暴毙的。

个?中差别?,全凭执行衙役的手上功夫。

晏如看起来是前一种。

尖细的牛皮鞭子高?高?扬起,甩出锐利的破空之声,落到柔软的皮肉上,“啪”,“啪”,“啪”。

一鞭、两鞭、三?鞭……

素色单衣很?快划破,血色随着鞭痕一道道渗出来?,起初还不显眼,鞭笞过?三?十下,背上已?是淋漓模糊的一片。

暮鼓响起,栅栏前围观的百姓有一半被催促着离去?。

还剩下一半不愿离去?的,又被衙役以妨碍行刑为由,强行驱散,公堂外庭转眼稀稀落落。

那一声声又快又急的鞭响更显得凌厉刺耳。

晏如额前冒出冷汗,鬓角几缕乱发罩住了眼帘。

天空飘起了雨丝,正月里的第一场雨。

俞知光耳朵隔着兜帽,被薛慎捂着,听不清报数,抬头觑他一眼:“还差多少了?”

“快了。”薛慎讲话时胸腔微微震动,望见栅栏被撤走,亮出了金吾卫腰牌,带俞知光到中庭避雨的地方?。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人,一同跨过?了京兆府门槛。

衙役要拦下,薛慎回眸看一眼,身后跟着的女郎戴长纱款式帷帽,从头遮掩到腰,手?里执一把黛青色油纸伞。

薛慎示意衙役:“是一道来?的。”

负责报数的衙役数到第六十鞭。

眼前一道虚影晃过?,有人给正在受刑的犯人撑起了伞,正好遮在了头顶一片天。戴帷帽的女郎声音柔婉,语气坚持:“我就给他撑这么一小会儿,不会妨碍行刑。”

执鞭衙役看向了汲奇正,汲奇正没示意停止。

凌厉的鞭响又起。

汲奇正饶有兴味地看温、姜两家的人,温裕不悦,但姜家人的表情更耐人寻味,似愠怒,愠怒中又有几分惊慌,竟去?觑温裕的脸色,更怕他不高?兴。

温裕径自快步到中庭屋檐下,冷声问那撑伞女郎:“你是何人?要为一个?偷盗撑伞?”

女郎正是姜殊意。

她今日身上长裙绒袄,腰间香囊珠缀,都是在姜府时的寻常打扮,管事以及兄长能?够认出来?,并不奇怪。

“我是何人,小公爷还是不知为妙。”

姜殊意偏了偏伞,又抽出绣花手?帕,替晏如三?两下拭去?了额头的冷汗,将挡住他眼帘的乱发拨开。

若撑伞还算勉强,整理鬓发已?是逾矩。

姜家大郎君疾步赶来?,厉声呵斥:“你放肆!要是叫父亲知道了……”他气急了,说漏嘴了才想起顾忌,只好向汲奇正求助,“大人还不将这扰乱行刑的女子屏退。”

温裕眼睛一眯,心里有了猜测,手?中折扇一伸,去?撩姜殊意的面纱,被她一把打下。

“我说过?,小公爷还是不知为妙。”

“若我非要知道呢?”

“那就遂了你的愿。”

姜殊意手?腕一抬,坦然地揭开了帷帽,一双凤目衬着柳眉琼鼻,朱唇一点?若桃花,与姜府送到国?公府的画像一模一样,也与温裕几月之前在宫宴的惊鸿一瞥无二。

温裕脸色沉下来?,冷笑几声。

“好,好啊,姜府真真是教养出了一位好女儿,还未出阁,就与三?教九流有了首尾,还想高?攀我家门楣。”

他拂袖而去?,打定主意一回到就同父母亲说退婚。

姜家大郎君急急忙忙追在后头解释:“小公爷留步,小公爷……”又回头命令管事:“还不快把她带走!”

鞭响在他们说话时也未停,衙役已?数到了一百。

晏如脸色苍白,手?攥紧了俯身趴着的长条板凳一角,微微发颤,仍旧努力抬头去?看姜殊意,“你何必来?。”

姜殊意蹲下,对上他眼眸看,瞧着人的神志还清醒,知道这顿鞭子要不了性命,口气便淡了几分,“你别?多想,我给你撑伞,是敬你有侠盗之气,有胆量自首,但你假扮女子骗我这件事,我、还、没、气、完。”

她肃容正色,一字一顿。

晏如听了一愣,想起身看得更真切些,又牵扯伤口。

姜府管事早在一侧催促:“三?小姐,别?让小的为难……此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慌什么,这便走了。”姜殊意起身,拍拍裙裾,对上晏如欲言又止的神情,把伞往他手?里一塞,也不管他还有没有力气握住,“你留着命,好好想怎么叫我气消。”

飞天大盗事件霸占了皇都茶余饭后的谈资好一阵。

就这么以一百鞭笞落下帷幕,受刑后神秘失踪了。

实则,晏如被薛慎接回了南营军中休养。

他养伤也没很?专心,十个?指头最是忙碌,今日给薛慎一个?比翼双飞结,明日再编个?五福彩花络——让薛慎转给俞知光,俞知光再去?给姜殊意。

这夜,薛慎回府晚,洗漱完到了已?快戌时。

俞知光正坐在床榻边,双足踩在一张绣墩上,张开圆圆的脚趾头,让元宝拿凤仙花汁给她染趾甲。她之前走出的小块淤血养了个?来?月都没完全消。姑娘家自小就爱俏,自己看着嫌丑,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来?遮盖。

俞知光见薛慎回来?了,带点?好奇,朝他伸出一双手?:“我看看,今日晏如又给三?娘编了什么好玩的?”

薛慎丢给她一个?信筒:“改写信了。”

“噢。”俞知光敲了敲信筒,这个?不新?奇了,她递给元宝收好,元宝连同那一套染色的物什收走了,叮嘱她:“小姐记得要等汁液完全干透了才好穿袜子或睡觉。”

“嗯嗯,我知道。”俞知光双足并拢碰了碰。

薛慎坐在一旁的月牙凳上饮茶。

俞知光皮肤白,脚背同样白皙细腻,如腻鹅脂,脚趾染的那点?丹红一下子就撞入人的眼里。寝室烧着地龙,她嫌热,寝裙穿了薄的丝绢质地,怕裙裾碰到染色,一只手?拢起来?拉得高?高?的,快能?看到小腿肚子起伏的曲线。

枕边人对他,不知何时起,就是这样不设防。

视她为责任时还不觉得有异常,待有情意了,夜深的二人独处就分外难熬起来?。偏偏小娘子纯澈无辜,难熬的只有他一人。薛慎看了一眼,再倒了一杯凉茶去?解那口干舌燥,只怨地龙烧得太旺太热。

他想起今日听见晋国?公府退婚的传闻,“姜三?娘不是想晋国?公府退婚,才特地去?给晏如撑伞,造个?话柄。”

“是啊,殊意回到府里跪了好久祠堂呢,不过?这回禁足,她可以见客。”俞知光歪头,“有何不对吗?”

薛慎露出了微微嫌弃的表情:“可那小子还是每日都给我这么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姜三?娘子竟真在生气?”

