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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通过白惜时对这小宫女的探听了解,她秉性纯良,未必能想的如此周密,很有可能是背后有人给了她指点。

也就是说,王翠容在死前的最后一刻,都是在被人利用,成为了这后宫之中权力倾轧的牺牲工具。

不过没有证据,这些都只能是白惜时的猜测罢了,只不过自此,她也开始关注这位曾经被忽略的后宫隐形人——皇后。

出于良心、出于秉公执法,白惜时没有替俞贵妃、俞昂隐瞒这一桩丑事,在屏退了勤政殿中所有太监宫女后,白惜时将事件的前因后果如实禀报。

得知结果后,皇帝气得脸色发青,当下气得从龙椅之上站起,厉声下令撤去俞昂的禁军副总领之位,收监问罪。

然而,在俞昂被关押进牢狱没多久后,俞贵妃便病倒了。

且病的很重,日日缠绵于病榻,连下床都不再能够。

白惜时曾陪着皇帝去探望过一次贵妃,只观察了一会,她便知道贵妃是真的病了。不知是为弟弟忧心,亦或是对失宠失势的惶恐,总而言之,她是真的病了。

且她于病榻之中看也不愿再看白惜时一眼,白惜时同样明白,她与贵妃娘娘的昔日情谊,因为这次的如实回禀也终究是走向了末路。

只能说,问心无愧吧。

但皇帝的怒气在贵妃日渐憔悴衰弱的病躯下,渐渐被消磨了下去。

看着心爱之人迟迟不见好转,连御医都束手无策,担心忧虑之余,他也联想到处置俞昂可能会给贵妃带来更为沉重的打击,因而时间一久,此事便拖了下来。

最后,俞昂被转移收监至西厂,而皇宫中人皆知,新任西厂厂督邹龙春正是贵妃娘娘引荐提拔之人。

至此,俞昂虽被撤职查办,但性命应该是保住了。

白惜时对于这样的结果,只能深深一叹,不知是为那枉死的小宫女而叹,亦或者是其他,最后也只能劝服自己做好分内之事,其他的,便交由皇帝决断。

但当白惜时以为此事会就此揭过之际,朝堂之上,再起波澜。

概因王翠容的未婚夫姚立是顺天府的一名小吏,时常经手百姓案件,因而在为王翠容收敛下葬之时,他敏锐的察觉了不对,并请衙门中的仵作进行了验尸。

很快验尸的结果出来,姚立怀疑王翠容之死另有隐情,因而他第一时间将此事反应给了自己的上级,顺天府尹熊安。

熊安此人刚正不阿、不畏权贵,在群臣及百姓中素有廉名,审理平反过多桩冤假错案,因而即便察觉到此事可能涉及宫闱禁忌,熊安还是替这名小吏接下了此案,并且上奏质疑王翠容之死存疑,申请重新核查。

皇帝接到这封上奏后很烦躁,俞贵妃的身体每况愈下,一个宫女的命和俞贵妃的命,在他的心中自然不可能相提并论,何况此事还涉及宫闱隐秘……

可此事显然已在百官中引起不小的波澜,其实有很多人宫宴当日便存疑,高台上的围栏并不矮,一个小宫女真的有那么容易失足摔落吗?

不少官员都观望着熊安的这一封折子会被如何批阅。

而帝王一烦躁,有那些投机取巧、会看眼力界的便主动站出来,帮他解决这样的烦躁。

西厂邹龙春在得知消息之后,很快寻了个由头,罗织罪名,将熊安和那小吏一起抓了起来。

皇帝知晓后没有多说什么,只安排贴身小太监带了一句话给邹龙春,那便是——“需得还一个活着的熊安予朕。”

言下之意,可以用刑逼其改口放弃,但人不能死。

白惜时是于熊安、姚立被捉拿下狱后的第二日才得知此事,听到禀报后她很快起身,亲自去了一趟西厂。

王翠容死不瞑目的模样近日常浮现于白惜时的脑海,这名小宫女分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分明总算就快要熬出头看到希望,却被俞昂残害,眼睁睁断送了生的希望。

白惜时顾念着皇帝的偏爱,顾念着落魄时与俞贵妃的朝夕相处,亦或者说,是顾念着所谓的内廷生存之道,没有再继续过问此事。

但现在,已经有一个人比她勇敢,比她刚正不阿,敢于质问皇权的人站了出来,甘愿为一个普通的小宫女伸张正义,讨回一个公道而身陷囹圄,白惜时亦觉得,她不能再袖手旁观。

何况这被关押的人中还有王翠容的未婚夫。这名小宫女生前极为节俭,却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了一份可观的嫁妆,满怀希冀的期待出宫后的幸福生活。

死前她万念俱灰,托付同屋出宫时将这份嫁妆带给姚立,而姚立也没有让她失望,拼死亦要为王翠容寻求一个真相。

白惜时到达西厂的时候,邹龙春始料未及、诚惶诚恐,急急跑出来想要迎接见礼,白惜时未理会此人,径直越过,叫人引路去了熊安、姚立被关押的牢狱。

阴暗潮湿,血腥之味弥漫。

熊安听见声响,于脏乱的牢房内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继而看见白惜时,嗤笑一声,显然将他与邹龙春当做是一伙人,昂起头颅撇向一边,只当是没看见来人。

而姚立不知白惜时身份,此刻见曾经凶神恶煞狱卒均对他毕恭毕敬,像是抓到唯一的救命道草,爬到白惜时的脚边,哭着问他。

“翠荣做错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宫女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凭什么害人者逍遥法外,翠容却到死前最后一刻都闭不上眼?”

“大人,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真的做错了吗?”

白惜时静立,垂目,看着那个从栏杆中颤颤巍巍伸出,布满伤痕却又紧紧攥住自己衣摆之人……字字泣血!

“你没有错。”

临走之前,白惜时回答了姚立四个字。

步出西厂,抬首,白惜时望向天边那一轮红日,它将巍峨的皇宫笼罩在一片光辉璀璨之中,却似乎,也无法照亮当中的每一寸晦暗之地。

是啊,每一条生命都应当被尊重。

沉吟片刻,白惜时没有回司礼监,而是径直去了天子所在的勤政殿。

出乎意料,此刻勤政殿外站着的官员倒是比平日里多了不少,门口的小太监见此情状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发现白惜时回来,顿时松了口气,快步赶过来声称圣上正在寻他。

原来,熊安虽官职不高,却廉名远播,这些官员都是知道熊安被捕自发过来想要请皇帝收回成命。皇帝得知后自然极为不悦,欲叫白惜时将他们打发走。

白惜时被小太监引入了殿内。

年轻的帝王坐于龙椅之上,此刻正眉目紧锁,发现来人,居高临下望了过来,“都打发走了?”

