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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香山 李暮夕 26830 字 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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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的车流逐渐稀疏,车似乎是在往外环开。

许栀有点儿紧张了,忍不住回头问他:“这是去哪儿啊?”

他眼也没抬,半开玩笑道:“卖了你。”

许栀心头一跳,脸上又是一阵不自觉的发热,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喝多了。

她捧了捧脸,感觉心跳得特别快,心率也不太正常。

沿途的景物越来越陌生,直到上了山,夜色下的树林黑魆魆的,风过婆娑晃动,拢着一团团的漆黑影子,好像藏着不知名的猛兽。

许栀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有些害怕。

似乎看出她的紧张,他终于大发慈悲地说:“不用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这话听着像是保证,许栀却总感觉像是调侃。

她从来没这么紧张过。

说起来,其实他们也算不上很熟。

十几分钟后,车终于抵达山顶,停在一座隐蔽的私人行馆前。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许栀都不知道运河上有这么一处私宅。从外面看非常低调,浅灰色的高墙和栅栏将宅子圈得紧密严实,窥伺不到里面分毫。

有岗哨的过来盘问,司机将车窗降下,冷声呵斥:“费先生就在车上,还要查什么?”

便衣警卫往后一看,心头一凛,忙退开敬了个礼。

许栀下了车,披着他的西装跟着他一道进了这栋看着就很大的宅子。

她以前见过的最大的花园也就是姚雁兰在苏州的老家,五重庭院的一处苏派园林,可这个宅子的花园一点也不比那个小,一路走来都是绿化和植被,小径逶迤,水声潺潺,埋在鹅卵石里的地灯散发着暖黄色的光,点缀着夜色下安静的小院。

穿过庭院幽深的中庭,许栀面前终于出现了一栋三层楼的中式别墅,门前有一个很大的泳池,有阶梯连接二楼的露台,月色下水波粼粼,被夜风吹得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这是你平时住的地方?”她问他。

“不是。”他用指纹解锁了门,拧开推进,回头示意她先进。

许栀一想也是,这屋子位置挺偏僻的,住这儿上下班多不方便?那是——

“金屋藏娇的地方?”她小小声,抬头看他。

他都笑了,也没解释,将门往里推开。

跟着他上了楼许栀才知道他是过来找文件的,到了二楼他就撇下她去了书房。

许栀一个人坐在会客沙发里喝茶,酒醒了不少。

真想多了,人家什么样的人,美女大把往上贴,看得上她这样的?

但是回忆起来又觉得他对自己应该也并非全然无意。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乱得很。

“不好意思,久等了。”约莫过了半个小时,他携着文件从书房出来了,转手递给了沈谦。

许栀连忙站起来:“没事儿。”

他笑了一下,抬手微微下压:“坐。”

许栀红着脸坐下,又觉得自己实在上不了台面。

他没有再招呼她,而是低头拨了一根烟,只是,点烟时又犹豫了会儿,问她:“介意吗?”

许栀说“不介意”。

他按下点火器,倏然亮起的火光照亮了他冷峻的脸,没有笑。

许栀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觉得这一瞬他看着有些冷淡。

但这种冷淡并不因为别的,而更像是在思考、沉吟。

沉默的时候,两人谁也没说话,他指尖燃着的一根香烟默默燃烧殆尽,空气里有了一丝灼烫的烟味。

她非常不安:“费先生……”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开口唤他了,声音多少有些不稳。

费南舟将小半支烟搭在烟灰缸上,语气温和了一些:“嗯,你说。”

许栀反而说不出来了。

很快她就意识过来,为什么是她说?他好像很少直接说他的意图,以此掌控谈话的主动权。

但她要说什么啊?

许是她垂着头的模样让他产生了误解,他笑着问她:“还难过吗?”

许栀怔一下,摇摇头,讷讷道:“也不算……就是有些挫败,算了,你不懂。你这样的人,只有你甩女人的份儿吧?”

他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想说点儿什么,后来又干脆闭嘴了。

——懒得跟她这个棒槌计较。

“我就是觉得,我这人经营感情挺失败的。”她挫败地说。

“也不一定是你的问题,感情这种事情,双方都有责任。”

许栀看他,像是求某种肯定:“是吗?”

他点头:“有时候,一段失败的感情未必是坏事,不合适的人,早点分开会比较好,节约时间,节约精力。”

“毕竟,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说到最后一句,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许栀被这一眼看得浑身紧张,好像胸腔里的器官都震荡了一下。

但他一击就撤,不再恋战,只留她一个人在那边浮想联翩。

“您是什么意思啊?”她到底是沉不住气。

问出口又觉得自己好像打破了某种默契似的,有些尴尬。

可这会儿收回又来不及了。

他在昏暗中很轻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在这个陌生地方,许栀只好起身跟上他。

他带她去的不是别处,而是庄园的最高点。许栀站在屋顶眺望远处,才发现不远处就是玉泉山,依山傍水,峰峦叠嶂,更远的地方是市中心阑珊的灯火。三月的春风吹在脸上不算冷,但仍有料峭的寒意。

许栀抱着膝盖抬头,大冷天他只穿了件衬衣,白衬衣,黑色西裤,衣摆尽数没入金属皮带里,身影高大而挺拔,仿佛独立一隅。

虽然他没有开口,只是那么随意地在角落里一站,许栀已经能感受到铺天盖地的压迫。

“喜欢吗?”他问了一个无伤大雅的问题。

许栀点头:“风景不错。”

费南舟笑一笑说:“不过这儿视野不算太好,那边的视野才好。”他遥指远处密林中的高塔,“有时间我带你去昆明湖上撑船,从湖面上过,傍晚时候的风景才是一绝。对了,你会划船吗?”

“嗯,会。”

他倒是意外了,看她,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个。

许栀说:“我老家在水乡,小时候去看太婆时跟妈妈一道划船去,路会短些。不过现在建了桥,划船的机会很少了。”

他点点头,意兴阑珊的样子。

显然,对这个话题的兴趣不是很大。

夜风吹在脸上有些凉,许栀又缩了缩肩膀。

他看到,说了声“抱歉”,回头又让人给她拿了件衣服。

夜风吹得她清醒了一些,目光忍不住又落到他身上,感觉不可思议。

“在看什么?”他嗓音低沉。

许栀:“……你喝的不比我少,怎么你脸一点儿都不红?”

“你觉得呢?”他把话题又抛了回来。

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似乎漾着浅浅笑意。

许栀被他看得浑身发热,磕磕绊绊的:“……你脸皮厚?”

天,她说了什么?

他拧眉,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不过也没计较她的口不择言,只问了她为什么那么怕商修平,他不是她师兄吗?

许栀抿一下唇说:“他是老板啊,我是打工人。”

“你们不是合伙吗?”

“我投的钱很少,约等于没有。”她不好意思地说。

“那你这话不对。”他笃定地望着她说,“不管投多少你都投了,那你们就是合作伙伴,他没资格那么教训你。”

他这话既是为她出头又带着几分给她撑腰的意思,她心里美滋滋的,又有点不好意思,转开视线,没应。

那会儿完全没意识到他也有挑拨的意思,他对康达,志在必得,内部越乱越好。

不过她真的是缺心眼,完全没有意识过来。

若是她那会儿能揣摩上意,明白他的战略意图,没准还能成为他的“钦差大臣”和商修平平起平坐呢。不过,她没想那么多。

或者说,她其实一直都蛮信任他的,有些龃龉也都是表面的龃龉,她从来没往心里去过。

见气氛有些冷场,她忙又找补:“还是谢谢您,三番两次地救我、鼓励我。”

这话在心里想的时候没什么,说出来就觉得特别暧昧。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靠得那么近,她完全被他身上那种清幽混杂着沉木的香气给笼罩束缚住了。

许栀垂着头不好再说话。

却听见他忽而闷笑:“那你拿什么还?”

语气不咸不淡,可以理解为是在逗她,可似乎又不那么简单。

许栀心里那根弦又绷紧了,期期艾艾:“我……我不知道啊。”

他偏头注视着她,笑意不那么明显了,只是笑,不开口。

许栀更加紧张,老半晌才开口:“你说吧,能给得起的我还是会给的。”

这下轮到他静默了,他微垂着眼帘,安静的样子很像是他刚才抽烟时沉吟的模样。

越是如此,她越是不安,隐隐约约好像明白了他要她还什么。

四目相对,费南舟难得不知道要怎么开场,看了她半晌,忽的笑了下:“算了,跟你开个玩笑,别介意。”

许栀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别的,似乎隐隐又有几分失落。

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又是老半晌的沉默,气氛是真的尴尬。

他似乎也觉得有些难以收场了,起身说:“很晚了,去休息吧。”

许栀跟着他起身,去了顶楼的客房。

他都要走了,见她还坐在床上望着她,脚步也停下来,失笑:“认床?”