俞知光听了一静,菱唇一抿,不太满意地盯着他。

薛慎挑眉:“怎么?”

她的语气同仇敌忾起来?:“什么叫竟真在生气?当?然要生气啊,晏如骗了她那么久。殊意一直把他当?女子看,半点?对男子的防备也没有。在绣庄那日,我还看见,殊意想也不想地就挽起了晏如的手?。”

说到激动处,小娘子认真地比划起来?,连裙裾都忘了挽,花朵似的散落开,幸而凤仙花汁已?经干得七七八八。

薛慎心里升腾起一种奇怪的心虚。

他对俞知光的“骗”,应该不在这范畴里。

他与她已?经成婚了,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可俞知光说完,感同身受地代入了起来?,闷着声道:“要是有人骗我这么久,把我完全蒙在鼓里,我肯定会比殊意更生气的。晏如的东西殊意还愿意收,我的话……”

薛慎捏紧了茶杯:“会如何?”

她冥思苦想一会儿,没想出具体的反应:“我小时候被街上的拍花子骗过?一次,他假装腿脚受伤,骗我带他去?医馆,还是云城老?家的邻居发现了,才把我救下来?。”

又叹了口气道:“坏蛋骗我就算了,身边亲近的人可不能?骗我,就像三?娘,她是真把晏如当?朋友才生气的。”

脚趾染的色干了,在灯火下映出悦目的嫣红来?。

俞知光低头瞧了一会儿,裙裾整理好,躺回拔步床里侧,没多久薛慎睡过?来?,跟她之间的距离,宽得还能?再躺下一个?人。明明前几晚,还不是这样睡的。

她困惑地戳了戳薛慎的背:“你不怕滚下去?吗?”

薛慎没理她:“我热。”

地龙烧起来?是热,她最近盖的锦被都换薄了,俞知光没说话,很?快陷入沉眠。薛慎从背对着她的姿势翻过?来?,在昏暗的床帐里看了枕边人一眼,沉沉呼出一口气。

这一觉睡得短促烦躁,睁眼,背上汗涔涔的。

晨光清浅,薛慎垂下眼,毫不意外看到滚入怀里的小娘子依旧睡得酣然甜美,这条鹅黄色的寝裙领口太宽松,折出一个?弧度,叫那一抹雪色在朦胧中若隐若现。

薛慎难耐地闭了闭眼,试着推开她。

清晨不是什么好时刻,清晨很?危险。

小娘子被推远几寸,没像往常那样翻身继续睡,手?脚并用缠上来?,将他抱得更紧,柔弱无骨的身子压着他。

薛慎屏住呼吸,等了又等,无法,最终一手?握住她的小巧下颔,食指和拇指陷入绵绵的脸颊肉里,用了些力。

“俞知光,醒醒,我要去?巡营了,你放开我。”

俞知光被弄醒了,没有不悦,只有几分迟钝,手?依旧圈着他结实的腰,声音轻得飘起来?,在抱怨他:“薛慎,你怎么睡觉了金吾卫腰牌还不摘,好硌人。”

她手?往下去?摸索,薛慎头皮一炸。

第32章

俞知光的手被牢牢扼住。

指尖停在他腹部,透着衣衫,触到紧绷的肌肉。

薛慎力道之大,叫她怀疑腕上要留两个指印,人也在吃痛的一瞬间清醒过来,一眼看?到他的燕居服。

燕居服没有腰封,更没地方挂令牌钥匙。

俞知光脑海里一些朦朦胧胧的描述,同婚前家里给的简笔小人避火图串联起来,她灵光一闪,磕磕巴巴:“薛、薛慎你是不是……我是不是碰到了?你的……”

“没碰到,还没。”薛慎打断她说出更糟糕的字眼,力道松开?,看?她两颊染上霞红,呆若木鸡地退开?了?一些。

小娘子喃喃道:“堂姐说的是真?的呀。”

薛慎有了?不太好?的预感:“说什么了??”

“我之前让厨娘做那些药膳的方子……就是从三济堂开?的,堂姐,”她看?看?薛慎神情?,小心翼翼道,“就是大夫,她说这样临门?一脚不行的毛病是心病,药石无用。”

薛慎沉默了?一瞬,要说心病,倒也无错。

俞知光又补充:“堂姐还说要想别的办法,最重要的是放轻松,多多尝试,失败了?切勿懊恼逃避。”

薛慎喉头一滚:“如何试?”

小娘子杏眸轻眨,又慢慢贴近他,将那双伶俐清澈的眼眸闭上,口吻中有一种大义凛然:“都?可以试试。”

又是为了?他治愈“心病”而鼓起的勇气。

薛慎那一腔热冷了?下去,冷静之中,品出一丝转圜的余地,既是“心病”,怎么治,什么时候治愈他说了?算。

昨日睡前还在想,如何坦白不惹她生气。

今日就有了?瞒天过海的对策?

俞知光等了?半天不见?动静,正?要睁开?眼看?,颈脖之间忽然感受到男人喷薄的呼吸,薛慎的唇印了?上去。

温柔耐心的亲吻没持续多久,很快变成啃啮,时轻时重,激出她颈窝处的鸡皮疙瘩。他唇齿所到,肆无忌惮,热意从她颈侧一路燎到了?耳根。

俞知光咬唇,忍住想发出的轻哼。

直到锁骨被不轻不重地吻了?一下,她猝不及防,“唔”了?一声,一下子揪紧了?薛慎肩头的布料。

薛慎停下,往上寻到她的唇轻啄。

“后悔了??”

“……没。”

俞知光睫毛簇簇轻颤,视线低垂着,不与他对视,又深吸一口气,重新?闭上了?双眸。她手也从薛慎背上拿开?,揪紧了?身侧的茵褥,蓦地,听见?薛慎低笑了?一声。

“就试到这里。”

薛慎松开?她,“大朝夜里有宫宴,散场时等我。”

男人离开?时,那腰牌的触感,她还感受得?清晰鲜明。俞知光在拔步床里打了?个滚,拉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今日大朝,太极殿内设御帐,天子受群臣朝拜,各州郡镇守官员以及各藩属国亦一同到来,进奉祥瑞贡物。

朝拜之后,天子巡视十二卫禁军,是自?除夕夜以后,薛慎等戍卫皇城的武将最为忙碌的一日。

入夜后,卫镶将俞知光送到朱雀门?下。

华亭宝盖的香车盈门?,都?是各家来赴宴的女眷。

俞知光穿了?一条银红相间的百褶如意月裙,裙摆飘带挂着玉环绶,走起路来,环佩叮咚。她随一众女眷在下车处步行,跟着领路小黄门?往设宴处走。

女郎们路上细声闲聊,话题从裙裳钗环,转到夜宴的宫廷佳肴,再转到今夜要登台献舞的崔家小七身上。

“大朝日临近太后娘娘诞辰,娘娘喜歌舞音律,听闻小七精心编排了?一场西域金铃舞来贺寿呢。”

“我说怪不得?朱雀门?下,没见?崔家七娘子的马车。”

“此时此刻,应在密锣紧鼓地排练去了?。”

……

“说起来,音娘你怎么不去献艺?”