白惜时一步步走近,站定,回禀上首之人,“尚未。”

“那些小太监没告诉你朕的旨意?”

“告知了。”

白惜时面色不改、孑然而立,这个时候低头抱拳,言辞冷静道:“只不过奴才亦想恳请圣上收回成命,释放熊安、姚立,重查王翠容一案。”

似是没想到他竟会吐出这样一番说辞,皇帝停顿半晌,突然严厉质问了一声,“白惜时!”

而下首之人却没顾皇帝的怒气,继续劝谏道:“圣上,试问若是皇家都不能秉公办案,有所包庇,那么天子又何以服众,要求百官清正廉明、天下海晏河清?”

听到这一番顶撞之语,年轻的帝王直接从龙椅中站了起来,直视着殿下之人,“白惜时,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白惜时不卑不亢,迎着天子恼怒的视线,望了过去。

“圣上,奴才认为一味姑息纵容,只会适得其反。而因此迁怒探求公道的官吏,不仅伤了圣上威名,亦会伤了臣子百姓之心。所以奴才再次恳请圣上三思,释放熊安、姚灿,三法司共同会审宫女王翠容一案。”

皇帝听完,一边指着白惜时一边于龙椅之前来回踱步,“好啊,你,白惜时,你就是这么做的,你就是这么让朕不失望的!”

白惜时低头敛目,没有再言语。

而皇帝的声音却再次拔高,“我看你是昏了头!既然头脑尚不清醒,朕看这司礼监掌印也难以胜任,想不明白便趁早回家待着去!”

不是没有预想到这样的结果,白惜时闻言仍旧平静,淡定回了一个字——“是。”

但这个字却明显愈发激怒了帝王,话音刚落,便见一个盛满墨汁的砚台自上而下,直直朝白惜时飞了过来。

“哐当”一声,白惜时没有躲,那砚台便重重砸在她的官袍之上,继而四溅开来,滚了两圈,摔碎在反光的殿堂之内。

见此情状,皇帝眉宇间的戾气更甚。

而此时此刻伺候在旁的小太监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噤若寒蝉,他何时看过此等场景?掌印竟与皇帝如同对峙般,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抬手一抚溅在脸上的少许油墨,白惜时宛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面色如常,躬身行礼,“奴才告退。”

片刻之后,勤政殿的两扇大门被人轰然从内推开,百官仍静立阶前,听到方才殿内的响动,不知出了什么情况,此刻见到白惜时踏出,众人的第一反应是她要替皇帝来轰赶群臣,然而当看清他那一身御赐蟒袍上突兀的墨痕,以及仍不断往下滴落的墨汁,视线均凝结了般,一时殿外出现了片诡异的死寂。

继而当看着白惜时一步步走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原本静立的朝臣竟自发向两边退闪开来,从中间给白惜时让开了一条通道。

起风了,白惜时抬头,树叶旋落,带来一股入秋的寒凉。

秋风同时掀起她此刻算得上凌乱的官袍,但身着此袍之人却已目不斜视,在百官的注视下,步伐稳健,从容镇定走下这玉石台阶。

爷爷,你曾说过,先上桌再吃饭。孙儿以为自己既然上桌,便能够改变些什么,却不想,今日尽力尝试一番,却终究可能是徒劳。

不过也罢,但求问心无愧罢。

踏下最后一步阶梯,白惜时没有撞见旁人,却于宽敞的大道内撞见了自己的两个小徒弟。此刻赵岳正忪怔的望向白惜时,眼神复杂凝重,连挡了她的去路都不自知。

而小锁很快上前一步,满是担忧地唤了一声“掌印”。

抬手,轻抚了下二人的肩头,白惜时什么都没有说,举步,继续踏着这秋风,朝着安和门之外的方向行去。

而在江小锁许多年的记忆里,都是广阔天地间掌印那把笔直挺立的脊梁,以及漫天秋风中卓然而去的背影。

第57章第57章

白惜时回到了宫外的府邸,天子既然让她回家待着清醒,她便待着,总不好再留于司礼监。

连续几日,白惜时均对外称病没有入宫。

她知道自己有些意气用事,亦有与皇帝博弈的成分在,但她眼下只能用这一招去赌天子冷静之后会不会改变决策。

出于她对天子的了解。

不过在家的日子……

真舒服啊!

什么都不用操心,什么都不用做,如若不是记着熊安、姚立还被关在西厂,她眼下应当会好受很多。

不过千闵来报,邹龙春自那日白惜时去过西厂之后已经不敢轻举妄动,人虽然还被关押着,已经没再用刑。

白惜时大白天里乍然回府,府中之人均吓了一跳,并且自此就她待在家中无所事事,众人诧异疑惑之余,均不敢贸然询问。

解衍也是当晚去御前当值才听闻白日里勤政殿发生之事,继而再回到府中后,大白天也不去补眠,就这么陪伴在白惜时左右。

白惜时去哪他去哪,白惜时逗鸟他提笼,白惜时喂鱼他递食,就连白惜时去午睡他也会在外头守着。

不过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时候,有个人能一直陪伴确实感觉还不赖。

而且解衍也很聪明的未与她提及勤政殿之事,就是单纯陪她放松,卸下心理负担。

但午睡……便免了罢,何况他夜里亦要当值。

回到屋中,经孟姑姑提醒解衍仍在屋外,白惜时走过去拉开房门。

“掌印。”

本已半靠在墙壁上假寐的男子听见响动很快直起身,目光清透望了过来,“可是有什么需要?”

太诚恳了,态度实在太诚恳了,诚恳到白惜时瞧着他那模样心脏无端一顿,默了一默。

“不用叫掌印了,以后咱家也未必再是掌印。”

半晌之后,白惜时回了这么一句。

见他愿意主动谈及此事,男子眼中闪过类似于关怀的情绪,继而沉默良久,就在白惜时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男子却再次抬眼看向他。

那眼神,像是鼓励更像是坚定的支持——“认定了便大胆去做,一直往前走,无须回头。”

男子突然如是道。

白惜时有些错愕又有些探寻,“你不觉得咱家意气用事?”