许栀点一下头,又摇一下头:“……你能不能陪陪我?”

这种情况下说这种话,像是某种邀请。

他看着她:“你确定?”

许栀不确定他那一瞬是不是笑了一下的,脸上热热的,垂下头不吭声了。

“早点休息吧。”他无声地笑开,替她关上了房门-

她的生活好像还和以前一样,但似乎又发生了很大的不同。

比如,他有时候竟然会点赞她的朋友圈,哪怕她发一些很无聊的动态,或者主动跟她闲聊。

许栀有时候都忍不住发出疑问“费先生,你很闲吗”。

有一次她还真的问了类似的问题。

他在那边沉吟了会儿,回复她说:[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要像拼命三郎一样的吧?我也要休息,也要有自己的娱乐啊。]

说得她反而不好意思了,回了他三个憨憨的表情包。

费南舟竟然也回了她一个表情包。

许栀都震惊了,没想到他竟然还会发表情包。

过一会儿才发现他这个表情包也眼熟:[好啊,你盗我的表情包?!]

[这叫‘借’。]

她回了他三个“撇嘴”。

费南舟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

过几天许栀要去B市调研,到了那边发现镇上发生了泥石流塌陷。

她和几个调研人员都淋成了落汤鸡,还被困在了镇上。

好在通讯只断了两天就恢复了。

她在散发着霉味的酒店住了两天,快疯了,发了张墙角带霉斑的照片到朋友圈。

过一会儿,手机响了。

她没多想就给接通了:“喂——”

“是我。”费南舟在那头笑道。

许栀下意识站直了:“费先生,你怎么……”

她确实想不到他居然会主动打电话给她。

“看到你发的朋友圈了,你在……”他似乎是在确认地址,“桐化县那边?”

“嗯。”那一刻,她好像找到家长倾诉抱怨的小孩子,忍不住道,“条件超级差,又下雨又打雷,房间都发霉了。”

“辛苦。”他将手机夹到另一侧颈窝里,把文件合上递给了秘书,宽慰道,“我看了气象预报,过两天就好了。”

“嗯。”

她有种被抚慰的感觉,声音也软绵绵的。

费南舟在那边默了会儿。

以前就觉得她声音好听,又酥又软,清脆又悦耳,隔着话筒似乎还带几分撒娇的意思。

“怎么了?”许栀有些不安地开口。

“没什么。”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说,“我在南德,有空的话,明天出来一块儿吃个饭?”

许栀这才发现他距离自己只有几公里。

什么缘分?

她欣然应下:“我去找你。”

“我会派人来接你。”他笑了笑。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个低沉的笑声莫名有些宠溺。

她握着手机呆呆地站在那边,看了好久的墙壁-

翌日果然天晴了,比他预言的还要早。

他们在约定的街头相聚,他带她去了他常去的一家杭帮菜馆子。

他们聊了很多最近发生的事情,许栀滔滔不绝地跟他说着自己这几天在县里遇到的破事儿,说调研,根本没什么人配合她,公司里还一直催一直催,她都快烦死了。

说了一堆觉得自己话太多了,小心翼翼地看他:“我的话是不是太多了?”

“没,挺有意思的。来,你继续跟我说说,我挺感兴趣的。”他大方一笑,抬手给她将酒杯满上。

两人竟然在这样的街头喝起了二锅头。

在这之前,许栀可是想都不敢想。

他这样的人,和二锅头?太不搭了。

不知道喝了多久,夜风吹得她脸颊红扑扑的,很热。她双手捧着脸,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问:“费先生,谢谢你请我吃饭。”

“谢我?”他垂眼一笑,“不,应该是我谢你。”

许栀微微睁大了眼睛,就听到了他后面的话:“谢谢你陪我吃饭。”

他抬眸,笑了。

她只怔忡了会儿,也笑了。

第12章

后来许栀真的喝多了,人也开始无形无状,问东问西什么乱七八糟的都问。

比如:“费先生,你有没有叫过小明星啊?”

他抬眸,就见她捧着脸颊八卦地看着他,一脸坏笑。

他有些微醺,但远远达不到醉的地步,一开始真不想搭理她,谁知她又说:“你不会真叫吧?那我那天不是白给你出头了?你也太辜负人民的信任了!”

她一副义愤填膺受到了欺骗的样子,他只好说:“没有。”

又补充,“正常饭局、叫来应酬之类的不算。”

许栀点点头:“你们吃饭也会叫明星来应酬的吗?”

费南舟:“偶尔。”

许栀说:“那你可以给我叫一个吗?”

他好笑地看着她:“你叫明星干嘛?”

她摇头晃脑地说:“长长见识啊,我有个非常喜欢的偶像……”

“回北京后给你叫。”他被折腾得没了脾气。

“一线的也行吗?”

“但凡是能一天之内赶过来的,都行。”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只是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儿。

许栀的酒却醒了些,忽然意识到不管是大腕还是十八线,在他眼里都一样,没什么本质区别。

很多在普通人眼里看着光鲜亮丽的公众人物,在他们这类人看来什么都不是。那些在网上高调得不行的一些富少,在他们看来都是二百五,根本入不了他们的圈子。

段宏家里够有钱吧,但显然也够不上他们的阶层,许栀忽然能理解沈琮为什么要拼命回到那个阶层了。

感受到她的沉默,费南舟给她夹菜,揭过了这个话题:“少喝点儿,多吃些。”

许栀摇摇头,很小声地跟他说:“我在减肥。”

他真的笑了,上下打量了她会儿:“你减什么肥?一点儿都不胖啊。”

“不胖吗?”她微微张开手臂,好像展示给他看似的,“我这胳膊是不是肉肉的?”

“这是胶原蛋白,不肉的时候都七老八十了。”

她抿唇笑了一下:“谢谢你啊。”

他轻笑:“谢什么?”

许栀:“跟你聊天特别开心。”

自己都没意识到,这话在这样的情境下说出来有些茶茶的。

她笑得甜甜的,粉白的脸颊嫩得可以掐出水,眼睛明亮又澄澈,心无城府,满满的都是依赖和仰慕。

她不笑的时候有些清冷易碎的气质,笑起来就像一个精致的BJD娃娃,无一处不美。

费南舟压着笑,移开了目光,没接这茬。

她似乎对他的私生活很感兴趣,后来又问:“你上一任是多久啊?”

他想了下:“四五年前。”

许栀抿唇看着他。

“不信?”他微一挑眉。

她很实诚地点头,过一会儿又好像接受了这个事实:“是因为工作忙吗?”

“一方面吧,最重要的还是麻烦。”他很少跟人聊这些,说出来倒有些放松的感觉,“那位姑奶奶,分手前砸了我三辆车,差点没把我的屋子拆了,出一趟差一天十几个电话。”

许栀憋着笑,没想到他还有这种时候:“那你肯定很喜欢她,不然她哪敢啊?”

谁敢在他面前这么造次?

费南舟无声地看她一眼:“那个时候,她爸是我爸的上峰。”

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

许栀听完后默了会儿,然后感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语气里满满都是对他的同情。

这老气横秋的口吻逗乐了他。

费南舟看一下表,提起自己的西装站起来:“走吧,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我不要回那个破酒店!商修平也太抠门了!地方小还一股子霉味,住了两天我身上都要发霉了!”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费南舟忙伸手扶了她一下。

许栀就这样跌入了他怀里,脸颊撞在他胸口,隔着薄薄的衬衣,她感受到了那一份温热。他的胸膛分明是坚硬的,但似乎又带着另一种柔韧有力,将她紧紧包裹。

她的脸颊更红了,好在喝了酒不太看得出来。

只是人有些异样的沉默,好像一瞬间乖巧下来。

费南舟低头看她一眼,她垂着头默不作声,好像干了什么坏事儿。

司机早就把车停到路口了,老远看到他们就下来开车门。

这司机也是老熟人了,许栀脸颊通红,下意识埋在费南舟怀里不肯抬头。

不过她显然杞人忧天了,司机表情淡定好像根本没看到她,尽职尽责地绕到后座给他们开车门。

费南舟照例将后座的隔音玻璃摇了上去。

他很注重隐私。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她讷讷的。

“你指的是?”