话锋一转,众女郎都?朝卢家长女卢若音望去。

近来前朝催促陛下选后的奏折日多,她们亦听自?家的父兄说起过,皇后人选非卢家即崔家,更有甚者的,依照家族立场,授意她们择其?中一家交好?。

卢若音没少承受这些或虚情?或真?心的逢迎。

她身为长女,本就处处要为妹妹们以身作则,及笄后面对的挑剔目光更多,竟方方面面都?要与崔七娘作比。

两人明明一动一静,从性情?到爱好?都?相去甚远。

“我只懂舞文弄墨,都?是些闷的,怎好?拿到太后娘娘那里去献宝。”她生了?一双卧蚕眼,面如满月,饱满匀净,宽心地笑笑,“我只抄了?一卷佛经聊表心意。”

此话勾起俞知光一些被迫礼佛的回忆,她蹙了?蹙眉。

卢若音认得?俞知光,从前在贵女圈里,这姑娘就恬静慢热,嫁了?薛慎后去的闺阁聚会更少,这一路都?没插话,只揣个暖手炉,一双明眸随话题时而弯起,时而瞪大。

卢若音突然就想逗逗她:“知光这是什么表情??莫非嫌弃我的佛经,觉得?也比不上七娘的金铃舞?”

俞知光没想到话题冷不丁抛到自?己身上,茫然片刻:“没有,我是不知音娘抄的是哪卷佛经。”她看?看?前边领路的小黄门?还远着,悄声说:“《心经》好?抄,两三页纸就写完了?,要是《金刚经》快足足有五千多字呢。”

卢若音乐了?,她抄的正?是《金刚经》。

“这么熟悉,莫非你也抄过?”

“我没抄过,觉得?它怎么看?也看?不完,数过一遍。”

两人轻声漫话间,女眷们走到御花园,阴翳里快步走来一位衣着考究的嬷嬷,似乎等了?有一阵,远远对俞知光道:“夜宴还未开?场,太后邀薛家大娘子去雅苑叙话。”

俞知光不认得?这位嬷嬷,踌躇了?片刻。

卢若音附耳提醒她:“这位是郑嬷嬷,从前伺候南康公主的,后来又回到太后娘娘身边。”

南康公主是明盈郡主的母亲,而她听过一些风闻,说明盈不似寻常贵女,不喜文臣,尤青睐保家卫国的武将。

个中幽微,这才到皇都?两年的俞家女郎不知懂不懂。

卢若音看?那玲珑身影亦步亦趋跟着郑嬷嬷走了?,等再穿越御花园,临近宴饮地,肃容巡逻的守卫更多了?。

眼前是个拐角,再往前就是直通宴会的宫道。

“我帕子好?似掉了?。”卢若音顿步,广袖在腰间粉色丝绦上拂过,“你们先走几步,我随后就来。”

她裙裾飘飘,当即撇下女郎们,身影闪入拐角一侧。

拐角那边,巡逻经过的金吾卫被拦下。

卢若音只留一句话:“告诉你们薛将军,太后邀请俞娘子到雅苑叙话,夜宴即便她晚到了?,也不必担心。”

卢若音的话,有弦外之音。

只是待属下来报,距离俞知光被邀请已有一段时间,薛慎再去找人,雅苑已空,俞知光的席位上同样无人。

太后明面邀请,俞知光断然不会在雅苑中出事。

只能是雅苑出来往夜宴的路上,薛慎沿着可能的道路快步急走,不见?俞知光踪影,却在地上察觉一道湿漉漉的鞋印,鞋印小巧,底下带着花纹,一直延伸往凉亭后。

他在凉亭后的树丛里找到了?俞知光。

女郎缩成一团,躲在树影后,正?百无聊赖地拨弄披风装饰的边穗,他手中风灯的光渲染开?,将她发丝也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泽,为宴会而精心装扮的钗环熠熠生辉。

俞知光比他还惊讶:“薛慎,你怎么在这里?”

薛慎拉起她,从头打量至脚,等看?到她一边湿漉漉的裙裾和?绣花鞋,声音沉下去,“谁干的?”

他蓦地拉下脸,俞知光吓了?一跳,想起刚嫁给他那会儿对他发怵的时候,“没谁……是不小心的。”

薛慎显然不信。

俞知光同他解释:“太后请我到雅苑讲话,说了?会儿家常,等再赴宴,小黄门?说来不及,要带我抄近道。我们走了?莲池栈道,迎面过来一个小宫女跑得?急……”

有栈道的莲池,薛慎知道。

冬季只有枯叶,水浑浊却不深,人错脚踏进去,至多淹没到脚踝,就是俞知光这样的情?形。

“她撞你了??”

“说不好?谁撞谁,栈道挺窄的,我就一脚踏下去了?。小宫女吓坏了?,叫我先躲在这里,她给我拿干净鞋袜。”

“你在此处等多久了??”

“快两刻钟。”

俞知光跺跺脚,脚底都?站得?发麻了?才蹲下去的。

薛慎咧嘴扯出了?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

俞知光不解:“怎么了??”

薛慎不解释,食指拇指曲起,打了?一声呼哨,没多久就有佩刀金吾卫小跑着靠近了?树丛。

“头儿。”

“清出一条往熹微殿的道来,偏房里备炭火。”

又有一刻钟。

薛慎带她到最近的熹微殿,一路经过的金吾卫不是转开?视线,就是背过身去,直到她与薛慎到了?偏殿房间。

“薛慎,这里能用吗?”

“熹微殿前几年起过火,钦天监说此殿不吉,修缮后还是一直空置。”薛慎拉过炭盆,将她摁到旁边鼓凳上,脱了?弄湿那只脚的鞋袜,架到一旁烤。

男人脸依旧黑沉,不苟言笑时,严肃得?吓人,偏偏在面无表情?地单膝跪地,给她活络冻僵了?的腿脚气血。

通完穴位,将她赤足直接塞到自?己衣袍的右衽里。

俞知光一愣。

偏殿安静,只有炭盆燃烧的细微爆裂。她细细端详他风雨欲来的表情?,再回想前情?:“太后是不喜欢我吗?”

薛慎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俞知光一回生二回熟,轻蹬上那暖热的腰腹。

“那条栈道,并非通往夜宴的捷径。”

“那小宫女叫我等在树后,也是骗我的吗?”

她声音低了?些,缩着的手从袖子里伸出,将百褶如意月裙的裙裾散了?散,好?烘得?快些。

小娘子圆润的眼眸半敛着,薛慎看?不出哀怒,但想到昨日她说的话——“坏蛋骗我就算了?,身边亲近的人可不能骗我。”他确实不能,也不应该骗她。

太后喜不喜欢她,与她何干呢。

她自?有俞家人千娇百宠,将她养成明澈无垢的模样。是他将她牵扯进这桩无端的是非,就像冬日里踏湿的鞋,不致命但哪哪都?叫人不舒服。

“他们骗你,你可以怪我。”

“怪你什么呀?”