解衍摇头,用一双漆色的眸子告诉他,“掌……惜时很勇敢,比我之前认识的任何人都要勇敢。”

听到这句话,白惜时当下不知作何感想,就是觉得几日来因小宫女一案而空洞微凉的心房,这会好像稍稍被填满了一些。

但她不是个喜欢将真正情绪外露之人,遂像是故意为难般,换了个话题,“可咱家若是偏要回头呢?”

解衍依旧这么温和的看着他,声音却低沉坚定,“我会在你身后。”

“……”

怎么,怎么突然还有点感动了呢,白惜时已经好久没体会过这种被称之为感动的情绪,只觉得整个人被似是一团暖洋洋的晨光包裹着,一时……一时都不知如何答复解衍。

总不能与他互相拍肩,道一句“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吧!

感觉好像不大对。

不知如何作答,白惜时便干脆避重就轻,不大适应地看了他一眼,“……罢了,不用叫我惜时,还是叫掌印罢。”

不知为何,之前不是没人唤过她“惜时”,包括魏廷川也是时常“惜时”“惜时”的叫着,白惜时亦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这两个字从解衍口中吐出,就怎么听怎么亲密,显得二人……算了,具体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抛却这乱七八糟的念头,白惜时粗略思考了一番原因,最终认定可能是解衍比她年纪小,她觉得对方如此称呼自己不合适才会有此感受?

自以为想明白了白惜时便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出声对解衍道:“回去休息吧,咱家挺好,尽人事听天命,皇帝也不会拿我怎么样。”

白惜时其实想得挺开,最坏的结果就是天子将她这个司礼监掌印给免了,人生的选择有很多,她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至于熊安、姚立,再想办法!

解衍闻言抬眼,认真辨别了一下白惜时面上的神情,知晓他的确没有什么失落彷徨,看得也通透,这才真正放下心,一点头,离开了白惜时所在的院落。

走到月洞门口,又回过头来,“我这几日已与同僚调班告假在家,掌印若有需要便随时吩咐。”

“好,快去吧。”白惜时颇为有耐心的对他挥挥手。

孟姑姑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作为一个旁观者,她察觉出了一些不同寻常,待白惜时回来,便问了一句,“掌印,解公子知道您的身份了吗?”

“应当不知。”闻言停下脚步,白惜时警惕道:“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孟姑姑就是觉得二人如今已经默契到旁人都有些难以插足的地步,但掌印眼下正为政事操心,现在的场合提及此事并不合适,遂摇了摇头,“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

也可能是她想多了吧。

白惜时暂居府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但朝臣当中已私下将此事传的沸沸扬扬,一时之间,许多人都在观望皇帝的态度。

原本白惜时一回府,登门拜访便会络绎不绝的景象如今亦不复存在,除了魏廷川、滕烈以及少部分朝臣登门探望,其他许多溜须拍马之人此刻均不见了踪影。

不过白惜时对外一律称病闭门谢客,哪怕是魏廷川来了好几回也没让他进,毕竟自己此次是真真正正激怒了皇帝,在尘埃落定之前,便不要再牵连上其他人了。

白惜时一连在家休息了五日,这五日她将在司礼监积攒下的疲惫全都清除了个干净,日日睡到自然醒,继而练练剑,赏赏花,还让千闵从东厂将黄麻给她抱了回来,督促着这小胖狗减肥。

黄麻跟着白惜时无法像原来一般将肚皮吃得溜圆,还要被迫运动,以至于哀叫连连,连带着脾气都不大好,因而当第六日察觉有陌生人登门,便“汪汪汪汪”拿出所有的气势,高声吠个不停。

汤序和御医被下了一大跳,在门房的引领下贴着墙根绕过黄麻,才于正堂当中见到了白惜时。

汤序一见到白惜时便咧开了两排白牙,一脸喜气,躬身请安道:“掌印,圣上听闻您病了多日,特让奴才带了御医来为您诊治。”

白惜时坐于上首,见此情状,心下已然初定,“多谢圣上抬爱,咱家身体初愈,已然可以下床走动,便不劳太医费心了。”

“那便好,那便好。”御医提着药箱,闻言连连应是。

三个人心照不宣,但该走的场面还是得走。

汤序:“今日圣上已下令释放熊大人和姚立,三法司亦会重审宫女王翠容一案。司礼监……如今诸事堆杂,许多折子奴才们都拿捏不准,还在等着掌印回去处理。”

听到这个结果,白惜时悬着的心此刻才终是完完全全落下。

她赌对了!皇帝在冷静之后,亦想清楚了其中利害。

心中虽欣慰起伏,但面上却不能显,白惜时只作寻常之态,“咱家眼下感觉身子确实爽利不少,那便回去代我向圣上禀报一声,明日咱家当可回宫,耽误了许多正事,还请天子恕罪。”

“是。”

汤序这一声,回答得既响亮又清脆。

许多人,都在盼着掌印回去。

释放熊安、姚立之事,皇帝亦交给了司礼监去办。

当日下午便有小太监前来请示白惜时,询问掌印需不需要亲自去西厂接人。

白惜时听完,倨傲自持,掌印的架子拿捏的十足,“熊安的官职还轮不到咱家赏脸,唔~便叫汤序带着赵岳和小锁去吧。”

解衍在一旁但笑不语,只静静看着白惜时摆高姿态、盛气凌人,像是已经透过他这副模样看清了隐藏在背后真正的白惜时。

晚秋薄雾,霜染红枫,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赵岳在父亲获罪被牵连入宫之后,第一次有机会走出这牢笼般的皇城。望着如黛远山,和这街市上热闹鲜活的人群,曾经再平常不过的景象,如今却也能令人留恋动容,恍若隔世。

小锁睁着一双大眼,欣喜的四处张望,而赵岳则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那日那一件肩膀处染上墨汁指印的衣衫,如今还整整齐齐摆在他的床头。

当随着司礼监的大太监们踏入西厂,走下昏暗的牢狱,继而将人人称颂的顺天府尹熊安请出,还有那蒙冤落难的小吏姚立,听见二人亲自向自己道谢,露出如释重负般的笑容,赵岳怔怔的有些回不过来神。

原来,內宦也不一定就注定是卑躬屈膝、谄媚低贱……內宦亦可有自己的骨气。

直到看着那二人褪下囚服,走出西厂,赵岳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连前头的江小锁唤他都没有听见。

“赵岳,想什么呢?走啦!”