“老张刚刚是不是看到我们出来了,他会不会觉得……”其实她想问的是他是不是看到你抱着我了呀?

“不会,老张是专业的。”当他们这类人的司机,最重要的就是装聋作哑不该问的别问。

密闭的空间让人更加紧张,许栀望着窗外明灭的灯火没吭声。

她肩上还披着他的西装,很挺括的料子,触手又很滑腻,好像还有他身上的体温。

有安全感,又让人不太自在。

费南舟是个带有十足侵略性的成熟男人,只是坐在那边就让她倍感不自在。

“费先生,我们去哪儿啊?”她意识到路有些不对。

“你不是不想回原来的酒店吗?”

“……嗯。”她的脑子这个时候好像有点宕机,“你要重新给我开个房吗?”

这话一说出来才觉得有点暧昧,她忙刹住。

余光里看到他勾了下嘴角,似乎是忍不住笑了。

许栀的脑袋乱乱的,想问点儿什么又不好意思再问,干脆不问了。

她暗道自己没有出息,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怕什么?

他也不见得会对她做什么,她实在是想多了。

这么想心里又安定了些。

到了酒店,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等待上升,然后又走出了电梯房。

过道里铺着深色的消音地毯,脚踩在上面有些软。

她脚下一跌差点跌倒,好在他扶了她一下:“小心点儿。”

“我腿软。”她干巴巴地看他,像溺水之人抓住一块浮木。

明明这种情况下他才是那个危险的来源。

费南舟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这人的心思很难猜,许栀读不懂他黑暗里沉静的面孔,心里就有些不安,忍不住抓住他的衣袖。

抓这一下又觉得不太好,想要收回,手已经被他反手握住了。

他的掌心宽厚有力,虎口还有薄薄的茧子,感觉很有力量感,只那么虚虚握着她就感觉自己完全挣脱不了了。

他在外一向儒雅平和,八风不动,这样一反常态的强硬实在有违常理。

许栀感觉自己的一颗心也被握住了,不用他动就腿软,往前跌到他怀里。

她抬头,对上他那双漆黑幽邃不见底的眸子,一如那晚一样转瞬即逝的幽暗灼热、充满占有欲的目光,她才确定自己没有多想。

只这一抬眼的对视,她就知道他的意思了。

她的心跳得乱七八糟,脱口而出:“我不要在酒店,我紧张。”

他停顿了会儿,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说没有感觉是假的,但他考虑的要更多。

可这些想法有时候也只是一闪而过,他便做出了决定。

两人原路返回,从电梯出来,司机多少有些惊讶,但照旧什么都没问。

“去盛州公馆。”费南舟在后座吩咐。

司机应了一声,重新启动车子。

过了十几分钟,车开进了一处高档小区,七拐八弯停到了入户口。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许栀看到他拿电梯卡刷开。

“费先生。”她喊他一下。

“?”他回头。

“你怎么在哪儿都有房子呀?”她抿一下唇。

他也笑,声音低回婉转:“你猜。”

许栀:“……”

又在逗她。

他们乘电梯直接上楼。

门开的时候,许栀有些惊讶,竟然是大平层的那种户型,目测有三四百平,阳台挑空出去还有个露台,上面摆了些仙人掌。

“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住吗?”她好奇地四处观望。

房子是真的很大,四通八达的,因为采用了大面积的玻璃幕墙和镂空设计,晚上不亮灯时,显得四野空旷,格外寂静,好像站在云端上似的。尤其是人站在西餐厅那片弧形的长廊上时,有种要坠下去的感觉。

她有些害怕地往后缩了缩。

“胆子比兔子大。”费南舟笑话她。

许栀刚要反驳,便见他拿了双一次性拖鞋给她。

“……谢谢。”

这屋子确实是大,但瞧着没有什么生活气息,摆设都是最简单的,甚至像是精装修直接入住,很有商务酒店的风格。

这应该只是他的一处“行馆”。

屋子里没女装,征得他的同意后,她打开了他的衣柜。

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西装、西裤、衬衣……连领带都有人分门别类给整理好了。

“……你多久在这边住一次啊?”许栀不解。

“不怎么来。”他背对着她脱衣服。

“那你还让人备这么多衣服?”许栀震惊。

约莫是她的口吻实在很好笑,他难得多解释一句:“有生活管家帮忙打理。”

“万恶的资本家。”她有些不忿地回头。

结果,只这一瞬就瞧见了他脱掉上衣的样子。

她之前见他他都是衣冠楚楚的,隔着严实的西装,只隐约觉得他身材应该不错,但怎么也瞧不真切,原来底下是这样的?坚实紧密的腹肌,一块一块看着就坚硬,宽肩窄腰,整个人看上去精壮纤长又有型,比例极好,既高大又不会让人觉得累赘魁梧。

她跟烫着似的缩回目光,不敢再乱看。

“走廊两边都有洗手间,你自便。”他拿着睡衣进了浴室。

很快,里面传来洗浴的声音。

许栀在原地站了会儿,才抓着衣服进了另一间洗手间。

出来时,他早就洗完了,旁边的洗手间已经空了。

许栀循着光源走到走廊尽头,推开了虚掩着的书房的门。

这间书房空间极大,冷清寂静,唯有不远处靠南面的办公桌上亮着盏复古台灯。费南舟在签一份紧急文件,钢笔在纸页上“沙沙”作响,倒有些像窗外变小后的雪声。

许栀攥着睡衣的带子站在原地,有点手足无措。

“洗好了?”费南舟将签好的文件合上,拧上钢笔盖,抬头看她。

许栀移开了视线,很轻地“嗯”一声。

“还以为你要洗到明天呢。”他哼笑了一声。

许栀脸又涨红了。

他……他怎么这样啊?

他将灯关了,领着她离开书房,走了两步见她没跟上,回头看她。

许栀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上,跟着他走到前面一扇房门前。

“进去吧。”他说。

这人习惯了发号施令,哪怕只是平淡的一句,听来都像是命令,语气里那种笃定让人不得不信服他。

许栀下意识就跨了进去。就在她进门的那一刻,她被一股力道扼住,几乎不费什么力气,随着门在身后甩上的声音,娇小的身体已经被他狠狠抵到了墙面上。

她都来不及惊呼,他坚硬的胸膛覆压下来,许栀伸手去抵住这份下压的力道,可是根本无济于事。而且,手里好像也没什么力气,不像是要推开他。

他的吻像龙卷风,略有些粗糙的唇狠狠也压在她唇上,舌尖撬开了她的牙关。热意冲到脑袋里,许栀被这种极致的窒息感憋出了生理性的泪水,忍不住呜咽出声。

他身上的墨香味将她密不透风地笼罩住。许栀抬头,对上了那双暗流涌动的眸子,呼吸都有些滞塞。

源源不断的汗从皮肤毛孔里透出来,她双脚都有些站不稳。

好在一截纤腰被他大手掌控住,借了几分力道给她。

他的吻从一开始的狂暴渐渐转为温柔,许栀一颗心完全被牵着走,体。内好似有什么流了出来,很难受,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他恰在此刻松开了她,很绅士地替她抚平了弄皱的衣襟:“抱歉,我太急了。”

“好过分……”她脸上快要泣血。

他宽大的手掌抚摸着她的脸颊,许栀颤了颤抬头,原来他就在头顶端详着她,用他那双含笑又犀利的眸子。

“食色性也。”他的解释。

这么直白又坦荡,反倒让许栀脸上更火热,她垂下的脑袋埋在他掌心:“那你快点。”

“你在赶集?”他笑。

许栀被他笑得更不好意思,揪着他的衣领子说:“不是。”

“我……我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我又不暴力。”

“你刚刚就很暴力。”她小声控诉。

他没再应她,但许栀听见他的笑声了。

她脑子里还乱糟糟的,人已经被他打横抱起来。许栀没觉得自己有多轻,就是正常体重,可在他怀抱里好像轻若无物,像个可以随意摆弄的洋娃娃似的。

她心里乱得很,不太敢去看他,又忍不住去看他。

他开始前还撑在她脸侧,居高临下地问了她一句:“不后悔?”

她好胜心上来:“后悔也来不及了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眼底的笑意漾开,竟然笃定地说:“你说的对,你现在就是砧板上的鱼。”

“早知道我就多喝点了。”她语无伦次地说。

“什么?”

“酒壮怂人胆。”不然一开始她也不敢在酒店跟他说那样的话,一步错步步错。

现在有点酒醒了,反而更怂了。

偏偏他还笑,目光毫不收敛地将她一寸寸打量。

屋子里虽然没开灯,时间久了,目光适应了黑暗就能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辨认,看清大体的样子。

房间很大,装饰有些单一,除了东南面的圆弧形桌上搁着台灯和几本书,屋内几乎没什么别的摆设。

“这是谁的房间啊?”