薛慎身后传来敲门?声:“头儿,我同若岚姑姑借了?新?的鞋袜,宴会那头出了?点?变故,应要提前散场了?。”

“拿进来。”薛慎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

俞知光整理完毕,同薛慎赶上了?宴会尾声。

歌舞毕,鼓乐停,宴会场气氛沉凝,她在女眷这一圈安安静静地落座,才看?清楚跪在殿中锦毯上的崔家七娘子竟不是在跪谢赏赐,而是瑟瑟发抖地告罪。

之前来时同她讲话的卢若音亦脸色煞白地看?向御座。

第33章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崔七娘跪着?,身穿一袭婀娜的茶花红对襟舞裙,水袖缀金铃,袖口如花瓣嫣红,色泽与裙裳不一样,像沾了?颜彩,有几分染到了地面锦毯上。

她身后是一副素白底的纱帘,上?头绘几朵花,是她在舞蹈时甩出水袖,利用衣袖飘扬而作的画。

俞知光离得远看不清楚。

待太后一脸不悦地吩咐大内监黄福来将纱帘抬前?时,她看清了?上?头飞溅的颜彩,花朵位置恰好构成一条高低错落的斜线,像七星连珠的天?象。

七星连珠每个几十年至一百年出现一次。

传闻是皇权覆灭,朝代更替的预兆,不论传闻是否真实,这样的图案在庆典时候很是避忌。

“大朝日群臣和藩属国皆来道贺,又临近太后寿诞,崔七娘你?这是何用意?”南康公主质问。

崔七娘身姿单薄,背后一对伶仃蝴蝶骨随主人颤抖,惊慌地解释:“臣女不知……臣女原意给太后贺寿,以水袖舞作画,要绘的是繁花似锦图,而不是……”

七星连珠四个字,万万不能讲出口。

她落下?泪来,别人不信她无妨,只要陛下?信她。

御座之上?,与她年龄相仿的皇帝身穿玄朱冕服,目光在十二旒冕冠下?沉静如水。

太后先摆了?手,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口吻道:“南康讲得不错,今日是好日子,本?宫相信崔家小七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给我闹心?,纱屏所画的乃是巧合。”

崔七娘愣了?愣,背后腾起一股恐慌。

她以舞作画,“巧合”地绘出了?不详图案,无论有无惩罚,崔家自此都与凤位无缘,她更会连累整个家族。

怎么可能是巧合。

崔七娘目光一凛,转向一同跪下?的伴舞娘子们,几人亦深深垂首。她膝行?几步,大力叩首道:“陛下?与太后娘娘明鉴,臣女苦心?造诣,自半年前?就开始设计和排演这场金铃舞,每一次练舞,纱帘所绘都是花团锦簇。”

“定是这些舞姬……定是她们受了?指示,在献舞时偏移了?纱帘位置,叫臣女水袖落点有偏差。”

金铃舞设计为观赏好看,纱帘是变幻移动的。

舞姬们矢口否认,纷纷喊起冤来。

卢若音母亲王夫人就坐在太后左侧,不紧不慢劝道:“太后娘娘宽和仁善,说是巧合,不与你?计较便算了?。”

崔七娘目光执拗,朝她递去似怨非怨的一眼。

王夫人口吻便不耐了?些:“我好意劝你?。你?一口咬定其中有冤屈,倒是说说,这场舞那么多人,舞步与鼓点繁琐,何人竟要用大费周章的手段陷害于你??”

那自是得益最大的人家。

同席的崔尚书夫人心?里不齿,理理裙摆,跪到崔七娘身侧,“小七自幼体弱,五岁习健舞以强身,断然不会犯这么简单的错误,妾身请求陛下?和太后彻查。”

她话落,太后默然不语,似在思量。

忽然一道柔婉的年轻女音接了?话:“崔七娘舞技有目共睹,臣女钦佩在心?,亦请陛下?和太后娘娘细究缘由。”

崔尚书夫人循声望去,声援她的女子竟然是卢若音,与七娘共争后位的人。王夫人阻拦不及,同样满脸错愕。

太后依旧不语,捻着?手中碧玺。

半晌才道:“行?了?,高高兴兴办一场宴会,都愁眉苦脸跪下?去作甚?起来。”她脸色仿佛六月时分酝酿暴雨的天?空阴沉,通身威仪逼人,与雅苑里的判若两?人。

俞知光看到此刻,才想到薛慎所言。

将宝座上?的威仪老妇人与让她大冬日踏入莲池的幕后主使联系在一起。

女眷的动静传到御座右侧的百官之列。

天?子清朗舒润的声线响起:“老师以为如何?”

李相年迈,声音沉厚微哑:“既是为太后贺寿所舞,当以太后娘娘的意见为凭,再作其他?考量。”

“臣不赞同,七星连珠虽为天?象,未必于国运有损,但若有人别有用心?,借题发挥,将宫闱之争蔓及朝堂,则此事理应彻查到底,按律究办,以儆效尤。”

七星连珠四字一出,原不明就里的群臣哗然。

这个跟宰相唱反调的声音,是她爹俞弘的。

俞知光替父亲担心?,目光投向了?御座后待命的薛慎,薛慎微不可察地摇头,示意她无碍。

天?子思忖片刻,做了?决定。

“此事交由大理寺探查,薛将军协同大理寺将伴舞的舞姬押入狱,至于崔七娘……”

她本?是官宦女子,入狱不适合,放着?亦不适合。

长公主适时提议:“崔七娘接到公主府吧,府里幽静居所不会委屈了?七娘,案件未查明前?,她暂不见客。”

天?子点头应允。

夜宴被搅扰了?兴致,他?没多待就离场了?,离去前?亲自为宰相倒了?一杯酒,当着?群臣面让掌笔内侍送至席边。

薛慎吩咐手下?把舞姬们带走。

太后未离席,不紧不慢问道:“我记得薛将军有个姐姐,嫁到了?太常寺卿崔家,同崔七娘也算沾亲带故。”

“臣与崔家鲜少私交,今日才初见崔七娘子。”

“薛将军能秉公办理,最好。”

太后伸手,内监黄福来扶她离座,织金凤尾裙逶迤,在大殿门槛处停留片刻,目光不冷不热地扫过?了?俞知光。

天?子与太后离场,侍从散去大半。

殿内灯火通明,只余杯碟凌乱,残羹剩酒,颇有人去楼空的清冷。俞知光没走,薛慎押送舞姬去的大理寺狱在宫城外?西侧,来回?折返到朱雀门,还需要一段时间。

她打算在殿内坐到差不多了?再去,托腮见女眷席位上?陆续离去好些人,转眼剩下?她和另一位女郎。

留下?的人是卢若音。

来赴宴时无论女郎们怎么打趣议论都安之若素的她,此时姿态雅静,独坐酒席边,神?色几分寂寥。

俞知光靠近她:“音娘没有与王夫人一道走吗?”