少年人多少都有些锄强扶弱、助人脱困的英雄情节,因而此刻江小锁也很兴奋,特意几步跑到同伴的身边,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倏然眨了下眼,赵岳如梦初醒,继而在同伴的催促下,又回头望了眼这长烟落日下的繁华京都,才匆匆抬起脚步,踏上了回程之途。

此去未必再是牢笼,亦可能是,新生。

而当司礼监的一行內宦乘车离去,此刻一辆停在街角的马车才缓缓驶了出来,看着一个活泼,一个也终于有了些生气的少年人,白惜时微扬唇角,垂手,放下了车帘。

直到收回视线,才发现对面之人似乎一直在关注着自己,白惜时回看他一眼,清了下喉咙,“主要讲道理不听,切身实地感受下,应当会有些用处。”

解衍配合地点点头,“掌印为了两个小徒弟,用心颇多。”

白惜时听完颇为受用,颔首认同,顺带吹嘘,“咱家用心的地方不止这些。”

继而端起手边的一杯热茶,心情不错,兴之所至,白惜时便预备在解衍面前很是有深度的品上一口,以示境界,谁料茶水太烫,入口一惊,最后为了那所谓的境界,她硬是咬着牙齿没吐,强行咽了进去。

然而咽完解衍便发现了他面色不对,男子长腿一迈,跨坐了过来,盯着她此刻发红的嘴唇仔细察看,“掌印,可有烫伤?我看看!”

“没有。”白惜时嘶着气,将头侧向一边。

“怪我没提醒掌印那茶太热。”解衍看上去颇为自责,继而又道:“既然发现烫,掌印便不要强行咽下了。”

白惜时概不认账,吊起眉梢,“你哪只眼睛看见咱家强行咽下了?咱家强行咽下了吗?”

“……没有。”

“那水咱家本来就没觉得有多烫。”

“是。”

沉默片刻,看着白惜时仍控制不住微张的唇舌,解衍眸光停留了片刻,继而一移视线,掀开车帘。

“掌印,前头有家新开的冰粉铺,属下想买一份给柔云带回去,听说味道极佳,冰凉可口,掌印是否也要尝试一次?”

冰物应当可以镇痛。

“唔……可。”忍着那股火辣辣的刺痛,白惜时在男子下车后终于放弃隐忍,继而不忘嘱咐,“无需另加糖浆。”

第58章第58章

白惜时回宫之后,第一时间去勤政殿面见了天子,皇帝见了她简单问询了两句身体情况,白惜时又感谢了一番天子的关心和仁爱,之后二人的相处便又回归了正轨。

不过就像是与父母或者朋友刚争执完和好一般,这对主仆头几天的相处也透着股疏离,白惜时知道皇帝也是要面子的,这次的据理力争相当于天子妥协,给她派了御医递了台阶,她回来后,便也不遗余力的给皇帝多道了几回歉,以示诚心。

最后皇帝终于大手一摆,叹了口气,“朕亦是关心则乱,你规劝的没错。”

至此,二人的心结算是彻底解开。

而三法司会审之事,亦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但白惜时看得出来,皇帝近来心绪仍旧欠佳,只因他仍记挂贵妃的身体,但自知道宫女王翠容一案被再次审理,俞贵妃却出乎意料的能下床走动了,不知是强打起精神不想让人看她的笑话,亦或是知道她若倒了,她们俞家的风光便彻底到了头。

俞贵妃前半生为废院皇子而活,后半生苦尽甘来、荣宠加身,却一直在为家族汲汲营营。

她好像,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

皇帝再去后宫,特别是俞贵妃的翊坤宫,未再让白惜时陪同过,白惜时也同样不想牵涉进后宫之事,经过这次小宫女之死,她已深刻明白后宫的暗流涌动。

后宫从来都与前朝、权势牵连在一起,争斗不可避免,甚至颇为残酷。

回到司礼监之后连续处理的几日堆积的事务,直到五、六日后才得了一些空闲。一有空闲,白惜时便瞧出了赵岳的变化,少年见到人会打招呼,整个人的精气神也好了许多,虽仍不是什么活泼开朗的性子,但总归较之前有了很大的改善。

明白这些改变有那日让他出宫接人的原因,但更离不开滕烈这段时日的悉心教导,记着之前的赵岳若有改善便请滕烈吃饭一说,白惜时想想现下也已到了时候。

兼之眨眼入秋,魏廷川亦要在入冬前赶回边关,回京之时是世子请她吃饭,她因心绪波动忘记为他接风洗尘,那么在大军出发前,这一顿饭是怎么也应该补上。

只不过现下世子已定亲,不太适合单独宴请魏廷川,白惜时便想着将这两顿饭合并为一,顺带叫上冯有程、蒋寅等人,如此气氛也显得更加热闹。

定下了主意便吩咐人将帖子送出,时间定在后日傍晚,地点为临江楼。

解衍来到司礼监的时候,白惜时亦询问了男子当日是否得空,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解衍、滕烈、魏廷川三人似乎不大和睦。

想着这回三个人聚到一起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遂白惜时在问完后又改了口,“那日你可是夜里还要当值?若是觉得辛苦便不用去了,反正都是熟人。”

解衍听完,干脆利落回了一个字——“去”。

当日夜里,解衍便在卫所中与人换了班,空出了后日的时间。解衍在腾镶左卫中的人缘不错,概因一群武将之中,读书人便显得稀罕,且他身手同样不错,几次卫所当中的比试均名列前茅。

除此之外,解衍平日里话虽不多,但时间久了便发现此人竟意外的好相处,有什么事找他帮忙他亦不会推拒,算得上随和低调。

因而不少人都有意与他结交,毕竟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此人绝不会止步于御前侍卫。

但解衍每日却很忙碌,卫所中的聚会也基本缺席,这次得知他后日得空,同僚董飞便凑了过来。

“解兄,我之前与你提过的,我虽没那读书的天分,但家中二弟倒有几分做文章天赋,他眼下正在筹备明年春闱,你若是得空,可否去我家里给他指点一二?”