“我的房间。”

许栀不说话了,怪不得这被子上有他身上清淡又幽长的那种沉木香气,很让人安心。

她渐渐的又没那么紧绷和抗拒了,只是在他覆压下来时脸红着说:“戴……戴-套。”说完这话,她觉得她的脸都要着火了,可偏偏还真不能不提醒。

他顿了下,长臂一捞从最底下的抽屉里翻出了什么。

可迟迟不听见他拆盒子的声音,许栀更加紧张了,脸别到一边躲避他滚烫的吻:“你先戴。”

他估计都无语了,笑声在黑暗里格外低沉,老半晌,压着笑说:“我先亲亲你。”

“不需要那么长的前-戏。”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个……我很容易出水的。”

说完她就闭上了嘴巴,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再开口的好。

费南舟本来觉得没什么,她一通骚操作不免也有了几分尴尬。

两人在黑暗里对视,她一双水亮的眼睛认真地望着他,跟黑葡萄似的,很明亮澄澈,又带着点儿胆怯。

初见时只是觉得她有几分姿色,但应如一颗青涩的果子一般涩口,并无下嘴的欲-望,后来逐渐见识到她的很多面,又娇又媚,口才一流,还有点小滑头,才觉得有情有趣得很。

他的唇压在她唇上的时候,许栀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还以为他会和刚才一样呢,然而他吻得很细致、很缓慢,潮湿的气息缓缓将她笼罩,带一点儿试探。

他吻得太温柔,以至于她都有些不太适应。

这种温柔和沈琮不同,沈琮是个书卷气浓郁的人,是绵里藏针的一把刀,他对她是由内而外的温柔,费南舟的温柔更像是一种铁汉柔情,剥开刚毅坚硬的外壳窥到里面的风光,让人难以抗拒。

许栀背脊僵硬,后知后觉自己的手指紧紧抓着他的手,她忙松开,说了句“对不起”。

他脱掉了她身上那件深蓝色的睡裙,系带的。

许栀感觉到皮肤上的凉意,不好意思地把头扭开,两条腿绞了绞。

或许是为了缓解她的紧张,他问她为什么选这件。

“……蓝的稍微活泼点。你衣柜里那些,都是深色的,我不想穿黑的。”后面她的声音又小了些,“这件长一些。”可以盖到小屁-股,不至于走光。

他很低很低地笑了一声,最后的防线那小裤去掉的时候,她才感觉有些凉。

过了会儿不见他有什么动静,许栀抬头去看他,那一眼差点想挖个地洞钻下去。他在看指尖勾连到的一些银丝,就只是触摸沾到了一些。

“看来许小姐没骗我。”他说。

许栀不想跟他说话了,背过去,把头埋在了被子里。

他推推她,她呜咽了一声不肯转回来。

他只好从后面覆压下来,手勾着她的一绺发丝,问她原来她喜欢这样啊。

那一瞬的充-盈让许栀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咬着牙,因为足够润已经不需要任何的其他多余举措了。

他的吻落在她的蝴蝶骨上,蜿蜒往下,游刃有余,像是弹琴似的,她一开始不愿意的,不知是因为羞耻还是因为别的,咬着唇不肯出声,后来忍不住了才渐渐地溢出一些。

娇娇软软的,透着自然的妩媚,骚媚到骨子里。

费南舟的背脊有那么会儿的僵硬,将她的脸强硬地掰回来,用一只大手固定住,偏要她看着他。

这是一次越轨,其实到了后面她都有些后悔了,但已经箭在弦上只能继续糊涂下去。

原以为会草草结束,后面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了。

一开始的时候她还有闲心笑话他,因为第一轮约莫十几分钟就结束了,她眼睛亮亮地在黑暗里望着他,小声说费先生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做过了啊,他也没生气,只一笑置之,后来她就笑不出来了。

不记得后面是来了两轮还是三轮,反正弄到后半夜她迷迷糊糊的还被他折腾醒了,浑浑噩噩地趴在那边,腰两侧被一双火热的大手掌控着、掐着,她的脑袋一次次地撞到了床头。她呜呜咽咽的,自己捞了个枕头垫在前面,小屁-股主动抬高些,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迷迷糊糊地说:“你就不能轻点儿?”

他只是笑,低沉磁性的嗓音在黑暗里就是最强的药,烧得她浑身热-烫。

她怀疑他就是在报复他,这个男人,看着八风不动其实好胜心和报复心都强得很,后面还用高位打桩干了她快三十多分钟,也不知道那个姿势他怎么就能坚持那么久,她都快没命了,求饶,一直求饶,嘤咛着哭泣着,后来的事情就不记得了。

许栀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床单乱七八糟,到处都是褶,被子一半拖曳到了地上,可见昨晚的战况有那么激烈混乱。

她一直都以为他很正经,在公司里见到他时,有女职员跟他说话他都是彬彬有礼、作壁上观的上位者姿态,只可远观不可侵犯。

她一开始就不应该笑话他挑衅他,完全是在给自己挖坑。

她去浴室洗了个澡,穿好衣服出来时发现他在开视频会议,关门的动静太大,他抬头望来,目光凉淡严肃,还没从工作中抽离出来,那边汇报的声音也停了一瞬。

好在屏幕背对着她,没人瞧见她,她默默转身退了回去,在床上坐了好久。

直到他开完会过来叩门,手抬起,在门板上叩了两下。

“这是你家,你敲什么门?直接进来不就好了?”她声音闷闷的,有些破罐子破摔地说。

下一秒他果然推进来了,眼底还噙着笑,轻嗽一声说:“该有的礼仪还是要的。”

许栀不想跟他说话了,昨天反复折腾她的时候不见他讲究什么礼仪!

如今再看这张俊朗平和的脸,她想的可就不是什么男色了,而是男色不好惹,道貌岸然啊道貌岸然!

她垂着头坐在那边没有动静,好像还没从昨晚的事情上反应过来。

他站在门口等了她会儿,到底是失去了耐心:“床头柜上有给你准备的衣服,你换一下吧。”

许栀一开始还没理解,直到他又补充了一句:“你昨晚那套,被我不小心撕坏了。还有……”

“你别说了!”她光着脚跑过来,把他推到了门外,反手将门关上。

这才折返回去看床头那套内衫。

白色蕾丝的,很轻薄,但型又很好,35E,罩杯刚刚好。

换好衣服出来,费南舟已经在餐桌旁等她了。

他把报纸合上,让她过去吃饭。

许栀在他对面乖巧坐下,低头默默吃了起来,也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

许栀觉得很不可思议,她累得浑身虚脱,好像跑了个马拉松一样,他还能起早,看着好像还是精力充沛的样子。

心里想着,目光悄悄在他身上打量。

费南舟似乎看出了她心里所想,慢条斯理地将嘴里的蛋咀嚼吃完,才开口说:“你太缺乏锻炼了。年纪轻轻的,手无缚鸡之力。”

许栀的脸“腾”的一下又红了,她没应也没反驳,低头吃她的早饭了。

费南舟抬眸看了她会儿,不自禁笑了,心情愉悦。

他用公筷给她夹蛋:“先多吃点儿鸡蛋和牛肉,粥这种东西,饱腹感太强又没什么营养,一口气往肚子里填太多就吃不下别的了。”

她没吭声,只默默吃着,吃完之后他似乎还有事情,去阳台上接了个电话,回来时看到她似乎是在忖度。

许栀忙说:“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我让韩平送你。”他抬抬手示意她坐下。

许栀知道他说一不二的性格,只好又坐了回去。

他回了趟衣帽间,出来时已经穿戴齐整,手里提了件大衣,边走边套一面让沈谦准备要用的材料。

出门前他似乎又想起来似的,脚步停了一下,看向她。

许栀下意识坐正了。

他拢了拢眉,似乎是沉吟了一下,道:“算了,我回头再跟你说。”

然后冲她笑一下,跟她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门在她面前关上。

许栀不知是松一口气还是别的,心也跟着抖了抖。

过一会儿她又急了,想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她跑到门口想去追他,又蓦的想起她又没电梯卡,出去了回不来那就尴尬了,只好又跑到阳台上。

好在这楼层不高,她看着他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车挺低调的,一辆黑色的红旗,车牌居然是京A81***8。

她吓了一跳,本来想打电话催他也不敢了,有些憋屈地坐回去等,这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

都快日中了,也没见他的影子。

许栀在屋子里坐了好久才忽的想起来,她为什么要乖乖听话,在这里等他啊?