卢若音抬头,露出了?勉强的笑:“方才情形你?也见,母亲气我不该多管闲事,拂袖离去了?。”

“将军府马车就在朱雀门外?,音娘要同我们一道走吗?我还未曾好好谢谢音娘。”

“谢我什么?”

“是音娘告诉薛慎我被太后唤去,他?才找到我的。”

卢若音自己都快忘了?这一桩,再看眼前?道谢的人,明明在太后那遭了?磋磨,杏眸里还有宁静盈动的光彩。

“母亲会在朱雀门等?我,我只不想那么快回?去。”

不想那么快回?卢家。

卢若音话锋一转,“知光,你?对崔七娘的事怎么看?你?也觉得是我……是卢家做的吗?”

“我没看到过?程,来时献舞已?完了?。”俞知光看着?她黯淡下?去的眼眸,宽慰道:“大理寺刚接到调查的命令,真相还不得而知啊。音娘你?是害怕被人误会吗?”

“我不怕世人误会,只怕……”卢若音手抚过?案台,她只怕那人也这么想,日后就算登上?凤位,亦是怨偶。

殿内寥落,膳食局的宫女前?来收拾残羹。

卢若音与俞知光姗姗而行?,沿着?宫道往朱雀门去。

“说起来,知光怎直呼将军大名?”

“我习惯了?,其实,将军也成日地喊我本?名。”

“听起来倒像青梅竹马。”

卢若音笑,全把这当成了?一种夫妻情趣。

俞知光知她误会了?,并不解释。

她看宫城之内重楼飞阁的灯火,试着?想自己会在什么场景下?喊薛慎夫君,发现自己既想不出来,也喊不出来。

大概是二人至今有名无实的缘故。

宫道远处,有身形高挑利落的男子大步跑来。

来人一边跑,一边碎碎念,似乎在背诵着?什么话,待距离她们十步远就止了?声。那人玄色衣袍,上?头用金线绣辟邪图腾,腰佩银月刀,是金吾卫。

他?来到俞知光面前?停下?,黝黑皮肤在宫灯映照下?,泛出健康色泽,又生了?一副白皙齐整的好牙,讲话时十分地吸引注意:“大娘子,我叫陈俊英,我来替将军传话。”

这热情洋溢的声音有几分耳熟,是她与薛慎新婚夜,那场有头无尾的闹洞房里的其中一人。

俞知光问:“他?同你?说了?什么话呀?”

俊英嘴皮子一掀,无比顺溜跑出一句话:“将军说,告诉夫人我今夜宿在营里,我受伤的事瞒下?来。”

俞知光眨眨眼,表情凝固了?一瞬。

俊英完完整整传达,正神?清气爽,听得俞知光身侧的女郎推敲道:“或许薛将军,只想让你?传达前?一句。”

只要前?一句,不要后一句吗?

俊英细想一番,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再看大娘子,俞知光语速都快了?:“受了?什么伤?为何要瞒我。”

变故是发生在薛慎押送舞姬的路上?。

一行?人已?靠近大理寺狱,宫墙突掠过?一道黑影,薛慎点了?几人去查探,与剩下?的守卫继续押送,相反方向霎时有流簇射来,不是向他?们,而是向舞姬脆弱的颈脖。

舞姬共计十人,死了?两?人,伤了?两?人。

薛慎为救人,背部中了?一箭,带倒勾的袖珍箭簇。

处理死伤,剩余人安全送至大理寺狱,忙完这一切,才得空点一人去给俞知光传话,乱中并不记得点了?谁。

大理寺狱的狱医,剖死人比治活人熟练得多,小心?谨慎地用小刀划开薛慎背上?皮肉,提醒面不改色的男人:“薛将军,箭簇看起来没毒,但你?最好再找军医看。”

“你?这儿最近。”薛慎撩起眼皮。

狱医屏息,若非他?对着?的不是囚徒就是死人,眼前?人纵马横刀练出来的悍气,指不定叫他?拿刀的手抖上?一抖。

狱医划开十字,拔出箭簇,血流涌下?。

简单到清贫的医室里,骤然传来一阵环佩叮咚,抬头见一位穿着?百褶如意月裙,披羽毛斗篷的漂亮女郎闯入。

女郎鹅蛋脸,杏仁眼,容光熠熠,叫医室蓬荜生辉。

只是红唇紧抿,神?色冷淡,不看薛慎,径自问他?:“大夫,伤势如何?会伤及性命吗?”

狱医拿棉花堵上?流血的地方,深思熟虑了?一阵。

“以薛将军的体格,不会。”

“好。”

娇小玲珑的女郎乖巧点头,伸出缀着?珍珠的绣花翘头履,用力踩了?他?凶神?恶煞的伤者一脚。

第34章

大理寺狱的医室安静。

一道脚步声?跟着俞知光匆匆而?来。薛慎不痛不痒看了一眼她身后的人,陈俊英。

行?,点了金吾卫里最愣的那个去传话。

俞知光绕到薛慎背后去看伤口。

伤口被一团棉花盖住,不大,看不出深浅,周边溢出的血挺多。她反思起来,好像踩得太重了。

薛慎伸出另一只麂皮六合靴,语气很认真:“消气没?”大有任她再踩一脚的意思。

俞知光不说?话了,坐到长条凳的另一侧。

薛慎去盯陈俊英,陈俊英额头冒汗,脑子里那根筋终于通顺了一回,拉着正给薛慎裹完伤,准备整理好纱布,最后打个结的狱医走了。

“哎?我还没替你们将军包扎完呐?”

“死不了,往日我们将军被戳个血窟窿,两天就都好全了。”两人拉拉扯扯走远了。

俞知光粉腮鼓起,如剥新荔,带点肉感的指头在抠长条凳上的木纹,蓦然被身旁的人握起来。

她挣了一下,没挣开。

薛慎问她:“真生气了?”

俞知光不想回答。她从?宫道跟着陈俊英跑过来的路上,已经听他大概描述了薛慎的伤势,知道他伤得不重,方才又同?狱医确认过一遍,才去踩他。

说?不出来为何气,更多是?急。

伤势不重都要瞒着她,日后要是?有更大更凶险的情况,是?不是?都捂得严严实?实?的,让她从?头到尾无知无觉?俞知光不喜欢这样。

小娘子闷不吭声?。

薛慎将她柔荑捏在掌心?,指腹在她手背摩挲一遍又一遍,看她莹白?洁净的额角一缕发丝,被薄汗粘住,弯成了小勾子,一看就是?小跑过来热的。

她惯了万事不计较,她却冲他发脾气。

“俞知光,别气了。”

“……”

“俞知光?”