董飞此人十分热情,之前白惜时称病居家,解衍亦留于府中,那些日子便是与他换的班。

解衍思及白日的确无什么要紧之事,遂一点头道:“好。”

后日一早,解衍去了董飞家中。

但叫董飞始料不及的是,得知解衍前来,比他那二弟弟更高兴的,竟是他的四妹妹。

说来他这四妹妹倒也是京中小有名气的美人,十三、四岁后想要登门说亲的便一波接着一波,不过她这四妹妹挑剔的很,对于男子诸多要求,胖了不行、瘦了不行、矮了不行、丑了不行,总而言之一句话,对方一定得生的俊,还得儒雅通文墨。

这么一寻思,解衍好像确实全都符合妹妹的要求,那既然四妹妹有意,董飞也乐意撮合,毕竟他对解衍的印象也不错,能做妹夫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因而当解衍同董飞去了二弟的书房,半个时辰后,她这个四妹妹便以给兄长送茶点的名义“意外”撞上了解衍,少女脸颊绯红道是不知还有外客在场很快退了出去,不过在离开之前,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四姑娘对自己的样貌是很有自信的,她相信见过她的男子不说心生好感,也会有所留意,然而当她回眸瞥向男子时,才发现解衍此刻正垂目看着二哥的文章,俊美无涛,神色却矜冷认真,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瞧他那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糟了,怎么反而感觉更心动?

四姑娘捧着砰砰直跳的小心肝,脚步有些慌乱地离开了书房。

董飞心思粗,自然注意不到这些女儿家的小心思,此刻只按照妹妹之前交待的,递了一块茶点给解衍,并热情问道:“怎么样,解兄,味道是不是不错?”

解衍尝了一口,言简意赅“嗯”了一声。

董飞很高兴,“你若是觉得好吃日后可以常来,我这四妹妹最拿手的就是厨艺,我叫她再多做些花样给咱们三个品尝。”

解衍听完,抬眸看了董飞一眼,礼貌回以淡笑,但并没有接话。

这一不接话,董飞就不会了,四妹妹没告诉他若是对方不接话应当怎么处理,错过时机此话题很快被带过,最后直到解衍离开董府,董飞原来那组织好的言语都没有机会再说出口。

这意思,相当于婉拒了吧?

董飞不无迟钝的想。

傍晚,解衍去了临江楼。

他到的时候,除了白惜时临时有事被天子多留了一会,一桌子人已经基本到齐。

雅室之内,原先谈天的谈天,望风景的望风景,此刻听见声响,众人一齐望了过来,发现来人不是掌印,一时间神色各异。

千闵、元盛起身招呼,滕烈立于窗边眸色微凉,似是对解衍的出现并不意外,而魏廷川的目光则直直望了过来,就这么坐在上首打量着解衍。

男子与男子之间能够明显感受到那种气场的排斥,尤其是在解衍到了之后,魏廷川本能的蹙起了眉峰。

既然白惜时此刻不在,魏廷川亦没必要掩饰。

手指轻叩桌面,魏廷川带着那副与生俱来的威势,语气轻慢,“解公子看起来颇为喜欢跟着惜时。”

解衍闻言,不惧对方威压,径直走过来拉开把椅子,迎着对方视线坐了下来,继而才认真思考一番,扬唇一笑,大方承认道:“是。”

“你到底是何居心?”

在魏廷川之前的认知里,解衍追随白惜时所图应是权势地位,可当白惜时已然引荐,机会便摆在面前,解衍竟出乎所有人意料选择做了一个御前侍卫。

这个结果非但没让魏廷川松口气,觉得之前担心多余,实际上,反而越发让他觉得此人不可控。

不过这个问题,因尚有外人在场,解衍并没有直接作答,但他坦然回望的眼神显然已经化作无声之言,此时此刻,不仅魏廷川看懂了,连冷眼旁观的滕烈亦看懂了。

解衍的回答是——早有预料,将军何故多此一问?

这一眼,叫魏廷川“哗啦”一声直接从椅凳之中站了起来。

雅室内的温度急转直下,连带着其他一应人等都感受到了这种不大融洽的氛围,蒋寅看得迷迷瞪瞪,千闵、元盛对望一眼,而冯有程瞥了眼指挥使同样严肃的面容,搞不清楚何以至此,但最后还是把心一横,率先跨出一步。

没办法,他就是那种天性见不得冷场之人。

虽冯有程也云里雾里,但并不耽误他岔开话题,恰到好处隔开二人视线,冯有程面带疑惑望向解衍:“不过话说回来,解公子你又要御前当值,又要时常追随掌印,可还有时间会友放松?”

这其实也是冯有程真正想问的,他觉得解衍应该只剩下睡觉的时间。

不过此言一出,解衍尚未作答,此刻已经有另一个人绕过屏风,带着一股户外的凉风,走了进来。

“对不住,一点小事牵绊,咱家来晚了。”

唇角尚且染着笑意,但当看清雅室内几人的来不及转换的神色后,白惜时便敏锐的察觉到不大对劲,笑容也随之淡了下来。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她探究的问了一句,

怔愣之下,魏廷川、滕烈均缓和下了面容,而冯有程第一个反应过来,打圆场道:“哦,没什么掌印,属下就是问问解公子可还有时间会友。”

会友?

问题问得奇奇怪怪。

因解衍此刻是背对着自己而坐,白惜时唯独看不到他的表情,觉得这个问题不至于是方才那种局面,白惜时遂特意向前两步,想要一观解衍反应。

她通过世子方才的眼神,隐隐有一种二人冲突之感。

男子此刻垂着眸,目光正一瞬不瞬盯着魏廷川腰间那一枚香囊,继而感受到脚步声靠近,片刻后再次抬眼,眸中已然掩下锋芒,一双清亮的瞳仁望了过去。

“掌印。”

他起身问候,继而才像是想起要回答冯有程之问,淡然开口,“无需会友,自族中……”

男子没有继续说下去,兀自停顿了一会,才状似看开一般道:“便也没什么朋友需交会了。”

……

这冯有程也真是,无端提什么朋友不朋友。

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念着解衍这段时日的陪伴相助,白惜时亦不想他在这种场合尴尬,很快无声瞥了冯有程一眼,伸手,一把拍在男子的肩头。

“无碍,咱家、千闵、元盛亦是你的朋友。”

第59章第59章

筵席正式开始之后,魏廷川几人都刻意收敛了气势,气氛倒是还算得上融洽。

白惜时提及赵岳近来的改变,感谢滕烈对他的提点关照,亦举杯为魏廷川践行,直言之前诸事繁忙,没来得及给世子接风洗尘,多有怠慢。

且为表诚意,白惜时今日亦与众人一样饮用的是高粱酒,连续几杯下肚,便觉得腹部有一种灼烧之感。

应该是许久都没有碰酒的缘故。

虽然略有不适,但为了不影响大家高兴,白惜时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期间有其他人敬酒,她也每每响应,只控制着不要真正醉了便可。

解衍见此情状,中途出去了一趟,再回来之时手中便多了一碗蜂蜜水,继而什么话都没说,很自然的搁在了白惜时的手边。

蜂蜜水有解酒之效,白惜时低头看了一眼,不知解衍是不是发现了自己不适,借着其他人互相敬酒的空档,端起来将那一碗温水饮尽,片刻之后,腹中的那股灼热感果然好受了许多。

白惜时颇为受用,微微侧向解衍,“就是太甜腻了些。”

解衍:“那我给掌印换盏清茶?”