还有,他回来到底要跟她说什么?

封口费?还是这就是普通的419,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要乱想?

她脑子乱糟糟的,快失去运转了,后来实在是没有那个勇气面对他,扔下张纸条就急匆匆跑路了。

费南舟回来时,屋子里已经人去楼空,她穿过的衣裳洗好了晾在阳台上,喝过水的杯子也洗好了擦干了倒扣在桌上,整理得井井有条。

费南舟看到桌上的纸条,信手拿起来。

上面写着:“费先生,我还有事先走了,谢谢你的早餐=3=”

只字不提昨晚的事儿,默许了什么约定俗成的规则似的。

他默了会儿。

沈谦忍着笑着说:“我打个电话给许小姐?”

“算了,先说正事。”他将纸条搁回桌上。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有本事她逃出北京别让他逮着。

沈谦收了笑,道:“跟之前我们预料的一样,政策很快就会调整了,国办那边也确认了,很快就会发布新的纲要,由环保局下发到各个单位就在这两天。康达那边,我亲自到车间抽调过,也问过李欣雅,几十项项目里面只有3项达标,面临整改后基本就会陷入瘫痪,商修平肯定完不成第二期的目标。到时候,我们就有理由要他偿还之前购入的股份。”

费南舟徐徐一笑,颇有深意地说:“他和城市银行的刘行长也颇有交情,难保刘鹗不破例贷给他。只要资金链不断,拆东墙补西墙他也能撑过这个年底。”

“他都负债那么多了,刘鹗还敢贷给他?那我们先举他一个因私废公,把他拉下来再说。我想,刘行长应该不会那么糊涂。而且,我们的人已经跟他接洽过了,他表示一定会秉公处理。”沈谦轻笑。

费南舟也笑,毫不惊讶地牵了下唇角。

第13章

回京之后,许栀一直窝在公司里,好在也没什么重要事情要跟费南舟汇报。正常来说,她是没资格直接跟他对接的。

他也没主动联系她,好像已经忘了这件事。

这反而让她松了一口气。

时间一天天过去,那日的事情好像已经逐渐淡忘在记忆里,如果她下班后不刻意回想起来,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

她安慰自己只是一时糊涂,都是成年人了。

只是她那会儿还不够了解费南舟,他想要的东西是一定要弄到手的,只是他这人倍有耐心,喜欢放长线钓大鱼,不会跟个小年轻一样狂轰滥炸搞一些没意义的操作。

她自以为的安全,不过是人家不想逼得太紧把猎物逼死了而已。

过几日就是开庭的日子,律师钟鸣联系了她,在后海那边的一家茶楼见面。

许栀欣然应下:“谢谢你了,钟律师。”

抵达那边已经是下午了,许栀在侍者的指引下上楼,路过一虚掩着的包间时倏的停住了脚步。

门缝里,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在围着长条桌说笑,桌上几盏清茶正袅袅飘起热气,费南舟端坐上首,手里也端着一杯,不经意朝门口投来一瞥。

许栀吓得连忙加快步子走开,也不确定最后那一刻他有没有看到她。

心里千回百转,觉得不该自己吓自己。

他应该没看到她。而且就算看到又怎么样?她又没欠他钱。

他应该也不会为了她而放弃这么重要的洽谈。

没事没事,问题不大。

她自我安慰地拍了拍胸口,飞快抵达了早定好的包厢。

钟律师三十几许,将近四十,模样清瘦,头发略有些稀疏,但镜片后的一双眸子格外清明,看得出是个极为精明的人。

据说以前是在检察院工作的,干的是反贪,后来辞职出来单干,是北京这边鼎鼎有名的律师。

如果那日不是看在费南舟的面子上,许栀这种案子他是看不上的。

他一句话的事儿,很多事情都能迎刃而解。

许栀再次认识到成年人的世界,人际关系和社会地位有多么重要,越清楚就越无力。

她原本还准备了一些资料,整理成册递给了钟律师,询问他是否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岂料对方早就准备万全,抽了笔和纸,跟她一道将事情的脉络过了一遍,思路清晰、认真负责,就是她这个不懂法的也听懂了。

“真是太谢谢钟律师了。”许栀感激道,忙从底下拿出一个小礼盒,“这是我去南德那边带回来的土特产,一点小小心意,还请笑纳。”

“哪里,许小姐太客气了。”聊着聊着,不经意说起费南舟,说他曾受费主任的恩惠,想要登门拜访。

许栀当时没多想,随口接道:“他爸平时都在东安福那边办公,不住香山,过年除了那几日也未必回来,你去那边肯定扑空了。”

钟鸣微一挑眉,多看了她一眼。

许栀也意识到自己乱说了,交浅言深,有些事儿不能说。

她尴尬笑笑:“我也是听他说的,不是很清楚。”

钟鸣也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非常专业又是这种没什么悬念的小案子,他们只聊了两个小时就回去了。

许栀起身,正打算拜别他,有人这时过来叩门。

钟鸣说“请进”,对方这才推进来。

一脸含笑的沈谦保持着收手的动作,身旁是西装革履的费南舟。

许栀脑子里那根弦顿时绷紧了,就差要崩断了。

“费先生,哎,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钟鸣一改之前淡然沉稳的姿态,热情地上前招呼他,亲自推开移门给他让出位置。

“不了,茶水就免了,我和许小姐说两句就走。”费南舟笑道。

钟鸣是个人精,立刻就明白了,回头笑望了许栀一眼,又说:“我正好也有事儿,先走一步,不打扰你们了。”

沈谦紧跟着他退出去,抬手将移门关上。

费南舟绕过桌子在东南面靠窗的位置坐下,换了套新的茶具,涮过两次后,给自己倒了杯茶:“坐啊,站着干嘛?”

他语气很平淡,可以算得上和颜悦色。

许栀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感觉,偷偷看他一眼。

他虽闲适地坐在那边品茶,气势丝毫不减,握杯子的手宽大修长,筋骨分明,浅灰色的西装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的衬衣,一丝不苟。

他也没逼她,可过一会儿,许栀还很识相地坐了回去。

“费先生。”许栀犹豫会儿还是打算先开口,掌握主动权,也不至于太尴尬。

他点一下头,示意她继续。

许栀想了想挤出一丝笑容,继续说:“那天的事实在是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抬手啜一口茶,看她。

眸光沉静,波澜不惊。

许栀一时哑然,不知道要不要再说下去了。照理说,成年人之间不应该这样过于挑明,把话说得过于直白而难听,何况是他这样有身份的人。

她不相信他不明白她的意思。

许栀有点骑虎难下:“我……我……我不说了。”她后来有点负气地说,觉得他有些咄咄逼人。

“不说了?”费南舟显然都没想到她竟然开始耍无赖。

许栀的话有了几分怨气:“嗯,不说了。”

她觉得他就是故意的,在恃强凌弱。

“那我说了。”他将茶杯搁到一边,轻微的“啪”一声,茶水溅出了一些。

他脸上的表情似乎也在那一刻冷了些。

许栀心里紧张起来,下意识坐直,期期艾艾地看着他。

“许栀。”他唤她名儿。

许栀像是听训的下属似的,又坐正了些。

费南舟微微眯缝着一双利眼,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嗤笑出声:“至于吗?我是会吃人还是会要人性命啊?还是,你以为我找你是开什么座谈会来了?就这么不待见?”

他慢条斯理地操着口京腔跟人对话的时候,有种慵懒的调子,跟平日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不太一样,怎么听都像是在嘲讽人。

许栀面皮紧绷,宁愿他大骂她一通都比这样来得轻松。

短短几分钟她已经如坐针毡,头一低再低。

费南舟斜她一眼,见她脸颊烧红,无地自容的样子,略怔松了会儿,皱眉清呵道:“挺起胸膛来!我又不是在训你。”

这还不算训啊?!

许栀忽然就觉得很委屈,怂兮兮地挺起胸膛后嘴巴嘟起。

“还不服气是吧?”费南舟浅笑。

许栀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吃错了药,还是被他逼急了,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

她执拗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我怎么了?”他扬眉,那一脸平静镇定的模样,真是把“横行霸道”四个字给践行到了极致。

许栀把“霸道蛮横”四个字在唇齿间咀嚼了很久,到底是太怂了,没敢说出来。

到嘴的话变成了:“你几个意思啊?到底想干嘛?”