“……”

“知光。”

俞知光腾地一下站起来,耳廓烧起来,忘了手还被他攥着,下一瞬就被男人结结实?实?拽入怀里。

薛慎不说?话,头低下去。

医室墙壁上挂着灯,火苗温柔地摇曳。

暖光照亮了从?相拥到亲吻的两人。

薛慎闭着眼,吻得专心?,连背上的疼都好像轻了几分。俞知光的唇瓣异常软,恍若口感最绵醇的酒,尝过之后,只觉食髓知味,不知厌字为何意。

薛慎慢慢顶开她齿关:“不准缩。”

人不准缩,三寸丁香也?不准。怀里女郎是?当真怕牵扯到他伤口,睫毛颤抖着也?一动不动,任由他攻城略地,轻易地捕获了目标。

明明是?上一次,她还有几分害怕。

薛慎触到那灵巧湿润的一点芬芳,心?头涌起来一团不知餍足的火,恨不得把?人融了化?了,拆解入腹,再松开时,她唇上都是?涔涔水光。

俞知光好似喘不过气,又似在忍耐,蛾眉微蹙,杏眼低垂着,饱满细腻的两颊都是?绯霞色。

薛慎抵着她的额头。

他很贪心?,想得寸进尺,想恣意妄为。

可他更想,俞知光对他有同?样的渴望。

今日在熹微殿,他就想过了,他不骗她。

受伤的事情瞒着,只是?想伤口处理好了再说?。

当初顺势而?为的借口,迟早要叫她知道,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此时裹着半拉纱布,没准还能博他素来心?软心?善的小娘子半分同?情。

“俞知光。”

薛慎捏着她的手,往胸口按去,顺着中线往下,一寸寸下移,从?微微粗糙的纱布,移到光洁弹韧的皮肤,再到金吾卫服配的黑色缎子裤。

俞知光反应慢了片刻,任他牵着,结结实?实?地按了下去,掌心?之下,触感在变,别的也?在变,一点一点,灼得她指尖发烫。

她脸颊轰然一热,像触到热水要缩。

薛慎偏不让:“你在山寨,踢了我一脚。”

俞知光窘迫得快哭出来,咬了咬唇,“我都说?是?误会,当时以为你是?山匪,不是?故意的。”

薛慎带着她的手偏了位置:“是?你误会。”

他带着她完全脱离了让人面红耳赤的所在,按在精瘦紧实?的腹部上,“你那时,踢到的这里。”

俞知光一愣,指尖不自觉照那位置,戳了戳,平坦的,紧实?的,日常锻炼维系的武将腹部。

“这里啊,那,那就好。”

她只想从?当前窘况中快些脱离,不自觉就顺着薛慎的话去讲,直到对上男人闪烁的目光,慢慢地悟出了某种不对劲来。

“不是?啊,我明明,”她低头一看,男人墨色缎子裤随坐姿,露出深浅不一的褶皱,她飞速移开目光,“你当时写给我的信上明明说?……”

“我骗你的。”薛慎松开她的手,“我告诉过你,太后想给我赐婚,我要个借口推拒。”

俞知光的思绪像一团被加热过的浆糊,勉强得出个结论来:“所以,我真的没把?你踢坏吗?”

薛慎:“没有。”

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一开始就没毛病吗?”

“没有。”

“那我让你吃药膳的时候,我对着穴位图给你用艾绒炙疗的时候……你、你怎么不告诉我呀?”

“艾绒条不是?……已经叫你扔了。”薛慎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目光又闪烁起来。

俞知光还是?觉得不对劲,她说?不出来。

过往对薛慎毫不避忌,亲昵相贴的画面一幕幕浮上来,一直浮到今日早晨,暖香融融的床帐。

她一掌按在他胸口,用力将他推远:“那我在今晨说?‘都、可、以、试、试’的时候呢?”

薛慎到抽一口冷气,作?出吃痛的模样。

痛什么痛,狱医都说?他伤在后背,没有大碍。

陈俊英还说?,往日这样的伤,两日就好了。

俞知光从?他腿上跳下来,往后撤了一步,听见薛慎缓了声?:“知光……”

“不准知光!”

俞知光漂亮的绣花裙摆一转,环佩叮咚又响起,随着她消失在医室通往大理寺外的过道上。

薛慎看着乌皮靴尖新添的一道鞋印,叹了口气,自己摸到后背的纱布布头,娴熟地绑了个结。

距离宫宴过去,已有几日。

许是?男人自知不受她待见,这几日,都宿在了军营里。俞知光穿着白?绒裘衣,左手握着白?瓷瓶,右手捏一根干净的狼毫笔,踩在绣墩上,整个人把?上半身探进了小花园的腊梅枝前。

晌午下了一阵小雪。

雪花微弱,持续个把?时辰就停了,似是?寒冬的尾声?。俞知光睡醒见了,便赶来搜集。

碎雪封存起来,融后水里会有一股梅香,芬芳清雅,拿来酿酒或者泡茶都很好。

元宝在她身后,随时提防她掉下来,“小姐仔细着,这活儿让我来就好了呀,又费神又冷的。”

“我爹生辰快到了,这是?给他酿酒用的,从?头到尾都要亲自的。”俞知光手往腊梅枝深处去探,够不着,又踮了踮脚,把?整个身子往前倾。

元宝咳了好几声?。

俞知光没回头:“你是?不是?冻着风寒了?你换陈嬷嬷来陪我,别站这儿吹风了。”她清理完面前的这棵腊梅,晃荡瓷瓶,才满了小半瓶,还得再去搜集左边那棵,重心?收回,本来平稳的绣墩一晃。

俞知光手臂在虚空抓了下,“元宝!”

一只带着老茧,筋骨分明的手稳稳托住了她,她吓了一下,以为摸到了哪个小厮,急回头一看,却是?薛慎,披着金吾卫的薄斗篷,刚散值的模样。

薛慎一手扶她,另一手去揽她腰,一下将她抱下来,又托到左边那棵积雪多的腊梅下。

俞知光霎时顾不上苦不苦肉计,把?她抱到这么高要用到全身筋骨肌肉,伤口容易结痂又崩开,她推了一下那人钢筋铁骨似的肩膀:“放我下来。”

薛慎不动:“这样更快。”

俞知光坚持:“不行?,我要绣墩。”

薛慎伸腿勾来绣墩,将她安安稳稳放好上去,又耐心?陪了她两炷香时间,俞知光才积满白?瓷瓶。

小娘子提裙从?凳上下来,下来时慢吞吞,故意不去扶他递过来的手。

薛慎不着痕迹地皱眉,三天了,还没气消。

夜里到了寝室,拔步床枕头分了两个枕头,锦被分了两条锦被,端得是?泾渭分明,互不相干。

俞知光洗完了率先钻进去,把?自己卷成一条被子卷,只给他留个后脑勺,连柔顺乌亮的发丝都齐齐整整拢进去,不给他有丝毫可乘之机。

薛慎盯着那条被卷,伸出手指戳了戳。

俞知光不为所动。

他又戳了戳,俞知光慢慢滚动,离墙更近了。

军营里那些娶了妻的汉子,平时聊天扯淡说?到惹媳妇生气,都是?怎么做的?他素来少?参与闲谈,此刻把?脑袋想破了,都没想到一条应对之策。

哄俞知光没进展,大理寺那边一天一个消息。

本该被送去大理寺狱的重伤舞姬,经过太医诊治,却先后都没有保住性命,隔一日,就死一人。

牢狱里只剩下六个伴舞娘子。

“陛下,臣等已仔细审问过六名舞姬,各人均坚持自己是?按着崔七娘要求的舞步排练的,并没有自行?变换位置,或出错。各人家中情况已查验,并无收受大笔钱财,或受人要挟的异常之处。”

大理寺卿递去奏折,内侍转呈到御案上。

皇帝扫了一眼论断,有机会接触纱帘的那几个舞姬,已死无对证了。他提起朱砂笔,落笔前仍是?问:“在大理寺狱附近行?凶的人,抓到了吗?”