白惜时想了想,一点头道:“可。”

稀松平常的对话,类似的内容几乎每日都在发生,白惜时与解衍二人都没当回事,但是看在魏廷川眼中,却是不同寻常的。

解衍既已承认用心,魏廷川觉得他有责任规劝白惜时与解衍保持距离,概因两个男子若是在一起本就有悖伦理、世俗不容,他作为一个兄长,不能眼睁睁看着解衍这种居心不良之人将白惜时带坏。

不过现下人多口杂并不是合适的时机,魏廷川决定在出发之前,定要找白惜时好好谈一谈。

几巡觥筹一过,在酒精的作用下,众人也呈现出了更加放松之态,可能是即将离京心生感慨,不知怎么的,话题便引到了白惜时小的时候。

魏廷川说起只有几岁之时的白惜时,脸上不自觉都带着笑意,他说他当初之所以注意到这个小太监,是觉得此人分明生的白白净净,却穿着一身明显不合体的衣服,寒冬腊月里手上也长满冻疮,一看日子过得就很辛苦。

“不过这小子可真倔呀,也有骨气,第一次看他被几个小太监欺负,我还以为他会哭,没想到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捡起东西继续往前走。”

“头两回见我也爱答不理。”

白惜时没想到世子还记得这些,跟着一起笑了起来,儿时之事如今再忆,仿佛已经隔了很久远的距离。

“你还特别爱吃红豆饼,我第一次带红豆饼进宫,你当着我面把那一盘十个全都吃下去,还问我另外一盘能不能给你带回去送爷爷,我当时怕你撑坏,盯着你半天都没敢让你喝水。”

好像依稀记得是有这么回事,那时候是太能吃了些。

白惜时难得的觉出几分不好意思,“我都记不大清了,世子竟还记得。”

此刻在场之人,包括解衍与滕烈也都听着魏廷川说话,那是他们不曾遇见过的白惜时,光听魏廷川描述,都觉得她那时候日子过得应该很辛苦。

直到这个时候,解衍也好像才真正明白为什么魏廷川在白惜时心中的分量会如此之重,那可能是他年少时光里唯一的朋友。

打破身份的隔阂,待之以善意。

后来魏廷川又提到了从军,提到白惜时在漏风的营帐中找到他,帮他换药洗衣服,帮他晒被子收拾干净床铺,临走前还暗地里给军营里的厨子塞钱,让他记得多给魏廷川盛些饭。

说到最后,魏廷川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说不下去,再看一眼面前之人,他如今已经是重权在握的司礼监掌印,运筹帷幄、人人敬之,好像,再不需要自己这个兄长为他遮风挡雨了。

时过境迁,明明两个人曾经那么要好、亲密无间之人,可如今,连再见面似乎都带着两分客套。

思及此,魏廷川没再说下去,低头,一口烈酒入喉。

酒席到了这里,也就快要到了酒足饭饱的时候,白惜时陷入往日的回忆里,不知不觉也多饮了些酒,此刻乍一起身,便觉得头脑有些昏沉,胸口亦起伏上涌,有一种就快要吐出来之感。

随便找了个借口,白惜时离席将堵在胸口之物全都吐了个痛快,吐完之后,只觉通体上下也舒畅许多,不再有先前的翻涌之感。

掏书手巾简单擦拭了一番,白惜时正准备回酒楼找小二要杯茶水漱口,这个时候一个白瓷杯握在一只修长的手中,朝她递了过来。

转头,抬眼,果然不出所料,是已然猜到之人。

人非草木,日积月累的陪伴照顾之感,让她此刻心头上不可避免的一股暖流涌入,微醺之下,白惜时便也卸下了平日的做派,冲他弯起眼睛展颜一笑。

是很温柔和煦的那种笑容。

但这一笑,却叫对面的男子一怔,继而神色都跟着凝固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晦暗的光,隔了良久,男子才出声,问了一句,“认得出我是谁吗?”

这种笑容,解衍不是没有见过,只不过以往都是白惜时透过他望向另外一个人罢了。

被问之人不明所以,闻言仰起头凑近又确认了一眼,“解衍啊。”

说完就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实在质疑自己酒量,白惜时霎时又端起掌印的架子,“咱家还不至于醉到那个地步,连个人都认不清楚。”

垂下眼帘,顷刻间,眸中那一抹晦暗被清辉取代。

然而当男子再抬起头时,却发现白惜时正朝着反方向走去,解衍急跨两步追了上去,托住他的手臂,“掌印,走错了,那边是死胡同。”

白惜时:“咱家知道,咱家就是想要去看看那胡同有多死。”

“……掌印,你喝多了。”

“咱家没喝多!咱家心里比谁都有数!”

男子耐心答复:“嗯,你没喝多,那胡同死透了,不用去看了。”

“真的吗?”白惜时面上还有些不放心,“让仵作去验过了?”

“验过了,自然死亡。”

听到这才点了点头,白惜时:“唔~那回酒楼罢。”

回席之后,白惜时的手中便被塞了一碗醒酒汤,当她将那一碗醒酒汤慢慢悠悠喝完,也到了这场宴请真正散场的时候。

魏廷川还记得要规劝白惜时之事,因而看着众人往外走,这个时候便叫住对方,“惜时,你留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醒酒汤此刻似乎已经逐渐见效,白惜时虽头脑昏沉,但意识尚且还算清明,闻言一看皇宫的方向,推辞道:“世子,明日吧,解衍当值快来不及了,我还得先将他送回宫去。”

白惜时今日计划宴请结束后便回府休息,因而到达临江楼后便让宫中送她来的马车先行离去,如此一来,回程她便要与解衍同乘一辆,御前行走凡事谨慎,耽误了对方当值的时间可不行。

一听他提解衍眉头便皱得更紧,魏廷川声线低沉:“他可以自行去宫中,说完我送你回府。”

这么晚,又是单独的两个人……

白惜时迟疑片刻,再次抬头,“世子,明日吧。”

没想到他仍会是这个答复,停滞了片刻,男子看向这个以往从不会拒绝自己的弟弟,借着酒劲,问出了一句,“惜时,到底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呢?”