这话透着委屈,不经意还有点儿撒娇的意思。

他还没说什么,只清清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她自己脸就红了,忙给自己找补:“我们南方人说话就这样,不是故意发嗲的。”

他还是笑。

她又强调说:“这就跟你们北京人的那个儿化音一样。你懂吗?就那个。”

看她这火急火燎急于辩解的样子,他忽然就想逗逗她:“可我见过很多南方人,没几个像你这样的。你说话,特娇,特嗲。”

“真的吗?”她眨了眨眼睛,脸更红,又看他。

似乎也察觉出来他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是在揶揄她。

费南舟认真点头,又看她,笑:“何止啊,我这一把老骨头听两句都要酥了。”

“你……你怎么这样啊?”许栀目瞪口呆。

他……他竟然在调戏她?

许栀实在是不适应,她还是更习惯他正经严肃的样子。

她瞠目结舌的样子实在有趣,费南舟无声地笑开:“好了,不逗你了,说正事吧。”

他神色稍肃,许栀就不敢再造次了,也坐正了,一副洗耳恭听悉听教导的样子。

“你是怎么想的,许栀?”

“啊?”她其实已经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了,面上一阵火辣辣的。

但是,心里仍存着侥幸心理。

费南舟对她这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鸵鸟心理挺无奈的,他没那个闲工夫,开门见山:“你觉得我是随便跟人上床的人吗?”

许栀的脸涨红成了小番茄,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

不过他这人向来直接,尤其是面对她这种根本不需要拐弯抹角的人。

他不需要照顾他们这类人的颜面,当然是简单高效地解决,能有多直接就有多直接。

许栀脸皮薄,被他看得脸上都快着火了,可这个问题又不好回答。

她思索了一下说:“就当我占你便宜好了。”

费南舟微一挑眉:“那你拿什么还?”

许栀没想到掉他坑里了,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其实她不这么说也是被他拿捏的份儿。

许栀算是后知后觉地意识过来,他这人什么温和、大方、爽朗、风度翩翩都是表象,他喜欢驾驭、操纵别人才是真的。

对于一切失控的事物,他都会本能地想要去掌控。

所以他身上才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外放的力量,让人不自觉感到恐惧。

费南舟将杯子里最后的茶水喝完了,才幽幽道:“不乖的小孩,我会想办法让她对我言听计从。你信不信?”

许栀被逼到极限了,反而生出反骨:“你想都不要想!我又不是你的物件!”

动静太大,门从外面被人拧开,沈谦皮笑肉不笑地站在门口:“许小姐,费先生看上你是你祖上积德,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许栀脸色苍白,羞辱到了极点。

沈谦还欲再说,被费南舟冷声喝退:“谁让你进来的?有没有规矩?!”

沈谦垂眸不作声了,关门出去。

费南舟笑意如常,给她添茶:“开个玩笑,别太当真,我可没有强迫的爱好。手底下这些人啊,越来越不服管了,一个个主意大得很,我回头一定教育他,许小姐别放心上。来,喝茶,这茶不错。”

许栀不领情,气愤地说:“他是你的手下,做什么说什么不还是看你的指示吗?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当我看不出来吗?我可不是傻子!”

但到底是不敢跟他直接叫板,这话还是垂着头说的。

费南舟这下真的刮目相看了,发现这小姑娘的一张嘴巴其实也挺厉害的。

玩一玩,好像有点玩脱了。

他手握成拳轻抵着下颌,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其实那天我就想跟你聊一聊的,只是临时有点事情,回来时你就走了,误会就这么产生了。先前的冒犯皆是无心之失,许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

他抬起茶杯,笑望着她。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他笑起来实在周正俊朗,如朗月清风,徐徐拂过山岗,让人心间暖意融融。

许栀不太自在地举杯跟他碰了一下,语气已经软下来:“你要跟我聊什么啊?”

其实问出这句话之前许栀就已经明白了。还能聊什么?他这样的身份,能跟她一个毕业没多久的小职员聊什么?

他们之间,也就那一次越轨。

她都已经深深忏悔了,偏偏他还不依不饶的。

这么想开口的话也没客气:“你不会是觉得自己吃亏了吧?我可没钱赔哦。”

看着他的目光里充满了警惕。

又一想就觉得自己想多了,他应该不至于。

但他找她旧事重提这事儿本身就挺反常。

她心思转沉,低头喝茶,觉得自己的话太多了,有点像虚张声势无能狂怒。

费南舟一直望着她,待她安静下来才说:“说完了?”

许栀红着脸,再也没有旁的话了。

费南舟也发现了,她紧张的时候就容易话多,叽叽喳喳像只小鹦鹉似的,不过不讨厌。

“你说吧。”见他半晌不开口,许栀又不安了,偷偷地去看他。

她决定快点结束这个话题。

“你要听我说吗?”他清浅笑开。

许栀脸更红,难得乖巧地点一下头。

费南舟的神情也难得那么温柔,说出话的话四平八稳,却仍是那么语出惊人:“许栀,你没看出来我在追求你吗?”

如果不是她此刻没有在喝茶,她一定会被呛到。

对不起,她真的一点都没看出来。

一上来就是一顿软硬兼施、威逼恐吓,谁家追人是这样的?

许栀看着他的目光欲言又止。

“没关系,你说吧。”费南舟略略抬手,给了她免死金牌。

许栀这才开口:“其实你是想睡我吧?”

能不能不要说得那么清新脱俗?都是成年人了,大家直接一点真诚一点不好吗?

那天的谈话到此为止,在他递来一张房卡的时候,她断然拒绝,表示不会为了五斗米折腰。

当然她也不至于端起茶水泼他一脸,那是小说里的剧情,她不敢。

目光在他不知道是十几万一身还是几十万一身的高定西装上掠过,出门前,她很怂地将蠢蠢欲动的小手从茶杯上收回,骄傲地踩着高跟鞋离开。

许栀白白嫩嫩的,全身看上去都是软软香香的,走路摇曳生姿,腰肢轻轻地摆动,骄傲地像只小孔雀。

费南舟没有追,而是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眼底还有笑意。

初见时就觉得她不止生得漂亮,有种独一份的风情,年轻女孩中罕见。

而且,在中国会遇到的那次她一直都在看他,他还以为她对自己有意思,结果没多久就换了个男朋友。

他又替自己斟一杯清茶,低眸端详几片沉浮又舒展的叶片,半晌,薄唇含住杯壁浅啜一口,不轻不重地将之撂到了茶托中。

第14章

那年冬天发生了许多事情,比较重要的一件事是她和商修平为了公司的发展产生分歧。

起因是她去车间抽查的时候发现了好几处地方的能源绩效不达标,回来就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整理好发给了他。他们之前聊的时候,对于能源使用把控和减排方面是有过协定的,一开始选的是和万利合作,购入一批新型设备,结果她抽查发现他根本没按之前的协定来购入,使用的还是老设备。

前期会获利,但是后期呢?

她在校读的就是这个,陈老也几次透露,这两年上面的倡导方向,切忌因小失大,造成更大的损失。

许栀决定和商修平讨论一下。

商修平好几次不愿意跟她聊,直到那个礼拜五,她把他堵在办公室里,他只好将其他人遣走,给她倒了一杯茶:“我知道你的顾虑,我也看了你给我的传真内容,栀栀,你说的都很有道理。但是我跟你透个底吧,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公司的资金出了问题。”

许栀万分惊讶地望着他,将手里的文件合上,作出仔细聆听的架势。

原来,上半年和购入的一批设备质量不达标,合作公司还倒了,那会儿公司就欠了一大笔债务,他后来靠着过桥贷款补上窟窿,后续却越滚越大,已经没有多余资金来购入更昂贵的节能设备了。

“可这始终不是办法啊,要是上面临时抽查怎么办?”许栀觉得他这是饮鸩止渴。

商修平摊摊手,叹了口气:“那你说还有什么办法?”

许栀:“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一定要主动出击,只要拿下和长河的那个合作,就有资金置换设备了,宜快不宜慢。你这样拆东墙补西墙,早晚要出问题的。”

在之前的谈话中,商修平一直都是处于主动位置的,这次形势你转,老底被她掀开,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面前的女孩笑容明媚,全身雪白,在太阳下熠熠生辉,有种说不出的生气和活力。

商修平觉得她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想的很美好,但怎么去做?人家凭什么鸟你?