大理寺卿声?音低下去:“已在尽力缉捕了。”

朱砂笔批下,此事揭过。

夜宴上闹得人心?惶惶的金铃舞,查探了快十日,雷声?大雨点小,结案依然以“巧合”论断。

堆在少?年天子御案的折子越来越多。

有人为崔家喊冤辩解,有人催促他早早地册立皇后,有人提醒今年祭祀需得提上日程。各怀目的里,凤位最终尘埃落定,册书不日就送去卢家。

薛慎这日从?南营回府,霞光璀璨。

他先绕道去买一包嘉庆楼的玫瑰酥。是?大舅兄俞明熙支的招儿——“笙笙爱吃的,就是?很难排队。”果真很难,队伍从?嘉庆楼一直延伸到街尾。

薛慎抱臂,等在队伍最末,一打扮斯文?的男子走来,压低声?音道:“薛将军,我家主人有事相求,邀你到前面茶舍的天字号雅间一叙。”

他打量一眼那男子形貌,没认出来,今日身上不着金吾卫服,是?寻常短打,对方指名道姓认出了他,不是?普通人家,“可不巧,我正忙着排队。”

“薛将军愿意前往,嘉庆楼点心?即刻送到府上。”男子郑重承诺,“玫瑰酥、杏乳酥都有。”

一刻钟后的茶馆雅间。

薛慎见到了这不愿露面的主人,正是?朝臣天天挂在嘴边,日后还要尊称皇后的卢若音。

卢若音见了他有些紧张,到底维持着世家之女的镇定,朝他一礼:“若音自知冒犯,不该私下里请求薛将军帮这个忙,可实?在无法。还请薛将军安排,让我与陛下见上一面,条件薛将军尽管提。”

她说?完,心?头惴惴,等着薛慎的答复。

这几乎是?她做过最叛道离经的事情了。

半晌,她听见薛慎道:“两个条件。”

“将军请讲。”

“陛下愿意见你,我才安排。”

金吾卫负责皇城与皇室安防,此举合情合理,卢若音点头,“好,第二个条件呢?”

眼前面容冷肃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

卢若音掌心?冒出一点汗,薛慎要金银财宝,以卢家能力定能办到,若是?要她册立皇后之后的政治利益交换,难免会涉及更复杂之事。

她等得越久,越是?不安地怀疑薛慎所求贪婪:“薛将军,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薛慎慢慢道:“你当今日没见过我,再去求我夫人搭线,来开这个口。”

第35章

“要我转达吗?”

俞知光听完眼前人的话,面上浮现困惑。

宫宴里见过的卢若音,今日突然带着嘉庆楼的玫瑰酥和杏乳酥来?登门?拜访,请求她向薛慎传话。

卢若音点头:“还请知光帮我。”

俞知光没道理?拒绝她,卢若音是?帮助过她的人,“可是?……你为何不直接找薛慎?”

卢若音笑了笑:“将军贵人事忙,不是?在皇宫就是?在军营,哪是?我说见就见的。”

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卢若音起身要走。

俞知光去送,卢家车架才驶出?,她便听见远处一阵马蹄声清脆,追电换了一身乌金镂空马铠,威风凛凛,驮着高挑的男人,转眼来?到?将军府门?前?。

薛慎要是?再早到?半刻钟,就赶上卢家娘子还未离去时?,能当面谈啦。就是?现在,她抬眼去看,还能望见卢家车舆顶挂着的铜銮铃。

这也太不巧了。

俞知光转身回府。翻身下马的薛慎很快跟上,同她沿着游廊回主院。

“晚膳厨房做了什么?”

“清蒸鲂鱼、粉蒸肉、菠薐豆腐汤。”

“这个?季节有菠薐菜?”

“家里给的。”

她娘在俞府有个?小小的暖花房,冬日拿来?种植容易长成的蔬菜,能隔三差五吃上一口新鲜的。

俞知光并不详细解释,转头看了薛慎一眼,他只专心致志地看路。这人从来?厨房做什么吃什么,何?时?问过一句,薛慎只是?在没话找话。

但她还是?不想主动讲话,没想好怎么面对他。

俞知光一直觉得自己嫁过来?是?要对薛慎,对将军府负责任,要把日子用心过好,可薛慎突然告诉她这个?包袱不用背,她的愧疚和责任心都能放下。

那以往那些亲密、亲昵又算什么呢?

遮羞布被揭开了,她同薛慎变成了尘世间里的普通夫妻,能够行夫妻敦伦之礼。薛慎喜欢她吗?她……喜欢薛慎吗?她霎时?间懂了殊意之前?的话。

原来?喜欢真的很重要。

晚膳后,俞知光和元宝绕着小花园散步。

小花园是?个?圆,按太极阴阳图案,铺光洁圆滑的鹅卵石道。两人还没走够半圈,来?了第三人,人腿长步子大,姑娘家走两步,才赶得上他一步。

方向还是?她们的逆向。

俞知光遛弯一圈,能见薛慎两面。

元宝实在顶不住这频频而?来?的擦肩:“小姐,我突然想起来?,明日去看小小姐带的物件还没收拾妥当呢,我这就回去整理?。”

“就几件玩具和小兜呀,我都放好了。”

“小姐……”

“去吧。”

俞知光放元宝逃跑去,拉着披帛有一搭没一搭地甩,自己不急不慢地散步。墙角花灯落下来?一片莹莹的光,照着她慢腾腾的影子,没多久,小影子旁多了一道更斜长的影子,稳稳缀在了身边。

俞知光走至微微出?汗,看向不知何?时?又改道跟在自己身侧的薛慎:“你有话要同我说吗?”

薛慎盯着鹅卵石道:“没话讲,就不能走在你旁边散步了吗?”

“可散步悠闲,不够你强身健体。”

“多散几圈就够了。”

“多几圈才够?”她认真问。

“十圈八圈。”薛慎打?定主意不走。

可俞知光走了:“好,那薛将军慢慢散步。”

俞知光走出?了小花园,并没有往寝室去。

而?是?悄悄改道,躲在石墙垂落的枯萎藤蔓下,透过镂空的菱格花墙往里看。

说好了要散十圈八圈的男人立在原地,挺拔的背脊无端佝偻了几分?,如霜打?茄子,蔫了数息,又站得笔挺,转身大步往寝院走去。

俞知光眼睛弯起,心头郁闷消了些。

谁让往日她操心地为“治疗”他忙前?忙后时?,这人一直装傻充愣呢,没准还在心里觉得她好骗。

“薛慎,你过来?。”

她透过菱花的墙格喊他。

薛慎霎时?停住,大步朝她走来?,停在另一侧。

俞知光这个?角度,看不到?他眼睛,视线通过墙格,落到?他尖尖的喉结上,“卢家娘子想私下见陛下一面,要请你代为询问安排,能不能办呀?”