白惜时在心中轻叹口气,连酒都又醒了几分,“……世子,我们只是都长大了。”

闻言,咽下喉头那一股滞涩,魏廷川神色恢复如常,继而一点头,表示尊重白惜时,“好,那我明日去司礼监寻你。”

“好。”白惜时郑重点了点头。

待到魏廷川离开,白惜时欲叫解衍快些出发以免误了时辰,然而解衍却不紧不慢,“掌印,我今日已经调班请假,不必当值。”

白惜时微愕,一转头,“那你方才怎么不说?”

“现在说也不算迟。”

示意了一眼门口的方向,解衍:“掌印要去寻魏将军吗?去的话我就在此处等你。”

知晓了儿时情谊之珍重,魏廷川又出征在即,他亦不想在这个时候阻拦白惜时。

然而白惜时想了想,却一摇头道:“算了,说好了明日便明日罢。”

两个人一起往临江楼外走去,等马车缓缓行驶起来,望着窗外纷繁而过的夜景,男子突然回头,问了一句。

“……掌印小时候,很辛苦吧?”

“还行。”明白他提及的是什么,如今千帆已过,那时的苦,其实便也不觉得有多苦了。

解衍望了过来,“很想见见小时候的掌印。”

白惜时听完,仔细假设了一下碰面的场景,继而不大认同地觑了他一眼,“算了,你那时候过得应该也没多好,咱两一个比一个惨,吃个馒头咱家估计还得分你一半。”

见男子的表情刹然一僵,显然被自己堵的哑口无言,白惜时不知为何,心绪转佳,继而煞有介事靠坐回椅背,“小时候的掌印你没机会见到,不过现在掌印的风姿你倒是可以赶紧领略,珍惜机会。”

第60章第60章

第二日午间,魏廷川借进宫向天子辞行之际,找到了白惜时。

不知世子要与自己说些什么,白惜时将人引入内堂,见他神色凝重,便挥退了一应小太监,整个人也跟着严肃了起来,“世子,可是有什么要事?”

魏廷川撩袍坐下,开门见山,“惜时,我今日要与你说的是解衍。”

一听是解衍,白惜时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甚至有功夫端起面前的茶盏,慢条斯理地掀开盖子将茶沫拨了拨。

“世子请讲。”

见他这副毫不设防的样子,魏廷川看在眼里更加忧心,“惜时,你不要掉以轻心,解衍那厮,那厮他没安好心。”

魏廷川斟酌了片刻,鉴于刻在骨子里的教养,促使他还是没有说得那么直白。

“知道,世子说的我会多加留意。”闻言扬唇一笑,白惜时显然还是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你根本就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眉峰紧紧蹙起,魏廷川换了个说法,“你有没有想过,解衍为什么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偏跑去做一个御前侍卫?我已经听当日同在殿中的大臣说了,天子当时是想将他外派到江南着重培养,他为什么不去?”

听到这里白惜时重新拿起茶盖,继续一下一下撇着茶沫,片刻之后才道:“他说天子近臣机会更多。”

当然,解衍彼时还说了另一句话,但白惜时没提。

纤长的眼睫低垂,魏廷川看着对面之人那一张瓷白到昳丽的脸,越发觉得解衍那小子心思不纯,“他说什么你就信?惜时,你何时变得这般容易受人蒙蔽?”

白惜时停下动作,隔了半晌,“世子究竟想要对我说什么?”

“他对你,可能另有企图。”

想了想,魏廷川还是决定说得再直白些,继而筹措了一下语言,“你知道,这世上除了男女之爱,也有那极个别的少数,是会出现男子与男子之间……”

停在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魏廷川沉声道:“我怕他对你,亦是这种用意。”

解衍的用意?

白惜时放下茶盖,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双眸继续盯着桌面,仍旧没有抬头。

她不是傻子,解衍的言行举止她亦多多少少有所察觉,不过她偶尔也会存在麻痹的思想,怎么说呢,揣着明白装糊涂,刻意不去深究,这样仿佛就可以继续维持现状相处下去。

解衍迁就包容,在她偶尔彷徨不确定之时会坚定的告诉她你这样做没错。与解衍相处很放松,让她在这偌大的皇宫、纷繁朝堂政务当中能够暂寻一块休憩之所,加之小锁、赵岳的存在,白惜时甚至有一种归属感。

但魏廷川现下将这一点挑明,让她不得不去直面这个问题,去探究解衍为何会如此,也叫仍旧想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这样走下去的自己,无法再自欺欺人。

白惜时再次抬起头时,面上已经没有了刚开始的笑意,“所以世子的意思是让我离他远一点,断绝来往?”

她不明白,世子特意过一趟,就是为了将这个虚幻的泡沫戳破?

观察着白惜时的神色,魏廷川点头道:“这样确实最为稳妥。”

“那世子觉得我娶妻合适吗?”白惜时突然又问了一句。

魏廷川被这个问题问得一顿,他从未考虑过白惜时娶亲之事,然而就在他还来不及细思之际,白惜时已经替他做了回答。

“世子应当觉得也不合适吧?娶妻也是耽误一个好姑娘。”

“我就适合一个人,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世子就不用再反复提醒了。”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白惜时的表情很平静,就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但听在魏廷川的耳朵里却很快引来一阵滞闷之感。

“惜时,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注意解衍。因为两个男子……这样是不对的,有悖伦理纲常。”

发觉白惜时言语之中对解衍的维护,魏廷川神情更加凝重,站在一个兄长的角度,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为白惜时析清楚其中的利害。

“你若是被他一时蒙蔽,深陷其中,到时候他若是后悔了娶妻生子、全身而退,你又要如何自处?”

娶妻生子、全身而退……

话音刚落,一双古井无波般的眸子就这样朝魏廷川望了过来,白惜时启唇,告诉了他一件自己已经切身经历过的事实,“我应当可以接受,抽身祝福。”

白惜时的语调不高,甚至神情冷静的可怕,但被这样的一双眼睛凝视着,不知为什么,脑海中一根长期以来难以接上的弦,到了这个时刻突然像是被点拨贯通般连接了起来,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惜时的意思是,难道他也……?”

所以,所以惜时一直都是喜欢男子的?