不过试试也没什么损失,商修平笑着说:“那栀栀,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做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心里却腹诽:小丫头不撞南墙不回头-

许栀当然不会傻呆呆地直接去长河找人,之前和长河在京的负责人周立聊过一次,人家的态度模棱两可,很明显瞧不上康达这个小公司。

她详细研究了周立的资料,发现他在做机械设备市场之前就和华瑞有过冲突,之前也参与争夺万利那个实验室的控制权,几方打得火热。她又重金收买了周立身边最得宠的一个女人,知道了更详尽的资料,隐约透露出中信对康达的注资、华瑞也在争夺这批货的意思。

有时候有人争才是香饽饽,尤其是和竞争对手争。

而且外界早有传闻,这个周立和费南舟、谢成安的关系很差,他之前一个女人就是被谢成安给撬走的。

一个礼拜后,周立的秘书果然打了电话给她,提出想要进一步谈的意思。

两人在朝阳那边的一家茶楼见面。

许栀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双方很开心地签订了协议,周立还提前给她打了款项。

双方道别,她笑着起身跟他道别,又从随身的小拎包里拿出一个小礼盒递给他:“这是我去香港的时候看到的,不值什么钱,一点小小心意,还请笑纳。”

周立笑着收下,让秘书送她,回头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一枚鸡油黄的印章。

这印章质地不错,就是这雕工不敢恭维,像是小孩子刻的似的,雕工粗糙滑稽得不行。

怪不得舍得拿来随手送人,确实是不怎么样。

但像他这样什么都不缺的权贵阶层,看久了还有点可爱,挺顺眼的。

他提一下嘴角,摇摇头,拿起手机拨通了谢成安的电话。

过一会儿,那头被人接起,是个懒洋洋的声音:“嘛呢,大早上的?”

周立呵呵:“那我挂了。用得着我的时候哥哥长哥哥短,事儿办完了就一脚踹开,你跟费老二真一个德行!”

谢成安笑起来,捕捉到了他话里的意思,笑过后道:“事儿办成了?”

“嗯。为了稳住姓商的,我还预付了定金呢,回头要拿不出来,我拿你是问哦。”

“回头这公司都改姓费的了,你还怕拿不到钱?上中信大厦堵人去。”

“其实他完全不需要这么急啊,这不早晚的事儿?”

“他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行了,这次的事儿谢谢你,回头我请你吃饭。”谢成安说。

“别了,又给我整一桌变态辣,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们哥俩这么折腾。”周立哼笑。

换来谢成安一连串的笑声-

费南舟之后根本没有联系过她,许栀一颗心落了地。

他日理万机的,应该也不会为了那么点儿小小的兴趣折腾她吧?

直到年前,快到了新一轮注资协议的约定期,她觉得达到效绩不成问题,拿了数据过去找他。虽是例行汇报,多少也带着点儿炫耀和挑衅的成分在里面。

“许小姐,这边请。”他的新秘书特别漂亮,蜂腰长腿的混血儿,身高175,整个一索腿女郎,许栀的目光一直在她腿上扫来扫去,很想摸一把。

她一个女人都受不了,他是怎么忍得住的?

“好的,谢谢你。”她明媚一笑,推进了办公室。

费南舟低头在看一份文件,神情挺专注。

他气质清冷,五官冷厉,一身笔挺的西装很修身,不说话的时候也有不容忽视的气场。

许栀那点儿暗搓搓的得意在看到他之后就很自然地收了起来。

刚要说点儿什么,目光一瞬凝住了。

他的办公桌上东西不多,除了文件就是一个笔筒,现在笔筒旁边多了一个摆设,是一枚小猪造型的鸡油黄印章。

不会这么巧吧?

这印章雕工挺拙劣,恐怕翻遍整个北京也找不出第二枚。

许栀那一刻心里闪过很多念头,似乎快要抓住什么了又似乎什么都抓不住,一颗心像是吊在了悬崖边。

“你来了?坐。”他从文件中抬头,很自然地起身招呼她。

许栀盯着他,忖度着这张平静面孔下的隐藏着的另一张面孔,有些吃不准。

她喜欢温柔沉静的他,但他似乎又不仅仅只是那样。

之后聊数据聊效绩的时候,他没提那枚鸡油黄印章的事儿。

许栀警惕地望着他,原本得意的心情瞬间熄灭,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总感觉他的笑容里有更深层次的含义,连夸赞她都像是在嘲讽。

许栀得罪不起他,不想跟他撕破脸,起身告辞:“那我回头再来拜访。”

“我送你。”费南舟起身。

他果真亲送她到楼下,蛮客气的,再挑剔的人也挑不出什么错漏。

许栀知道她应该拍拍屁股走人,形势比人强,但她多少还是有点怄气,转身时又笑吟吟地顿住,千娇百媚地跟他说:“费先生纵横权场,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在这京北的地界上,谁不卖你三分面子?犯得着还使这种小计策吗?”

费南舟微怔,但也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而已,失笑道:“许小姐指的是?”

那时他真的没明白她的意思,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枚印章的事儿,那是谢成安从一朋友那儿得来的,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送给了他。

他平时很忙,对这些摆设不上心,觉得挺别致就随手搁到了办公桌上。

怎么可能那么无聊专门寻来逗她?他甚至都不知道这枚印章其实是出自她手,只是一个巧合。

或者换句话来说,谢成安当时确实有了几分作弄他的心思。

不过他这个当事人不明就里,自然也没得逞。

许栀显然不信,狐疑又倔强地望着他。

费南舟觉得莫名,却也只是笑笑,很包容很宽容的那种笑。

许栀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又恨不起他来了:“不跟你说了,我回去了。”

她总是这样说风就是雨,费南舟却觉得自己受用得很,以至于他一度觉得自己昏了头。

“我送你吧。”他的语气很温柔。

平日高高在上又冷峻傲慢的男人偶尔流露出的一点温柔,那才叫稀罕,实在是能溺死人。

他天生就是一双寡淡狭长又贵气的眸子,可这双冷漠的眼睛也同样深邃,映着笑意时如山一样深沉,让人不能抗拒。

许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而且意志力非常薄弱。

坐在他那辆轿车上时,她好后悔,恨自己没有节操没有自制力,他说两句软话她就缴械投降了。

窗外的景物往后退得飞快,可见车速之快。

不知不觉暮色四合,街边的一盏盏路灯次第亮起,像悬浮在黑夜里的一颗颗明珠。

车窗闭合着,听不到一丝风声,空气里格外安静。

他习惯性地关着前后座的隔音玻璃,让后座的空间更狭小,许栀浑身不自在,目光四处飘。看了会儿窗外撤回来,迟疑回头。

费南舟靠在座椅里闭目养神。

他坐姿很松弛,长腿自然地岔开,质地挺括的黑色裤管微微往上卷起,小腿折起的地方隐约可以窥见肌肉的轮廓。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睁开了眼睛。

许栀像是被烫到,飞快移开视线。

但是她知道他还在看她,他的目光太有存在感,她被他看得脸上都好像要烧起来,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绷了会儿她到底还是转过脸来:“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啊?”

费南舟笑了。

“你笑什么啊?”

“不好意思。”他努力压着笑,说,“我每次听你说话就很想笑。”

娇滴滴还有点无厘头,透着一种刚出社会的清澈和愚蠢。

做事还有一股莽劲儿。

不过她也不是没脑子的人,她这人挺会交际,平日对其他人也蛮圆滑。他发现她只是在他面前这样,似乎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虽然很奇怪,但并不讨厌。

许栀:“……”

她后来不打算跟他说话了,好像是有点生气。

费南舟从侧面多看了她几眼,问她晚饭想吃什么。

她刚想说随便,就听见他淡淡道:“别说‘随便’,我这人不太随便。”

许栀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吗?

过一会儿她又觉得他这话不对了,生气地说:“你什么意思啊?你不随便,我就随便了吗?”

“好好好,我随便行了吧?”他的语气很无奈。

许栀从侧边偷偷打量他,车里灯光黯淡,只有窗外掠过的些许余光洒在他身上,是慵懒的,但似乎又是冷漠的、漫不经心的。

他不太想搭理一个人时,就是这种表情。

许栀想起了那日两人一块儿喝二锅头时,无意间提起他的前女友时他那副无可奈何又讥诮的口吻。

但也不多说什么,甚至连贬损的话都不愿意评价一句,只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

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屈尊去哄女人?