“你想我帮她吗?”

“跟我想不想没关系,我欠卢家娘子的人情,我可以自己想办法报答。不要妨碍你当差了。”

俞知光认真道:“陛下定然不会喜欢臣子结党营私,要是?误会你站在卢家这一边……不太好。”

“陛下虽则年少,明达沉敏,远超同辈,不会轻易疑心臣子的忠心,”薛慎听着女郎轻软的嗓音,便知她气?消了几分?,不禁静了一会儿,“整晚散步都在皱眉苦思,你就在想这个??”

怎么生闷气?时?,都在为他的立场考虑?

薛慎本还觉得卢若音的请求正中下怀,如今再看,又是?另一番心境。

俞知光避而?不答,只问:“那你帮不帮呀?”

“接下来?有拜祭仪式,陛下会离宫到?祭坛去,卢家娘子要见,那时?是?最好的时?机。”

薛慎思忖片刻,“以我对陛下的了解,陛下会见,可大婚未成,终究名不正言不顺,为避免瓜田李下,卢家娘子那里最好带个?人,你陪着她去。”

“好,我可以陪着她去。”

“我会安排,”薛慎手透过菱格花瓣的镂空,伸过来?在她脸侧贴过去,“俞知光。”

俞知光手贴在裙摆一侧,捏了捏那光滑布料,到?底没躲开去,抬眸见薛慎喉结在讲话时?滚动,听他问道:“你现在对我,对将军府没有责任了。”

“嗯。”

“为何?还担心我仕途?担心我受陛下猜忌?”

俞知光一愣,声如蚊呐,半天想出?来?一个?颇为正当的理?由:“我想你庇护俞府,我说过的啊,我爹常同李相唱反调,我担心他。”

“圣眷不倒,才能庇护俞府。”

薛慎没有反驳,但很快又问:“那我伤口崩开?我受伤了瞒你,为何?要气??在芙蓉宴,被那些闲言碎语那般议论,你都不气?。”

俞知光说不出?话,感觉薛慎温热的手掌贴着她,指腹一下下揉过她耳珠,既发痒,又生热。

“旁人不认识我,议论我有何?干系。我们日日同住一屋檐下,不是?陌生人,关心你也很自然。”

“关心到?这样也可以?”

薛慎贴在耳廓的手辗转,拇指移到?她唇间,陷在湿润温热的红唇上,按了一下。

晚风喧嚣,一些不合时?宜的记忆闯入脑海。

俞知光缩了回去,躲在菱格花墙后,没多久,听见了薛慎离去的脚步声。她等脸上热意消退了,再回寝院,薛慎寻常挂令牌马鞭的地方空了。

男人接下来?都没回府,直到?皇家祭拜。

钦天监算出?祭拜的吉日吉时?。

提前?一日,天子就携贴身保护的千牛卫,以及维护祭祀庆典的金吾卫离宫。朝中事务,暂由中书令、门?下省侍中和尚书令代管。

三位辅臣共同监理?一日。

祭坛所在处,建有行宫。

卢若音跟在随行队伍,入了夜,跟着薛慎安排的人,前?往了天子所在的屋舍。

薛慎告诉她,“陛下不欲违背礼法,但若卢家娘子坚持要见,且屏退左右,留屋门?敞开。”

卢若音戴着帷帽,心跳如擂鼓,一路低头行走,到?屋舍门?槛处,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迈入。

为敬奉先人,屋中布置清简,正中一张黄花梨四面平琴桌,清润舒朗的少年天子身着常服,静坐其后。两侧灯山高耸,烛火满照,明如日间。

薛慎抱着刀,沿着屋前?的平地,不紧不慢踱步走,俞知光作为某种“见证人”,看起来?比屋内的卢若音还紧张,立在屋门?后,不敢挪开一步。

两人的对话声隐隐约约传来?。

“臣女敢问陛下,册立臣女为后,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听从了李相的建议?”

“李相匡扶天下,待朕如师如父,他的意见,朕自然要听从,卢家娘子何?出?此问?”

“若是?李相的建议,臣女恳请陛下,趁着册封敕书还未送到?卢家之际,收回成命。”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

“卢家娘子原来?不想当这个?皇后?”

“我想。自进宫陪伴太后,有缘得见陛下龙章凤姿,我就想过有这么一日。可后位争夺,波澜四起,我自问无心谋害崔七娘,然不敢保证我背后的家族和支持者同样清清白白。”

卢若音收住了自白时?的颤音,换回了恭敬本分?的语气?和称谓:“臣女知陛下与崔七娘少时?相识,有过青梅竹马之谊,若陛下对献舞心存疑虑,臣女就是?被卢家摒弃,也不愿与陛下做一对怨偶。”

重重的磕头声响了起来?。

屋舍外的俞知光与薛慎一愣,同时?朝门?内望,天子平静冷冽的声音响起:“门?关上。”

薛慎箭步上前?,阖上了门?扉,顺带拽走了呆呆立在门?角的俞知光,俞知光一步三回头,语气?里尽是?担心:“薛慎,音娘她……她会不会有事啊?”

“不会。”薛慎很肯定,将她送到?了另一间厢房,明日才是?正式祭拜,俞知光今夜同样要留宿。

厢房是?给薛慎准备的,只摆一张单人榻。

屋内早放了他的起居物品,看起来?就是?个?男人的房间,不像将军府的寝室,处处是?她的痕迹。

俞知光坐在胡床上,一会儿动一下,理?理?裙摆,喝喝茶,想到?那夜隔着菱形花雕,他一句句地逼问她的问题,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薛慎看她这样,借口检查祭坛布置就出?去了。

祭坛里,中郎将陈镜才巡查完。

他负责打?点同行人手,知俞知光和另一个?女子跟来?,却不知后者身份,颇为感同身受地嘲笑:“被媳妇赶出?来?了?薛将军也不爱喝花酒,难道是?藏私房钱了?这可是?大忌啊。”

薛慎踩在石雕栏上拉筋,没应他,听见陈镜又语气?老练地安慰:“放心,没几日就气?消了。”

薛慎看向了这位同僚,想起他成婚已有好几年,连娃娃都抱了两个?:“几日是?几日?”

俞知光气?消了大半,可对他话还是?很少。

“这个?分?情况,你是?在尊夫人快发现藏私房钱的时?候坦白的,还是?她没发现时?坦白的?”

“算是?……快发现。”

“将军坦白时?机不对,照我说,就要趁夫人最感动的时?候坦白过失,往往很容易被原谅。”

“要是?她本就在为别的事生气??”

陈镜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他:“将军此举,与火上浇油何?异?”

行,怪他操之过急。

薛慎换了一条腿拉筋,祭坛西侧的入口,飞快跑来?一个?身背官驿旗帜的邮役小吏,将今日朝堂的邸抄交到?他手上。陛下来?祭拜,这两日都有邸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