而他骤然之间的冷淡疏远,就是自己在告诉他要定亲之后……

瞳孔陡然一缩,魏廷川再看向白惜时的时候心口之中顿觉五味杂陈,一阵阵泥泞泛滥之感不断上涌。

“惜时……”

他喃喃地唤了一声。

然而就在他想要说什么,却又似乎连自己都没想好要说什么的时候,此刻外头的小太监突然小跑至门口,轻叩了两下门扉。

“掌印,圣上请您去勤政殿议事。”

白惜时自然也发现了魏廷川的变化,感知到他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暗自蹙眉之际,小太监的通传犹如打破这一僵局的最好理由,她亦不想再将这个话题继续延伸下去。

既已成过去式,重提无意。

白惜时很快起身,没再给魏廷川说话的机会,“世子,圣上急召,先行一步。”

……

待行到勤政殿外,白惜时挥却方才那盘桓在脑中的杂乱情绪,收敛起心神,掀袍,稳步踏入了殿内。

大殿当中,皇帝找白惜时要议的是传奉官一事。

自上次祈雨成功后,皇帝对神佛之事极为推崇,似乎真的认定自己是真命天子,因而自然有那懂得皇帝喜好之人迎合了上来。

皇帝近来很是宠幸两位僧侣,这二人经常在天子闲暇之时为他授课讲经,白惜时也曾跟着听过几回,归结下来便是不论所述道理有多深厚,佛法有多玄妙,这二人结束后必定点题,那便是——当今天子乃众望所归,盛世明君。

皇帝一听得高兴,就想跨过吏部,不经选拔、廷推等正常程序,提拔任用这两个僧侣兼几位医官、工匠。

据白惜时所知,俞昂经三法司会审已然定罪,性命难保,而为了补偿安慰贵妃,不让她的身子再恶化下去,这传奉官中亦有几名俞氏之人。

当然,皇帝叫白惜时来不是与他商议这传奉官设置的妥不妥当的,而是让他直接奉诏传令。

虽然,白惜时认为并不妥当。

但她这次不欲立即劝谏阻止,事有轻重缓急,废除传奉官一事就如首辅李大人所言,需得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白惜时这段时间除了处置司礼监事务,亦开始兼顾东厂之事。

因而每日忙的脚不沾地,还时常出宫,叫人捉摸不定行踪。

那日之后,魏廷川又去司礼监找过几次白惜,但无一例外都扑了场空,他还托汤序给她带了话,但白惜时皆以忙碌为由推脱了。

她知道,之所以让自己这样转个不停,一为回避魏廷川,二来,其实也是在回避解衍。

那日她虽口中说着“坦然接受,抽身祝福”之言,但她其实更知道,这种事经历了一遍,绝不想再经历第二遍,世子的一番提醒让她不得不放弃得过且过的念头,正视与解衍之间确实有些超越友人的关系。

但她实在又不想理得太清,索性退而求其次,暂且回避。

一连几日傍晚时分都没有回司礼监,解衍来过三、四次后发现寻不着人,似乎很快明了了白惜时的用意,之后竟没有再出现过。

这日深夜,面无表情听完汤序将近日访客一一禀报,白惜时待所有人都退下去,兀自垂首在烛光下翻阅了两本奏折,继而看着看着,目光便游移到另一把空着的椅凳之上。

原先这里,时常被另一个人占据。

呵,很快移回了目光,白惜时不无冷漠的想,连几个朝臣知她近日忙碌都前来问候一番,解衍这小子倒真是高估他了,一点恒心毅力都没有,找了几回找不着便不来了,多洒脱!

真洒脱啊,听说现在夜间当值都调回去了,改为正常的两班轮换……

现在不来那便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无端嗤笑一声,白惜时单手抬起玉印一盖,继而阖上手中本阅完的奏折,不轻不重地丢回案几之上。

第二日在御前,白惜时就碰到了白日当值的解衍。

只当什么都没看见,白惜时端着掌印那副高冷的派头,伴于皇帝身后,径直从此人身前越了过去。

下午议程不多,正事商谈完后皇帝见时间还有空闲,便又请了那两位高僧前来为他讲经。白惜时在里头听了一会只觉头脑发胀、昏昏欲睡,为免御前失仪,他便干脆出来透透气,不过这一出来透气,倒似乎是看见了些不该看的东西。

此刻正当御前侍卫交接换班之际,董飞手里拎着个食盒便来与解衍换班,走到近前将食盒一递,董飞笑得爽朗友善。

“解兄,你那日去我家中不是夸四妹妹做的糕点好吃吗?今日她正好又做了些,我就想着再给你带过来尝尝。”

四妹妹?

白惜时耷拉下眼皮,状似不经意的向那边投了一瞥。

第一时间感受到白惜时的视线,解衍缓缓闭了闭眼,再看向董飞时,男子郑重其事、严肃纠正,“没说好吃。”

“啊?”

董飞都被解衍这模样搞糊涂了,他是说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语吗?解衍怎么一下子脸色都变了,这么紧张?

又“啊”了一声,董飞似懂非懂,想了一会仍然试图将食盒塞到解衍的手中,“反正我带都带来了,你就拿回去吃呗。”

多大的事啊!

垂目、低头,解衍看着那个食盒,此刻只觉有千斤之重。

略一思索,解衍眸光微动,告诉董飞,“暂且等我片刻。”

说完这句话,他便调转步伐,转身朝阶上的白惜时走了过去。

待到只有两步之遥,解衍停下脚步,清透的目光望向连续多日未见之人,继而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道:“掌印,那食盒我该收吗?”

吊起眉梢,白惜时架子端得十足,“这种小事也需劳烦咱家替你做主?”

“是,属下凡事皆听掌印调遣。”

“……”

白惜时:“喜欢你就收着,莫要诬陷咱家从中作梗。”

解衍借机解释,“我不喜欢。”

白惜时凉凉一瞥,“不喜欢你还来问咱家作甚?”

“好。”谁料男子却很快笑着点头。

像是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解衍向白惜时略一行礼便又阔步从阶上走下,回到了董飞面前,继而开口对着董飞说了什么,由于声线不高,白惜时并没有听清。

只不过看动作应该是推拒了。

然而董飞的答复她倒是每一个字都听清了。

董飞的回答中带着深深的惊愕——“你如今连吃块糕点也需掌印点头?他管你管的这样严吗?”

白惜时:“……”

“嗯。”解衍面色如常,“我先将食盒替你带去卫所,你下值的时候记得去拿。”

嗯?

他竟然还敢嗯?

白惜时听到这眼睛都快要瞪圆了,这小子如今越发出息了,竟然敢将自己拿出来做那挡箭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