费南舟有点儿大男子主义,喜欢你的时候会把你捧天上,不想哄的时候分分钟翻脸,给你个眼神都嫌多余。

他的外号很多,跟他不对付的私底下喊他“费老二”,因为他上面还有个堂哥,在北地某省的军区当参谋长,很有名很厉害,圈外人喊他“京圈太子爷”,但圈里人绝不这么喊,知道他忌讳这个。而且严格说起来,他老子虽然厉害,但还达不到通天的那地步,喊这个忒得罪人,也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意思。

可能是觉得她真的太磨叽了,后来他做主,带她去一家他朋友开的馆子里试菜。

又是一家花园餐厅,他似乎对这种自然风光的餐厅情有独钟。

只是不知道夏天在这样的餐厅里吃饭,会不会被叮得满身包。

许栀托着腮帮子在那边偷乐。

没想到开个小差就被他抓包了,他手里的筷子敲敲桌面:“笑什么呢?”

她抬头看他,可不怕:“笑你喜欢被虫子叮!”

然后又说了这餐厅里都是花花草草,到了夏天肯定漫天蚊虫。

他都无语了,说:“这都是处理过的。再说,夏天老板不会换成假的吗?猪。”

他竟然说她“猪”?

可恶的是,语气里还带着一种已经越界的亲昵。

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他们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裙带关系呢!

“拜托我们不熟,你别这样说好吗?能不能庄重一点?!”她义正词严。

费南舟望着她,眼底好似有薄冰徐徐消融。

他低低地笑出声来,很开怀的样子。

她还要再说,他给她夹菜,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小嘴:“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骂我不是?来,尝尝这个,这菠萝炒饭不错。”

这家的菠萝饭还真的不错,许栀吃得小肚子圆鼓鼓的。

掌心油腻腻的,她低头一看,油都沾到袖口了,她忙用餐巾纸去擦,结果越擦越多,还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甜汤,这下裙子也报废了。

她欲哭无泪,有点无从下手的感觉了。

“没事儿,一会儿去买件新的就行了。”费南舟宽慰她。

在他看来,好像天塌了都没什么大不了,他永远那么镇定、刚强。

可是,她总是因为一些小事就特别难受,比如此刻,她就陷入了一种非常烦躁、自我厌弃的心理中。

她有点儿强迫症,真的很讨厌这样。

衣服上黏黏的,饭也吃不下去了。

费南舟何许人?见她一动不动一副懊丧的样子已经懂了,勾了车钥匙站起来:“走吧。”

“去哪儿啊?”她还有些负气,虽然这件事跟他没关系。

“带你去买衣服啊,姑奶奶。”他那一刻真的是完全宠溺的口吻。

许栀在原地呆愣了会儿,脸后知后觉地爬红了。

她难得这么乖巧,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且一句煞风景的话都没说。

他忽的驻足,她没注意就一头扎了上去,脸颊完全撞入他紧实的后背肌理中,还被反弹出去。

许栀揉着脑袋有点气愤,想问他干嘛突然停下来啊,抬头却见他笑望着她。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他搂到了怀里。

他真的想要得到什么的时候,一双眼睛深得不见底,满满的焚烧的欲望,志在必得,好像要把她剥皮拆骨,特别吓人。

他每次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她就不敢造次了,特别乖,杵在那边不动,像只被点了穴的小鹌鹑。

他后来有一次开玩笑地跟她说,什么叫见风使舵啊?这就是了,她就是欺软怕硬。

对付她这种小滑头,有时候就是要强硬一点。

她就是口是心非黏黏糊糊。

他宽大的手掌牢牢扣住她的后脑勺,疯狂地吻着她,因为身高差距,他弯下腰来吻她,轻松就将她抱起来,抱到了车前盖上。

他吻得她快喘不过气来了,眼泪从眼角渗出来,她本能地捶了他两下。

一截细腰如风中拂柳,柔软的双手艰难地搭在他肩上,后来紧紧勾着他的脖颈,人往后不自觉倒去。她难受极了,很不争气地哭了出来,说你混蛋啊。

他说只对你混蛋。

她生气地说,公子哥的嘴,骗人的鬼,信你个鬼哦。

费南舟实在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

第15章

许栀后来跟着他回了他在西山龙胤那边的住处,也是一处五重庭院的大宅子,外院围着中庭,亭台楼阁,翠竹掩映,月色下水波潺潺,很是安静。

真是贫穷限制了想象。

不走上几个小时根本逛不完,跟王府似的。

“这宅子怎么这么大啊?是不是比你在运河上那套要大啊?”他的主卧就有两百平,一个房间里还有客厅和卫生间,厕所都比她住的地方大。

许栀逛了一下就累得不行,坐在会客厅里休息起来。

“没有,没有那套大。”他去对面的吧台区给她倒茶。

许栀望去,见他按了什么东西,底下升上来什么金属台子,然后就传来煮茶的声音。

她走过去在他身边看,去摸那些按钮,不小心点到了什么,声音终止了。

“我是不是闯祸了?”她连忙把手指缩回来。

“没事儿。”他笑一下,又将按钮按下去。

见她挺好奇的,他手把手教她:“这是开关,你看,上面有字的……”

许栀这才发现上面都有英文,懂了,点点头:“原来都是数控的。”

她依样画葫芦试了一下就会了,感慨:“好高级。”

这一整个台子两米可以煮茶、煮咖啡、烧水……蒸烤煎一体,还自带自动收油烟系统。

“现在的科技都这么发达了吗?”许栀有种和社会脱轨的感觉。

“一样啊,只是把几个系统整合到了一起。”

他这样说她又恍然了,笑道:“也是哦。”换了个外观她就不认识了,她真笨。

约莫是她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样子逗笑了他,费南舟说:“你喜欢的话可以常来,待会儿给你录个指纹。”

许栀:“你不怕我把你这儿搬空啊?我可是非常穷的!”

费南舟扣着玻璃杯喝了口水,才道:“你爱拿就拿,好说,不就一破屋子吗?就是一把火烧了你看我眉头会不会皱一下?”

“那可不行,纵火犯法啊,我可不想去牢里蹲几年,我这大好的青春呢——”她小脸还挺认真,不像是跟他开玩笑。

费南舟实在佩服她,这思维怎么就能这么跳跃?

“而且,我干嘛要来你的屋子啊?”她有点别扭地说,朝他望来。

大眼睛里满是警惕和狐疑,让他又想逗逗她。

他忍着笑,手微微支在吧台一角,挺闲适的姿态:“你说呢?”

“你想得美!我才不要被你包-养!”

“你一小姑娘,怎么老把这种糙话搁嘴边?”他挑眉,带点儿训诫的口吻。

“没你做得糙!都是表明矜贵!”

这小嘴实在厉害,费南舟不逗她了。正好有电话进来,他推开落地窗门去露台上接听。

隔着玻璃,许栀看到他修长落拓的侧影,肩上沾了两片被夜风吹落的花瓣,他低眸瞥一眼,信手拂去。

不知是说到了什么,眉间浮一抹阴鸷的冷笑,薄薄的嘴唇一开一阖,胸有成竹,不用听也知是怎样掷地有声的话。窥一斑而知全豹,男人的风采有时候并不靠容貌,气场和地位更重要。

小时候她就见过他穿军装的样子,正襟危坐,格外严肃,她觉得要比他平时帅多了。他读的军校很高端,尤其是他那个班,是专门培养高级军官的,进去就是中尉,毕业后就是准校官,他的老师肩上有三颗星,他的近身搏斗、远程设计、战场指挥什么的在班里都是最拔尖的,同班的几个同学混得最差的也是上校了。

后来局势变化,他出于家族全局的战略考虑,没有接受安排调去东北而是留在了京都,放弃了他儿时从戎的梦想,原本也想去体制内,当时为了避嫌也没去。

他堂哥代替了他原本的位置,他则开辟另一条道路。

他们这种人,其实没有任性的资格,他的命运和他父亲、大伯,和他的家族紧密相连,不属于他自己。

这一通电话讲了大概有半个多小时,他回来时,许栀双臂枕在脑袋下,眼皮耷拉着,整个人趴在大理石台面上昏昏欲睡,那么娇娇小小的一个人,看着都是香香软软的,像一颗圆润饱满的大珍珠,让人忍不住想要拥入怀里。

其实初见时就有几分喜欢,只是,没想到再见她已经找了新男友。

以他的身份,实在干不出和小年轻扯头花抢女人的事,太跌份儿了,传出去少说也要被谢成安那帮人嘲笑个三五年,实在丢不起那个人,只能作罢。

“很晚了。”许栀看一下手机说。

“这么晚了你还打算回去?”他语声低沉,透着一丝不太明显的纵容,“留下来吧。”

许栀望着他,心里突突乱跳。

总感觉这句话不是在说让她今晚留下来,而是还有别的含义。